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节 那些妨碍我们探索抑郁成因的东西
关于抑郁症的实证研究并不少见,大部分研究主要从两个角度理解抑郁症:一是生化角度;二是心理学角度。生化角度的解释和心理学角度的解释哪一个更有道理呢?——留给你自己去判断。但在开始之前,有必要澄清一些背景性问题,这有助于你得出更准确的结论。
(1)区分“共变关系”和“因果关系”。
分清这两种关系,可以让你在读到“科学研究结论”时,具备一双火眼金睛,大致判断这样的结论到底有多少信息量。来看这个例子:
你和室友生活在一起,他有一双扎眼的红袜子,每次这双袜子洗干净晾在衣架上,都会让你难以忽视。接下来,也许喜欢读侦探小说的你发现了另一个细节:每次红袜子晾在衣架上的那一天,厨房垃圾桶里的垃圾就会增多。随着次数的积累,你逐渐确定了这个“共变关系”:晾红袜子-厨房垃圾增多。那么,你会往前一步,断定这是一种因果关系吗?比如:“因为红袜子出现在衣架上,所以厨房垃圾变多了。”或者:“因为厨房垃圾变多了,所以红袜子出现在了衣架上。”
聪明的你恐怕不会得出这种无厘头的结论。凭借阅读侦探小说的经验,直觉告诉你后面还有更复杂的真相。于是你通过进一步的观察、小心翼翼的打探,获得了下面的信息:室友每次去健身房,都会穿红袜子。他在那里消耗了大量能量,回来就觉得很饿,又难以克制自己,于是睡前吃了很多东西。
这样,第二天早晨,你就会同时看到衣架上晾着的红袜子,和厨房垃圾桶里更多的垃圾。然后,你得出结论:啊,真正的因果关系在这里!红袜子和垃圾增多之间并没有“因果关系”,而它们之所以出现“共变关系”,只是因为它们是同一个原因的两个结果!
到这里,你对物理世界的观察已经很敏锐了。然而,找到一个因果关系往往还不够,事件的发生一环扣一环,我们需要还原出一个更完整的“因果链条”,才能获得更全面的理解。于是,你继续假装聊天,向室友打探,获得了更多的因果关系:他为什么总要穿这双扎眼的红袜子去健身呢?因为他对健身房里另一位顾客产生了好感,但性格腼腆,不知道该怎样搭讪聊天,只好换一身引人注目的行头,增强自己的存在感,希望对方注意到他。那为什么睡前那么饿呢?为什么不控制一下运动量呢?因为他太想表现自己,加上暗恋对方的兴奋和紧张感,每次都会消耗大量能量。后来呢?对方注意到他了吗?搭讪成功了吗?
故事讲到这里,你还记得它是怎样开始的吗?衣架上的红袜子,垃圾桶里的垃圾。“拉倒吧。”你可能会摆摆手。在此刻的你看来,这两个细节简直是这个故事中最无聊的部分。
现在我们来看看市面上一个常见的关于抑郁症的生化解释:抑郁症是大脑生病了,抑郁症患者大脑里面的神经递质水平不均,血清素浓度降低,所以人无法感觉到快乐。这一解释就混淆了“共变关系”和“因果关系”。生化物质的水平和我们的主观体验当然有共变关系,但并不意味着“是生化物质决定了我们的主观体验”。这种观点,就像是发现了红袜子和垃圾增多之间的“共变关系”,然后得出结论说,“是因为晾了红袜子,所以垃圾增多了”。
这种解释并非完全没有用,药物治疗抑郁症的原理,就是通过调整生化物质的水平,来调节情绪状态。这就好比为了不让厨房垃圾增多,你偷偷把室友的红袜子藏了起来。这样一位腼腆害羞轻易不敢去搭讪别人的室友,发现心仪的红袜子不见时,会发生什么事呢?我猜他会等几天,也许一两周,暂时不去健身了——没有这双漂亮的红袜子,他拿不准心上人会怎么看自己。但之后的某一天早晨,你会发现厨房垃圾又增加了,而衣架上有了一双荧光色的袜子!
