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清小说中的民间原始文化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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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有情的天地

列维—布留尔曾指出:“原始人感到自己是被无穷尽的、几乎永远看不见而且永远可怕的无形存在物包围着:这常常是一些死者的灵魂,是具有或多或少一定的个性的种种神灵。”“鬼神布满了整个天空和每寸土地,它们在道路边、树林中、岩石上、山里、山谷里、河溪里窥伺着人。它们日夜不倦地跟踪着人……它们总是围绕着它,在他的身前身后乱舞,在他的头顶上飞,从地底下向他喊叫。甚至在自己家里,人也找不到躲避鬼神的避难所:它们在家里也是到处都有,它们隐藏在墙的泥灰里,吊在屋梁上,粘在隔板上……”“没有哪座山岩、哪条道路、哪条河、哪座树林没有鬼。”明清小说中神异故事为我们栩栩如生地勾画出了这个实际上不存在,却在古人心中存在的万相有灵的乾坤。《聊斋志异·衢州三怪》篇言:

张握仲从戎衢州,言:“衢州夜静时,人莫敢独行。钟楼上有鬼,头上一角,象貌狞恶,闻人行声即下。人骇而奔,鬼亦遂去。然见之辄病,且多死者。又城中一塘,夜出白布一匹,如匹练横地。过者拾之,即卷入水。又有鸭鬼,夜既静,塘边并寂无一物,若闻鸭声,人即病。”

夜深人静时就会出现鬼神,钟楼上的影子是鬼,暗夜里发出的声音是鬼,都会喜爱或惩罚人,都会对人表现出善意或恶意。这些怪异的影子和声音能在人心里留下某种印象,而这种印象会给人愉快或不愉快的感觉,人们就把它们形象化为了鬼和神。《聊斋志异》还以大量的篇幅描写过植物中出现的鬼神,《葛巾》《黄英》《香玉》《荷花三娘子》等篇以牡丹花、菊花、荷花等花卉为原型塑造了美丽动人的仙子,在作者蒲松龄看来,每一种花卉都是有神灵的。毒草则有鬼相伴,《水莽鬼》篇中被有毒的水莽草毒死的人的魂化为了水莽鬼,生人接近水莽草时就会碰见水莽鬼。昆虫也是有灵的,《莲花公主》篇中,丽若天人的莲花公主便是一只蜜蜂所化,她的王国是蜂巢。《绿衣女》篇中的绿衣女是一只细腰的绿蜂。动物化为鬼神的故事更多了,助人为乐、心怀慈爱的狐狸精是狐仙、索人性命的狐狸精是狐妖。狐仙狐妖之外,尚有化为花姑子的獐子、化为阿纤的鼠精、化为白秋练的河中之鱼等。而所有死人埋骨的地方都有鬼魂在活动,所有破旧、荒凉、无人居住的房屋都有从前居住在此屋中的人的鬼魂在活动,所有庙宇、道观都有供奉的神灵的灵体在活动,乃至房梁上也会落下神鬼、墙壁中也会涌现精怪、地板下也会有魑魅魍魉破土而出。袁枚在《子不语》《续子不语》中也描写了空心鬼、皮脸怪、蝴蝶怪、疫神、鼠鬼、鳖精、獭怪等许多神鬼,都是生活中的一个事物或一种现象的化身。《阅微草堂笔记》《妄妄录》《淞隐漫录》《萤窗异草》中更是出现了为数众多的会在菜园畦圃间现身、在佛寺大殿内出没、在庭院紫藤花架下向生人微语的神灵与鬼怪。而一只陌生的动物、一个并不熟悉的人、一缕旋风、一道光芒、一件无人问津的器具都会成为神鬼的化身。一个梦境、一瞬间的幻觉、一次不明原因的际遇、一些难以解释的现象都可能是鬼神对于人的作用。

在民间原始文化信仰者的心中,无处无有鬼怪、无处无有神灵。洛阳地区农村中的情况也是此种观念的写照:每当来到一户农家,总会看到门口有一对石狮子,它们的作用是震慑邪气,不让邪气入门。入门之后,又有土地神的神龛镇宅。庭院当中常张挂玉皇大帝画像,以求风调雨顺。水龙头旁供井龙王,厨房内供灶神,卧室内供床公床母,厅堂里供祖先神位。院落的后墙上多有一面圆形镜子,用来驱走外界的邪秽,有时还会砌入一块写有“泰山石敢当”字样的青石板。

一处村落的情况是一户农家的情况的放大。洛阳地区的村落往往建有祭祀祖先的祠堂,还有土地庙、玉皇庙、药王庙、送子奶奶庙等村神神庙。如果一个村落有池塘、溪流、泉眼,就会建龙王庙;如果有水井,就会建井王庙;如果有年深日久的树木,也会为树神建庙。正月里神最多,平时锁闭的、无人问津的庙宇正月里都会热热闹闹,差不多天天开门,每一个角落都会烧香。百姓也会在家里的许多地方烧香,村子中各处也会烧香。大年初一,乡村中首要的事件就是各处烧香,所有这些烧过香的地方都是有神灵的地方——首先要给“老天爷”,也就是玉皇大帝烧香,神位一般在庭院正中;祖宗的灵位在中堂,也要烧香摆供;土地神前、灶神前都要烧香摆供,村中的祠堂、村口的土地庙也都要烧香,还有村中奶奶庙、老君庙。有些背靠丘陵的村庄还会给山神烧香;有些靠近大路的村庄会给路神“五道爷”烧香;有些面对河流的村庄会给龙王爷或河神“黄大王”烧香。春节这天,除了有神像的神灵都要烧香之外,没有神像、仅有一张纸条、仅存在人们记忆中的、平时无人问津的神灵前也都要烧香。笔者曾去过偃师区顾县镇后马郡村一座名叫“石奶奶庙”的庙宇,这座庙宇仅有一间房舍,供奉石奶奶(石奶奶是一块形状奇怪的石头,看上去像一位妇女,村民怕她作祟,就按照民间“扶正”的观念给它建了庙,当村神)。房舍的屋檐下靠墙放着一块砖头。正月初一那天,砖头前烧起了香。庙守说这块砖头是井王爷,石奶奶庙原先是在一眼水井旁,后来庙搬迁了,水井废掉了,井王爷的神位就被搬到了房檐下。石奶奶庙门前的一株柏树下也摆了一个香炉。庙守说,这个香炉供奉的是女神无生老母。笔者还曾去过偃师区山化镇寺沟村,村子背靠邙山,村里一间将要塌陷的小屋中贴满了写着“马王”“土地”“山神”“青苗”“百草”等字样的红纸。原来这间破旧的小屋里也是有神灵的,红纸上写的就是神灵的名字。大年三十,百姓多是出于安神的观念才贴对联的,他们认为贴了对联的地方也都有神灵:水龙头旁边要贴上“水星在此”,表明此地有井王爷;院中的树木上要贴上“树木兴旺”,以求树神保佑;仓上要贴“五谷丰登”,仓中有仓神;房屋顶棚上要贴上“白花满棚”,棚上有棚神;牛圈要贴上“槽头兴旺”、猪圈要贴上“肥猪满圈”,以便让执掌牲畜的马王爷保佑。从这些民俗中最容易活灵活现地看见民间文化中那个万相有灵的天地,而这个天地从民间文化群体中生根,长满了明清小说中的世界。

