浴缸
把死去的人放在浴缸里,那会是怎样的一种情形?张小申自己也不清楚。
说到这只浴缸,还是当初他们结婚时崔樱提出来要装的,她没别的条件,只要婚后的家里有一只浴缸。对她这样家境优渥的女孩来说,跟着张小申过日子,穷一点苦一点都可以克服,洗澡则不能马虎,每天能泡个热水澡,是她最低的生活需求。
但这当时他也差点儿办不到。他没自己的房子,这间老工房还是父母让出来给他做新房的,结构老旧,卫生间只安得下洗脸盆和抽水马桶,要再扩出空间放一只浴缸,绝无可能。他也是穷极思变,想到可以利用阳台。阳台最有利的条件是有排水管道,用铝合金窗封好了,装上热水器,接进冷热水管,安置下浴缸,一间专用的浴室就完工了。崔樱对此相当满意。阳台朝南,阳光充足,崔樱最喜欢冬天早上躺在浴缸里泡澡,一层薄薄的纱帘遮挡了对面窗户的视线,阳光却可以暖洋洋地晒进来,晒在她身上,像躺在南方的海滨浴场,一边还可以听音乐,刷手机,享受极了。
当然现在他不是给她泡澡,她已经死了,再泡也活不过来。他从网上找到了制冰厂,其实一切都挺方便的。冰块很快送到了,足足四大蛇皮袋。快递小哥以为他做水产生意的,把冰块卸下后,探头探脑地往房间张望,说:“你倒弄得蛮干净的,一点鱼腥味没有。”
他赶紧关门,堵在门口说:“小本生意,没花头的。”
快递小哥反倒有点不信他的话,问他说:“做水产生意应该在一楼方便,你在二楼怎么做啊?”
他心怦怦乱跳,多给了快递小哥几块钱,支吾着把他送下楼。快递小哥要加他微信,说下次送冰块再找他接单。他推说没带手机,逃也似的奔回房间,打定主意下次一定换个厂家,千万别再碰上这种喜欢多管闲事的家伙。
他将冰块倒进浴缸,盖住了崔樱的身体。冰块窸窣作响,冒起一层寒气。张小申头脑里闪过一个念头,她的皮肤会冻坏吗?以前她最爱护的就是她的皮肤了,无论冷热都要涂好几层面霜和护手霜。她一定受不了这样的严寒,她的美貌必定也冻僵了,变得丑陋不堪,甚至恐怖万分。那么,他还认得出她来吗?张小申很想揭开床单看一眼,却又害怕起来。但不看,心里好像也不踏实。
到这时他才发现,崔樱死了,其实也可以说没死,因为她还与他同处一个空间,他每时每刻都能感觉到她的存在。当他转身,冷不丁地,他会意识到背后有目光注视着他。浴缸是敞开的,埋在冰下的崔樱完全有可能透过半透明的冰块看到他。这使得他惊出一身冷汗——事实是崔樱被裹得严严实实,连一缕头发都没露出来。可他就是放心不下,他又去把他们俩盖的那床被子拿过来,压在冰块上,再找来一条毛毯包住浴缸,毛毯上搁上几只泡沫箱。
好了,浴缸终于完全遮住了,隐藏于泡沫箱底,如果不存心去留意,谁都会以为那只是阳台上的一堆杂物,而绝无可能想象得到,家里的女主人就躺在这里面。
他暂且先跟这个冰冻的女人和平共处吧。他一定要搞清楚,崔樱已经死了,死人是不会爬出来打搅到他的,他尽可以放松,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再也没人在他面前唠叨他,抱怨他了。
另一方面,他又不能让别人知道崔樱死了,他必须让她活着。刚刚崔樱的手机响了,看屏幕是她单位领导打来的,领导肯定是来查问她今天为何没去上班,也不请假。铃声响得他心惊肉跳,他扑上去把它掐掉。过了几分钟,铃声再度响起,一副不依不饶的样子。他认识崔樱的那位领导,喜怒无常,什么事都会穷追不舍。他不知如何是好,慌乱中把手机丢进了垃圾桶,想想不对,又掏出来塞进枕头底下。
铃声总算安静下来,他也安静下来,其实这事并不难办,他慌什么呢?他也太没出息了。他取回手机,给崔樱的单位领导发了个微信,是以崔樱的口气写的:“我身体有点不舒服,不好意思,请假三天。”
单位领导显然很不乐意,硬邦邦地回过来一句:“以后早点说。”
他马上回过去一个:“谢谢领导。”
领导那边没了声息,应该是默认了。这段时间他与崔樱经常吵架,还闹过离婚,崔樱没心思上班,单位领导对她有看法,说不定正等着她辞职呢。也是运气吧,暂且先过这一关,他松开手机,仿佛一块石头落地。等崔樱母亲再打来电话,他已有所准备,故意不接电话,等到铃声停止,他发过去一个微信:“妈,你找我?”
