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月楼中:丰子恺与上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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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届三十,丰子恺在文学艺术创作上,尤其在随笔创作上,有许多的变化。崇尚艺术与宗教,赞美自然与儿童,丰子恺漫画与随笔的独特风格逐渐形成。由此,他成为上海文坛很有辨识度的一位艺术家。这个时期,他写了一些带有佛家思想色彩和感叹生命无常的作品,如《忆儿时》《阿难》《渐》《大账簿》《剪网》等。

1927年,丰子恺在《小说月报》第18卷第6号上发表了著名的散文《忆儿时》,后来收入《缘缘堂随笔》。在该文中,他深情回忆儿时三件不能忘却的事。第一件是养蚕。丰子恺五六岁时,暮春,祖母在家里养蚕,蚕落地铺,他走跳板玩。蒋五伯去采叶,他和诸姐跟着去采桑葚吃,然后是采茧、做丝时节,吃枇杷和软糕,是一年一度的无上的乐事。三十岁时,他回忆起这段往事,很神往,感觉很美好;而同时,他又觉得:养蚕做丝,在生计上原是幸福的,然其本身是对数万生灵的杀虐!他想起《西青散记》里面仙人的诗句:“自织藕丝衫子嫩,可怜辛苦赦春蚕。”希望人间也发明织藕丝的丝车,而尽赦天下春蚕的性命。第二件是吃蟹。丰子恺父亲在世时,每年中秋赏月,全家最开心的事是吃蟹。想到吃蟹,又是对生灵的杀虐!因此这回忆一面使他神往,一面又使他忏悔。第三件是钓鱼。丰子恺儿时与隔壁豆腐店里的王囡囡最要好,王囡囡很能干,教他许多游戏,钓鱼就是其中之一。学会钓鱼后,每逢夏季,他便热心于钓鱼,还给母亲省了不少的菜蔬钱。回忆起童年的“游钓之地”故乡石门湾,他也是很神往,但想到钓鱼,不幸又是对生灵的杀虐!他写道:“我的黄金时代很短,可怀念的又只有这三件事。不幸而都是杀生取乐,都使我永远忏悔。”

《忆儿时》可以说是丰子恺皈依佛教后的代表作之一,体现了明显的戒杀护生的思想。

1927年9月17日,丰子恺创作的散文《阿难》,写的是妻子小产,一个男孩未长成就死了。丰子恺给他取名阿难,写此文悼念他:“人生原只是一跳。我在你的一跳中,瞥见一切的人生了。”

1928年6月,丰子恺创作的散文《渐》,发表在《一般》第5卷第2号上。他在文章中写道:

使人生圆滑进行的微妙的要素,莫如“渐”;造物主骗人的手段,也莫如“渐”。在不知不觉之中,天真烂漫的孩子“渐渐”变成野心勃勃的青年;慷慨豪侠的青年“渐渐”变成冷酷的成人;血气旺盛的成人“渐渐”变成顽固的老头子。

……

试听Blake的歌:一粒沙里看见世界,一朵野花里见天国,在你掌里盛住无限,一时间里便是永劫。

佛家思想的影响,在丰子恺的这类文章里时有体现。

1929年5月,丰子恺在《小说月报》第20卷第5号上发表了散文《大账簿》,写他幼年时跟大人们坐船到乡间扫墓,手中的不倒翁失足翻落河中,一刹那间形影俱杳,全部交付与不可知的渺茫的世界了。他看看自己的空手,又看看窗下层出不穷的波浪,心中黯然地起了疑惑与悲哀。他疑惑不倒翁此去的下落与结果究竟如何,又悲哀这永远不可知的命运。后来,他年纪增长,到了三十岁,这种疑惑与悲哀,非但不能解除,反而随着年纪的增长而增多增深了。他仿佛看见一册极大的大账簿,簿中详细记载着宇宙间世界上一切物类事变的过去、现在、未来三世的因因果果。如将他三十年中所见、所闻、所为的一切事物,都做详细的记载与考证,最多也只有这大册书页的一角,全书的无穷大分之一。最后,他写道:“我确信宇宙间一定有这册大账簿。于是我的疑惑与悲哀全都解除了。”

1929年10月,丰子恺在《小说月报》第20卷第10号上发表了散文《秋》。文中说,他的年岁上冠用了“三十”二字后,仿佛从这两个字上受到了不少的暗示与影响,虽然明明觉得自己的体格与精力比二十九岁时全然没有什么差异,但“三十”这一个观念笼在头上,好像“张了一顶阳伞,使我的全身蒙了一个暗淡色的阴影,又仿佛在日历上撕过了立秋的一页以后,虽然太阳的炎威依然没有减却,寒暑表上的热度依然没有降低,然而只当得余威与残暑,或霜降木落的先驱,大地的节候已从今移交于秋了”。

在丰子恺看来,年过三十,仿佛与秋天特别调和了。他尤其对自己喜爱的日本作家夏目漱石在三十岁时说过的话深抱同感:“人生二十而知有生的利益;二十五而知有明之处必有暗;至于三十的今日,更知明多之处暗亦多,欢浓之时愁亦重。”

年届三十,丰子恺的作品中有太多的疑惑与思考,他对于生命无常的感叹,对宇宙、对世界和对人生的思考与探究,体现于字里行间。

1928年1月,他在《一般》新年号(第4卷第1号)上发表了著名的散文《剪网》,此文后被列为开明书店1931年1月出版的《缘缘堂随笔》的首篇,足见它的分量。他说:“我仿佛看见这世间有一个极大而极复杂的网,大大小小的一切事物,都被牢结在这网中……所以我想找一把快剪刀,把这个网尽行剪破,然后来认识这世界的真相。艺术,宗教,就是我想找求来剪破这‘世网’的剪刀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