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大批运兵船到了海上,不再有谁说话,但人人心里仍然都还存在着那个疑问:如果不是去打青岛,这么大的船队到底要去哪里?其实船上有一个人是知道三万大军此行的目的地,他就是温书瑞营长。军区首长不让他这一级的指挥员说出此行的目的地,担心的是此时正在渤海湾中游弋的美国军舰。
团长在全团急行军途中来到三营,只对他这个老红军出身的营长交了底,美国人一直怀疑山东八路可能偷渡东北,和国民党争地盘,万一被他们在海上拦住,所有的部队只能说自己是八路军渤海游击大队,是友军,而且坚持要求所有的部队登船前必须把枪支留下,来得及的还要用身上的八路军装跟胶东老乡身上的衣裳交换,扮成老百姓的样子。这样即便在海上和美国军舰遭遇了,对方上船盘查,查不到枪、看不到八路的军装,他们也没有理由将船拦下。
老温本想上船后再向大家宣布此次航渡要去哪儿,做什么,上了船却发现建制大乱,船上不但有他带上船的三营营部,还有半个蓬莱县大队,居然还有七八个各地方来的支前民工。这种情况他就什么都不能也不宜对大家讲了。
温营长后来承认这次胶东军区部队渡海北上是他戎马一生中最难忘的经历,只有当年红四方面军三过草地才能与之相比,三过草地时只是艰苦,并不紧张,这一次他主要是紧张。当然出发时完全没想到整个航程会那么艰苦,和三过草地相比好不到哪里去,都是九死一生。船到了海上,开始只是东北风,到了远海加上大涌大浪,因为没有动力,所有船都只能靠张帆划桨,那么大的涌浪让每一条小船都成了在波峰浪谷中颠簸的一叶。
在这种情况下,他们又看到了那条离开栾家口码头时船底向上蹿水的船,和开船时一样,一船人仍在手忙脚乱地舀水堵漏。这边的一船人又要站起,伸长脖子朝那条船上望,温营长生气了,大吼一声:“都坐好!不准动!有什么好看的!”这时就有人喊:“不好,我们船也漏水了!”众人看去,果然在中舱舱底有一小股细细的海水笔直地向上蹿出来!一时间人人都在喊叫,所有的人也都望着温营长,他这时也像栾家口码头上的许司令一样,愤怒地挥一下手,喊:“嚷什么,快堵上!”
大姐这时已在千秋身边歪着睡着了,手里还拿着半块没吃完的饼。温营长这一声怒吼让她惊醒,她猛地站起,只怔了一下就明白了发生的事,随着船身猛地一晃,她整个人已经向中舱蹿水的船底扑过去,一把将脖子里围着的一条家织的土布毛巾扯下,拼命去堵冒水的船底,一边回头冲身边的刘德全喊:“你死人哪,快来帮忙!”刘德全发愣之际,身边一名小伙子已经冲了过去,用尽全力帮她把土布毛巾一点一点地塞进蹿水的船缝里。
冒水止住了,舱底却淹了半舱的水,刘德全这时才醒过来一样,冲着他的人喊:“舀水!把水都舀出去!”水很快全舀出去了,但从船底的缝隙里,还是有海水一丝丝地往上冒,大姐和她身边的人一直没有放开堵漏的手。蓬莱县大队那个孩子模样的小队员哭了,大姐回头冲他吼:“哭什么,把背包拿过来!”小队员有点舍不得,刘德全一把从他屁股下将背包扯出,塞到船缝里,再回头对身边一个大个子队员说:“二烧饼,你坐上去!”