“干吗不接手机?”
“没有啊,好像手机坏了。”
“坏了?那你现在不是还能用吗?”
“是通话功能坏了,别的可以的。”
“赶快去修,手机最要紧。”
“不是还有微信吗?你以后发微信好了。”
“妈老了,打字,用不惯。”
“老了也要学习,越老越要学习,这样不会得老年痴呆症。”
……
没错,崔樱与她母亲之间的微信通常如此。老年痴呆症这样的词,不是他凭空想出来的,他看到崔樱跟她母亲说过好多次。她总是嫌她妈烦,母女俩有隔阂。追根究底,这隔阂还是他造成的。
他记得他们正式好了之后,崔樱抱着他,忽然哭了。崔樱说:“张小申,你知道吗?为了你,我跟家里都闹翻了,我现在孤身一人了。要是有一天你抛弃我,那你太对不起我了!”
经历了大半天的手忙脚乱,恐惧战兢,他基本上成功地将崔樱从她的手机上复活了。
对于和崔樱有过联系的人来说,包括她的亲戚、同事、朋友,这个世界什么也没发生,他们所熟悉的漂亮女孩平安无事,仍跟她的秀气男孩相亲相爱,像童话里的公主和王子,过着幸福快乐的生活。唯一的变化是崔樱的手机通话功能坏了,她暂时不想换手机,请大家微信联络。他们谁也没觉得有什么不妥,说不定他们心里也在想,哪天他们也像崔樱那样,关了通话功能,安安静静过几天俩人的日子。
张小申绷紧的神经松弛下来,他又侥幸逃过一劫。换句话说,他又多活了一点时间。他不是不知道,他的结局已定,现在开始的每一分钟都是倒计时,他只想多挨一会儿,挨多久等于赚多久。
这一切,也不是他精心谋划的,相反,完全是出于偶然,出于恐惧。真奇怪啊,有时候极度的害怕反而给人勇气,让人做出平常根本做不出来的事情。
张小申决定出去好好吃一顿。以前他和崔樱闹别扭,吵架,不管吵多凶,寻死觅活的,都准备要一块跳楼拉倒了,然后他们出去吃最后一顿,吃完了,气也消了。人的嘴是火山口,怒火都从那儿喷射出来,而胃却像只大水坑,填满了,人也就安静了。
他去了一家有名的日式料理,奢华的自助餐,有帝王蟹、龙虾、鲍鱼、牡蛎,各种刺身摆在造型别致的器具上,琳琅满目。他掏出崔樱的手机,一一拍了照片。日式料理是最上照的,食物新鲜,衬着晶莹透亮的碎冰,简直是艺术品。他随即把这些艺术品发到朋友圈,当然用的也是崔樱的手机。
这会儿,读到这则微信的人,都知道他与崔樱正一起享用美食呢。
“今天是啥好日子啊?老公大方请我。贵死了,偏要来这种地方,发什么神经嘛……”
崔樱喜欢在朋友圈撒点娇,发发嗲。秀恩爱,那是必须的。日子久了,他也学会了她那套腔调,必定带点埋怨,带点数落,人家就这公主脾气嘛,却是欲扬先抑的效果。说到底,还是享受被宠爱的那份满足。用崔樱自己的话来说,真爽啊,那感觉,每个毛孔都浸在蜜罐子里,幸福到死。
果然,朋友圈反响热烈,收获无数点赞。有人说,你老公好宠你呵,居然说他神经;也有人说,我老公要是像你老公这样发神经就好了;还有人说,羡慕嫉妒恨,有人身在福中不知福……
那些人都是她的闺蜜,说话可以口无遮拦,越是这样,越能看出她们对张小申的好感。看来崔樱在她朋友圈所宣扬的她老公的形象始终是正面的,甚至是完美的。他俩要死要活闹过的离婚风波,在她的舆论管控下滴水未漏。真太难为她了,这个崔樱!张小申眼眶一热,觉得自己都被感动到了。
张小申也用自己的手机发了朋友圈,当然是为了证实崔樱所言,这一切都是真实发生的。他写的话比较简洁:“今天做一次富豪,请太太。”
立刻有他和崔樱共同的朋友跳起来说:“你们俩太过分了,叫我们怎么活啊?快停止放毒!”
