响马九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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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4章 捞金狗

锦衣卫营地向东,大约二十几里芦苇荡深处,一堆厚厚的芦苇如坟茔般孤立于此。

当天际线微明时,这堆芦苇悉悉索索响动,露出个口子,从里面拱出个矮壮如树墩的汉子。

这人秃脑壳满是灰尘,大圆脸小眼睛厚嘴唇,大冷的天身上胡乱套着两层羊皮坎肩,两条粗壮如铁门闩的手臂露在寒风中,肌肉疙里疙瘩充满力量。

这汉子在寒风中伫立片刻,侧耳听了会儿没见异常,走到一旁‘哗啦啦’撒了泡尿,冒起一股白气。

尿完抖了抖打了个激灵,又往四下观望一圈,这才钻回芦苇堆里。

芦苇堆中是个小窝棚,备受朝野‘牵挂’的老狗(大太监)正盘膝坐在里面。

凌乱的灰白头发散落,将整个枯瘦的大长脸全都遮挡起来。

身上的灰布棉袍破了几十个窟窿,棉絮从破洞冒出来,如长满疥疮的腐肉。

干树皮般的右手里,紧攥着一个乳白色的小瓶子,左手抓着一串十九珠的手串。

他就这样一动不动枯坐了整夜,连这个壮汉钻进来都没看一眼。

这汉子拿起旁边用兽皮包裹的水囊,晃了晃还有一多半。

这是他凿冰洞灌的水,水质甘醇如山泉,就是太咂牙,喝一口就冷的打哆嗦。

可又不能点火,万一被围住就跑不了了。

这汉子把水囊抱在怀里暖了会,对老狗说“主子,喝点水吃些东西吧,天亮了,没啥动静。”

等了会见老狗没动,又叫道:“主子~,主子~。”

见还没动静,这汉子赶紧放下水囊,右手食指微曲缓缓凑到灰白散落的毛发前。

刚到老狗鼻子前,就听着老狗如同从深邃山洞里发出的声音:“巴彦,爷没死,你吃吧。”

给巴彦吓了一跳,听到说话就放下心,答应着重新把水囊用兽皮包裹起来,放在老狗膝盖处,方便老狗拿用。

从另一个包袱里拿出包干肉,抽出一条咬了一大口,‘咯吱咯吱’的大嚼起来。

咀嚼声让老狗无法入静,心中暗自叹口气。

七天前,快走到埠城时,京里传来消息,毛娃子皇帝派人拿自己回京,生死不论。

自己终究是大意了,被毛娃子摆了一道,以为他好歹能有所顾忌,留下自己这条恶犬,震慑那些无君无父,贪婪无度的臣子。

想不到,想不到啊,这个愣头青坐稳了,第一刀就砍向自家的狗,唉~,命啊,这都是命啊。

可笑自己还将二十万金银送进宫,实指望能留在宫中看宅护院,却没想被夺了所有职司闭门思过。

狗被拔了牙,就成了破鼓万人捶,去凤阳守陵也只是个噱头。

小皇帝,你看轻魏某啦,磨没拉完就杀驴,那些朝官做梦都能笑醒了。

自己不能伸脖子等死,打发拉着装满石头瓦片箱子的大车继续南行,五名死侍护送自己向东而来。

为什么向东,因为有多处消息汇总,六爷很有可能流落道门。

南下太和山,走不远就会被追上,向西正有贼兵作乱,除了向东别无他途。

即便如此,还是被嗅觉灵敏的探查司咬住,一路厮杀一路亡命,五个死侍仅存一个。

慌不择路跑进这芦苇荡,若不是那神秘人暗中施以援手,自己三天前就挺尸了。

这几天一直在想,那个神箭手来自何方?想破脑袋也不记得有如此人物,射出的箭能拐弯,力道一箭能穿俩。

可既然救下老狗,为何不予相见?自己认识的人里面,也没有这一号。

三天前想踩着冰去东岸,这神箭手远远的只说了个等字,等谁?等的绝不是朝廷的人,也不是仇家的人,等谁呢?看来有人不想让自己死。

这种高来高去的人物,很早听说过宫里有一位,传闻万历爷身边,有个叫不死的供奉,能够轻松飞跃大殿,自己在宫中几十年,却从未见过。

也有人说这不死供奉,遵从遗诏护卫郑氏,可自己对郑氏严加看管,始终未见有人出入。

这次有如此神箭手搭救,不能不信这世上,依然有能人异士,可笑自己掌管厂卫六年,还以为掌控天下,原来连个屁都算不上。

老狗还在胡思乱想,巴彦却停下咀嚼,竖着两个耳朵仔细倾听。

草堆外,传来极其细小的脚踩干叶子声,虽然小,依然被巴彦听到。

从小在漠北苦寒之地长大,记不清多少次从狼群围攻下逃生,直到被一个姓王的将军拿住,献给了朝廷,自己才过上人类的日子。

后来被这老太监领回府中,从此衣食无忧,现在又开始了亡命的日子,可这再凶险,也比塞外好多了,不就是杀人嘛,简单。

巴彦伸手,慢慢攥住了刀把,这把砍刀重十七斤,是老太监专门为自己打造的,削铁如泥,是巴彦唯一心爱之物。

紧张的气氛使得老狗睁开眼睛,外面那脚步声来到草堆二十步外停住,沙哑的声音传过来:“准备好,今天该走了,”说完,脚步声渐渐远去。

听到说话声音,二人都松了口气,这是几天来,听见那蒙面神箭手说的最长一句话。

巴彦放下刀,也没什么可收拾,两个水囊,一袋子干肉,老狗的一个小包袱。

巴彦看看老狗说:“主子,好歹吃点东西,总能有些力气,以后,最好能找座山,这里太空旷,容易被围住。”