说来也是奇怪,在接下来全部三天四夜的航程中,温营长看到在栾家口码头舱底就开始蹿水的船,船上的人用随身带的锅碗瓢盆向外舀水,从没有停止过。他们的船状况好一点,但是三天四夜中,船缝一直还在冒水,他们一边用力划船逆风前行,一边还要半小时一次将积水清理出去。蓬莱县大队那个叫“二烧饼”的大个子一直没有离开他的坐地,最后到了目的地人都站不起来了。
每一名亲身参与1945年9月渡海北上的胶东军区官兵都会记得这三天四夜的海上艰苦航程,一开始是吐,几乎刚到海上大家都像被传染了一样,把肚里不多的东西吐了个一干二净,有吐到海里去的,有憋不住乱吐的。就连温营长,开始坐在船头上看着身边的人吐,还笑话别人,说:“你们还是海边上的人呢,瞧我这川北山沟里出来的人都不吐!”话刚说完他一扭头就朝船外吐起来。刘德全干上县大队前就是渔民,可是最先吐得干净吐得利索吐出了绿色的胆汁的就是他。不过吐也有吐的好处,大家全吐了一轮后,竟然人人觉得清爽,又说笑起来。但是第二轮又开始了,这一轮先吐的却是老温,这下连千秋都吐得胆汁也不剩了,除了坐在舱底压住那个冒水的船缝的“二烧饼”,就没有一个人还能打起精神。
刘德全昏头昏脑地扭头问他:“‘二烧饼’,我都要吐死了你怎么还有精神?你吃了老鼠药吗?”“二烧饼”看着他,一时间想说什么又没说出来。他平日说话艰难,有人就开玩笑地说:“你这会儿别说是说话,就是能吐,都是好样的!”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这句话,“二烧饼”噗的一声直接吐到了刘德全脸上。
认真想一想,奇怪的事还有好多,譬如说即便都这样了,千秋和大姐居然还聊了起来。大姐出了外海就睡,船身一晃就醒,醒了就要站起来在茫茫海面上寻找载着赵大秀和她的支前队的那条船。千秋顺着她的目光望过去,发现有时候能看见那条船,更多的时候是看不见的。
在风浪的颠簸中,两条船的距离总是很远,而且越来越远,大姐最早还喊他们几声,后来船更远了,快要看不见了,而且她也吐得一塌糊涂,喊不出声来,再说就是能喊出声,就是她也有老温那么大的嗓门,那条船上的人也听不到。
大姐每次重新坐下来时神情都那么落寞,千秋看出了她因为自己不在那条船上,而且那条船离他们越来越远,她不但每时每刻都在为自己人悬着一颗心,还在一直为自己出发前没能上到那条船上去越来越生自己的气,不时会自言自语一句:“我真没用……我怎么会这么没用呢?我自己都不知道自己会这么没用!”她每这样说一句,他的心也像是被扯了一下,生生地疼。
过了好一阵子,大姐完全看不到她的人和他们乘坐的船了,她呆呆地坐着,忽然就开口问了千秋一句:“哎,小兄弟,告诉姐,你叫个啥?”千秋的心不知道为什么又一次因为她主动想到和自己说话疼起来,紧张起来,不好意思地说:“我叫千秋。”大姐说:“这个名字好,可怎么叫这个名字呢?听着就有学问,不像我,小时候一天书没念,参加抗日后才上了几天妇女识字班。”她的话里有一种不用怀疑的家人般的亲切,还有某种玩笑般的自嘲。
千秋忽然想到了,她主动和自己说话是因为她想说话,她想用说话排遣失去自己队伍的寂寞,暂时分散对自己队伍的担心和自责。虽然这样,他还是被她好听的声音打动了,被她亲人般的眼神温暖了。千秋入伍后一向不愿对外人敞开心怀,就连刚参军时连队里开诉苦大会,新兵们人人哭得稀里哗啦,他也跟着哭,但就是不讲自己受过的罪,那些藏在他心底的屈辱和仇恨。
可是今天他却不觉对刚刚认识不久的大姐打开了心扉,他说:“大姐我哪里读过书呀,家里穷才跑出来当兵。要不当八路,要不去当伪军‘二鬼子’。我恨死了小日本,就瞒着爹妈跑去山里当了八路。”这些话居然远远地被仍然坐在船头的温营长听到了,高声大气地插话道:“赵队长你别听他瞎说,他小时候家里还行,念过三个冬天的私塾呢,后面胶东来了鬼子,才不行了,跑出来当八路,这小子还要过饭呢,哈哈。”
千秋那一刻真是恨死老温了,觉得船上有个地缝他都能钻进去。老温是他的首长,他的革命引路人之一,他一辈子都像对待恩人一样对待他,但千秋仍然会不由自主地恨他动不动就把自己小时候要过饭这件事当着外人说出来,让他抬不起头来。他想那天幸好是对着大姐,要是对着一个男的,老温还会说出更让他无地自容的话来呢。
事实上,不当八路就得被家里人逼着天天出门讨饭还不是最让他受不了的事,最让他受不了的事他是轻易不会对这位刚认识的大姐说出来,那也是当时的他人生中最大的隐痛,即便由自己的恩人温营长将这件事说出来他也不喜欢。尤其还是今天,在这样一位像太阳一样照亮并温暖了他的生命、意外地让他的青春意识猛然觉醒的年轻漂亮的大姐面前。
大姐像是想也没想,张嘴安慰他说:“兄弟别听他胡说!要过饭怎么样?共产党没来时我们山里穷人家孩子谁没出门要过饭?不是因为这个谁愿意豁出去闹革命?”她说着话头噼里啪啦转向了温营长,说:“你这位首长,你在平度城下看到过我,我也在平度城下看到过你,你就一个营,打鬼子一个中队,外加‘二鬼子’一个团,你居然把平度城东门打下来了,你很能打的!你还说一口四川话,一定是个老红军对不对?”