我国众多少数民族神话观念中也有与此相同的现象。我国北方信仰萨满教的民族,如鄂伦春族、鄂温克族、达斡尔族等狩猎民族崇拜山神“白那恰”,与之相关的还有熊、虎、蛇、狼、鹰等众多野兽的神灵。蒙古族等游牧民族崇拜太阳神(也即光明神)、河神、湖神、风神、地神、雪神、天神、羊神、牛神、马神等。在这个神灵的王国中还有石神、星神、执掌生育的神、因业绩卓越而被立为各个行业始祖的行业神、图腾圣地中生长的神树等灵物,还有各种精神幻觉所产生的天上的人、地下的人、水里的人。我国南方以农耕为主要生产方式的基诺族、景颇族、佤族、布朗族、拉祜族等民族终年生活在山林里,在他们看来,那里充满种种象征异己的神秘力量的鬼神。基诺族认为村寨里有寨神,田里中有地鬼、树鬼、风鬼、箐鬼,有天神、地神、雷神、谷神。景颇族祭风神、地神等与农业生产有密切关系的神、创始神木代、日神、月神,信鳄鱼、蛇等图腾动物、榕树等神树。瑶族神谱中有创始神“密洛陀”、火神“昌郎也”、山神“卡亨”、播种神“布挑雅友”、家神“楞比”等神灵,也有饿鬼“楞结”、冷鬼“楞达农”等各类鬼怪。

世界其他民族神话中也有群星般散碎、撒落在人类生活世界各个角落的鬼神。古代印度神话中,火有火神阿耆尼、水有水神戈娄那、风有风神伐由、太阳有太阳神苏利耶、月亮有月亮神苏摩、海洋中有龙王、地下黑暗世界有蛇王婆苏吉和蛇王多刹加,山林川泽间有夜叉、罗刹、毕舍遮等精灵。古代日本神话中,厕所内有名叫“垢尝”的形态丑恶的怪物,常在人如厕时拉人的衣服;丢在榻榻米上的牙签会变成一寸高的小人在夜间出没;茶碗中的人脸往往是幽灵;房梁上会落下犹如蚯蚓一样的长条的黏糊糊的鬼怪;古旧的棋盘和刀剑都会成精;河流中有身高不足一米、绿色皮肤、看起来像青蛙的河童;下雪的夜里,山顶上会出现雪花一样美丽而冰冷的雪女;湖滨的芦苇丛中藏有沼泽神女;走夜路时遇见的忽然伸出的马蹄、忽然落下的手臂,都是鬼怪。古代希腊罗马神话中,河流里有慈悲的河神,河流沿岸有森林草泽仙女宁芙,海洋中有暴躁的海皇和歌声动人的美人鱼,还有半人半马的马人、半人半羊的潘等。即使在——神教已占主导地位的民族中,这种原始多神的观念也没有完全消失。《格林童话》诞生于基督教在欧洲确立统治地位之后,但书中仍出现了如风雪女神“好莱大婶”、森林中的侏儒、池塘中的女水妖等精灵。

弗雷泽在《金枝》中分析这种现象时说:“我们看到的同样的一些自然现象,在原始人看来却是神灵的表现姿态或神灵制作的工艺。”“在他(指原始人)的想象里,这个世界还是充满了那些被清醒的哲学早已抛弃的奇装异服的神物,无论他是醒着还是在睡梦中,仙人和精怪、鬼魂和妖魔总在他周围翔舞。”

整个天地都被有思想、有意志、有感情的鬼神占据着,鬼神只给人类留出了很小的一角——日常生活的区域。即使是这一角,随时也可能被鬼神所吞没。即使在我们看来不可能有鬼神的地方,古人也认为有鬼神。笔者在郑州市圃田乡列子故里见过百姓向列子求药,方法为:用一张黄表纸在列子像前舞动,而后将纸折叠,再打开,纸上就会有一些灰烬,这些灰烬便是列子赐予的神药,在列子庙庙守卜算过的特定的时日吃下,就会病愈。还有一种求药的方法为:病者在列子像前烧香磕头,列子爷便知晓他的心事,便会在单数日或双数日将看不见的神药放进病者的水杯中,病者在不知不觉间喝下去,就会病愈。这两种求药的方法当地百姓深信不疑,一旦病愈,都认为是神灵的功绩。后来,笔者在周口市淮阳区太昊伏羲陵见到百姓用同样的方法向伏羲求药,可知这种信念在我国民间影响之深远。《子不语·空心鬼》篇中有与此类似的描写:

周氏郎年十四,卧病,见乌纱者呼从者谋曰:“若何而害之?”从者曰:“明日渠将服卢浩亭之药,我二人变作药渣伏碗中,俾渠吞入,便可抽其肺肠。”

