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公元前三百六十二年秋,河西少梁山地,打了一场奇特的恶战。
奇特性之基本点,是双方大帅皆被对方击伤——秦军统帅秦献公嬴师隰,被魏武卒方阵一支剧毒冷箭射伤,性命岌岌可危;魏军统帅丞相公叔痤,被秦军轻兵突破中央奇袭俘获而去。两军同时失帅,一时僵持于山原战场,谁也不再攻杀,谁也不愿后退。
一夜乌云遮月,秋风萧瑟。秦军营垒军灯高挑,刁斗声声,严防魏军夜袭。魏军营垒篝火连绵,厉兵秣马,谋划在明日激战中夺回主帅。太阳初升时分,魏军埋锅造饭,饱餐后大举冲杀,却见秦军营地已经空荡荡一片。土灶埋了,帐篷拔了,只有枯黄的秋草和虚插的旗帜及一堆堆湿柴浓烟,在萧瑟秋风中摇曳。
秦军主力已在入夜时分匆匆撤退了。由秦献公长子、大将嬴虔率领的一支断后骑兵,也在黎明时分悄无声息退出战场。太阳升起时,嬴虔五千铁骑已渡过洛水,向西南的栎阳纵马疾驰。
一片悲怆激愤的栎阳宫室里,秦献公嬴师隰安排了身后大事。
秦献公的最后遗命是:当场册立次子嬴渠梁为太子,立即继任秦国国君;与急迫赶回的长子赢虔一场密谈,激励赢虔立下兄弟同心并终生辅助嬴渠梁的血誓。奋力安排完国政大事,刚过五十岁的秦献公,仅仅看了一眼守候在榻侧的妻子与女儿,一口鲜血喷出,双手扑在大枕上溘然逝去了。
当夜,在长公子赢虔的鼎力支持下,仲公子嬴渠梁就在粗简的仪式中仓促即位,做了秦国的新任国君,史称秦孝公。即位程式完毕,长公子嬴虔趋前一躬,请新任国君宣示国策。嬴渠梁只简单说了几句话,将几件目下最实际的事落定了下来:“诸位大臣,公父骤然崩逝,渠梁受命继任国君。当此危难之际,本公申明朝野:其一,国中大臣各司其职,一律不动;国政仍由上大夫甘龙统摄。其二,嬴虔将军有大功,升迁左庶长,总领秦国兵马。其三,由上大夫甘龙、长史公孙贾,合署主持公父国丧大礼。”
大臣们长长吁了一口气,齐声高呼:“臣等遵命!”
嬴渠梁又捧起了穆公的镇秦剑,走到上大夫甘龙面前道:“上大夫年高事繁,兼领国丧大臣,渠梁深感不安。国丧期间,若有滋事生乱者,上大夫请行生杀予夺之权。”甘龙双手接过穆公镇秦剑,感动振奋高声答道:“老臣受先君大恩,又蒙君上重托,敢不从命!”之后,嬴渠梁环视政事堂一眼,高声道:“其余诸事,按既往成规办理。散朝。”
大臣们尚未散尽,嬴渠梁已经离开政事堂,匆匆赶赴骊山军营。
他要办一件大事。这件事,甚至比安定朝臣国人还重要。当他带着老侍卫黑伯和一支经年并肩作战的百人马队,风驰电掣赶到骊山时,天色已经暮黑了。前军主将子岸正在巡查军营,骤遇国君,惊讶莫名道:“君上刚刚即位,焉能离开栎阳?”“子岸,公叔痤如何?”嬴渠梁没有理会子岸的惊疑。“老匹夫!一句话不说,一口饭不吃,牛顽。该拿他到先君灵前祭旗!”子岸气狠狠地禀报道。
“走,带我见他。”嬴渠梁只简洁说了一句。
公叔痤被囚禁在骊山营地山根的一座石屋。他在强大的魏国做了二十多年丞相,也算得当世文武兼备的赫赫人物了。可偏偏在与秦国连年大战中两次惨败,这次少梁之战,竟莫名其妙做了秦军俘虏。六十余岁了,老公叔自感少梁之战一世英名付诸流水,羞愤交加,不说话,不吃饭,不喝水,决意要饿死自己、渴死自己,为战场无能赎罪。连续三天的自我折磨,老公叔苍白干枯,在草席上气息奄奄。囚室石门隆隆推开时,老公叔眼睛也没有眨一下。
“公叔丞相,嬴渠梁有礼了。”嬴渠梁深深一躬。
公叔痤既没坐起,也没应答。正是这个年轻将军狂飙突袭生擒了他,他不愿意在如此场合说话。旁边子岸愤然吼道:“老公叔,这是秦国新君,你还敢牛顽!”公叔痤微微一动,还是没有睁眼,没有开口。嬴渠梁拱手道:“公叔丞相,请勿为少梁之战羞愧。这一战,谁也没有打赢。老丞相虽则被擒,我公父更被你军剧毒冷箭所伤,已经卒然崩逝。认真说,魏国还算略胜一筹。”
“你说甚?老秦公死也?!”
