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阁楼上的补习班
1
如果让3月13日的鹿小雨为2月28日的鹿小雨带一句话,那它一定是这样的:“无论如何,都不要在张贴一模成绩的那条走廊上和你的偶像纪栩南对视,因为这一眼,最终导致你夹残了偶像的腿……”
3月13日的鹿小雨把纪栩南从医院里搀扶出来,手里还拿着一张纪栩南的病历诊断书,她抬头便看到这春意盎然的马路,翠绿如水的叶子垂落,光影随风缓缓摇曳,行人漫步,车辆缓行,好像一个含情脉脉的梦。
只不过在这如画的场景中,有一个被现实沉重打击的人——纪栩南极度恼火地甩开鹿小雨的手,拄着拐杖一瘸一拐地走远,鹿小雨望着他的背影,突然想起来2月28日那天,她也是这样望着纪栩南离开的。
那天是高三第一次模拟成绩放榜的日子。鹿小雨踩在凳子上,在黑板的左上角写下了“倒计时100天”的字样,全班很有仪式感地发出一阵哀号,坐在最后排的男生还表演欲极强地向空中扔了十几张试卷,以表达对“死期”将近的尊敬。就在这极富纪念意义的时刻,鹿小雨在内心为自己定下了一个小目标:最后一百天了,她一定要想方设法跟纪栩南说上话。
她从高一开始就默默关注着纪栩南,但她每次看到纪栩南就觉得自己要窒息了,空气根本没有办法从喉咙里流过,所以根本没跟纪栩南说过话。但今非昔比,在这个兵荒马乱的高三末期,班级割据,群雄并起,留给她多愁善感的时间已经不多了,她必须行动!
放榜之前是一百天誓师大会,为了不浪费大家宝贵的学习时间,教务处决定通过大广播同全高三学生进行誓师。鹿小雨的同桌柏沅是校宣传部的人,虽然因为升入高三已经不负责具体事宜了,但是誓师大会这种事,还是把她叫去广播站调试设备,鹿小雨觉得新奇,便跟着去广播室看热闹。
于是,全校正在安静上自习的时候,就听到教室广播里“刺啦”一声,一个女生嘀咕的声音传了出来:“这样就关上了?我再按一下又能打开?全楼就都能听到我的声音?如果我用广播大喊纪栩南的名字,教导主任会不会气炸?哈哈!”
不远处传来一个声音:“笨蛋,现在的话筒是开着的,教导主任已经听见了。”
“啊?”随着一阵惊恐的呼声和乱七八糟碰倒东西的声音,喇叭又恢复了安静。
这下,纪栩南的班级“炸”了,同学们喜气洋洋地起着哄,不顾一切地敲锣打鼓,毕竟每天都埋在书海和习题里,这已经算是这周以来最刺激的事情了。坐在前排的王斯绮回过头,笑着对纪栩南说:“你的小迷妹哦!”
纪栩南对于这种毫无准备的“被出名”和“被关注”感到心烦,但他还是装作很礼貌的样子,笑着说:“恶作剧吧!”
“等会儿誓师结束之后,我们去看榜单吧?”
“好啊!”
因为手误事件,鹿小雨被教导主任狂批一顿,而且为了防患于未然,禁止鹿小雨在高考结束前踏进广播站一步。鹿小雨有些沮丧地往教室走,突然被人拉了一下,她看到闺蜜傅萱正朝她笑着:“可以啊!鹿小雨,胆子够肥!”
鹿小雨连忙“嘘”了一声,说:“低调低调,除了你,估计没有几个人能听出来是我……这么多人要去哪儿?”
“当然是看榜啊,你还不知道吗?已经放榜了啊!”
“哦,对!我们也快去看看。”
她拉着傅萱跑到告示栏,可是那里已经围了一群人,不够强壮的鹿小雨无论如何都推不开眼前的铜墙铁壁,只好央求弹跳力极佳的傅萱跳起来帮她看榜。傅萱说:“以我对你的了解,你大概是500名开外了吧,得在榜单中下段的位置寻找。”
鹿小雨却把她往百名榜推,说:“不看我的,你快看看纪栩南多少名?”
傅萱无语道:“闹了半天,你这么激动,是为了看你偶像排名啊?”