老狗听完,放着手串,伸出手掌,右手依然紧攥着那个小瓷瓶。

巴彦赶紧抽出根干肉,撕成小条放在老狗手里,老狗将肉丝放进嘴里,狠狠地咀嚼着,如同回到幼年咀嚼树皮时一样。

芦苇荡西首,两百多锦衣卫每人相隔三十步,用绣春刀探路,开始向芦苇当中进发。

一百多番子,手握弩箭,背上捆着一丈高的红色小三角旗子,跟在锦衣卫后面,竖着耳朵瞪着眼,不敢有丝毫大意。

干枯的芦苇近一丈高,人走进去很快就没了踪影,只能背着小旗子,方便站在后方瞭望台上的耿千户,随时调动人手增援。

众人沿着这两天清理出的小径向芦苇荡深处进发,盾牌过于沉重,手也会被冻僵,所以没人拿那个东西。

死就死了吧,死了好歹有二十两银子抚恤,家人能吃一年饱饭。

运河西岸,一匹乌骓宝马驮着位丰神俊雅的公子,来到浮桥码头。

运河水靠近岸边的地方已经结了厚冰,只有河中间最深处,还有两丈宽尚未冻瓷实,冰面仅有两三指厚。

一人一马三个大钱,不算便宜,也不算太黑。

毕竟大户们搭建浮桥只是为自家商队准备的,花费不菲,府县还得孝敬,收点过桥费理所应当。

来的正是九斤,不到三百里,踏雪小跑着用了三个时辰。

守桥的乡勇小队长有眼力劲,看见来了一人一马,锦缎秀袍腰挎宝剑,不是一般人。

连忙露出谦卑笑容:“承您惠,两个大钱。”

九斤弯腰从马鞍挂着的褡裢里,摸出块碎银子,估摸着三两重,扔到这小头目手里问:“河那边最近的县城叫什么名?”

“回公子话,宿迁老城,您要去哪里?”

九斤知道他不是乱打听,而是想告诉自己走哪条路近。

看了眼河对岸说:“到曲阜祭拜圣人,再去京师赶考。”

“失敬失敬,您过了运河向北,再过徐州府就是山东地界,没绕路,对着呐。”

九斤点点头,驱马上桥。

守桥的十几个汉子看着大黑马没有笼头缰绳,指指点点小声嘀咕,这种围观讨论的‘传统’也是自古有之。

那小队长手里攥着银子,快过年了家里正用钱的时候,遇到这么好的公子,不由的心存感激。

冲着九斤背影喊道:“公子,上岸向北,切勿东去,那边有番子。”

九斤挥挥手,没回头,心说没番子还不来呢。

老百姓半夜睡觉,做梦都不敢叫番子,想必这乡勇也是有故事的人,不过现在没功夫搭理他。

上了岸,府衙皂隶上百顶帐篷扎在驰道上,不远处湖水冰面中,古城的残垣断壁近在咫尺。

再向东看,彻地连天的芦苇荡一眼望不到边,锦衣卫特有的蟒龙旗正高高飘扬。

九斤知道来对地方,下马拍拍踏雪的肩说:“跟在我后面,准备冲锋。”

说着大摇大摆的向衙役营帐走去,一个穿捕头衣服的汉子走过来问:“你是哪来的?前面正缉拿要犯,不得靠近。”

“锦衣卫探查司,正为此而来。”

“可有信物?”

“有,不给你看。”

这捕头强忍怒气,想了想侧身道:“请。”

九斤看了他一眼,继续向废弃的老城走去,过了老城,锦衣卫的营地出现在眼前。

上百顶帐篷中间,几十具遗体并排放在地上,全都蒙着灰麻布,无声叙述着缉捕要犯的凶险。

东侧有一丈高,用圆木搭建的瞭望台,几个身穿公门武服的汉子,正看着芦苇荡商谈着什么。

九斤来到那旗杆处,见是手腕粗细的腊木杆,长不到两丈。

便将这旗杆拔出来扯掉旗子,在手掌中旋转了几圈,心里甚是满意。

不远处有个汉子呵斥道:“放肆,哪来的憨子,敢拔锦衣卫大旗,活腻味了。”

“嚷嚷什么,小爷拿这杆子有用。”

“我草,你们都来看看,这鸭子拔军旗说有用,草他姥姥的,今天大爷算他妈开眼了。”

他这一嗓子,呼啦啦从各个帐篷里拱出三十多人,应该是值夜人员在补觉。

瞭望台上的耿新也回过头,远远的见是个书生,便喊道:“问问是不是落第的士子?受了刺激脑袋不灵光才来拔军旗。”

九斤对他挥手致意,高声喊道:“拔旗杆,捞金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