千秋大吃了一惊,眼看着吐过两轮后变得面无血色的温营长的一张黑脸一点点好看起来。老温确实能打仗,但也有弱点,他最高兴的就是让人家知道他是一名老红军,家在川北,红四方面军的,还当过徐向前总指挥一年半的警卫员。
这时老温就有点忍不住,笑问大姐说:“你这个女同志还挺有眼光的,你怎么就看出来我是个老红军?”大姐又笑了,说:“你也太小看我们地方干部了,我见过的老红军多了,徐总指挥我也见过,民国二十八年,徐总指挥以八路军第一纵队司令员的身份到胶东,还在我家住过呢。”温营长就吃了一惊,盯着她说:“民国二十八年,徐总指挥还到过胶东?我当过他的警卫员怎么一点儿都不知道!”他的兴头已经上来了,不知道前面就有一个坑在等着他呢。千秋这时就听到大姐说:“可是今天我觉得你这个营长有点吹,你是当过红军,但没有当过徐向前总指挥的警卫员,因为徐总指挥告诉过我应当怎么带队伍。”
老温已经听出话里的味道不对了,说:“怎么的,难道你是说我不会带兵?”大姐说:“你要是会带兵,刚才怎么那样说话,什么人家小时候要过饭,他小子不愿说。一个会带兵的领导会用这样的态度向外人介绍他的战士吗?”
老温平时那么能说的一个人,居然被大姐几句话给噎住了,半天没想起怎么还击。还是坐在中舱一直没说话的刘德全看出来了,这时故意装成结巴插话上来解围,说:“哎、哎,你、你们分区主力团的领导和地方支前的女同志说得那么热和,把我们县大队一级的晾在一边,这不利于团、团结吧?”冷寂了半天的船上因为他这番怪声怪调的话重新热闹起来,吹口哨的,打响指的,闹成一团。
大姐在一片喧哗中,脸红红地望着刘德全,把“枪口”转向他,很认真地说:“刘大队长,我们也见过。去年你们蓬莱县大队让小鬼子撵得没地方去,是不是全大队跑到我们那里藏了半个月?谁给你们供的军粮、烙的煎饼?你们吃了我们的军粮,穿了我们点灯熬油做的军鞋,然后你说什么了?”她这几句话大家听得清清楚楚,于是喧哗声又起,不过已经由冲着老温全部转向刘德全,说:“刘大队长快!”“快交代,你对人家女村长说了什么?”“他不说,赵村长说!”大姐故意卖关子不说,又说:“让刘大队长自己说!”刘德全完全蒙了,瞪着一双大眼看着大姐说:“你、你、你这位女同志赵村长我们虽然是革命同志,但是男女授受不亲,我家里可是有个厉害老婆,我们是在你们赵家垴住过半个月,可我们确实没有干过坏事呀!你、你、你要我说啥?”
温营长这时缓过气来了,也跟着说:“赵秀英同志就甭卖关子了,刘大队长当时对你们村的女同志说了什么,都给他说出来!他要是真敢犯纪律,对你们失礼,我们就在这船上教训他!”大家跟着说:“对,他要是对你们女同志有非礼的地方决饶不了他!”刘德全被逼成了一张大红脸,更蒙了圈,也在说:“赵村长你真的有话就说,我身正不怕影子斜!真犯了错误就让他们收拾我!”大姐见众人的目光都转向了他,这时才红着脸说:“他……他们在我们村藏了半个月,又吃又喝,他这个带队的副大队长,带队伍离开的时候,啥都没有说!”
一船的人都愣了,面面相觑,有人问:“啥都没说什么意思?”但所有人很快都明白了,大家交换目光,几个脑瓜转得快的第一时间都要说,却被夏国民抢了先,他说:“原来她……她的意思是:‘我们为你们蓬莱县大队辛苦了半个月,你作为带队的副大队长,连句道谢的话也没说就走了!’赵村长是不是这个意思?”大姐红着脸点了点头。众人发出嘘声,喊:“没意思!”“太不过瘾了!”最可怜的是刘德全,紧张了好半天,终于长长地吐出了一口气,说:“从现在起我要接受教训,可不敢惹这位赵村长了,我怕你!”
千秋开始也跟着船上的热闹走,这一刻心里却热腾腾起来。只有他想到了大姐的细心,她只是把话题轻轻一转,船上所有的人包括温营长都把说他要过饭的事儿忘了。千秋还想到了另一件事:好一个赵秀英大姐!她一个人上了这条船,不到半天就让船上四面八方来的人转眼间熟悉起来,成了热热闹闹的一家。当兵后的每天他都在长见识,今天他又长见识了——真是一位能说又能干的好大姐!更要紧的是心肠好,知道疼人,对千秋来说,别的都不重要,唯独这个心肠好,那时就能征服了他的心!