“不然呢?我的成绩有什么好看的。”
在鹿小雨的催促下,傅萱只好接连起跳,她膝盖微屈,紧接着像是弹簧一样向上跳去,竟然比男生跳得还要高。她跳了几次之后,说:“看到了,第八,竟然进了前十名,厉害。你这下可心满意足了吧?不和你闹腾了,马上得出去考试,我先去训练了。”
鹿小雨和傅萱告别,心里像是熔融了蜜糖一样,比自己考了年级第一还要开心,那些疯狂的追星女孩看到自己支持的偶像进入选秀节目的出道位时也不过如此。对于鹿小雨来说,纪栩南在全高三级部一千多名学生中拼杀到前十,才是更让人热血沸腾、泪流满面的事情。
她开心地往教室走,突然眼尖地看到纪栩南正和王斯绮迎面走来。虽然她前面还有许多其他和纪栩南一样穿着校服,甚至和他个头相仿的男生,可鹿小雨永远能一眼就从茫茫人海中看到他。
奇怪的是,在那一瞬间,纪栩南也看了过来。
他们两个人的目光,穿过数个学生的肩膀,穿过三月仍有些清冷的日光,交汇在了一起。只有短暂的一秒,可鹿小雨感觉有一个世纪那么久,鸟在飞翔,云在飘浮,独角鲸从格陵兰岛沿岸的浮冰中追逐着鳕鱼。
下一秒,“砰”的一声巨响,鹿小雨一头撞在了墙上。
这一撞可非同小可,鹿小雨感到天旋地转,四肢麻木,下一秒,有人扶住了她的胳膊。
“同学,你还好吧?”
鹿小雨头昏脑涨地摆了摆手,一抬头,立刻窒息了。只见那如和煦春风般关怀着她的同学正是纪栩南,在别人眼中,不过是一个男同学在好心关怀走路撞墙的女同学,可是在鹿小雨眼中,却是一个头戴王冠的白马王子对着只会蹲在河岸边用木槌捶打衣服的卑微女仆嘘寒问暖。
纪栩南闪闪发着光,眉毛上镶着金粉,眼睛里含着秋波,鼻子如山脊,嘴唇如羽毛,他伸过来的手,可以治愈一切病痛。
那种窒息感又上来了,可是纪栩南那么关怀地看着她,让她必须有所表示,于是她昏头昏脑地说:“刚才表白的人不是我!”
纪栩南呆呆地望着她,似乎没反应过来她在说什么。鹿小雨脸涨得通红,就像是被人掐住脖子的鸡,还好,王斯绮拯救了她,她催促纪栩南:“我们不是还要看榜单吗?快去吧,马上就要上课了。”
纪栩南点点头,和王斯绮一起走了,还对鹿小雨友好地笑了笑。王斯绮走前,看了鹿小雨一眼,不太友好,有点儿鄙夷。
鹿小雨一直保持着贴在墙角的姿势,等纪栩南走远了,这才用手扶住墙,猛地大喘气起来——真是丢人丢去了喜马拉雅山!
更悲惨的是,这件事不但没能如鹿小雨所愿被众人遗忘,还小范围传播起来。就连她上厕所的时候,都听见隔壁间的两个女生在讨论。
“今天四班有个女生特意跟纪栩南说她不是表白那个人。”
“真的吗?这岂不是此地无银三百两?”
“对啊,为了引起纪栩南的注意也真是拼。不过他受欢迎也是正常的,他这次考得不错,年级前十了。”
“那陆昊岂不是气死了?他最看不惯纪栩南了。”
“对啊!陆昊这个人,虽说学习好,但人太独了,对了,我们这周末也找纪栩南帮我们补习吧?”
“他这周末不行,说要去郊区燕溪湖附近的那个疗养院。”
谈话声逐渐远去,鹿小雨握紧小拳头,不让自己泛出眼泪,能够作为话题中的女主角和纪栩南的名字一起出现在别人的对话里,四舍五入就约等于传过她和纪栩南的绯闻了!
不久后,她还从纪栩南口中听到了有关她的事情。当时她正在楼梯口属于本班的卫生区域胡乱地拖着地,打算草草了事,就听到纪栩南和另外一个男生从楼梯上走下来,还在聊着天。
“纪栩南,听说广播的那个女生现身跟你表露心迹啦?”
“什么啊,是误会,她就是撞到墙了,我扶了她一下而已。”
“走路撞到墙?这女生平衡感是有多差?”
“哈哈,可能是吧!回见。”
“嗯,回见。”
两个人在楼梯口分别,纪栩南往右走,突然看到鹿小雨扶着拖把站在楼梯底下,吓了一跳。鹿小雨赶紧咳嗽了一声,说:“我……我拖地……不是在偷听你们说话!”