如果回过头去看,他做的并非天衣无缝。以往他俩在餐桌上发朋友圈,除了菜肴,必定会发一两张他们自己的照片。但这次没有,他们的幸福,第一次没写到脸上。不过,那又何妨呢?谁也不会留意过于丰盛的餐桌上缺了什么,包括细心的崔樱母亲,她发了个流汗的表情,紧接着在下面教训女儿说:“日子不是这样过的,有的时候胡吃海喝,没的时候吃糠咽菜。”
张小申不清楚是不是崔樱母亲的这句话刺激了他,还是他原本就有这样的心思,只是自己没表露出来,叫崔樱母亲这一说,他马上付诸了行动。他把服务员叫过来结账,拿出崔樱的信用卡。昨晚他采取过一些简单的善后措施,崔樱的个人物品他都理了一遍,最重要的是身份证、存折、信用卡,他将它们都装进自己的腰包。崔樱收入比他多,信用卡额度比他高,以前,基本上是他向崔樱要钱。崔樱不小气,一般都会给他一点,但更多的是没完没了的唠叨。那真是可怕的交换,他后来宁愿不要她的钱,只希望她闭嘴。
现在好了,他大大方方刷了她的钱,她也不会说什么了。看着POS机的纸条上吐出一串金额,他真有种别人买单他消费的快感。
“先生,请签字。”服务员递给他纸条,他龙飞凤舞地签上崔樱的名字。服务员大概认出这名字是女的,疑惑地看看他,把信用卡翻过来,想对照上面的签名。
“是我太太。”他主动解释。
服务员笑了:“你太太对你真好,卡都给你用。”
“那当然,我们是一个人嘛,她的就是我的,我的也是她的。”
“你太太好有福气。”服务员恭恭敬敬把卡还给他,一脸羡慕。
假若服务员知道他太太已经死了,此刻就躺在家里的浴缸里,身上堆满了冰块,她还会羡慕吗?这个念头在张小申离开时忽然跳出来,把他自己也吓一跳。
有了第一次,就有第二次。张小申从日式餐厅出来,边走边逛。这一带是市中心,高档商铺林立,其中就有张小申最喜欢的阿玛尼专卖店。关于阿玛尼,张小申一直可望而不可即。说起来可笑,张小申都没正经进去过这家店,因为他听人说,这种顶级名牌店里的女孩眼睛特别尖,带刺的,她从头到脚打量你一眼,就基本上可以断定你有没有钱买她们家的东西。张小申在这样毒辣的眼睛刺中他之前,先认怂了,他知道自己再装逼,最后还是跟女孩预料的一样,买不起哪怕一件阿玛尼的衬衫。
今天不一样了,今天他非买不可。他完全无视她们带刺的眼光,在店里昂首阔步,挑挑拣拣,把看中的衣服都试了一遍,试衣间叫他一个人霸占了,那气势就跟迪拜来的王子似的。店里的女孩也乖巧,服侍周到,他每试穿一件,她们都说好。他相信她们的赞誉是真心的,一个白皮肤、尖下巴、大眼睛的秀美男孩,有什么比阿玛尼的中性风格更配他的气质呢?
张小申一口气买了全套的阿玛尼新款,除了一根领带是暗红色,其余从头到脚从里到外全套黑色,连衬衣都是黑的。店里见多识广的女孩也没见过这样一黑到底的顾客,劝他要不要换件白衬衫,对男人来说,白衬衫永远是经典。张小申断然回答说:“错,对阿玛尼来说,黑色才是永远的经典!”
张小申敢这样说不是无缘无故的。好多年前,张小申还读初中就迷上了阿玛尼,那时阿玛尼只有香港、上海等超级大城市有专卖店,他靠着时装杂志上的图片来满足自己的好奇心。那段日子异常艰难,他被父母寄养在姨妈家,每个月只有十元零花钱,可他窄小的床头已贴满了阿玛尼的图片。
后来等到这家阿玛尼专卖店开张,他激动坏了,第一次走出图片,亲身去店里体验。他原以为自己是非常熟悉阿玛尼的,其实不然,那天阿玛尼给他以全新的诠释——他看到整橱窗的黑!无论模特儿身上穿的,还是衣架上陈列摆设的,每一件阿玛尼都是黑色的。他极其吃惊,同时也醍醐灌顶,世界上最华贵的不是五彩缤纷,而是单一的威严的黑。
黑到有点嗲,有点妖,那就真高级了。那就是阿玛尼的精髓了。
眼下,穿在张小申身上的黑的效果,正是如此。张小申相信,他把店里的那几个女孩都给震慑了。她们说,他比时装杂志里的模特儿都帅。边上有顾客也围过来看,其中一个跟崔樱长得有点像的瘦高女孩,把他当成了高富帅,一个劲夸他,看他的眼神都有点含情脉脉了,她说的话也最到位,她说,张小申简直就是为阿玛尼而生的。