这样的热闹还是很快过去了,出发时还是一个巨大的船队,到了海上却要各自为战。这头一天他们从中午又是使帆又是划桨,天黑前船队中的大部分船只还是被大风刮到了长山岛。除了温营长之外大家都以为这就是目的地了,大家都欢呼起来,但很快就有海运督察人员乘小艇赶过来,告知不是的,要去的地方还远得很呢。可以允许他们歇一会儿,但歇过以后必须马上趁着夜晚继续向北方航行。
船上那个一直没有平复惊慌心理的小队员又忍不住大喊:“我们到底去哪里呀?都到了这会儿了,谁知道就说出来吧!”他一脸可怜地看着温营长,又说:“我们是县大队,不了解情况,你是二分区独立团,是‘二主力’了,一定知道!”温营长一言不发。渤海湾中线还没过,美国军舰即使夜里也有可能迎面撞上他们,出发时他不能说的事情这会儿仍然不能说,不能说就是不能说!
一船人休息了一会儿,胡乱吃了点,登船时,地方支前人员送上来了煎饼和大饼,以及淡水。重新划桨起航,千秋心中一动,意识到大姐已经猜出了什么,她站起来从船尾走到船头,低声问温营长说:“上级不会是让我们去闯关东吧?”温营长冷不丁被她一问,怔了怔就恼了,反问她道:“你怎么知道的?谁告诉你的?你一个支前队的女同志,我一个营长都不知道的事你怎么就知道了?你比我们官都大,还是和上级首长有单独的电台联系?”
大姐没有被他的气势吓住,回答说:“我和上级首长没有电台联系也能猜到是怎么回事,不让我们上长山岛,继续向北划,那就是要过海去关外,过了渤海中线就不是胶东的海了!”千秋一直在远处默默盯着大姐和温营长的这次对话,看到大姐说完这番话后没有听到温营长回答,自己的脸色先就大变了。大姐自顾自地低声说:“真是这样就坏了,我家里还有吃奶的孩子呢!”
这下子轮到千秋大惊失色了,大姐已经结过婚了,大姐并不像他一直想象的那样是一个尚未出嫁的姑娘,虽然她看上去年轻水灵,如同初春时节第一朵含苞欲放的花,纯洁、鲜艳而又美丽。在这个海上没有月光只有大浪大涌的夜晚,千秋手中的桨第一次停下,又一次感觉到了眩晕,但心里涌出的另一种巨大和强烈的苦涩,很快就让他从短暂的眩晕中重新清醒了:难道他真应当失望吗?大姐既不是他的亲人更和他没有任何特殊关系,她是不是结过婚和他有什么相干?
但他还是失望,失望像潮水一样一波波涌上来,然后是难过,也像潮水一样一波波涌上来。他还想到了,在那条载有赵大秀和大姐的模范支前队的如今已经不见踪影的运兵船上,就可能有一个男人是她的丈夫,而在胶东昆嵛山区一个叫赵家垴的小村子里,还留下了一个属于她和那个男人的尚在襁褓中的婴儿。大姐方才关心那条船上的人,也可能是在关心船上某一个成了她丈夫的男人,当然这一切都和自己无关,但不知为什么,千秋还是为这个全新的发现痛苦和忌妒。
接下来的航行更不顺利,夕阳西下时,他们的船再次被顶头风刮回到长山列岛最北端一座无人无名的小岛上。所有的人都累垮了,淡水消耗殆尽,自从猜出了目的地是东北,大姐脸上阳光般的笑容就黯淡下来,千秋这一天中偶尔注意到的她的目光和表情里多出一种他不忍看到的坚忍,和这坚忍之下努力掩藏着的焦灼。
船在岛边锚定后,舱内一片沉寂,和狂暴的大海顽强搏斗了一天彻底失败后没有一个人还有心情和力气说话。每个人身上的衣服都是湿的,汗落下来时身子也冷下来,周身如同裹上了一层冰甲。
这时温营长站起来了,他说:“同志们!我知道你们都很累,我也很累!但是我还是要说,从现在起,我们应当为后面的航程做更艰苦的打算!船上现有分区部队、县大队和各县的民工支前人员,组织领导不统一,我现在建议成立临时领导机构,统一指挥接下来的这最后一段一定更为艰苦的海上行动!我是二分区独立团三营的营长,民国二十三年,公历是1934年,加入红军,十一年党龄;民国二十七年,公历1938年末,第一批随八路军一一五师进军山东,算是部队一方的领导;另外我建议由蓬莱县大队副大队长刘德全同志,昆嵛山二区模范支前队队长赵秀英同志作为地方武装和支前民工两方的代表,和我一起临时组成三人指挥机构。我任指挥,刘德全副大队长协助我工作,我们俩的任务是组织全船人员,克服一切困难,将船划到我们的目的地!现在我仍然不能告诉大家目的地在哪里,但可以告诉大家这条船要一直向北!胶东的同志们你们的前辈都闯过关东,当年他们的任何一处登陆点都是我们这一次的目的地!另外我要郑重委托赵秀英队长,由她负责统一管理全船的干粮和淡水!也不讨论了,大家没意见就这样定了!刘德全同志,现在你讲!”