纪栩南脸上的笑容消失了,他用一种冷漠的语调说:“偷听也好,搞不清广播站的开关也好,走路撞墙也好,都会给别人造成困扰,麻烦你收一收自己呼之欲出的愚蠢。”
“哦……”
“纪栩南!”有同学经过,喊了他一声,纪栩南秒变温柔脸,换上了和煦的笑容,和那人打着招呼,一起向前走去,把呆呆的鹿小雨留在身后。
她望着纪栩南离去的背影,竟然产生了一种不可思议的想法:纪栩南对别人那么温柔,偏偏对她态度恶劣,说明她对他来说是特别的那个!
追“星”女孩的脑回路,都会比较特别。
2
鹿家的育女政策一向简单粗暴:爸爸唱黑脸,妈妈唱红脸。这个策略从幼儿园开始实施,一直到高三都还屡试不爽,主要是因为鹿小雨头脑简单,四肢也不发达,爸爸给一“棍子”,妈妈再给一“蜜枣”,效果出奇地好。
对于一模成绩,鹿家是这样进行总结的:
爸爸问:“小雨,你一模考了多少?”
鹿小雨放下筷子,小声回复:“545……”看着老爸脸色不好,她赶紧补充,“这一次考题比较难,大家都考得不高……我们年级那个纪栩南考了前十,也才650多分。”
爸爸无语:“人家比你多了100多分,你说人家才650多分?”
鹿小雨眉毛一塌,眼看着就要哭出来了。
妈妈赶紧说:“鹿老师,我看班级微信群里,小雨这次排名进步了,从上次的年级600多名升到了400多名呢!”
其实是496名。
爸爸这才哼一声,说:“林教授,那也还行吧。”
鹿小雨的爸爸鹿恒是高中特级教师,妈妈林芸则是大学教授,两个人结婚二十年了,在家里仍然互称对方职称,颇有古时夫妻相敬如宾的端庄模样。
妈妈继续说:“对了,正好冬冬他妈联系我,说孩子一模都挺累的,这周末想约着我们一起出去郊游,给孩子充个电,回来更有精力学习,鹿老师,你怎么看?”
冬冬大名叫鹿冬,是鹿小雨的堂哥,他和鹿小雨都在青崇中学的高三年级就读。周末郊游两家人早就商量好了,此刻这两人只不过是在配合演出,爸爸说:“林教授,依我看,在附近玩一下就行,高三了,不能玩得太野。”
一听郊游有望,鹿小雨的心情立刻雀跃起来。她的脑子难得灵光了一回,问:“我们要不去燕溪湖吧?听说那里风景不错。”
燕溪湖就在郊区疗养院旁边,她说不定还能偶遇纪栩南呢。
妈妈说:“可以啊,我跟冬冬他妈说一声。”
鹿小雨吃完饭,本来还想坐会儿消食,可看到老爸一眨不眨地瞪着她,连忙站起来回房间写作业。她先把白天老师讲过的一模考卷中的错题整理了一遍,又拿出新发的试卷,望着崭新而空白的卷子,她多么希望自己飞到一个小时之后,这张卷子已经填满了字。
鹿小雨懒惰起来,忍不住掏出手机调出自己偷拍的纪栩南的照片,打开修图软件为他P起图来,加个美颜,加个滤镜,纪栩南怎么能这么好看!
突然,门外响起轻微的脚步声,鹿小雨赶紧把手机藏起来,迅速在选择题上胡乱写了几个答案,佯装在解题。妈妈端着果盘走进房间,她把早已切好的水果盘放到桌子上,又俯身看了一眼试卷,说:“学会儿就休息会儿,别太累着了。”
鹿小雨“嗯”了一声。
这一晚上,妈妈进来了有五六次,不是送水果,就是送牛奶、坚果、小零食,鹿小雨差点儿就要问老妈到底是不是在喂猪。不过,当一头好吃懒做的猪正是她鹿小雨的梦想。
第二天就是周末,鹿小雨睡得比较晚,早上一直睡到自然醒,吃了早饭,一家人才驱车去鹿冬家接人。
鹿小雨坐在后排,问:“咱家车也不大,我大伯他们挤得下吗?他们为什么不再开一辆?”
妈妈没吭声,爸爸回道:“他家车坏了。”
“哦……”
还好鹿冬一家都不胖,大伯坐在副驾驶,两位妈妈坐在后排的中央,亲昵地聊着天,鹿小雨和鹿冬一人坐一边,不断被妈妈们欢乐扭动着的身躯挤向车门。等到了燕溪湖,鹿小雨和鹿冬走下车的时候,都觉得自己被挤去了半条命。
两人这才有了交流的机会。
“哥哥,你瘦了!”