这就是用药物治疗抑郁症有时会出现的结果:你会发现症状暂时得到了缓解,然后过一段时间,症状又出现了,也许是一样的症状(另一双红袜子),也许是不一样的症状(一双荧光色的袜子)。然后医生可能给你换一种药(这次把室友的运动鞋藏起来!),症状缓解一阵子,又出现了(他买了新的运动鞋)。不少依赖药物治疗的心理问题,都是在玩这样一个游戏。
有时,会出现一种药,稳定了“病情”,使其不再反复。就好像你室友在接二连三丢了很多健身用品后,认为这是上天给自己的启示:他和那位心上人并没有缘分。于是,他再也不去健身房了。
这样的情节推进大概会让你不耐烦,你也许并不关心什么袜子和运动鞋,你就想知道室友的相思之苦怎么样了,他和那位意中人有没有后续。人是情感动物,最让自己痛的往往是情感,对他人最大的八卦兴趣点,也是他们的情感生活。如果带着这样的好奇心去探索抑郁,相信你会发现一个丰富的情感世界。本书后面的章节会进一步描述这个世界。
现在,相信你已经可以区分“共变关系”和“因果关系”了。接下来要谈另一个问题:寻求真相的过程,常常会受到利益的影响,有时这种影响可能是致命的。
(2)留意“解释的获益”。
什么叫“解释的获益”?来看这样一个例子:
周日晚上,你玩游戏玩到凌晨3点,于是周一一早,你没有听见闹钟,比平时晚醒了半小时。你急急忙忙地收拾好出门,路上又堵车,终于到了公司门口,正要进去,突然撞上你的大领导:“小萌啊,到了一批重要的货,人手不够,你快去帮忙!”你直接去了仓库,撸起袖子一阵忙活,干完后,拎着包去办公室。结果,你走进办公室的时间点,比平时晚了一小时,正好被小领导看到。小领导走过来,阴沉着脸,问你为什么迟到了。你内心复盘了一下迟到的原因,有这么几个:
● 熬夜打游戏。
● 没听到闹钟,起床晚了。
● 路上堵车。
● 被大领导临时叫去帮忙。
奉行“从不说假话,但有不说的真话”原则的你,会告诉小领导哪几个原因呢?我猜聪明的你只会告诉他第四个。“人精”小领导不动声色地“嗯”了一声,进大领导办公室汇报工作去了。没多会儿,他从里面出来,又走到你跟前说:“不对的,你到楼下时已经迟到了。”
这时我想你会搬出第三个原因。
如果他反驳说每周一早上都是一样的堵,今天又不是什么特别的日子,你被追问不过,也许会把第二个原因告诉他。但熬夜打游戏的事,你恐怕不会告诉公司里的任何一个人。“那当然!”你会说。也许所有的原因都是真的,但每个原因说出来后,引发的后果是不一样的。这就是解释的获益。
来看看这一点会怎样影响我们对抑郁的理解。还记得第一节里小D的故事吗?让我们一起回顾一下:
转学进了一所新高中的小D,最近好几次被同学霸凌,每天晚上躲在被子里哭泣,夜里常常失眠,日常生活也提不起劲儿,小D有点怀疑自己“抑郁”了,于是上网找到一个在线的抑郁症测试测了一下,发现自己是“中度抑郁”。小D把这一结果告诉父母,父母说:“什么抑郁不抑郁的,我看你就是犯懒病,不想去上学。”
在小D的屡次要求下,父母终于带他去医院精神科进行检查。医生问诊后,说还要再观察,因为症状持续的时间比较短,尚不能诊断为抑郁症。从医院出来,父母对小D说:“都说了不是抑郁症吧?你们这一代孩子,就是日子过得太舒服了,从小没受过什么挫折,抗压能力弱!”
