考古浙江:万年背后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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讲好考古故事(代序)

先讲一个故事吧:

“真理”来到村庄,一丝不挂,村庄里的人都怕它,不敢直视。智慧老人把“真理”请回家里,给它披上漂亮的衣裳。穿上衣裳后的真理,化名为“故事”。当“故事”走进村庄,所到之处,人们都喜欢它。

这故事告诉我们,“故事”的本质是真理或真相,是由修辞、技巧等形式包装起来的真相。讲好一个故事,就是揭示一个或多个关于自然、人生与社会的真理或真相,而这真相,竟然为多数人所喜闻乐见。如果关于好故事的这个说法可以成立,那么,谬误、谎言、欺骗和矫情,便绝无可能是好故事,无论它用了何种修辞。

考古学,是以发掘、整理、研究古人的遗迹和遗物,以复原古代历史、人类行为、社会模式演进的学问。以求实、求真为目标的考古学,其所揭示的关于古代历史、人情或社会的真相,可以是一份考古发掘报告或一篇学术论文。但是,一个好的考古项目及其学术成果,只是好故事的必要条件,并非好故事本身。

怎样的考古叙述才算好故事?注定不会有标准答案。我们竭尽所能,也只能大致描述一个好故事最有可能长成的模样——也许我们可以为好故事下一个实用主义的定义:受更多人欢迎的故事更有可能是好故事,让更多人从中获得趣味、情感、知识和思想滋养的故事才更有可能是好故事。但是这么说,等于什么都没说。所以,我们还是要回到实践的层面,讲好考古故事,就是为一项考古工作及其学术成果穿上漂亮衣裳的过程。这件美丽而吸引人的衣裳,可以是博物馆里的展览,电视频道的纪录片,也可以是记者、考古人或作家笔下的文字。这里只说后者,即考古题材的文本。

我最早读到马黎的文字,在八九年前,她是《钱江晚报》入职不久的文化记者,她关于考古发现和成果的新闻报道,受许多读者欢迎。大家说好看。好看的秘诀,无他,就是距离考古工地近些、更近一些。马黎能吃苦,每有考古新发现,总会第一时间赶赴现场,加上为人谦逊,待人接物,不卑不亢,考古人多乐意向她提供第一手信息,而她总能在考古人冷静、客观甚至无喜无悲的讲述中,抓住一两个“新闻点”,将古代的物事,与现代的生活连接起来,穿越古今,透物见人。

透物见人,是一种技能,也是境界。讲好考古故事,在某种程度上,就是透物见人的过程。人文学科,必须见“人”,这是平常的道理。然而,不同学科的“人”却大不相同。文学中的“人”,是有名有姓的“具体人”的生存状态和命运;历史学科的“人”,既有秦始皇、苏东坡等具体人,更有士农工商的“群体人”——毕竟还是人的政治、经济、文化或日常活动,转化为好故事,相对容易,市面上稍稍畅销的人文书籍,十之七八属文史类读物,就是这个理。

而给考古学穿上一件漂亮衣裳,则困难得多,因为考古学面对遗迹和遗物,并不直接见人,额外多出一只透物见人的拦路虎,在未有文字以前的史前考古领域(晚唐、五代吴越国以前的浙江考古领域也大体如此,唯程度有差)中,既无具体人,也无历史学范畴的群体人,所指之“人”通常是文化人类学等社会学科范畴的“抽象人”。两宋以后,历史文献的存量固然大幅超越前代,但考古发掘的墓葬、城市、瓷窑遗址,依然是历史的碎片,难以呈现为背景明确、首尾完整的具体事件。如何将古代的片段遗迹、坛坛罐罐的碎片,拼接出有头有尾的故事,继而与现代人的情感、趣味、思想建立起连接,就格外艰难。当然,我们也大可以说,只有艰难的事情,才值得今天有志气的年轻人去做、去开拓。在我看来,马黎写作的意义,正在于此——她的系列报道,从一万年前的史前聚落,到新石器晚期的水稻田,从商周时代的贵族大墓,到唐宋时期的青瓷窑址、城市和佛教文物,直至明清的海塘和普通人的坟墓,上下一万年,包罗众多的文物类型,为我们提供了多种式样的关于考古工作记录和学术成果传播的样本。换言之,《考古浙江》为如何讲好考古故事,奉上了多种可供探讨和参考的可能性。