“妹妹,你胖了!”
两个人都为对方送出了暴击。鹿冬从小的梦想就是变胖,可他硬是从竹笋长成了竹竿,特别到了高三,更是瘦得全身上下只有眼睛在发光。至于鹿小雨,她和所有女生一样,都希望自己能瘦点,再瘦点,可是老妈的魔鬼夜宵不肯放过她,到了高三下学期,在妈妈的全力以赴努力下,鹿小雨的体重稳中有升,面庞愈发圆润。
两家人开始在草坪上铺餐垫、摆餐具,鹿小雨借着散心的由头,往早就查好的郊区疗养院方向走去。所有美丽的偶遇都有人为努力的成分,鹿小雨幻想着自己能在这春光明媚的道路上遇见纪栩南,优雅而突出地表现,扳回她给纪栩南留下的那糟糕的第一印象。
可她一直走到疗养院门口,也没看到纪栩南的半点影子。
她有些丧气地站在门口,不断地四处张望,突然听到鞋跟并在一起的声音,回头一看,就看到门卫小哥对她方方正正地行了一个礼。
她吓了一跳,不知道门卫小哥为什么突然这么做,觉得礼数太大了,不禁对着门卫小哥鞠了一躬。就在这时,跑来了一群小孩,看到门卫小哥行礼,觉得挺有意思,就喊:“稍息!立正!”
没想到,门卫小哥真的稍息、立正,而且目光闪亮地看着远方。他看上去年纪不算大,也就二十四五岁的样子,皮肤很白,甚至有些病态的白,看样子经常待在室内。
鹿小雨觉得这些熊孩子戏弄门卫实在是太过分了,便挥了挥手,说:“去别的地儿玩!”她说完这句话,不只是小孩子,连门卫也突然朝着外面跑去,也许是要去上厕所吧。
鹿小雨便继续在门口等着,凹着造型,贼心不死,希望和纪栩南来一场偶遇。没一会儿,一群穿着白大褂的人从庭院里穿过,大声问道:“安东尼呢!”
一个穿制服的男人匆匆跑过来,问:“安东尼不见了?”
“刚才看到他朝这里跑过来了!他是不是出去了?”
那个制服男人支吾道:“我刚刚……去上洗手间了……”
大家像是热锅上的蚂蚁团团转,他们看到鹿小雨,问:“同学,你有没有看到一个皮肤很白、个子很高、头发很卷的人从这出去了?”
鹿小雨一愣,问:“是不是眼角有一颗痣?”
“对!他去哪儿了?”
“他不是你们这儿的门卫吗?刚刚还跟我敬礼……”
穿制服的男人急道:“我才是门卫!”
白大褂焦急地说:“安东尼是我们这里的病人,脑子有点问题,我们得赶紧去找他了!”
一群人呼啦啦朝鹿小雨指的方向跑去。
怪不得他会突然行礼,做出如此怪异的举动,还会听从熊孩子的指挥!
3
鹿小雨也跟了上去,好心地随着众人一起沿着安东尼离开的方向寻找,却怎么也找不到。白大褂们谢过鹿小雨,她有些丧气地回到了燕溪湖。
此时天清气朗,围绕着琥珀状的燕溪湖边有许多前来春游的人,五彩的郊游餐布遍布岸边,大人懒散地坐在餐垫上聊天,小孩则在岸边打闹,时不时传来家长们漫不经心的斥责声。
鹿小雨看到一群人围在一起,便多看了一眼,只见一个卷毛正在人群中央画画。等等,这人怎么这么眼熟呢?“安东尼!”鹿小雨脱口而出。被团团围绕住的不正是那群人疯狂寻觅的傻子吗?没想到他竟然光明正大地坐在人群中央。想想也是,一个病人怎么会懂得避人耳目的道理?
安东尼听到有人喊他,抬头“嘿嘿”地笑了一下,又低头快速画起来。鹿小雨这才发现他正在一张皱巴巴的纸上画画,虽然条件简陋,但手法娴熟、画功稳健,这才引起大家的围观。安东尼画完了,把画纸折成纸飞机,高声吆喝着,把它丢了出去,然后又蹲下来,四处找纸。
鹿小雨挤开人群,来到安东尼身边,说:“安东尼,回去吧,大家都在找你。”
她没指望安东尼能乖乖跟她走,却没想到安东尼闻言很听话地站起来,拽着她的衣袖乖乖地任她牵拉。安东尼个子高大,此时却异常乖巧,像一只毛茸茸的大狗一样忠心耿耿地跟随着她。
等他们到了疗养院门口,安东尼却突然大呼小叫起来,硬要往外走,鹿小雨不得不使劲儿扣住他,但她怎么能比得过安东尼的力气?不但被他掰了个一百八十度大转弯,还一下子把她举到头顶,转起了圈圈,一边转圈一边喊:“飞啊,飞起来喽!放风筝喽!”
