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旧友
回到家里天已经黑了,门没关,连灯也没开,陶野直挺挺地躺在了沙发上。
一天没吃东西,肚子饿得厉害,陶野懒得起身做饭,离开军营以后他的生活好像硬生生地被撕裂了,什么事都懒得做,军营那个生龙活虎胆陶野不见了,留下了藏在黑屋子里魂销形瘦的退伍兵。
“笃,笃,笃!”一个高大的身影出现在门口,“有人吗?”
来人肩头模糊的肩章让陶野精神一振,打个机灵跳了起来:“有!”
“转业了还玩潜伏呢!”来人在门边摸索着,打开了灯。
陶野眼前一黑,随即看清了来人的模样,他笑着走过去和他紧紧拥抱:“大海?狗日的,你怎么来了。”
“我不来行吗?”身体壮得像北极熊似的大海拍了拍他的后背说,“大队长一天八十多个电话,总是催我来看你。”
陶野松开大海,发现他穿着保安的服装,肩章灰突突的,很难看。
“你怎么干这个了?”陶野皱着眉,用手指挑了下肩章。
“还能干什么?在部队学的就是搏击枪械,我总不能武装抢劫去吧,咱可是祖国的忠诚卫士。”大海斜着眼,上上下打量着陶野说,“瘦了,你可瘦了啊!在部队的时候你最少有一百七,现在最多能有一百四。”
“没心情。”陶野给大海拿烟倒茶,他转业以后足足掉了二十斤分量,不是不饿,是根本不想吃,在军营吃白菜汤都是比在外面吃满汉全席要香得多。
大海坐在沙发上,叹了口气说:“饿了,弄点吃的。”
陶野走进厨房转了一圈,扛出来一箱子啤酒:“没菜,只有酒。”
“有酒就行。”大海拽出两瓶啤酒,用牙咬开瓶盖,递给陶野一瓶,“咱哥俩好久没见了,今天喝个痛快。”
“最少有半年了。”陶野笑了。
“军中一日,社会一年啊!”大海不满地咕哝着,“我他妈在社会上就是度日如年。”
大海曾经也是老虎团的一员,他在半年前退役,因为嘴馋。
三个月前,素有甲种部队磨刀石的老虎团和某机械化旅进行了一次实战对抗演习,他们是蓝军,甲种部队是红军。陶野、大海等十几个特种兵被空投到红军阵地腹地,准备进行对敌指挥部进行斩首行动,后来他们才发现红军的指挥部安置在了一辆改装后的油罐车里,油罐车漫山遍野地跑,他们就漫山遍野地追,到了第三天他们都坚持不住了,因为每人只带了两天的口粮,肚子挺不住了。
后来他们经过了一个小山村,快要饿疯了的大海跳进农家后院,扭断了两只大鹅的脖子,背在身上正想走时被农家老太太发现了。
“抢劫啊!有人抢劫!”老太太的声音比警报还响,大海吓得连忙解释,我是解放军,我们在进行演习,饿坏了。老太太开始还不敢上前,一听说是解放军来了精神,抱住大海的大腿死不松手,声音也更大了:“来人啊!解放军抢东西了!”
大海当时那个窘啊,一个劲道歉,说我赔,多少钱都赔,可是参加对抗训练,谁的口袋里都没装钱,老太太不依不饶,很快引来了很多村民。后来大队长一狠心,卸掉了大海的装备,带着其他人闪了。
“大队长太牲口了。”大海哼了一声,随即笑着说,“你别说,老乡对我还真不错,两只大鹅都给我炖了。”
“你个吃货。”陶野使劲灌酒,虽然当时老乡原谅了大海,好吃好喝招待他,但由于事情在地方造成了不良影响,部队让他转业了。
“你知道他转业后去了哪里吗?”陶野迟疑着说出了那个狙击手的名字。
大海用力拍着他的肩膀,满不在乎地说:“算了,事情的经过大队长都跟我说了,其实他看没看清楚匪徒缴械了并不重要,事情已经这样了,再追究下去没有意义。”
陶野低着头,脸色很难看,半晌才咕哝了一句:“我只是想知道他去哪了。”
“你呀!”大海大声叹气,“你知道为什么在部落的时候都叫你倔驴吗?你就是太较真了,有些事情能过去就过去,何必跟自己过不去呢,就算你找到他了,知道真相了,又有什么用?还能让你再穿上军装?不可能吧。”
“是不可能,但我就是想知道。”陶野猛地抬起头,表情倔强。
“操,够倔!”