刘德全站起来说:“温营长,船上其他单位包括几位民工同志的情况我不了解,但我了解我们大队出发前准备工作做得很差。上船时虽然想到有可能是去东北,但我想即便真是去东北也没啥。东北谁没去过,最快一天就能从蓬莱到大连,营口远一点一天半也够了。所以全大队为了轻装都只带了一天的干粮,加上在栾家口码头和长山岛从当地支前人员手中拿到的干粮,加起来也没多少。没想到会在海上走这么久,两天过去后我们把干粮都吃光了,没有干粮明天就没力量划桨,这是眼下我们大队面临的最大困难!”
他说完就坐下来,显然这个时候他想的还只是他们蓬莱县大队,还没有进入全船三人指挥组成员的角色。千秋这时就见大姐站起来了,先看了全船又把目光转向刘德全说:“那好,我也说两句吧!刘副大队长,你们吃光了干粮我身上还有!你们看我这套军装,二分区独立团吴团长发给我军装时我特意领的,最大的号,为的就是口袋大,里面能多装东西!从平度赶往栾家口的路上我在这两只大口袋里各放了五斤大饼,我身后的这个在战场上缴获的日式行军背囊里还有十斤!本来是为我自己的支前队额外多带的,后来我上了你们的船,其实一上船就想过有可能是去东北,但我一直不愿意相信会是真的。宁肯相信没有这回事,但我也没有声张!为的是真要去东北,说不定碰上迎头风,就不知道几天才能到了,海上也没有补给,我想着把它们用到最艰难的时候!没想到这样的事情真让我碰上了!现在船走了两天,又被风刮回到这里,茫茫大海,前不见东北,后不见胶东,上级领导和地方政府的支援都得不到,最困难的时候到了!我以个人名义接受温营长的领导,同意参加三人领导小组,从现在起开始行使职权。我还有一个建议:收缴全船所有人现存的干粮和淡水,集中管理,统一分配。海上风浪这么大,我们还要多久才能到达目的地,谁也不知道,只有做好最困难的准备,全船人员才有可能渡过大海,完成党和军区首长交给我们的任务!有没有人反对?”
没有人反对。温营长有经验,早在从平度赶往栾家口码头的路上,他就提前让全营包括营部每个人在一个大饼供应点提前带上了三天的干粮。现在既然蓬莱县大队所有人的干粮都吃完了,能收缴的就是他们营部这二十几个人剩余的干粮了,加上大姐两个大大的衣袋和那个一直藏在身下的日本单兵行军背囊里装的大饼。至于船上的地方民工,除了大姐外,每个人早就没有了干粮,现在也不用再问他们。
大姐再次显示出老根据地妇女干部的干练本色和工作能力,一句废话没有,便立马行动起来。温营长率先响应了她,大声命令三营营部所有官兵把干粮袋和水壶全部交给赵秀英队长!
为了缓和众人的情绪,大姐边收集这些干粮和水壶边又告诉大家,不要怕,虽然她没到过东北,但长辈们去过,听说最坏时船会在海上走五天五夜,全部逆风。我们现在就从最坏的情况出发,将现有的干粮和淡水分作五份,每一份就是全船一天的口粮,再平均分发给大家,做一天的食用。
她还说:“上了岸啥情况谁也不知道,也许马上就要打仗,眼下东北没有我们的根据地,没有人支前,所以我还要从这不多的干粮里扣出一部分来,准备应对万一。”仍然没有人反对,因为她每一句话都说得在理,只有在老根据地做过长期的支前工作的人才能像她想得这么周全。
在这条随时可能被大海吞没的渔船上,这个夜晚成立的温营长、刘德全和大姐的“铁三角”及时有力地稳定了船上全体人员的心,而大姐一出马参与船上食物和淡水的管理与分配,所有人都不再担心吃的和喝的问题。这次全船人休息了半夜,吃掉了当天的那份干粮和水,下半夜不到,渔船又重新驶向了浪涛汹涌的大海。
以后的时间里船上从没有因为干粮和淡水的分配发生过任何混乱,这都要归功于大姐的精打细算,和她分配食物和水时的公平,以及她对这一原则近乎执着的坚守。从战场上打了一仗下来,一口气没喘,就稀里糊涂上了船,来到这茫茫无际的大海之上,风颠浪涌,九死一生,还不知道目的地到底在哪儿。因为这一切,并不是每个人脾气都那么好,他们不敢对温营长和刘德全撒气,有时就把这股气撒向大姐,尤其是当她发放食物和水的时候。
大姐也不是只有一名老根据地来的支前队队长的泼辣和强硬,她还有一份女性特有的温柔和耐心,说得更好听一点是她似乎天生就拥有一种与各种不好打交道的男人谈判并且达成协议的能力。这一点首先被温营长看出来,记在心上。事实上有了大姐的细心掌控,他们这一船人根本就没有消耗完那些干粮。船上每个人包括走过长征路的温营长在内,大家在后面的两夜一天中除了吐基本吃不下任何东西,甚至不愿意喝水。
第三个夜晚,他们这条历尽艰辛的船被一股突然从南方海面刮起的回头风一路刮进渤海湾深部,船上有来过东北的人,远远就认出来,挣扎着站起来欢呼大叫说:“营口!营口!我们到了营口!”一船刚刚还半死不活的人瞬间都活了过来,奋力将船划向岸边,却在海滩上看到了提前赶来的先遣人员,后者挡住他们说:“营口已被蒋军第五十二军抢先攻击占领,上级认为这里不再是合适的登陆点,你们和所有跟在你们后面的运兵船必须全都回海上去,绕过大连角向辽东半岛北方航行,寻找新的登陆点!”