鹿小雨吓坏了:“快放我下来,我恐高!”
就在她正要被安东尼转晕之际,她恍惚看到纪栩南斜挎着一个肩包走了过来。
光鲜亮丽的偶遇算是泡汤了,现在的鹿小雨活像个快从悬崖上掉下去的泼妇,头发凌乱,目光狰狞,可她顾不了那么多了,大喊道:“纪栩南!快帮我拉住这个哥哥!”
哪料,纪栩南看了他们一眼,权当眼前这两个人都有病,又或者觉得鹿小雨蓬头垢面大吼大叫的样子实在是太丢人了,他便装作不认识鹿小雨的样子,径直走了过去。
但是纪栩南走过之后,安东尼反而安静下来,把她放下了。他站在那里,和鹿小雨一起呆呆地望着纪栩南冷酷离去的背影。此时白大褂们闻讯赶来,好歹控制住了安东尼。
爸爸打来电话催促鹿小雨赶紧回去,她便依依不舍地与纪栩南的背影告别。回到燕溪湖,路过湖边时,她突然看到地上躺着一只纸飞机,似乎是安东尼刚刚扔掉的那只,她捡起来拆开,看见他画的是一个女孩,细细的眉眼,闪亮的眼眸,微微噘起的嘴巴,一看就是个很有元气的女孩,不知怎么,鹿小雨觉得有点像傅萱,但安东尼怎么会认识傅萱呢?也许朝气运动型女孩都是像傅萱这副样貌吧。
看到鹿小雨回来,鹿冬可算是松了一口气,看来四位家长在刚才没少集火他。
大家的话题果然还是围绕着两个孩子的学习,鹿冬妈妈李晴暗示了自家老公鹿易好几次,鹿易才不情愿地开口,对鹿恒说:“二弟,冬冬这个成绩其实还可以,但考一本也没那么稳,要不你辅导小雨的时候,顺便带上我们家冬冬呗?你是特级教师,有你帮忙,我们家冬冬考一本的希望就更大了,都是自家人,这个忙你可得帮啊!”
爸爸笑道:“大哥,都这么多年了,您还不知道我吗?我从来不开什么辅导班,也不会单独给别人辅导的,别说别人了,就连我家小雨,我都不辅导,就让孩子自己努力吧!”
这倒是实话,鹿恒是本市有名的数学特级教师,但他从来不开辅导班,也不给别人做课外辅导。他以前倒是尝试着给鹿小雨辅导过,但自从鹿小雨用一晚上还没有解明白一道一元一次方程,让使出了浑身解数的老爸开始怀疑自己存在的意义之后,就再也不肯在课外辅导任何学生了。
他这样解释:“不该我去操心的,就不要去管,多给自己留些逍遥日子,不好吗?”
妈妈也在一旁笑道:“大哥,嫂子,你们也不是不知道,我们家鹿老师就是容易较真,以前辅导小雨的时候气得摔茶杯,现在为了大家都好,他也就干脆谁都不辅导了。”
话说到这份上,大伯和伯母只好不再说什么。大人说话的时候,鹿小雨和鹿冬一点儿都插不上话,两个人乐得被无视,一边吃三明治,一边在旁边偷偷地挤眉弄眼。
快乐的周末总是短暂的,转眼到了周一早上,鹿小雨疲倦地背着一大包书,又抱着一个大纸箱,往教室走去。她走着走着,感觉书包带开始往一边滑,可是又腾不出手,只好挪动身体去保持平衡,可越走越歪,手里的盒子也越发倾斜,就在盒子要掀翻的时候,一只手从旁边伸出来,帮她扶住盒子。
鹿小雨看了来人一眼,笑逐颜开道:“傅萱,你每次出现都是小天使!”
傅萱帮她接过盒子,说:“我老远就看到一个人笨手笨脚的,就想肯定是你。这是什么啊?还挺沉的。”傅萱往盒子里看了看。
“核桃饮品,我妈让我早一瓶晚一瓶。”鹿小雨解释道。
“我一直觉得你妈妈特别厉害,你看她让你一个劲儿喝这些补品,又能长脑子,还能长胖,一胖起来就把那些男生都吓跑了,还能有效预防早恋。”
鹿小雨这会儿总算是听出来傅萱在嘲笑她,气得瞪了她一眼。傅萱赶紧说:“我开玩笑的,我们小雨就算是圆滚滚的也特别可爱,像河豚。”
“你是不是又在损我?”