如果病人服药后没有好转,古人认为是恶鬼伏在药中所致,正如服药后痊愈的人认为是神灵赐药。在古人生活的世界里一切都是鬼神操纵的,一切不能明确归于人力的都会被归于鬼神的灵异。河南省洛阳市偃师区在没有正式建设城乡公路之前,全靠顾县镇回龙湾村的一条河完成城乡之间的交通。村里的老人说,过去,乡民在渡河之前都会先祭河神,后祭河鬼。河神名叫黄大王,王庄村人,生于明万历三十一年,卒于清康熙二年,生前善于治水。人们过河之前,都会先求这位河神的保佑。河鬼是指以往渡河时淹死在河中的人的冤魂,传说他们会拉过河的人下水。如果渡河顺利,人们会说是河神赐福;如果不慎落水,人们会说是河鬼作祟。明清小说中也有这样将幸运归于神、不幸归于鬼的案例,《子不语·掠剩鬼》篇言:

既食,楚问君已死,那得在此?章曰:“吾以小罪未免,今配为扬州掠剩鬼。”问何为掠剩鬼?曰:“凡吏人贾贩,利息皆有数。过常数得之,即为馀剩,吾得掠而有之。今人间如吾辈甚多。”

商贾不明白自己为什么失去了利息,就想象出一个名叫掠剩鬼的鬼来,认为败运是鬼祸。在明清小说中,也常有认为中举是书生平日里敬拜的神的福赐,落榜是以前与书生结有怨恨的鬼的报复的说法。没有哪一段时间是没有鬼神的,没有哪一个空间是没有鬼神的,没有哪一件事情是没有鬼神参与其中的。这是古人心目中的天地,是古人的生活世界,民神杂糅的观念生龙活虎地呈现了。

在世界其他民族的神话中,这种观念也存在。非洲阿赞德人认为巫术无时无处不在,要从生活中把巫术清除出去是不可能的。花生苗患上了枯萎病,人们归因于巫术;在丛林里没有搜索到猎物,归因于巫术;妇女辛劳地把水从池塘里舀出来,而最终只捕到几条小鱼,归因于巫术;白蚁成群出动的时间到了,还没有动静,人们在寒冷中空等了一个晚上,白蚁仍没有迁徙,归因于巫术;妻子生闷气,对丈夫的要求没有反应,归因于巫术;亲王对他的臣民冷淡、保持距离,归因于巫术;魔法仪式没有达到目的,归因于巫术。而巫术害人的方式是在夜间受害人睡着的时候,巫师派遣自己的灵魂出去。这些灵魂就像萤火虫的光亮一样从空中划过。有人在夜间见过正走在路途中去害人的巫术,他们说巫术移动的时候就像火焰一样闪烁,一小会儿就灭了。一些夜间出现的鸟类和爬行动物,如蝙蝠、猫头鹰、蛇,也会被认为是巫师的助手,就像在另一些原始民族中被认为是活人或死者的魂。日本民间传说中,死者的魂会化为鸟儿,在家中亲人呼唤时飞回人世间,满足亲人的愿望。《格林童话》中,被杀害的人被埋葬之后,坟上会出现一只鸟儿,用歌唱揭露杀人者的罪行,最终使杀人者受到惩治。《灰姑娘》中,灰姑娘的母亲死后就化为了树上的鸟儿。似乎所有有形的都能成为无形的化身,在万相有灵的宇宙中,有形与无形之间、人与物之间、物与物之间似乎没有壁垒与界限,如水从一个容器中流向另一个容器中那样,一个事物能变成另一个事物。印度史诗《摩诃婆罗多》中,森林里的鳄鱼、蛇等动物都能变成人。《聊斋志异》中也有土化为兔的故事:

靖逆侯张勇镇兰州时,出猎获兔甚多,中有半身或两股尚为土质。一时秦中争传土能化兔。此亦物理之不可解者。

《聊斋志异》中另有女子被天上落下的陨石击中变成男子、羊饮水后变成童子、驴饮水后变成妇女等情节。

《子不语·物变》篇言:

每年八九月间,于阗河石子化玉,采者以脚踹之。两岸卡兵传鼓,见一人伛偻俯身,必须得玉以献,否则治罪。采尽则明年复生。天大雾,则山上石变者为山料,河中石子变者为水料。俄罗斯国有鸟来千群,一遇大雾,即伏地不动,化为灰鼠。其他沙鱼变虎,变鹿,两蚁相斗便化为蝇,虾爬虫变蜻蜓,为人所扑则怒毒而变蜈蚣。

《子不语》中另有人变树、老妇变狼、花卉上蒸腾的气息变为女子躯体等描写。

《西游记》中更多人形变为各种禽兽形、禽兽形变为各种人形、人变为各种器具和植物、各种器具和植物变为人形、一种人形变为另一种人形等变化神通,如《聊斋志异》《子不语》中的变形一样,这些变化神通是对原始思维中的世界的显示。在这个有情的天地中,每一种存在都有感情与意愿,每一种无形的存在都能变成有形的存在,每一种有形的存在也都能变成无形的存在,有形存在本身也是彼此相交通的。在这个世界中,你所见到的每一个事物都可能化为灵,你自己也可能化为灵,灵在一切你能想到、不能想到的地方以各种有形或无形的方式包围着你。你的一切——衣食住行、喜怒哀乐、幸与不幸都与这些与你有着同样感情、意愿的灵相关。以万相有灵的原始思维认识宇宙时就会看到这样的一个世界,在这个世界中生活的人们要将生活继续下去就要与灵相处。他们对灵的态度来自他们对人的态度,是他们对人的态度在幻想世界中的投射。有时,他们把灵看作比自己强大的、能主宰自己命运的存在,对之充满敬畏。有时,他们像对自己喜爱的人那样对灵,与灵很亲密。有时,他们会与灵争斗相杀。

第一节 畏惧

在世界各民族的神话传说中,鬼都是可怕的,恐怖是人对鬼的第一种感受,而妖魔、精怪、魑魅魍魉实际上都是鬼的变形。日本民间故事中有商人夜半在荒野中遇到貉精的描写:

就在商人说话的瞬间,那女人突然间转过头来,放下了袖子,然后手往脸上一抹……

商人顺势一看,登时吓得魂飞魄散!只见那女人的脸上什么都没有,鼻子、眼睛、嘴巴的地方都是一片空白,整个脸部就是一个光面!