船上人听到这个消息时几乎都瘫掉了,也疯掉了,一是没有谁还有丁点儿力气划桨,二是明明到了东北,却不让他们上岸,这些人完全不知道过去的几天里他们是怎么活过来的!出言不逊的男人们开始骂娘,有的甚至喊出了那样的话:“再回到海上去不如让我死!”一名民工甚至突然拔出了一把自制的火药枪,对准了自己的脑袋。
走过雪山草地的温营长再次挺身而出,他非常生气,一时间连自己是全船的总指挥这件事也忘了,大声下令:“别的人我指挥不了,二分区独立团的人全部听我命令!不管别人走不走,我们一起用力把船划回到海上去!总之上级的命令就是命令,没什么价钱好讲!不愿意继续跟船走的请马上自行下船!”他这一顿吼把船上的人都镇住了,也让刘德全头脑冷静下来,站出来对自己的人大骂了一通,说:“你们是些孬种吗?共产党员留下来,不是的要下船现在就下!人都到了东北了,现在就是想回去还回得去吗!下了船你们能去哪里?想去做五十二军的俘虏?”
没有人下船,再说下了船也上不了岸,先遣人员枪都拔出来了,在沙滩上排成一队,无论如何八路也不能打八路吧。蓬莱县大队被稳住了,温营长开始面对那几个闹得很凶的地方民工,他说:“你们呢?愿意跟我们回海上去,还是就地下船?不要怕岸边这些先遣人员,我会告诉他们,你们不是部队上的人,只是民工,想走就让你们走!”
民工们也被刘德全刚才的一段话说醒了,就是不在乎沙滩上的八路军先遣人员,他们真上了岸去哪里呢,真去做国民党第五十二军的俘虏?大姐开始时什么话也没说,只是看着,等到这些男人们都吼完了,没有话了,她却站起来说:“等等,你们说完了,我还没说呢。既然你们让我在船上代表地方来的民工,那我现在就为他们说几句话!”温营长和刘德全大概都没想到这个,都回头很诧异也很不耐烦地看着她。老温说:“你想说就说,没人拦你,代表什么人都行,不代表也行!”
大姐的脸色这时就不好看了,虽然仍然挂着笑,话说起来却不那么好听了。她说:“温营长、刘副大队长,你们两个人一个是老红军,一个是老抗战,都是大家的领导,党龄都比我长,可刚才你们说的是个啥呀,我一个昆嵛山根据地的村长都替你们害臊!这几天大家在海上熬苦了,一没有像温营长您那样走过长征路,二没有像刘副大队长您那样民国二十六年就开始上山打鬼子,他们还都是没出过远门的孩子呢,遇上这样的事儿还不让人说两句了?说两句你们就发脾气,赶大家下船?我问你们,从我们大家上了一条船开始,我们是不是就成了一支队伍?要我说现在该被轰下船的是你们俩,是你们当领导的没有带好自己的队伍!”