“我哪敢啊?对了,我爸说这几天约你们一起吃顿饭。”
“可以啊!”
“我快要参加体育特招生的考试了,能不能让叔叔帮我辅导辅导啊?”
“我觉得难,上周末我大伯也让我爸给我堂哥辅导,被他拒绝了。”
两个女生往教室走,鹿小雨的表情突然雀跃起来,傅萱一抬头,果然看到纪栩南迎面走来。这一次,纪栩南没像周末时冷漠地无视她,他停下来,像是老朋友一样和她攀谈起来:“小雨,周末和你在一起的男生,你认识他吗?”
他知道她的名字!鹿小雨激动得语无伦次:“他……我……我不认识他,他是疗养院里的病人,好像是个病人。”
“哦,这样啊!”纪栩南点了点头,“那你加油复习哦。”
鹿小雨沉浸在被偶像激励的巨大幸福里,站成了一个木桩,傅萱无语地拍了拍她:“快醒醒,说真的,到时候吃饭你记得帮我一起说服你爸给我辅导一下嘛!嗯?”
“好好好,什么都好……”
纪栩南没走远,听到这句话,停了一下,转头冲她们笑了一下。鹿小雨再次石化,喃喃道:“如果纪栩南能给我辅导,我就一辈子无憾了!”
“鹿小雨,你才多大啊?还一辈子!”傅萱无奈地看着鹿小雨,这个十七岁半的女孩恐怕对一辈子这个词的理解有点儿偏差……
4
雨水淅沥地落下,有着初夏特有的潮湿气息。
新生的禾草被淋得湿漉漉的,在路旁软软地垂下来,气息安静如初生婴儿。整个城市像一幅绿色的油画,从页角起被慢慢浸湿,有了柔软的透感。
鹿小雨和许多学生挤在公交车站牌下避雨,无聊地呆望着雾蒙蒙的雨天,身旁的傅萱突然推了推她,说:“走吧,车来了。”
一辆轿车在公交车站停下,只见西装笔挺的司机从驾驶座钻出来,为两位女孩撑开一把巨大的黑伞,像在拍电视剧,傅萱连忙对自家司机说:“魏叔,我们自己来就好,您肩膀都淋湿了。”
魏叔眨了眨眼,说:“排场还是得有。”在众人目光的洗礼下,两个女孩有些害羞地钻进车里。车门关上的那一刻,隔绝了一切人声雨声,车内飘荡着激荡的巴赫平均律,自从傅萱的爸爸傅弘扬不知从谁那儿听说了巴赫是个伟大的钢琴家,而平均律是巴赫钢琴复调作品的巅峰之作,而且是宇宙音乐时,就坚持把行车背景乐从套马杆变成了巴赫平均律,虽然他本人对巴赫、平均律和复调一窍不通。
哪怕已经坐过很多次傅萱家的车,鹿小雨每次坐上去时,都会感到畏首畏尾,特别是雨天里踩了一脚泥,她更是拘谨地坐着,脚几乎悬空,害怕弄脏宽阔车厢里高贵的地毯。傅萱倒是大大咧咧地坐下了,还用地毯擦了擦鞋底。
车窗上贴着的黑色车膜让外面的人看不清究竟,里面看外面却能看得清清楚楚。鹿小雨看到车站上的学生神态各异地看着这辆平滑开走的迈巴赫,突然激动地说:“呀,是纪栩南!”
只见纪栩南走在路边,没有打伞。蒙蒙细雨打湿了他的头发和肩膀,可他看上去并不在意,正悠闲地享受着雨意。他靠路边很近,所以傅家司机开近的时候放慢了速度,以免路边的积水溅起来泼到他身上。纪栩南因此留意到了这辆迈巴赫,他面无表情地看着这辆黑色的车,扬了扬头,露出傲慢的下颌线,但他并不知道车里正有两个女孩在打量着他。
“纪栩南好酷哦……”鹿小雨趴在车窗上,喃喃道。
“我猜他明天会感冒。我真是不能理解,你怎么能像追星一样崇拜纪栩南。”对于崇拜纪栩南这件事,傅萱经常感到不可思议。
对此,鹿小雨是这样回复的:“我也不能理解为什么有人不会粉上纪栩南?只要接触过他的人,都很难不被他吸引吧?”
