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6章 少爷的马
老狗咿咿呀呀痛哭不止,哭声正向戏腔转变,时而高亢时而委婉还带着尾音和颤音。
九斤担心他再把鼻涕抹到自己靴子上,靴子是三个师姑一针一线缝制的,九斤一直穿的很在意。
人的悲戚不能过度宣泄,很容易陷入生无可恋的境地,九斤拿起桌上的手帕塞到老狗手里。
拍拍他乱抖的肩头说:“给你买的衣服是下人穿的,却也是上好的棉布,花了二两多银子呐,不至于哭哭啼啼不依不饶的吧。”
这一打岔,老狗好歹收住悲戚,把褶子脸擦拭干净。
九斤对跪在老狗身后的壮汉说:“还不把你家主子搀起来,菜都凉了,赶紧吃饭,吃饱喝足踏实睡觉。”
那壮汉爬起来要去搀老狗,老狗重新把他拉着跪下说:“爷面前,奴婢怎能称主子,这是巴彦,是奴婢从净军奴隶营中选的。”
说着往旁边挪开,指着巴彦说:“拜见你的真主子,以后鞍前马后,誓死护卫,不得懈怠。”
巴彦膝行向前,‘咚咚咚’就是三个响头:“巴彦叩见主子爷,刀山火海,绝无二心。”
九斤虽然不知老狗唱的哪出戏,但对这粗短的蒙古汉子却很满意。
起身从褡裢里摸出根粗大的金链子,给巴彦系到脖子上,一个身世洗白后的土豪形象完美展现在眼前。
九斤吩咐道:“都坐吧,还等着小爷给你俩盛饭呐?”
老狗这才满意的起身,给九斤盛上粥,递过筷子。
九斤接过筷子,就着酱菜吃着粥,刚吃了几口,桌上响起了类似猪拱石槽争食的‘呼哧吧唧’声。
抬眼一看,老狗和巴彦都快把头浸到盆子里了,除了九斤动过的那盘酱菜,其它三个菜转眼被他俩一扫而空。
老狗擦擦嘴,好歹喘了口气,巴彦用馒头把盘子盆子擦干净,又吃了五个馒头,这才抓起酒壶,‘咕咚咕咚’仰起脖子喝了个底朝天。
吃饱喝足,九斤对老狗说:“为了路上方便,你二人称呼我少爷,我不问你的来历,你也不要猜测我是谁。
江湖盛传你是金狗,我才活你一命,不要有别的心思,再走两天咱们就到地方,你就在那里安度晚年吧。”
老狗站起来弓着腰说:“奴婢尊令,他们传老狗是金狗,是他们想窄了,奴婢有金牛,都是为六~,哦不,都是为少爷准备的。”
“噢,还真是人不可貌相,你说你弄那么多银子干嘛,自己又花不几个钱?”
“那些银子不是奴婢的,那是九边明年的饷银,足额三百八十万两。”
说着从怀里掏出个小包裹,翻出小木匣子打开,一团丝绒中,躺着半月状凤凰金牌。
五条冒似凤尾羽毛的钥匙,边齿凹凸密集,看来这是取银的唯一凭证。
老狗坦然的将装有凤凰金牌的匣子推到九斤面前,叙述着委屈:“有钱的没钱的,上至勋贵下至走卒,无人不恨矿税商赋。
可百姓身上的血已快抽干了,不能再压榨啦,勋贵氏族豪门,仅仅掏出九牛一毛,就喊打喊杀,百姓也跟着痛骂起哄,奴婢想不通啊。”
九斤合上盖子说:“饷银的情况我多少知道些,银子不走户部,由宫内直接运往九边,你这断了多少人财路。
想不通慢慢想,功是功过是过,天都看着呐,这金凤凰你收着,用的时候,再找你。”
两人正说着,后院传来踏雪嘶鸣,九斤擦擦手刚站起身,巴彦已经跑到窗户前,‘咔嚓’一声撞碎窗棂跳了出去。
九斤来到窗口,院子里,巴彦站在踏雪前面,正与一个比他高半个身子的大汉对峙。
灯笼下,这汉子虽然包着头巾,但身上穿的素衣和脚上的木屐,都说明这是个倭人。
老狗在九斤身后躬着腰说:“少爷,这是倭奴,东南沿海新成立的十八芝,琉球海面的刘香,漳州的许心素都圈养着大批倭奴。”
院子里的倭奴被从天而降的巴彦吓一跳,待看清只是个下人,还比自己矮一半,便不屑的问:“爷爷看中你的马,说吧,多少银子?”