貉精变化成了一个无眼无鼻的女人,吓得商人惊慌失措地逃走,生怕一回头,那个无眼无鼻的女人就站在自己身后。

日本民间故事中有凌晨从关闭的门窗中像影子一样渗入的妻子的鬼魂:

是的,这个女人进来了,她穿着白色的寿衣,手里拿着摇铃,就那么飘进了屋子。

飘进来的女人没有眼睛,也没有舌头,死人是不需要这些东西的。此外,她的头发挡住了脸,垂到了胸前。

古希腊神话中的海妖斯库拉令人不寒而栗:

她下面长着十二条腿,在空中荡荡垂下。上面长着六根细长的脖子,每根脖子上都顶着一个可怕的脑袋。嘴里长着密密麻麻的三层坚硬的牙齿,放射出黑黝黝的死亡的光芒。她的身体待在洞穴里,而把细长的脖子和脑袋伸出洞外,悬在大海之上,到处张望,捕捉海中的海豚、海豹和其他水怪。这些水怪都是安菲特里泰饲养的,难以数计。没有一个船员吹嘘他们毫无损伤地迅速通过那里,因为每有海船经过,可怕的斯库拉的六个脑袋总能各抓走一人。

古希腊神话中的海妖卡律布狄斯要张开洞穴一样巨大的嘴巴吸吞海水,一日之内吸吞三次,所有在此时靠近的人和兽都会被吞下。女海妖塞壬以歌声诱人前往,再将人吃掉,她们坐卧的绿草地周围堆满了死人的白骨和风干的人皮。

古印度神话中也出现过很多恶魔,恶魔摩图长着一个巨大的脑袋,当他张开嘴时嘴巴能从天上张到地上,他的每一颗牙齿都有二三十里地长,锋利如刀剑;喜马拉雅山上的女恶魔身体像山一样巨大,黑幽幽的,十分吓人,有时又会变得像针一样细小,钻在缝隙里吸人的血;还有些恶魔有着上千张骷髅一样的面孔,还有些恶魔形貌狰狞、牙齿丑陋、头发披散、带着骷髅的花环。这些鬼怪的形象都是未知的环境留在古人心上的印象,包含着人类早期对于能够给自己的生存造成威胁的外界存在的恐惧。即使鬼怪不以可怕的形态出现,依然是可怕的,因为它们有着可怕的作用。在古代日本民间传说中,茶碗中出现的美女夜间前来拜访喝下映有她面容的茶水的武士,尽管她风韵殊绝、首饰精美、衣裙华贵、倾城倾国,但她是冥府的鬼魅,武士喝下的映有她面容的茶水是摄魂水,喝下摄魂水,通向冥府的道路就打开了,她前来是把武士带到冥府去。中国神话中也有读书人与美丽的女子在寺庙中相会,极尽欢恋,但女子却是索命的吊死鬼的故事。《萤窗异草·灯下美人》篇中,余舜章得到灯下美人给的符咒,可在梦中与一美丽女子相会。

自此温柔乡深入,益慕睡乡,朝冀暮,暮怯朝,恨不得中山酒为千日醉。久之,当昼而寐,妇亦刺绣其侧,语笑甚欢,遂不复欲觉。

从此,余舜章日日昏昏沉沉,皆在梦中,身体日渐瘦弱,最后才知是吊死鬼诱惑自己,想让自己早死。

默祝美人,思以询之。宵半果来,赧然谓余曰:“向昔所云,皆诳君也。……缘知君禄命浅薄,不久亦入鬼道,妾欲结未死缘,以为泉下伴侣。特虑见疑,未敢冒昧,故假君家新妇,得以梦中为欢,近今相会者,实妾也。”

美人忽然变成披发吐舌的缢鬼模样,长啸而去,余舜章忽地从梦中惊醒。基于古人对外物和外物对于内心的各类作用而来的原始感受产生的神奇的鬼怪在经过人性化、社会化之后逐渐有了人的形貌,但人对他们的恐惧依然存在,这种恐惧根深蒂固。明清小说中鬼怪显形的场面往往是恐怖的,如《聊斋志异·尸变》篇中女尸登场时的情景:

入其庐,灯昏案上,案后有搭帐衣,纸衾覆逝者。又观寝所,则复室中有连榻。四客奔波颇困,甫就枕,鼻息渐粗。惟一客尚朦胧,忽闻灵床上察察有声。

《夜谭随录·回煞》篇关于人死之后停灵在家,鬼魂回煞时的情景:

城北徐公家,一老妪死。际回煞,徐二子皆少年好事,相约往觇。初无怪异。将去之,灯忽骤暗,隐隐见一物如象鼻,就器吸酒,嗗嗗有声。欻然坠地上,化为大猫,而人面白如粉,绕地旋转,若有所觅。二子惊悸,发狂震骇。

而鬼的出现常带来恐怖的结局,《妄妄录·蒋镜斋》篇言:

镜斋既死,有友在社语及镜斋:“为人虽迂阔不合时宜,亦自不为恶,使人尽如此,幽冥当空无间地狱。”浩庭曰:“无间地狱正为此辈设之。但据邻有少女,终岁闭窗,岂自制其邪萌哉?安知非其私偶而吝与同侪见耳!”将再有语,忽面色如土,向空鞠躬屈膝,喃喃引咎辞,神惘若痴。吴俗人或遇祟,批其颊可以苏醒,众竞批之,两颧红肿。良久神清,因告人曰:“忽见蒋镜斋谓我诬其私邻女,力曳去投质文帝。再四引咎,幸渠即释手,若使曳之去,性命休矣。”

鬼会拉人去阴间,这是鬼与死相连、鬼所带来的恐惧是人对死的恐惧的体现这一观念在民间信仰中的形象化表达。即使不是人的鬼魂出现,而是物的灵出现,也会有同样的作用。《剪灯新话·武平灵怪录》篇中,齐仲和在旧宅中遇到一些破旧器物的灵,都化为了人形。

先生曰:“诸公自道甚佳,但不免为外客所怪。”以礼曰:“客虽未耄,然早晚当与上官公同载矣,抑又何伤?”