“可是你不觉得,他好像有两副面孔吗?平日里对同学特别好,可一个人的时候,却会露出那种冷冷的表情。”傅萱困惑道。
“没有啊,你想多了!”鹿小雨似乎完全忘记了纪栩南私底下对她的冷漠和斥责,也没觉得纪栩南在经营“体贴男同学”的人设,在她眼中,纪栩南的一切都是好的。
傅家爸妈已经在酒店等候了,傅妈尹璇穿着高雅的长裙坐在那里玩手机,傅爸傅弘扬则在旁边大嗓门地打着电话。傅妈皱着眉头瞥向傅爸,似乎在嫌弃他讲电话的声音太大。
没过多久,鹿家爸妈也来了。
这顿饭吃得深得鹿小雨的心,因为他们几乎没有提到学习的事情,傅爸一个劲儿在提他买的车,看中的房和涨涨跌跌的股票,和鹿爸谈得很投机。两位妈妈则在谈着妇女话题,什么护肤品,什么瑜伽。鹿小雨和傅萱在学校里就有着说不完的话,现在倒是腾出心思在吃上,把一桌山珍海味扫荡得七七八八。
连餐后的甜点和水果都吃完了,傅爸还是没有提学习的事情,傅萱忍不住了,主动说道:“叔叔,我马上就要去参加体育特招生的考试啦。”
“体育特招生的考试已经开始啦?”鹿爸掐指一算,发现的确到时间了。
“是啊,下周要去北京,下下周去上海。”
“那还挺辛苦的,你父母陪你去?”
“嗯,妈妈陪我一起。”傅萱看了看鹿小雨,说,“叔叔,要不你帮我和小雨一起辅导一下吧?考前冲刺一下,我好上战场。”
鹿爸还没来得及说话,就听见傅爸说:“辅导什么啊,我们家傅萱可聪明着呢,随她妈。”说完,还对着傅妈笑了笑。
傅妈本来在面无表情地吃东西,听到这句话,也抬起头来对着傅爸笑。
傅萱瞪了自己老爸一眼,这下可好,人家鹿叔叔还没来得及拒绝,先让自家老爸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
鹿爸这下可算是接到话了,说:“是啊,老傅说得没错,傅萱从小就聪明,现在又有体育特长,今年肯定能考个不错的学校。”
傅爸在旁边添油加醋道:“我看能考清华!”
傅萱气得开始打嗝,说:“清华不招跳高特长生!嗝!”
“哎呀,别急,喝点水。”鹿妈笑着给傅萱添了点热水。
被傅爸这么一搞,大家打着哈哈把这个话题跳过去了,继续谈论起其他的事情来。鹿小雨暗中拍了拍傅萱,让她消气。吃完饭,大人们在门口寒暄,鹿小雨安慰还在生气的傅萱,说:“别生气了,我还挺羡慕你爸爸的,都不给你压力。”
“你还提!我真是要被他气死了,有这么当家长的吗?你看叔叔阿姨,还有别的同学的爸妈,哪个不是督促孩子学习,给孩子报辅导班的?就我爸,天天让我玩,我看他是疯了,没个家长的样子!”
“所以才把你培养得这么独立和有想法啊,说明傅叔叔是个成功的家长。”
傅萱翻了个白眼,说:“得亏生了我,要是生了别人,恐怕连二本都考不上!”
鹿家和傅家是从两家孩子上小学时认识的,从那之后就一直保持着良好的关系。
但傅萱从小就瞧不起她爸,嫌她爸没文化,所以发誓一定要考上名牌大学,但她成绩又没那么好,便早早就自作主张,当上了体育特长生,如今打算凭借跳高特长生的身份考入一流学府。
虽然傅萱看不起她爸,但是她那凡事钻研的机灵劲儿,倒是像极了当年买下铁矿山四处奔走谈生意的傅爸。
“这事儿我不会放弃的。”傅萱打定了主意,望着不远处鹿爸的背影,眯起了眼睛。
5
鹿小雨看着眼前的一幕,像是被抽离了灵魂,她把书包扔到一旁,径直走到餐桌旁,看看那人的脸,再看看那人的书,最后小心翼翼地跷起兰花指,摸了摸那人的校服衣角,当她确认这一切都是真的时,内心发出了尖叫:我的天哪!纪栩南在我家写作业!