小D告诉一位好朋友,自己在网上测出了抑郁症。朋友从公众号里翻出一篇文章给他看,说:“别太担心,你看这里也说了,抑郁症其实就是一场心灵的感冒。”
在这个故事里,每个人的解释,都可能有相应的获益:如果小D能让大家相信自己有“抑郁症”,也许他就能请个假在家休息一段时间,从压力中慢慢恢复。
如果父母能把小D的情况说成是“犯懒病”“抗压能力弱”,(在他们看来)也许就能让小D坚持上学,不要落下功课。小D的父母可能会抗议道:“这明明是小D的获益,怎么是我们的获益呢?”——这的确是你们的获益,因为你们想要一个优秀的孩子,而不在乎小D要为这样的优秀付出什么代价。
小E可能的获益是什么呢?他当然有可能只是想安慰小D,让小D不要太为此苦恼。但如果他的解释成功起效,就意味着作为朋友,他不需要为小D付出太多关心和照顾,就像对一个感冒的朋友或同学,我们只要提醒他多喝热水、多休息,在关系层面,就差不多“仁至义尽”了。
接下来,我们把观察的范围扩大一些,看看你经常听到的关于抑郁症的解释,背后可能有哪些获益。
首先,药厂和大部分开药的医生基本倾向于生化解释,因为这和他们的利益相关。如果每个抑郁的人都需要终生服药,对他们来说可是重大利好。
认知行为流派常常认为抑郁症是“错误的思维方式”导致的,他们的工作致力于“调整你的思维方式”。
按摩和针灸行业,也对抑郁症有自己的看法。
就连你现在读到的这本自助书,当然也希望提供能打动你的解释。
所有这些,背后都有或大或小的利益,从药物给医药行业带来的利益,到心理咨询给各个流派的咨询师带来的利益,再到每本卖出的书给作者我带来的版税收入。这种利益是必要的,正是利益的驱动,让这么多领域的人前赴后继地去研究抑郁症。但当研究者到了一个具体的位置上,这个位置牵涉的具体利益,常常会妨碍他更直接地去探索真相。
就连本书,也难免受到这样的影响。我不会去讨论按摩和针灸能不能或怎样改善抑郁,不仅因为我不懂,也因为和我的工作没什么关系,谈清楚了我也不能真的去给来访者做按摩和针灸。但作为普通读者,不论你自己是抑郁型人格,还是你身边有这样的人,尽量获得相对全面的视角,并对这类解释的获益保持警惕,是很有好处的。
再来看一个十分常见但不容易意识到的“解释的获益”:一些抑郁的人并不喜欢“抑郁可能和原生家庭有关”这个方向的解释,有时甚至会愤怒地抗辩:“我爸妈对我很好!我的家庭很正常!”当然不是所有抑郁都和原生家庭有关。很容易想象的例子是,“二战”时期的犹太人,不论原生家庭多么幸福、健康,如果被送去集中营关一段时间,仍然可能抑郁。但这一抗辩也可能有获益,最常见的是两种:
● 在我们的文化中,“家庭有问题”是一种带有贬低意味的评判,很容易引发羞耻感,因而这种抗辩,可以保护自己的自尊心。
● 当一个人在心理上还不够成熟有力时,很难去想象“父母不那么爱我”“他们曾经伤害过我”甚或“他们正在伤害我”“他们并没有爱的能力”这样的可能性。如果这是真的,就意味着世间可能没有人无私地爱自己,而自己无依无靠、没有后援——这种想法太过苦涩,很多人会选择抗辩,让自己免于直面艰难的真相。
这两种获益并不长久,有时甚至是饮鸩止渴,因为这些抗辩会妨碍你了解事实真相,从而无法从根本上解决抑郁问题。
有些抑郁者的父母就更不喜欢原生家庭方向的解释了:“我辛辛苦苦把你养大难道还有错!你现在都已经成年了,难道不该为自己负责吗?”他们很容易把“探究问题的根源”等同于“对自己进行指责”。就像小D的父母那样,他们更容易认同各种非原生家庭取向的解释:
● “你大脑里的多巴胺分泌不足。”
● “你的观念有问题。”
● “你就喜欢胡思乱想。”
● “你心理素质不行,你看别人家的孩子……”
● “你就是日子过得太优越了,抗压能力弱。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
● “有病就带你去医院治,说我们干吗?”
● “你就是怕辛苦,想在家啃老。”
这些解释背后共同的获益就是:“我可没有责任。”
为了争夺“解释的获益”,在一些极端的例子里,你可能还会看到各责任方的相互“甩锅”。比如,有时年轻员工在公司自杀,家属上门追责,双方就会各执一词。
家属:“他从小到大都挺正常的,学习优秀,性格也开朗,怎么进了你们公司就抑郁了?不该是你们的问题吗?”
企业:“我们公司制度灵活,工作轻松,上上下下几百人都好好的,就他一个人抑郁了,不是他自己的问题吗?”
对于那些逝去的人,我们已无从知道真相。即便他们还活着,或许自己也不十分清楚真相。真相是什么?接下来的几节里,一起试着接近它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