可惜,崔樱看不到了。他曾经跟她说过,将来他有了钱,第一件事情就是买全套的黑色阿玛尼。崔樱回答他说:“别做梦了,你永远不会有这个钱。”
她说得对,他至今没这个钱。但他却用她的钱做到了,这可是她始料未及的吧?张小申掏出崔樱的信用卡,潇洒地递给服务员。信用卡在POS机上划了一下,唰一声,崔樱卡里的五万多元应声而去。
张小申大包小包满载而归,欢乐却是短暂的,晚上在家的日子并不好过。他努力不让自己去看阳台上的浴缸,也不去想。这其实并不是件容易的事。房间变大了,变得空荡荡,灯光不够亮,角落藏着暗影,风吹窗帘,偶尔晃动一下,总觉得怪怪的,汗毛都会竖起来。没办法,张小申把所有的灯都打亮了,把台灯移过来专门对付死角,不留灯光照不到的地方。
这间老旧的房子从未像现在这般通体透亮,宛若置身于无影灯下。到这时,张小申总算弄清楚自己害怕什么了:鬼魂!崔樱的鬼魂!崔樱埋在碎冰之下,冷冻在浴缸里,可并不意味着她不会出现。他听说过鬼都是有影子的,所以叫鬼影。他必须把影子都消灭掉,这样再厉害的鬼便也失去了行动能力。
终于弄妥了,灯光通明的房间没一丝阴影,没一寸鬼魂可以站立之地。但张小申还来不及松口气,随即发现房子外面也有问题,过道上老有响动,老有人走动。旧工房没安电梯,楼梯的使用频率非常高,有人喜欢上下楼奔跑,那响动就像暴风雨的节奏。这种节奏具有特效,在电影里通常出现于公安人员抓捕犯人之际,脚步声到了门口,一阵急促的敲门声响起。“谁啊?”随着惊恐的问话,门砰地打开,公安人员一拥而入,黑洞洞的枪口顶住脑门,一声断喝,“不许动!你被捕了!”
银幕上的这些画面印象太深了,一直停留在记忆深处,现在又被他唤醒。有好几次,他听到楼梯上的脚步声和楼道边的敲门声,产生了错觉。他们是来抓他的!“我不是犯人,你们搞错了。”他惊恐万状,连连狡辩,公安人员也不搭话,冷笑一声,砸开浴缸上的碎冰,于是,冻成冰人的崔樱浮现而出。
张小申又一次落荒而逃了。他没去离家不远的那个小公园,昨晚上他在那儿留下了作案后惊恐万状的记忆,他不想重温,他只想跑得远远的,去他不知道的地方。于是他的脚步带着他往人流多、灯光亮的方向奔去。也不知奔了多久,他来到一个广场。场景忽然转换,好像到了白日,阳光特别强烈,四处白晃晃的,台阶上坐着一个冰人,给阳光烤化了,流下一摊冰水。他怔愣片刻,觉得这冰人有点眼熟,但随着融化的加速,冰人的身体轮廓很快消瘦下去,五官也彻底模糊了。最奇怪的是,冰人融化后的那摊水越积越多,在广场上形成水池,四处流淌,很快浸湿了他的脚底。
他赶紧拔腿离开,积水上涨的速度极快,一眨眼工夫就没过他的脚踝,他拼命逃奔,这水黏稠稠的,像有弹性一般拉扯住他,使他脱身不得。他摔倒了,整个人淹没在冰人融化的冰水里,他呛了一口,有一股血腥味,原来是一片血水……
手机铃声将他惊醒,他做梦了,一个噩梦。真是可怕,融化的冰人!这不是没有可能发生的,比如天气转热,碎冰融化,有一摊水在浴缸底下漫延开来……张小申打了个激灵,跳起来冲进阳台,扑到浴缸那儿。还好,地面是干的。他有掀开毯子的冲动,挖掉冰块,抱起浴缸里的那个冰人,让她把他一块儿融化,化为泪滴。
电话是张小申母亲打来的,黑龙江长途。他父母现在都在黑龙江,本来退休回了老家,因为他要结婚,父母把房子让给他。母亲一直叫他待崔樱好一点,能娶到人品、相貌、家境都属上乘的本市女孩,算他前世修来的福气。“这辈子你千万别糟蹋了。”母亲千交代万嘱咐,唯恐他与崔樱过不下去,将好不容易安在城里的家给拆了。
母亲最在乎这个大城市的家。可他不光把这个家拆了,家里的人也死了,真正家毁人亡了。
这个电话他接不起来,他任凭铃声响着,积蓄了两个晚上的悲伤终于决堤。他哭了,哭得泪如雨下,撕心裂肺。“为什么会这样?为什么?”他问自己,一边用手去拍打浴缸,也问浴缸里那个再也不会回答他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