一定是她今天的开门方式不对,鹿小雨退出去重新开门,反复几次后,才确定的确是自己的家。
对于鹿小雨变幻莫测的表情,纪栩南只是微笑着坐在那里,维持着一个偶像应有的端庄。
纪栩南温柔地解释道:“我拜托鹿老师帮我补习一下功课。”
补习功课?怎么可能?她爸可是有原则的人,不可能给任何人补习功课。
她一定是在做梦,一直到她在纪栩南对面坐下,翻开试卷,还是觉得不可思议。她和纪栩南做的是同一份试卷,纪栩南做完题后把不懂的题圈出来问爸爸时,鹿小雨才刚做到填空题最后一道,由于题都没读懂,她打算在根号二和根号三之间蒙一个。
纪栩南功底扎实,对于不懂的地方,只需要鹿爸提点一句,就能够立刻明白。过了好一会儿,鹿小雨终于也做完了,她看到爸爸正笑逐颜开地和纪栩南聊天,看上去心情很好,便斗胆把试卷贴过去,问了爸爸一道题。
不到三分钟,鹿爸已经晴转多云,又转雷阵雨,他崩溃地敲着桌子,怒吼:“就是简单的验根啊!哪有那么多为什么?就是一加一等于二啊,你考虑过为什么等于二吗?”
鹿爸颓然地坐在桌边,头发凌乱,双目无神,鹿小雨瑟瑟发抖,不敢说话。这时,纪栩南凑过来,看了一眼,指着其中一个地方,说:“这里写错了,移项的时候要变号。”
鹿小雨皱着眉看了一会儿,恍然大悟,奋笔疾书,没多久终于算出了和参考答案一样的结果。
她用感激的眼神看着纪栩南,鹿爸在旁边说:“要不纪栩南来教教小雨吧?反正我是不行了,心梗。”
没想到纪栩南欣然应允,他观察细致,总是能一眼看出鹿小雨哪里出了问题,有纪栩南在身边,她的学习效率提高了整整一倍。
鹿妈看在眼里,喜在心头,又是给纪栩南备酸奶,又是给他削苹果,纪栩南走的时候,还给他装了一大袋零食。
“小纪,下次再来啊!小雨,还不快去送送你同学。”鹿妈恨不得让纪栩南睡在家里。
纪栩南彬彬有礼,一晚上深得鹿小雨爸妈的喜爱,马上就商定好下一次的补习时间。
鹿小雨则一直像是活在粉红色的梦里,她把纪栩南送到楼下,还一个劲儿在夸他聪明。
纪栩南突然站住,楼下光线昏暗,只有一丁点儿的路灯光照在他的头发上,鹿小雨看不到他的表情,只听到他飞快地说:“公式记不住,抄题抄岔行,移项不记得变号,小数点数错位,连最基本的不会的题选C都不知道!”
他似乎压抑了一个晚上,此时像是轰炸一样密集地数落着鹿小雨,他每说一个缺点,就像是朝着鹿小雨扔了一颗炸弹,那个温柔的、体贴的、细腻的纪栩南不见了,她面前只有一个疯狂而恶毒地吐槽着她的魔鬼纪栩南。
鹿小雨惊呆了。
她像是被人施展了定身咒,像个木棍一样定在那里,一动也不能动。纪栩南的语文一定很好,因为他竟然用没有重复的恶毒词汇攻击了鹿小雨整整五分钟。说完之后,纪栩南的心情似乎舒畅了许多,他看了看表,说:“下一次补习在周六,到时候见。”
鹿小雨就这样瞪着眼,目送纪栩南离开了。她蹲下来,用双手捂住自己的脸颊,脸上温度烫得惊人,她喃喃道:“天哪……纪栩南竟然一口气跟我说了那么多话,我太幸福了吧!”
纪栩南来补习,对于整个鹿家都是一件欢天喜地的事情,以至于鹿小雨暂时忘记了倔强到不肯给任何人补课的爸爸为什么偏偏答应了纪栩南的请求。
只不过,他的破例也给了其他两个家庭以可乘之机。
先是大伯一家听到了风声,立刻给爸爸送来了“爱的问候”,爸爸无奈之下只好答应让鹿冬也来参加补习。没过多久,傅萱也主动找上门来,嘴巴甜甜地央求着,被傅萱夸为“全市最有灵性的数学老师”的爸爸自然也无法拒绝。
就这样,等到周六补习时,鹿小雨家的阁楼上坐着四个大眼瞪小眼的高三生。对于这件事,鹿小雨本来担心纪栩南会不开心,没想到他不但没有怨言,还非常贴心地辅导着傅萱和鹿冬。在别人面前,他总是那个追求完美的三好学生纪栩南。
这个补课班看上去其乐融融,谁都没有想到,距离鹿小雨夹断纪栩南的腿,还剩三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