蓦然之间,公叔痤惊讶得睁大了眼睛。嬴师隰,这个令人生畏的劲敌死了?果真如此,自己连自杀的可能都没有了。秦人习俗,一定要在先君灵前杀掉仇人祭奠国君。心念及此,公叔痤冷冷一笑:“如此,公叔痤人头是你的了。”
“老丞相差矣。嬴渠梁不是杀你,是放你回安邑。”
公叔痤哈哈大笑:“嬴渠梁休得嘲弄老夫。士可杀,不可辱!”
嬴渠梁正色道:“渠梁何敢轻侮前辈。放老丞相归魏,渠梁一片苦心也。秦魏激战多年,生民涂炭,死伤无算。渠梁继任国君,图谋庶民安居耕牧,不想两国交恶。渠梁素知老丞相深明大义,欲与老丞相共谋,两国休战歇兵。不知老丞相意下如何?”
“秦公不记杀父之仇?”公叔痤迷蒙的老眼明亮起来。
“父仇为私,和战为公。若非真心,甘受上天惩罚。”
公叔痤打量着面前这个神色肃然的青年君主。他有一种令人折服的真诚坦然与自信,一句话公私分明,已将大局料理清白。老公叔不禁暗暗赞赏。与秦国罢兵,实际是老公叔多年主张。无奈,秦献公疯子一般连年攻魏,发誓要夺回整个河西;魏国不想打,也得奉陪。在他这个魏国丞相看来,自魏武侯时期吴起统兵对秦作战开始,秦国已经被大大压制,远非魏国威胁了;魏国的真正劲敌,是东方的齐国及南方的楚国;老是被秦国疯战缠住,不能脱身,实在是魏国很头疼的一件事。每与秦国作战,老公叔都不赞同上将军庞涓领兵,深恐庞涓对秦国赶尽杀绝,与秦人血仇越结越深。老秦人剽悍顽强,曾在戎狄部族包围中拼杀几百年而愈加强大,如此族性,绝非轻易能够吞灭;能将秦人压缩到荒凉一隅之地,该当满足了。魏国目标是中原沃土,不是西陲蛮荒。如今老秦公死了,秦国新君主动罢兵休战,岂非天意哉!
“好!老夫信你,休战!”老公叔一时感慨中来。
“只是这疆界,不知秦公如何打算?”老公叔又补一句。
“以石门之战前疆界为定。河西之地,归魏国。”
“秦公不觉吃亏太多?”公叔痤大为惊讶,不禁靠墙坐起。
“二十年后,我会夺回来的。”嬴渠梁一字一板。
“一言为定?”
“一言为定。”嬴渠梁微笑,“老丞相,该进食了。”
公叔痤豪爽大笑:“然也!吃饱好上路。”
“不急。”嬴渠梁笑道,“老丞相徐徐将息。三日后,秦国派特使护送老丞相回安邑。不言俘获,老丞相是魏王特使。”公叔痤又一次惊讶,不禁挣扎起身道:“秦公,老公叔阅人多矣!以公之气量胸襟,数年之后必大出天下!”嬴渠梁恭敬做礼:“渠梁才疏学浅,不敢当老丞相嘉勉。”公叔痤仰天叹息道:“只可惜,老夫来日无多,不能和英杰并世争雄了!”一阵长笑,昏倒在地。
三日后的清晨,嬴渠梁亲率三百铁骑,护送老公叔的轺车出了函谷关。
函谷关外,老公叔和嬴渠梁殷殷道别,向魏国都城安邑疾驰而去了。
秋霜白露,草木枯黄。嬴渠梁站在函谷关城头,凝望着远去的轺车。那面鲜红的魏字大旗,已经与天边原野融在了一起。他依然伫立在关城山头,任凭寒凉的秋风吹拂着自己,额头直冒冷汗,肩上担子山一般沉重。
如果罢兵成功,这座函谷关,月内就要交割给魏国了。自从秦部族立为诸侯国,函谷关从来是秦人的国命之门。有函谷关在手,秦人就坦然自若。丢失函谷关,秦人就袒露胸口迎着敌人的长矛利剑,举国紧张不安。如此一座函谷关,公父率秦人浴血疆场夺了回来,自己却主动交给了魏国。世族元老能答应吗?朝野国人能答应吗?虽然,嬴渠梁是经过深思熟虑的——唯其如此,才能使秦国休养恢复;才能使魏国不动刀兵而重占河西函谷关,在丰厚利市下放秦国一马;若要原地罢兵,根本不可能,强大的魏国绝不会在秦国濒临崩溃的时刻休战。
然则,朝野国人理会得此等险恶大势吗?
上天啊上天,莫非秦国要灭亡在我嬴渠梁手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