上官公在此是棺材的暗语,果然,齐仲和在遇见灵怪后不久就死了。

仲和默然,惴栗特甚,即日回家,果得重病,因忆“早晚与上官公同载”之言,料必不起,遂却医药。妻子交口勉之,仲和曰:“死生有定,物已先知,服药求医,徒自苦耳!”又半月,竟卒。

怪异之相出现往往预示着灾殃,而且,传说将死之人能见鬼。在原始思维万相有灵观念的作用下,植物、动物、无生命物的灵也具有人的鬼魂的作用。

神也是鬼变化而成。《聊斋志异·水莽草》篇中,祝生因误食水莽草而死,变成了水莽鬼,最后却成了天神。

一日,谓子曰:“上帝以我有功人世,策为‘四渎牧龙君’。今行矣。”俄见庭下有四马,驾黄幨车,马四股皆鳞甲。夫妻盛装出,同登一舆,子及妇皆泣拜,瞬息而渺。

鬼与神同属灵体,鬼因行善事、惠及世人就会被封为神,神是从鬼转化而来的。由于古人对于威胁自己生存的未知的恐惧,鬼神在古人眼中都是比人强大、能控制人的。上古时期,人们就产生顺从灵的意愿、对灵恭顺,灵就会给予福泽,违背灵的意愿、对灵不敬,灵就会给予灾祸的观念。《搜神记》中关于蚕神的故事:

吴县张成,夜起,忽见一妇人立于宅南角,举手招成曰:“此是君家之蚕室,我即此地之神。明年正月十五,宜作白粥,泛膏于上。”以后年年大得蚕。今之作膏糜像此。

夜间立在蚕室阴暗角落里的妇人是蚕神,人们心中形象化的蚕的精灵。张成因为按照蚕神所说的去做,得到了蚕种的丰收。而《搜神记》中另一个故事却相当悲凄。

临川陈臣家大富。永初元年,臣在斋中坐,其宅内有一町筋竹。白日忽见一人,长丈余,面如方相,从竹中出,径语陈臣:“我在家多年,汝不知,今辞汝去,当令汝知之。”去一月许日,家大失火,奴婢顿死。一年中,便大贫。

竹林中出现的一丈多长、脸如驱邪面具的人是竹神,人们想象中的竹子的精灵。陈臣因怠慢了竹精,受到竹精的报复,几乎灭门。敬畏神鬼则幸,反之则不幸,这种观念延伸到了明清小说中。《子不语·洗紫河车》篇言:

四川丰都县皂隶丁恺,持文书往夔州投递。过鬼门关,见前有石碑,上书“阴阳界”三字。丁走至碑下,摩观良久,不觉已出界外。欲返,迷路,不得已,任足而行。至一古庙,神像剥落,其旁牛头鬼蒙灰丝蛛网而立。丁怜庙中之无僧也,以袖拂去其尘网。

丁恺得到牛头鬼的厚报,返回阳间,成了巨富。

次日,牛头出,及暮归,欣欣然贺曰:“昨查阴司簿册,汝阳数未终;且喜我有出关之差,正可送汝出界。”手持肉一块,红色臭腐,曰:“以赠汝,可发大财。”

《聊斋志异·泥鬼》篇中,主人公因挖了神像的眼睛而蒙大难。

余乡唐太史济武,数岁时,有表亲某,相携戏寺中。太史童年磊落,胆即最豪,见庑中泥鬼,睁琉璃眼,甚光而巨,爱之,阴以指抉取,怀之而归。既抵家,某暴病不语。移时忽起,厉声曰:“何故抉我睛!”噪叫不休。众莫之知,太史始言所作。家人乃祝曰:“童子无知,戏伤尊目,行奉还也。”乃大言曰:“如此。我便当去。”言讫,仆地遂绝,良久而苏,问其所言,茫不自觉。乃送睛仍安鬼眶中。

这种观念进一步社会化后,形成行不义之举为鬼神所憎而遭难,反之为鬼神所喜而获益的观念。《聊斋志异·鹰虎神》篇讲述了盗贼被神仙抓获的故事。

郡城东岳庙,在南郭,大门左右神高丈余,俗名“鹰虎神”,狰狞可畏。庙中道士任姓,每鸡鸣,辄起焚诵。有偷儿预匿廊间,伺道士起,潜入寝室,搜括财物。奈室无长物,惟于荐底得钱三百,纳腰中。拔关而出,将登千佛山。南窜许时,方至山下。见一巨丈夫,自山上来,左臂苍鹰,适与相遇。近视之,面铜青色,依稀似庙门中所习见者。大恐,蹲伏而战。神诧曰:“盗钱安往!”偷儿益惧,叩不已。神揪令还入庙,使倾所盗钱,跪守之。

《聊斋志异》中另有轻薄士人追逐陌上游女而被神所罚变成盲人,后因忏悔改行而重见光明的故事,也有贪赃枉法的官吏被恶鬼扑窗的故事。《阅微草堂笔记》云:“鬼神之鉴察,不犹官吏之详议乎!”人对鬼神的害怕是出于对强大事物的、不可控制的事物的原始恐惧,以及由这种恐惧延伸出的敬畏。这种观念是以原始认知看待世界的结果,在这种认知中,鬼神会因人惹怒它们而惩罚人类,也会因为人类对它们友善而给人类福赐。洛阳地区的乡村中流传的各类攘灾术都是从这种思想出发的。曾有一位先生告诉笔者一种攘灾术:入住一座新院落前,先要将一根扁担丢进院中,告诉鬼神人要进来,请它们离开。而后,要放鞭炮将鬼神送走。这样才能住得安稳。有时,要在房屋四周撒上生肉,土地神吃了肉之后就不会再吃人了。鬼神总是会出现在人们生活中,人们要献祭礼物让鬼神喜悦,而后请鬼神离去,不要干扰人的生活。若惹怒了鬼神,就要迅速加以抚慰,以免鬼神降灾。洛阳市偃师区的乡村中曾有村民预备砍树建房舍,又怕得罪树神,便先建树神神庙然后再砍树的事情,更有生病时到药王庙烧香的情况。