巴彦一点都没发怵,握紧拳头说:“这是我家少爷的马,不卖。”
“八嘎,还有银子买不到的牲口,既然不要银子,爷爷只好牵走了,滚开。”
说完抬脚向巴彦踢去,巴彦抬腿对着踢来的大脚踹上去,耳听到‘咔嚓’声脆响,这倭奴脚踝骨折,惨叫声直透夜空。
脚踝和膝盖月牙板的疼痛相似,碎裂后扯心连肝,非常人能忍受。
惨叫声惊动了一楼喝酒的一帮人,十多人冲进院子里观瞧。
有五个脾气大的直接冲上去,对着巴彦就是一顿猛捶。
巴彦左躲右闪,拼着脸上身上落拳脚,如同斗牛犬般狂斗不止。
巴彦的拳头如铁锤,腿脚如铁棒,被他砸中的无不是筋断骨碎,眨眼间五个人满地翻滚,惨嚎震天。
后边人急眼了,抽出腰刀就要和巴彦玩命,九斤抬手将碎裂的半截窗户拍了出去。
碎裂的木茬子如火药推动的火铳弹丸,糊了三个拔刀人满头满脸,巨大的力道将三人撞出去几十步,眼瞅着死透了。
剩下的人抽刀在手,将一个中等身材男子护在中间,满脸惊恐的看着二楼窗户。
掌柜的跑进后院说到:“二爷,误会,误会,二楼住宿的是进京赶考的举子,误会,真是误会啦。”
那被叫二爷的人倒是镇定,扒开护卫,对着九斤抱拳:“这位公子,可否一唔。”
老狗在九斤身后,看着眼前一切,身体更加躬成大虾了,听到楼下有人说话,便对九斤说:“六~,少爷,奴婢下去招呼。”
九斤点点头,饭已吃饱,人也洗漱干净,马也恢复体力,大不了杀光这些人连夜走。
里外这些和倭人在一起的,都是海上讨生活,死了白死。
老狗从袖子里掏出一尺长的假胡子粘到嘴上,又在左眼帘按上黑痣,轻咳一声走下楼。
来到院子里,老狗身板挺直,不怒自威,久居高位的气质即便是下人棉袍裹身,也不能掩饰半分。
老狗眼角微微扫视着几个人,竟让这些海上讨生活的心头一惊,那个被叫二爷的人想:“今天不是误会,怕是踢到铁板上了。”
老狗镇住场子,淡淡的说:“尔等抢马在先,围攻马夫在后,打不过又要提刀杀人。
吾家少爷出手教训尔等,是尔的福气,想与公子一唔,你~,不够格。”
那个被叫二爷的人脖子一梗说:“杨掌柜,告诉他二爷是谁,看看够不够格。”
杨掌柜来到他跟前小声说道:“二爷,算了吧,这两位都是公公。”
这人听了一阵咳嗦,来到老狗跟前深深一辑说:“山水永相逢,十八芝郑氏行二郑之虎有礼啦,刚才下人莽撞,乃咎由自取。
让贵客受到惊扰,郑某先行赔罪,杨掌柜。”
“在”
“堂内那口箱子,着人抬到贵客房中。”
“是”
“一点薄礼不成敬意,他日相逢再行请罪,敢问府上贵姓?”