任何一种可能性的探索,都无法一蹴而就。《考古浙江》正是作者长期摸索、反复试验、力求完善的过程性文本。

七八年前马黎的文字,并非如此,古人说“悔其少作”,事实上,一个有自我要求的作者,随着知识、趣味、价值观的改变或提升,恐怕连自己四五年前的文字都不能接受。马黎经常表达对早前文字的不满,这个“自选集”甚少收录最早期的文字,正是她是有追求的明证。她早年的新闻报道,有个特点,大量使用网络语言,或采用“以今例古”“蹭热点”的叙述技巧,常以打比方的手法沟通古今,帮助读者理解古物。这是新闻和通俗写作的常见手法,网络语言、蹭热点的好处,显而易见,容易贴近读者,让今人对古人迅速产生“通感”与“共情”;坏处也明显,因为热词、热点易冷,时过境迁,文章必然呈现出追求时效性的“速朽”特征。很多记者坦然接受这一事实,新闻本就以为读者提供快捷的资讯服务为目的,没有人会把“新闻纸”当成藏之名山的著作。然而,对一个有自我要求的作者而言,这只是皮相之谈。网络用语的过分使用,最大的问题,不在于时效性,而是与作者的书写诚意、写作态度有关。

写作者最难处理的关系,就是如何把握自己与读者之间的距离感,即“分寸感”。一般而言,新闻记者的写作有明确目标或定位,与读者的距离较近;独立作者、学者,与受众的距离稍远,为追求文本的严肃性和独立性,甚至会刻意与公众保持相当的距离。

考古学如果是一门严谨的学科,新闻如果是一项严肃的事业,那么,从业者应该是大家心目中定位的学者或作家。学者和作家,最宝贵的品质是“自由”与“独立”。有公信力的作者,其思考与表达是独立而严肃的,尽管谁都无法做到完全的独立,但文章的独立姿态,哪怕只有形式上的独立,其实也有必要。作者与读者之间的分寸感,如何拿捏?故作高冷,固然不好;刻意迎合,则尤不见佳。过分使用热词的作者,会让读者认为他是个趋时的人,甚至会为迎合部分娱乐化的读者而放弃自己的独立姿态。这也许会赢得更多的读者,但不足以补偿对文本公信力和作者独立形象的伤害。

子曰“今之学者为人,古之学者为己”,我们也不妨说“记者之文为人,作者之文为己”。记者更多为读者考虑,作者看重自我境界的提升并兼顾读者。谁都无法明确说明,作者与读者之间的距离,究竟多远算远、多近算近。这种微妙的平衡感,取决于不同人的天赋和立场。是的,优秀作者与一般作者的分野,不在文辞,而在于讲述的分寸感。

一个真正的写作者,谁又不是在“为人”和“为己”之间反思、摇摆和挣扎呢?

《考古浙江》可以看到作者在“分寸感”上的逐渐进步,对一个记者或作者——以文字为职业的人而言,没有比这更可喜的了。她依然会用网络热词,会打“以今例古”的比方——这是新闻记者的职责所在——但恰如其分,点到为止,在内容的时效性和严肃性之间寻求平衡;她的考古发现及其学术成果的报道,通常会以详细展示考古发现和工作经过作为故事的明线,又将考古发现和推导的必然逻辑作为故事的暗线,话题通常聚焦在与大众日常生活和生命体验密切相关的领域,却又含蓄地表达古今之间的观念和文化的变迁,在趣味性与学术性之间寻求平衡;关于浙江文物考古前辈王士伦先生和金华汤溪守墓人的报道,她在历史和现实之间穿梭,文字愈发深沉,以扎实的叙述为基础,间有克制的议论和含蓄的抒情,在记录、抒情和议论之间寻求平衡,说到底,这是理性与情感的平衡。