笔者曾在偃师区缑氏镇扒头村听到三个故事。

其一

一人半夜回家路过扒头桥,见一个女人在哭,就上前问原因,女人不理睬。他一再追问,女人忽然转头,披散头发吐着舌头,像鬼一样。这个人回家后大病了一场,几乎死去。

这个不知年代、不知主人公是谁的故事在扒头村的老年妇女中流传甚广。笔者推测,真相应是一人夜间行路因非常害怕看见了恐怖的幻象,后因过度惊吓而生病。这幻象是在他心里出现的,因而没有人再见过同样的幻象,所以此事便不可考了。此事例表明,在乡村原始文化中鬼的形象是可怖的。

其二

西王河村一个名叫张妞的人到顾县赶会,中午时被一个老头拦住,要她到服装场做活儿。她说三天后上班,却因丈夫的阻止没有去。一天,她坐船时不慎落水淹死。人们说那老头已淹死了好几年了。这是十几年前的事。

这个故事反映了鬼会带给人死亡、鬼是人对死亡感受的形象化的观念在乡村原始文化中同样存在。

其三

扒头村有个人只有眉毛,也没有头发。在他很小的时候,一天半夜,他听到有人在澡堂内洗澡,就将砖头扔了进去。第二天晚上,他梦到一个老婆子给他剃头,从此以后他就没有头发了。

故事中,主人公听到的声音应是鬼神发出的,在乡村原始文化中,包括在《阅微草堂笔记》这样的小说中,黑夜都是鬼怪易于出现的时间。这个人向发出声音的地方扔砖头,这是在挑衅鬼神,于是受到了鬼神的惩罚,被刮去了头发。上述乡村田野调查中取得的例证都表明了在原始认知中的人们的畏惧鬼神之心。

第二节 爱慕与怜惜

《阅微草堂笔记》中有一生人见鬼的故事。

又佃户何大金,夜守麦田。有一老翁来共坐。大金念村中无是人,意是行路者偶憩。老翁求饮,以罐中水与之。因问大金姓氏,并问其祖父。恻然曰:“汝勿怖,我即汝曾祖,不祸汝也。”细询家事,忽喜忽悲。临行,嘱大金曰:“鬼自伺放焰口求食外,别无他事,惟子孙念念不能忘,愈久愈切。但苦幽明阻隔,不得音问。或偶闻子孙炽盛,辄跃然以喜者数日,群鬼皆来贺。偶闻子孙零替,亦悄然以悲者数日,群鬼皆来唁。较生人之望子孙,殆切十倍。今闻汝等尚温饱,吾又歌舞数日矣。”回顾再四,丁宁勉励而去。

何大金遇到的鬼魂是他去世多年的曾祖父。曾祖父的鬼魂仍很关心家中的情况,就像在世时那样,而何大金对之也没有畏惧,反感到亲切,如同对祖父、父亲等活着的长辈那样。这是将对活着的长辈的感情转移到了祖先身上。祖先的鬼魂通常都不可怕,还会被子孙视为保佑宗族的家神。家中去世的人出现在活人面前,并不会使活人惧怕,只会使活人如又见到亲人那般开心。《阅微草堂笔记》中有将死的母亲一手拉着自己幼小的儿子,一手拉着自己幼小的女儿,不忍断气,却终于断气的故事。母亲去世后,鬼魂日日徘徊在家中,使后妻不敢不善待其子,其子得以安心成年。《萤窗异草》中有去世的父亲的鬼魂阻拦前去杀害兄长的弟弟,并最终使其兄弟和好如初的故事。即使活人因为猝死等原因到了阴间,也会得到去世的亲人的鬼魂的救助。《聊斋志异·酒狂》篇中,缪永定的魂魄因醉酒被皂帽鬼差捉到阴间,却在阴间遇到去世的舅父,其被舅父所救,得以重返阳间。

活人的魂魄也能与去世的亲人的鬼魂在阴间组成家庭,继续生活。《聊斋志异·湘裙》篇中,晏仲在阴间与兄长一家团聚。

仲出立门外以俟之,见一妇人控驴而过,有童子随之,年可八九岁,面目神色,绝类其兄。心恻然动,急委缀之。便问童子何姓,答言:“姓晏。”仲益惊,又问:“汝父何名?”答言:“不知。”言次,已至其门,妇人下驴入。仲执童子曰:“汝父在家否?”童诺而入。顷之,一媪出窥,真其嫂也。讶叔何来。仲大悲,随之而入,见庐落亦复整顿。因问:“兄何在?”曰:“责负未归。”问:“跨驴何人?”曰:“此汝兄妾甘氏,生两男矣。长阿大,赴市未返,汝所见者阿小。”坐久,酒渐解,始悟所见皆鬼。以兄弟情切,即亦不惧。

能让人产生这类感受的鬼魂多是家族中的成员,这是人间的亲情延伸到了想象中的阴间。人与鬼之间的互助,实际上是人与人之间的互助的神话式的再现。

人与无血缘的鬼之间也能产生深情厚谊。《萤窗异草·袅烟》篇中,邓兆羆为被鸨母虐待致死的女子袅烟讨回了公道,得到袅烟的鬼魂的钟情,而与之结成眷属。

生闻言甚喜,微诘曰:“鬼固无害乎?”女腼然答曰:“害诚有之,亦视乎其人耳。以恩义而结绸缪,鬼亦人也;逞色欲而忘躯命,人亦鬼也。况妾以一念坚贞,久已超出鬼道,君何患焉?”生遂欣然纳之。

这是人间的爱情在阴间的延伸。《聊斋志异·连琐》《聊斋志异·梅女》等篇中的书生与女鬼相恋的故事,实际上是作者将人间的爱情投射到了神鬼的世界中。《聊斋志异·王六郎》《聊斋志异·陆判》等篇中的人与鬼之间的友情描写,也是作者将人间的友情投射到了鬼的世界中。这些都是人类对鬼神的原始感情在人类社会中流传了多年之后被社会化、被烟火气息化的结果。