“汝就是郑之虎啊,果然相貌堂堂,颇有大将之风,郑氏心向朝廷,忠诚可鉴日月。
“本就是个误会,话说开了也就抬抬手的事儿,少爷闲游野外,不喜多生是非。
府里姓红,至此算与二当家结下善缘,他日自有相逢之时,巴彦~。”
“在”
“回吧”
老狗说完,对郑之虎拱拱手,转身回到二楼,巴彦也回到二楼,杵在门口成了侍卫。
郑之虎站在院子里,看着掌柜喊来人救助伤员抬走死者,又看看那匹乌骓马,果然非是凡品。
见掌柜来到近前说:“想了半天也没想起姓红的人,不过能骑这马的人也是非富即贵啦。”
也难怪郑之虎识货,这种六七岁口的乌骓马都得万八银子,还不定能买到。
杨掌柜苦笑道:“二爷,听说大爷那边关系都走通了,明年上岸十之八九,正是咱们广结善缘之时,楼上那位姓红,红为赤,赤为朱,国姓啊。”
“得,退一步就退一步,今晚我就不住了,加些人手装船,一会儿就走。”
“也成,今夏大爷狠揍了荷兰人,这又来了西班牙人,刘香那里紧着招兵买马,唉~,大爷那也是一天都不得清净。”
“大哥太仁义,依着我,就在海上飘,谁不服就干谁,早晚打出个太平,行了,你忙吧,我回船上去。”
看着郑之虎走远,杨掌柜叹口气,召来两个伙计,抬着那口箱子上楼。
巴彦伸手拦住,转头看见老狗正给少爷洗脚,便说道:“等着。”
九斤在屋里说:“巴彦,让他们进来吧。”
巴彦听了闪在一旁,杨掌柜看到那老阉人在给那贵气逼人的公子洗脚,更是笃定心中想法。
进门一躬到底:“草民杨六一拜见公子,叨扰了。”
“无须多礼,那郑家二郎走了?”
“回公子话,回船上去了,本就是来补充淡水粮草的,住不下。”
老狗给九斤擦干净脚,招呼伙计放下箱子,打发去清理窗户上的碎木渣子。
窗门都有存货,清理完镶上新窗户,再糊上窗纸就完事儿。
九斤散开头发,坐到桌旁点上烟,招呼掌柜就座。
杨六一看着桌上的烟盒一个劲咽吐沫,那是八十两一盒的至尊纪念版香烟。
整个镇只有一家店有的卖,每次进货也只进两盒,做为镇店之宝。
看来这镇店之宝让这位小爷买来了,估计那店铺掌柜哭的心都有。
因为这偏僻乡村,出去进货来回得三个月,能不愁吗。
杨掌柜拘谨的坐在凳子上,屁股挨着凳子边,没敢坐实。
九斤在陶制灰缸里掸掸烟灰问:“这镇子平时靠来往船只补充粮草,自己再多少种点地,温饱不愁吧。”
“来的船都是扶桑朝鲜来往南洋的,其它府县地界条件好些,但抽头(份子钱)太多,很多船只就找上门,乡民也多了块进项。”
“乡里很多青壮也在船上吧?”
“是,从南到北靠海吃海,大家心照不宣,很多船明面上是海外的,其实都是官船。”
这掌柜也是伶俐,看九斤感兴趣,且并无鄙视反对之意,也就实话实说。
九斤看着重新更换的窗户说:“你这里位置独特,一面环海,一面背靠三不沾,真个是世外桃源。”
“哦,自从当年戚家军打出威名,这片乡集逐渐恢复元气,现有百姓近三千户,老少加一块儿一万多口子。”
九斤点头,指指那箱子问:“里面都有些什么?”
“那是二当家原本留着修栈桥的,草民还没清点。”
九斤招手,让巴彦打开箱子,里面多是些鹿茸参草,麝香胡椒等物件,箱内有个包袱,包着金银首饰,目测有三千多两。
草药和香料也值钱,多少也能换千把两。
九斤对这些东西并不在意,唯独看见箱子里的匕首说道:“把那短刀拿来看看。”
巴彦捧来放到桌上,生牛皮的刀鞘非常普通,刀把缠着皮绳,抽出匕首,刀刃光滑无瑕疵,是用上好的百炼钢打造。
九斤弹了下刀刃,发出清脆悦耳回音,把玩着手里匕首,九斤对杨掌柜说:“这些东西你入账,算是本公子修栈桥的股本。”
说着把匕首推到杨掌柜跟前,点着匕首说道:“郑家二郎有一劫,三年内,将此匕首绑缚左手腕处,不得取下,方可化解,记住,三年内,不能取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