她这一番笑着说的夹枪带棒的话狠狠地打击了老温和刘德全的气焰,却也春风化雨般地让船上的气氛缓和了下来,包括那几名民工和部队以及蓬莱县大队之间,也不再剑拔弩张了。
老温心里是服气的,也知道她这么说话,明着是批评他和刘德全,暗中却是在帮助他和刘德全稳定船上的局面,让闹成一团的各个山头的人马重新恢复成一支队伍。
老温憋了半天才不好意思地开了口,语气也顿时放缓,说:“啊这个赵秀英同志刚才对我的批评很好,批评得对!同志们,我是船上的总指挥,是我的工作没做好,我向大家检讨,首先向几位民工同志检讨!”说到这里他的语气重新高昂起来,“同志们!我们已经到东北,这就是我们的目的地!都到了目的地了我也不怕把我知道的事情全说出来了!我们此次渡海北上的目的就是和老蒋抢东北!同志们,苏联老大哥和东北抗日联军一起解放了东北,但是现在蒋介石也要从峨眉山上下来抢,我们和他的人谁到得早,谁先站住脚,谁就能先得到东北!同志们,东北是什么地方?听说地肥得出油,随便往地下挖一锹就是煤,还有小日本苦心经营留下的工业基础,说白了谁先占了东北中国就是谁的!我们占了东北革命就能先从这里胜利!同志们,为了这一天我们牺牲了多少人,从红军长征开始算,从第一次国内革命战争开始算!我们都走了这么久了还怕再回海上绕到辽东去?我们参加革命时发誓连命都可以不要,还怕再受这一半天的罪?你刘德全同志为什么没有个态度!”
刘德全刚才一直在听,听得心潮激荡,被他话头一转,像是被虫子蜇了一样跳了起来,说:“我怎么没个态度?你总指挥检讨完了是不是还要我检讨哇?”大家就笑了,老温也笑,一时间全船的人都在笑。
刘德全也笑了,说:“行了弟兄们,温营长检讨完了我也要检讨,总之赵村长说得对,我代表蓬莱县大队向几位民工同志检讨!我们是地方武装,比不上人家正规部队,所以呢我这个副大队长有时候说错话了你们也不要计较,我就这个水平,不然我早当大队长了,是不是?好了我再说一句,从现在起,不管是不是党员,也不管是不是部队的人,蓬莱县大队的人、各县的民工,我们现在就是一支队伍,谁也不能下船,同生共死一起去辽东!这是对大家革命意志的考验!”说到最后他连拳头都举起来了。
几个刚才要动粗的民工不好意思了,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其中刚才那个要死要活的海阳汉子主动站起来,也不看老温和刘德全,说:“行了温营长,刘副大队长,总是我们民工觉悟低,你们再检讨我们就更没脸了!还有赵村长,赵秀英同志,你是昆嵛山的名人,我们海阳也是根据地,早就知道你,既然你刚才代表我们民工说了话,以后我们就都听你的!好了我也不多说了,刚才够丢人的,总之去辽东就去辽东,打日本鬼子咱都没当软蛋,再回海上去漂一天怕啥?”
他说完这番话就坐下了,不敢抬头,大姐眉开眼笑,看着老温和刘德全,道:“你们两位领导都听到了,我们虽然是民工,但我们的觉悟不比你们部队上和县大队的人低!”这时就有人喊:“既然要走那就快开船吧!”大姐听了却说:“等等!开船急什么,我把今天的干粮发下去,再上岸补充点淡水,你们吃了喝了,有了力气,咱们再起航,这次咱们一鼓作气,一天内划到辽东上岸,再不能让大家在海上苦熬好几天了!”
一边说着她一边就要下船,温营长就急了,大声喊:“赵队长等等!这船上还有男人吗?这么冷的水怎么能让赵队长蹚水上岸!”军医曾佑华暗中扯了他一把,悄声说:“你得让她上去,有时候女同志比男同志能办事儿!”老温的目光就突然转向了千秋,说:“千秋!你愣着个傻眼干什么呢!快跟着赵秀英同志到岸上去弄水弄干粮!啊,对了,从现在起我给你一个任务,这条船靠岸之前你不用干别的了,你就负责保护好赵队长,协助她工作!”
他好像还有别的话要说,却又咽了回去,但意思千秋和船上很多人都听明白了:这个人可真是个宝贝,有了她这条船一准能逢凶化吉,平安靠岸,再说上了岸我们说不定还要用她呢!千秋答应了一声,一翻身就从船上跳到了船下,立在水中,对大姐伸出了双臂,说:“大姐你不用下水,我抱你上岸!”大姐就嘻嘻哈哈地笑起来,说:“真的吗?我现在也有勤务兵了?哈哈!”