明清小说中也曾流露出对鬼怪的同情。《阅微草堂笔记》中有一个鬼向人乞讨食物的故事。

有刘生训蒙于古寺,一夕,微月之下,闻窗外窸窣声;自隙窥之,墙缺似有二人影,急呼有盗。忽隔墙语曰:“我辈非盗,来有求于君也。”骇问:“何求?”曰:“猥以夙业,堕俄鬼道中,已将百载。每闻僧厨炊煮,辄饥火如焚。窥君似有慈心,残羹冷粥,赐一浇奠可乎?”……生恻然悯之,许如所请,鬼感激呜咽去。自是每以残羹剩酒浇墙外,亦似有,然不见形,亦不闻语。

在此,鬼是沦入冥界苦海中的不幸生灵,向往着人类所生活的光明世界,而人类力图超拔鬼,使之离开寂寞黑暗的阴间世界,来到有日出日落、有花开花谢、有真情实感的人间世界中。这是人类对因各种罪过或错误陷入艰难境遇的人的同情的神话式的再现,也是鬼神观念在人类社会中长久存在之后被社会化的结果。

第三节 悖逆与抗争

人对于灵并非一味地畏惧或崇拜。有时,人试图威慑灵,使灵服从自己,或与灵斗争,全力以赴地将灵打败。在这种情况下,人认为自己的力量比灵更强大。

偃师区有个不敬土地爷的民间传说。

偃师境内,家家户户迎门的地方,无不供奉土地爷。唯李村西上庄村则不敬他,而且动土挖坑,从无禁忌。

十三省都察院董老倌就住在这个村子。

相传,一天他在垒墙,不管怎样垒,一住手墙就倒了,他非常生气。垒好后,他站在这边,谁知墙往那边倒;他站那边,墙往这边倒。他把老婆叫来,各立一边,墙无法倒了,就向下塌,还是倒了。

他又气又恼,望着这土堆实在难受。憋了一肚子的闷气没法出,掂起䦆头向墙基底下刨,看什么东西在作怪。谁知,刨出一个土地爷。董老倌明白了,原来是他在作祟,抓住这个土地爷,扔到了南沟里。

继续垒墙,这回不倒了,土地爷也没有给他惩罚。传扬开来,全村人都不敬土地爷了。从明朝至今依然如故。

偃师区还有一个五福山的传说,说的是万安山下住着兄弟五人,名来福、万福、孟福、有福、幸福,兄弟五人一起制伏了妖龙。

这一年,风调雨顺,庄稼旺盛,眼看丰收在望。谁知,一天夜里,雷鸣电闪,风雨交加,下得沟满河平。墙倒堰塌,层层梯田化为沟壑。

第二天一大早,兄弟五人就来到地里看庄稼。一看,傻眼了,庄稼被山洪冲得一塌糊涂,恐怕秋后连嘴也无处放了。

兄弟五人正伤心难过的时候,见山沟的大水中有一条恶龙正在兴风作浪。他们恼极了,拿起武器与恶龙拼斗起来。恶龙到处逃窜,被兄弟五人追上,打得遍体鳞伤。恶龙只好告饶,并答应今后再不肆虐,吐出一股清泉,供人们饮用、灌田。

后来,兄弟五人化为了五座山头,人们称之五福山。现在,五福山村南仍有一脉清泉流淌,泉边建一江水庙。

土地神在笔者走访过的村庄中是很受重视的,村村都有土地庙,一般建在村口的大路旁。村民拜土地神一是祈求农作物丰收,二是起到镇宅守门的作用,即震慑邪祟,不使其进入村中。而每家农户的庭院中也都有土地神的神龛,一般在正对家门口的影壁前。这是震慑邪祟,不使其进入家中之意。龙是村民崇拜的雨神,每当干旱时百姓总是会到龙王庙前求雨。笔者走访过的村庄中,黑龙王最受崇拜,已无人知晓黑龙王的来历,或许是村民根据黑压压的乌云的形象想象出来的。在偃师农村,虽没有为黑龙王单独建造的庙宇,但庙宇中一般都有黑龙王的塑像,可见黑龙王在村民心中的地位。但是,在上述两个故事中,土地神和龙神成为被镇压的对象,主人公迫使土地神放弃了制约人们动土挖坑的权利,迫使龙神为人们灌溉。对于这种做法,村民是广泛认可的,因此这两个故事才会流传开来。而故事的讲述者分明用的是赞赏的语调,也表明人们希望有制服神灵的力量,而不是一味屈从于神灵。

笔者还曾在偃师区缑镇乡扒头村听过一个关于南斗星君和北斗星君的故事。

扒头村有一个男孩儿,年仅十七岁,身体虚弱,终日发烧。父母请了仙姑来为他看病。仙姑说,这个男孩儿的八字不祥,有早夭的风险,大约是出生时命运不济,只有十九年阳寿。父母涕泣哀告,求仙姑解救。仙姑让男孩儿在寅日子时头顶盛馔到村外荒山密林中一块棋盘形的巨石旁,届时会有一位年老的男子和一位年轻的男子在巨石上对弈。只要把饭食给他们吃,再向他们要求增添阳寿,便可避免夭折。

男孩按照仙姑所说来到巨石旁,果然见到了一位鹤发童颜的老汉和一位玉树临风的青年郎君。二人正在对弈,没有注意到男孩儿的到来,却顺手取了男孩头顶上的食物食用。这时,男孩儿开口了:“请为我增添阳寿。”二人面有难色,想拒绝。男孩说:“你们已经吃了我的饭食了,不能推托我的请求。”二人只得取出一本类似账簿的文书查看。老汉说:“仅有十九岁,是太短了,增添一些吧!”青年说:“簿上的字迹不让改动啊!如果增添的话就超过一百岁了,人的寿限是不能超过一百岁的。”老汉说:“增添半个圈,从十九岁变为九十九岁即可。”青年也首肯了。男孩心满意足地离开了。

