第44章 离家
夜幕又一次悄然无声地降临了。
海滨渔村仲夏夜,别有一番风情。一阵晚风吹过,带来海潮的低吟之声,把闷热的气温连同浮躁的心都骤降下来。
伴随阵阵涛声而来的,是一支支的渔歌。男人在海上生产劳作,女人在岸边织网晒鱼,都会唱上几句,或抒发情感,或派遣寂寞。“我知灼鱼着火烧,我知鲳鱼上战场,我知鳗鱼好打索,我知带鱼好合腰。”这一首首渔歌,伴随着一代代渔民成长,无论身处何地,每次听到渔歌,便想起故乡。
蓝氏从早到晚忙碌了一整天,刚刚炊完甜粿。儿子在家里疗伤休养了一个月,刚刚身体基本康复,就急着要下南洋跑侨批。自己劝说无效,只好为他再准备甜粿和市篮、雨伞、浴布等“过番”物品。
天佑也刚把批信和物资整理好。上次,他挨家挨户把自家积蓄的银元“赔付”给侨眷家属以接济生活,乡亲们了解事情真相后,感激难言,对他非常尊重和信任,特意选择他帮忙携带物资和批信到南洋给亲人。天佑此次出洋,业务量大增。
“娘,儿子出远洋,您一个人在家要多保重身体,干活也别累着。两三个月后,我就回来了。”
“放心吧。娘这么大岁数了,还不懂得照顾自己吗?你出门在外,也要保护好自己。海面风大浪急,南洋局势多变,要小心谨慎,趋吉避凶。”
“我知道了。娘,明天一早我自己去搭船就好,你不用再陪我去码头了。跑了这么多趟,早已轻车熟路。”
“好!孩子你自己路上小心。娘明天做完事务,再到庙里去烧香,求菩萨保佑你们一船人水路平安!”蓝氏想了想,进里屋拿出一封侨批,“还有一件要紧事,你妹妹天美在马六甲安身,你到了南洋,设法去见妹妹。
“妹妹有消息了?”天佑惊喜交加。
“这是半个多月前家里收到的侨批,你妹妹在马六甲托付其他的水客捎带回来的。批信中讲述了那一日,她和阿柴兄弟假扮担八索混上‘富泰号’红头船,船上巧遇潮汕革命志士林志源先生。他们在林先生的热心帮助下,到了马六甲落脚,在潮人开设的洋行帮忙打理生意。现在他们已经安顿下来,寄侨批回家乡给娘报平安。”
”那一日,富泰号,”天佑仔细想了想,“这不正是我和二舅爷第一次下南洋的搭乘的红头船吗?”
“是啊!这真是造化弄人啊!你们兄妹同搭乘一条红头船下南洋,在海上漂泊十多天,却阴差阳错,未能相遇。所幸天美遇见贵人,平安在南洋落脚,娘也就安心了。可怜她一个女孩,饱受风波摧残。”蓝氏伤心地流下眼泪。
“娘,我每次在南洋跑侨批,都会到马六甲。这次我一定会找到妹妹的。”
“见到妹妹,替娘好好安慰她。女儿是娘的心头肉,两年多了,娘无时不刻不在想念她。收到侨批那时,娘恨不能马上到南洋去找她。但是娘年老体弱,没办法经受长时间风浪颠簸。你这次回来,又身负重伤,所以娘暂时隐瞒下这消息,怕你激动。等你身体康复之后,再告诉你这件事。”
“我们兄妹俩都让你操心了。马六甲有我们很多的乡亲在做各种行业,天美在那边生活,得到大家的照顾,一定平安顺利的。等国内的局势稳定之后,我再设法带她回潮汕。我们一家人一定会团聚,过上幸福的日子。”
清晨万籁俱寂。东边的地平线刚露出鱼肚白,天地间仿佛是一幅淡淡的水墨画,一切都纯净的让人心旷神怡。水墨画里,还弥漫着清新的青草的香。
玫瑰色的晨曦慢慢地浸润着浅蓝色的天幕,村子里各家的屋顶飘着缕缕炊烟,和空气中轻纱似的薄雾弥漫在一起。
天佑一早就起身,提起包裹,准备出发。
打开家门,他先抬头望天。
太阳还没出来,天气清凉,是个适合出门的日子。
视线往下,他看见屋角和墙头的一株株枣树,在小椭圆形的细叶中间,挂满了像橄榄又像鸽蛋似的枣子颗儿,显出淡绿微黄的颜色。正是初秋的征兆,等枣树叶落,枣子红完,西北风就要起来了。
视线再往下,他忽然发现母亲蓝氏正在坐在庭院前的枣树下,心不在焉地洗着衣服,目光不时地往屋里瞅,似有什么心思。
天佑走上前,握紧了母亲的手,满腹离愁别绪难用言语表达,只是轻轻地说:“娘,那……我就走了。”
蓝氏停下手中的活,拿起放在一旁的小包裹,“孩子,出门一切小心。按照老习俗,娘给你‘送顺风’。这包里面准备了香灰符咒、“顺治”铜钱,还有鸡蛋,皆寓顺风到达,得利回归。”
“谢谢娘!”
蓝氏点点头,淡然说道:“嗯。好好照顾自己,娘在家等你回来……好了,快走吧,别错过出航时间了。”母亲对儿子的一腔不舍之情,化为了理解与支持。
天佑也点点头,静静地走了。
望着儿子的背影慢慢消失在远处,蓝氏终于止不住流下泪来。而她不知道,天佑也是一边一走边默默流泪。因为他知道,娘从不在前院洗衣服。水井,在后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