她一边说一边站起来,看着水中的千秋,又说:“千秋你行不行啊,别把我扔到海里去了!”千秋在一船人的口哨和起哄声中脸又早红了,但还是说:“大姐你放心,我不会把你扔到海里去的!”大姐还在说:“那可不一定啊!我是山里人,我可是怕水。”一边说一边回头行动了起来,先在自己身上挎上了自己的和别人的十多只军用水壶,然后爬上船舷,让千秋靠近点,再靠近点,好稳稳地接住她。她越是这样,带着一点撒娇,要千秋靠近过来,船上的口哨和起哄声就越大,她也仿佛就越兴奋,终于被千秋接住,平平地托在怀中,慢慢转过身,蹚水一步步走向海滩。
这时,身后忽然有人喊了一声:“等等!我们也去!”千秋回头,发现是刚才闹事的几个民工,他们也要下船和千秋一起保护秀英大姐。这时船上的口哨和起哄声更响亮了,他们也不管,跳下了船,蹚水跟上来,从两边扶着千秋和大姐,几乎是抬着大姐走上了海滩。
海滩上那一队先遣人员刚才对他们还横眉立目,现在听到船上刚才的争论,明白他们只是要干粮和水,态度立马改变。虽然仍然不许所有人上岸,却接过了大姐身上的水壶,补充了足够多的淡水,还为他们抬过两筐大饼。这时间大姐一直被千秋抱着众人抬着,大姐看那些先遣人员,忽然就认出了其中的一个,大声喊道:“哎,你不是老十团二连的赵班长吗?我是赵秀英呀!”先遣人员中那小个子班长就惊奇起来,高兴起来,喊:“哎呀,赵村长!你怎么也来了?”大姐就笑着说:“你还认得我!少废话吧,快给我们补充淡水和干粮!看在当年我们村给你们支过前的分上多给点儿!”赵班长马上就说:“那没问题!”一边说一边亲自忙活起来,灌满淡水的水壶送过来了,满满两筐大饼抬过来了。然后大姐就跟赵班长说再见,抬眼看千秋说:“愣着干啥,抱我回去呀。”
千秋就又在船上众人的哄笑声中一路抱着她走回船上,另外两个民工仍然一左一右地保护着他和大姐。满满十几水壶的淡水,尤其是那满满两筐干粮,让全船的人都高兴坏了,人人笑逐颜开,口哨声不绝,几天来的疲劳一下子都不见了似的。
一回来大姐就让大家吃大饼,说:“你们愣着干啥,今天放开吃,吃不饱不走,吃完了我还找赵班长要去,他们老十团欠我的人情!还有淡水,随便喝,喝完了再灌!”大家很激动地响应,不想这些大饼又干又硬,在海上受了好几天罪以后,连牙都不中用了,根本啃不动。
大姐就又心疼又生气,大声说:“嗐!你们刚才拿我开心,我不计较,但你们不吃东西可不行,同志们一定要吃,吃下去才有劲儿!有了劲儿我们才能回到海上去,转到辽东上岸!”实际上这时她自己也不行了,在海上颠簸了几天又经过了方才在千秋怀里的一路蹒跚,大姐脸色灰白,没有了一点血色,说着还吐了。和她一样在最后一天的航程中吐得一塌糊涂的温营长看到了也生了气,大声喊:“你们这帮小子怎么就不体谅赵秀英同志的心情!人家是个女同志,都能做到困难时刻不气馁,始终保持革命乐观主义精神,还给你们弄来了干粮,你们怎么回事?”说着说着,他的大男子主义又现了原形,“你们男子汉大丈夫,连个娘儿们都不如吗?想想当年长征路上草根都没的吃,这可是大饼,谁吃不下去谁就是不革命!”
话没说完他就又回过了头去,原来从海滩上蹚水过来了赵班长和他的一个兵,两人四只手高高举着一筐什么东西,放到船舷上大家才发现是十几个很多人见都没见过的俄式大列巴。赵班长说:“这可不是给你们的,是给赵村长的,我们全团都欠她的人情!”秀英大姐正吐着,听了他的话立马不吐了,也过来看那些大列巴,高兴地说:“这是俄式大列巴,东北才有的!大家快吃吧,这个吃得动,吃了咱们开船!”众人去抢那些大列巴。
赵班长蹚水走了一段路又回来,说:“你们给赵村长留一个呀,你们……”大姐冲他摇摇手说:“走吧走吧没有你的事儿,是我让他们吃的,他们吃就是我吃,我领你的人情就是了!”那赵班长还是不走,眼巴巴地看着大姐,突然说:“赵村长你不是部队的人,你要是在这里下船上岸,我们不会阻拦你的。”
众人大吃一惊,一张张正在啃大列巴的嘴都停下了,齐看大姐的反应。千秋也看大姐的反应。大姐像是想了一下,笑了笑,对赵班长说了一句话,让千秋记了一生。大姐说:“小赵你回去吧,看见我身上的军装没有?我现在是二分区独立团的人!所以,我不能下船,但我还是领你的人情!”
赵班长和他的兵走回去了。船上所有的人都分吃了大列巴,喝了水,没有一个人再提到大姐刚才拒绝下船的事,仿佛有意避开它似的,又好像那不是一件很要紧的事,齐声喊着号子,将船重新推离浅滩,划向大海。
海上突然刮起一股东北风,帆大张起来,船一路乘风破浪,走老铁山水道东出渤海口,绕到了辽东半岛东侧的庄河,和海上更多的运兵船相遇,还得到新的命令:立即在庄河靠岸,山东军区先遣队司令萧华将军正在岸上迎接大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