我之所以如此强调“平衡”和“分寸感”的重要性,因为这就是讲好考古故事的秘诀所在。而分寸感无法细说,它决定于写作者的立场和一念之间。我曾与马黎讨论由“新闻纸”写作逐渐向出版方向转型的可能性。我的业余写作也起步于报纸副刊,近年有意向出版的方向调整,深感转型之苦,书稿的写作逻辑不同于做新闻传媒,至少我们要从短平快的“爽文”迷思中解放出来,在生活体验或知识领域中拿出更成体系、更有纵深的文本,就像本书中的许多好题材,本可以深挖、做大形成独立册子的,经得起读者较长时间的检验、品味和研究,只在新闻纸和手机中一次性地过一遍,未免太可惜。

考古发掘的对象,本是古人日常生活、生产中的寻常物事,本质上,并无神秘可言。今人之所以感觉茫然或神秘,主要因为这些文物脱离了历史的时空和脉络,游离于具体的人物和故事以外,变成了一颗颗不知来自何处、去向何方的流星。讲好考古故事的困难,多半在于此——如何将残缺、无序的遗物,尽量准确地还原到具体的历史时空和背景中去,犹如天文学家通过演算,将脱轨的流星还原到它最初出现的地方。这也是判断一个学者学术能力和作者讲述能力的重要标准。汉唐以后的历史时期考古,有文献的辅助,将文物还原到具体历史场景中可能相对容易,而先秦考古对讲述者的叙述技巧就有更高的要求。

只有知识和真相是不够的,为考古硬核知识赋予更多的人文内涵,才有可能是更有效的传播。考古专业领域的“硬知识”,例如良渚文化陶器编年、河姆渡人的生计方式,当然会有小部分人有探索和研究的欲望,但多数人可能不会感兴趣,他们更想了解良渚人的日常生活和器物设计的理念,以及河姆渡人在距今7000年前的生产条件下,究竟如何利用并有限度地改造自然。这样的知识,才能与更多的“人”有关。

在著名的《傅雷家书》中,傅雷关于音乐的议论“又热烈又恬静,又深刻又朴素”。有一组通信特别好,大意如下:傅聪练习莫扎特,遭遇瓶颈,向父亲倾吐烦恼。傅雷回信说,我们对莫扎特音乐的认识是从感性开始的,但不能只停留在感性认识,更要深入研究莫扎特的音乐,最好成为莫扎特的研究专家,伟大的艺术是感性与高度的理性相结合的产物;搞研究,写论文,只要纯理性就够了,然而,艺术家(相当于故事讲述者)不能停留在纯理性,需要将学术成果诉诸情感。如此,我们的心跳,我们的脉搏,就与莫扎特跳动在一起,奏出动人的音乐。讲好考古故事,何尝不经历“正反合”的认知过程?我们对一块墓地、一处遗址的认知,从感性认识,上升到理性认识,再将理性认识诉诸内心的情感,这样的讲述更有可能与公众建立起更多的情感、趣味和思想的连接。

一个优秀的考古故事讲述者,除了考古、历史场景的还原能力,更要拿捏记录、议论、抒情等多种维度之间的分寸感,在科学与人文、实证与推测、学术与生活、理性与情感,甚至在独立姿态与市场需求、象牙塔与大众口味之间寻求微妙的平衡。

马黎跟踪采访了近十年来浙江几乎所有的重大考古发现,采访了众多与浙江考古、文物保护领域相关的人物和事件。她是浙江考古的观察者、参与者、记录者和传播者。作为记者,她坚守岗位,努力为读者生产更好的新闻报道;作为作者,她勤奋写作,不断反思,做成一件事,既可服务社会,也能变化气质,让自己成为一个更好的人。《考古浙江》是一个记者和作者献给读者和自己的礼物。

郑嘉励
2021年10月9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