第二天,仙姑对男孩说,他遇到的那位老汉是南斗星君,那位青年是北斗星君。二位星君查看的文书是生死簿,记载人生的时辰与死的时辰,在人出生之前便已写好。南斗星君掌管人死的时辰,北斗星君掌管人生的时辰,先定死的时辰,后定生的时辰。如今二位星君已经为男孩儿修改了寿限,从十九年阳寿变为九十九年阳寿了,男孩儿不会再夭折了。

故事中的男孩儿积极与自己的命运相抗争,他所用的方式是贿赂执掌命运的鬼神,使鬼神按照自己的意愿去做。当神灵不接受他的贿赂时,他又转为胁迫,直到达到目的。在此过程中,并没有信徒对神灵的恭敬,神灵与信徒之间的关系更像是一个世俗的官员与其治下的百姓。官员会用种种手段控制百姓,百姓也会用相应的手段去遏制官员,消除官员给他们带来的不良后果。

偃师区顾县镇曲家寨村天爷庙附近还流传着一个打玉皇的故事,反抗对象已经不仅仅是土地神、龙王等区域神和地方神,而是神界的最高统治者,反抗的目的是把神界的最高统治者推翻。

有一位长工名叫穷里生,给一个名叫富里长的地主家干活。穷里生每日起早贪黑,仍然填不饱肚子。富里长每日逍遥快活,仍然有数不尽的金银。

一天,穷里生病了,无钱医治,眼看命尽,就来到阎王庙烧香,问阎王为什么自己要短命,可是富里长却能长寿。阎王说,寿限是玉皇大帝定的,他定了富里长长寿,而你穷里生短命。

穷里生又到财神庙,问财神为什么自己这样穷,富里长却那么富裕。财神说,贫富是玉皇大帝定的,他定了富里长富裕,而你穷里生贫困。

穷里生又到土地庙,问土地爷为什么富里长有那么多土地,自己却没有土地、只能给人家种地。土地爷说,地是玉皇大帝定的,他定了富里长有地,而你穷里生没地。

穷里生非常气愤,前往玉皇大帝庙,想找玉皇大帝问个究竟。碰巧玉皇大帝不在,穷里生便假传玉皇大帝的圣旨,要土地爷将富里长的土地给了自己,要财神把富里长的钱财给了自己,要阎王让富里长死去而让自己寿达百岁。玉皇大帝从天宫返回庙宇后发现富里长一无所有地死了,赶忙向阎王询问。阎王回答:“您下令让富里长死,我只是照办。”最终,玉皇大帝发现是穷里生耍了手段,于是前往穷里生家找穷里生算账。

穷里生早就料到玉皇大帝会来,就与妻子在门口设下绊马索,把玉皇大帝绊倒,抄起棍子狠狠打了一顿。从此以后,玉皇大帝再也不敢去穷里生家了。

我国农民对玉皇大帝的恭敬深入心间,只因农民都靠天吃饭,风调雨顺田里才能长出庄稼,而是否风调雨顺则取决于玉皇大帝。可在这个故事中,玉皇大帝却成了被推翻的对象,对玉皇大帝的畏惧荡然无存。

对神如此,对鬼也同样如此。笔者在偃师区缑镇乡扒头村听过一个水中使五雷的故事。

有一位阴阳先生擅长捉鬼,长年累月地在村中为乡亲驱除鬼魅。

一天,一个黑衣人架着一辆黑色的马车来请阴阳先生,说有贵人要见他。阴阳先生上车之后才发现情况不妙,因为黑衣人不是凡人,而是鬼。原来是鬼要见他。

马车将阴阳先生拉到一家高门巨第中,其中只有一位老汉和一个小孩。老汉对阴阳先生说:“我们全家都被你杀了,如今只剩下我、我的孙子和门房(即黑衣人)了。今天要你来,是和你算账的。”阴阳先生不慌不忙地说:“我既然来了就是客人,让我喝一碗水,然后任凭你处置。”黑衣人为阴阳先生端来一碗水。阴阳先生会水中使五雷,他在水碗中画下符咒后,瞬间雷鸣电闪,整座宅院化为灰烬。从此以后,世上便没有鬼了。

只要人不惧怕鬼,鬼就会被人吓倒、制伏。《阅微草堂笔记》中就有这样一则故事:

曹司农竹虚言:其族兄自歙往扬州,途经友人家。时盛夏,延坐书屋,甚轩爽。暮欲下榻其中,友人曰:“是有魅,夜不可居。”曹强居之。夜半,有物自门隙蠕蠕入,薄如夹纸。入室后,渐开展作人形,乃女子也。曹殊不畏。忽披发吐舌,作缢鬼状。曹笑曰:“犹是发,但稍乱;犹是舌,但稍长。亦何足畏!”忽自摘其首置案上。曹又笑曰:“有首尚不足畏,况无首耶!”鬼技穷,倏然灭。及归途再宿,夜半门隙又蠕动。甫露其首,辄唾曰:“又此败兴物耶!”竟不入。

《阅微草堂笔记》中另有莽汉效仿宋定伯捉鬼卖钱,事前往墟墓间寻鬼,鬼却因畏惧莽汉气焰不敢前来的故事。《聊斋志异·青凤》中也有书生以墨涂面,吓退面目漆黑的老鬼的情节。击败庇护盗贼的城隍、惩处贪财受贿的判官与阎王、以巫蛊厌胜之术制伏祸乱人间的恶鬼等故事在明清小说中数不胜数。

在神话思维所呈现的世界中,人与数不尽的灵共生在有限的视界和无限的宇宙间。人所不能及的地方全是灵,人所熟知的区域也有许多灵与人杂处。这些灵有着与人同样的感情,会因人取悦它们,给它们食物和钱财而高兴,会因人言语冒犯它们,长久不给它们祭品而发怒,会惧怕朱笔、宝剑等人类世界中有威力的物品,也和人一样会壮大也会削弱,有产生也有灭亡。人与这些灵的相处也像与不同个性、不同阶层、或善或恶、或相爱或仇恨的人相处那样,会与之有种种或敌对、或相济的复杂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