“咕咚,咕咚!”冰凉的液体灌醉嘴里,变成了热乎乎的心里话。
“谁让咱嘴馋呢?”大海苦笑又提起刚才的话题,“你不一样,你是大队长心尖肉,整天说你是他最好的兵。大队长都跟我说了,咱俩是战友,又在一个城市,下半辈子就绑在一起了。”
“绑在一起?就干这个?真他妈没原则!”陶野扯了扯大海肩膀的灰色肩章,让特种兵做保安,他心里无法接受。
大海满肚子委屈,马上嚷了起来:“没原则?我刚复员的时候有个上海大老板请我做贴身保镖,一个月给我九千,那家伙像独行大盗似的白天闷在宾馆里找小姐,晚上出去乱晃,一看就不地道,我没干。兄弟,现在和部队情况不一样,部队像奶妈子一样给你吃喝,还有津贴,有个头疼脑热比爹妈还着急,现在呢?吃要花钱,穿要花钱,坐公交还得两钢蹦呢,没钱行吗?就说我女朋友,你也知道,我俩处对象三年多了,到现在我连个像样的礼物都没给她买过。她说了,没有礼物无所谓,别饿死就行。”
饿死!这两个字像是一击闷棍重重地打在了陶野的头上,他也像大海一样面临着生存危机,没有工作,没有固定的收入,现在口袋里就剩下千八百块钱,再不想办法真要饿死了。
军营生活宠坏了陶野,残酷的现实生活猝不及防地给了他迎面一刀。
大海喷着酒气说:“你记得以前在大比武中遇到的小刘吧。”
“装甲旅那个?”
“就是他!”大海说,“人家不像咱们,人家有手艺啊,那小子复员以后进了一家汽车修理厂干起了修理工,后来跟老板的女儿姘上了,现在成二老板了。”
“什么姘,那是搞对象。”陶野笑着喷了大海一脸酒。
“一个意思,我现在后悔啊,要是当初混进装甲旅就好了。”大海大大咧咧地笑着。当兵的,尤其是特种兵总是满嘴脏话,刺杀训练时候更是如此,观摩的首长脸上一点异样都没有,习惯了。
“当司机吧,也许还能兼任保镖,咱的驾驶技术货真价实,飞机也没问题。”陶野替大海考虑起来。
“不行,”大海脑袋甩得拨浪鼓,“我跟你说,现在正经生意人不用保镖,用保镖的心都黑了,不定那天就拉去毙了。我上次去应聘司机,人力资源部的经理一听我是特种兵脸都绿了,说你饶了我们公司吧,上次有个特种兵就喜欢玩飞车,开宝马当装甲车,撞得稀巴烂。”
“生活啊,比他妈战争还残酷!你说咱们在军营里耀武扬威,可是脱了军装算个屁,这个社会拳头说了不算,钱说了算!你就说,找女朋友要钱,买房子要钱,结婚要钱,生孩子更需要钱!你现在有钱吗?你别看不上那些遇到抢劫就磕头的软骨头,人家在夜总会消费一晚上够咱们吃半年!”
大海不停吐着苦水,渐渐醉了,陶野却越喝越清醒,军营可以说了赋予了他一切,教他做人,教他坚忍,给他一副硬梆梆的骨头,却没有教给他如何在社会上谋生。就像大海所说,谋生很简单,没有原则的特种兵足以凭一身功夫换来体面的生活,可是能成为特种兵的又有几个没种,就拿他来说,他不克能低声下气给人打工,不原看别人脸色,而且做梦都想摸着枪。
“咱不是没本事,转业安排的工作不错不说,就咱身上这点功夫到哪里不能混口饭吃,说到底咱还是恋着军营,我就想啊,也许有一天大队长突然开着车就来接我了,老远就喊‘你他妈给我滚回去!’”大海终于说出了心里话,无论作为军官还是特种兵地方上的工作安排,待遇都不错,只是他们的心里总是抱有一丝希望,盼望着有一天能够重新回到部队,脸上画上花花绿绿的油彩,穿着作战服再次和战友们训练冲杀。
“你到底怎么办?跟我去做保安吧,咱们也有个照应,先混饱了肚子再说,也许咱们还能回去。”大海又咬开了一瓶啤酒,几乎每个特种兵都是酒缸,大概是情绪的原因,喝了五六瓶啤酒大海说话变得含糊不清了。
“我不去。”陶野语气肯定。
“那你吃什么?怎么办啊?”大海愁眉苦脸地看着陶野,“说啊,怎么办啊?就这么窝窝囊囊地活一辈子?”
大海醉的一塌糊涂,躺在地上来回打滚,嘴里不停大喊:“怎么办啊?你怎么办?我怎么办啊?咱还能回部队吗?”
陶野把大海扛起来丢在床上,用背包带把他捆了起来,有一次大海在探亲时喝醉了耍酒疯,把小酒馆都给拆了。
身体捆住了,嘴还张着,大海眼泪噼里啪啦地落了下来,他一边大哭嘴里一边咕哝着那句“怎么办啊?你说,到底怎么办啊?”
一整夜陶野都没合眼,他就守在床边,看着不停说着梦话的大海,梦中的大海一会儿大喊:“冲啊!……操,十公里越野我第三……喝酒,喝!……”一会儿哽咽流泪:“怎么办啊?……部队……我想回部队……大队长开车来接我……”
进入军营的第一天陶野就看见了营墙上的血红大字:“掉皮掉肉不掉队,流血流汗不流泪!”军队不相信眼泪,尤其经历了魔鬼训练的特种兵更不知道眼泪的滋味,可是看到堂堂的硬汉在自己面前嚎啕大哭,陶野的心都被哭碎了。
大海的出现打破了陶野宁静的生活,他的脑子里也经常出现那样的场面,大队长站在越野车上,高音喇叭似的大嗓门震动了几条街,远远地对着陶野大喊:“兔崽子们,回部队,都他妈给我滚回去!”
梦啊,他明白也许大队长的容貌只能出现在梦里。
陶野拿着毛巾,不时给大海擦掉脸上的泪水,他的眼中渐渐地也泛起了泪花,他想起了英国人威廉,去做一名雇佣军?虽然那里不是真正的军营,却同样可以实现军人的梦想,可以摸到枪,不菲的佣金也会让他在现实生活面前挺起腰板。
去还是不去,陶野整晚都在做着激烈的心理斗争,一根接一根地抽烟。
“滴,滴滴滴滴!”醒过来的大海猛然在床上滚了一下,发现自己被绑起来了,扭头朝陶野大嚷“操!快松开,上班要迟到了!”
陶野松开背包带,大海捂着鼻子猛咳了几声,看着满屋子的烟说:“你不怕得肺癌啊。”说着推开了窗。
“一起下楼吃早点吧。”陶野把手里的烟头掐灭,地上已经一片狼藉。
“来不及了。”大海从口袋里掏出手机看了看,刚才是手机定时发出的声音。
看着大海心急火燎地往外跑,陶野在后面喊“脸也不洗了啊?”
“不洗了,没时间了。”大海在桌子上扫了眼说,“牙得刷,有口香糖吗?”
“没有。”
“穷鬼,比我还穷,走了啊,回头来看你。”大海说了推开房门就走了出去。
陶野跟在后面,一直送到楼下,他挥手说:“慢点,别踩着地雷。”
“老子是特种兵!”大海回头嘿嘿一笑。
“你好。”威廉教官从楼下一辆车里钻了出来,笑着跟陶野打招呼。
“你还真是贼心不死。”陶野怔了下,明白过来威廉在楼下等了一晚上,他想起了当初参军时的情况。当时爷爷不同意陶野参军,认为自己在军队里吃了一辈子苦,不能再让他吃苦了,征兵的老班长偏偏看上了陶野的搏击素质,在他家软磨硬泡了三天,帮着做饭,收拾家务,就是不提让陶野参军的事,最后逼得爷爷终于妥协了。
威廉脸上挂着从容的微笑:“瞄准了,我就不会脱靶。”
陶野低头盯着自己的军靴,许久才抬起头,伸出手说:“拿来吧。”
5万美元的支票再一次放在了陶野的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