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蛮生长与泥泞之诗(全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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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冒险

周五中午,顾珩发来了微信:“今天晚上6点,汇鲜楼304房。”

郁晴靠在沙发上,懒洋洋地回复:“你们今天不做生意?周五晚上可是餐饮行业的黄金时间。”

顾珩信息回得很快:“老蒋给大家放假,晚上的歇业公告已经挂出来了。”

紧接着又是一条:“你能来吗?能来的话我接你。”

这种急待确认的态度实在不太符合他向来傲气疏离又冷淡的画风。

脑补了一下他捏着手机不断埋头摁键盘的模样,郁晴忍不住笑,回复的节奏却还是慢悠悠的:“地点我知道了,你不用特意过来接我,我可以自己过去。”

信息发出后,郁晴想小憩一阵,却因为某种隐隐的期待始终睡不着。

辗转了半个小时后,她干脆起身洗了个澡,然后进了衣帽间,挑挑拣拣地选了几套适合晚上赴宴的衣服。

等到开始对着镜子打扮时,她又觉得自己这种郑重其事得犹如要去纳斯达克敲钟的模样实在是有点好笑。

自从辞职以后,因为一直处于休憩状态,她几乎没有在衣着打扮上花过心思,平日里大多是T恤加牛仔裤的休闲装扮,下楼吃饭穿着一双懒人拖鞋更是常事,就连和李之航之间的那次“约会”,也不过是为表尊重意思性地换了条裙子。

可是眼下,她不仅前后试了近十套搭配,甚至还拿出了全套彩妆用品,特地给自己化了一个干净又精致的妆容。

临出门前,她最后照了一下镜子。

镜子里的女人长发垂肩,身材高挑,在脂粉的装点下看上去光彩照人。

走出组团大门,正准备抬手打车,不远的地方忽然有人轻轻吹了声口哨。

郁晴一扭身,原本斜斜靠着小摩托车的小青年很快站直了身体,冲她点了点头。

“哎?你怎么在这儿?等很久了?”

“还好。下午也没什么事,就过来碰碰运气,等你一起过去。”顾珩的目光在她身上迅速打量了一阵,声音微哑,“不过我没想到你今天会穿成这样……不然还是帮你叫个车?”

“我穿这样怎么了?不符合今晚的着装要求?”

“不是……这身挺漂亮的。”顾珩有些不自然地将目光瞥开,“就是没想到你会穿裙子,坐摩托车可能不太合适。”

“哪有什么不合适的?你的技术我信得过。”郁晴豪气干云地拍了拍他的摩托车后座,“头盔呢?给我!”

“那行!”顾珩笑了起来,很快将头盔递到了她手中。

小摩托轰的一声迅速向前飞去。

郁晴靠在他的背上,长发被风吹起,只觉得心情也在这轻微的轰鸣声中愉悦地飘荡着。

20多分钟后,汇鲜楼的招牌出现在了眼前。

顾珩把车停好正准备进门,忽然被她叫住。紧接着,一个黑色的小盒子被塞进了手里。

“这是什么?”

“打车费。谢谢你特意过来接我。”

“呃……”

在对方满脸促狭的笑容里,顾珩打开了盒子。

一颗设计精美的银质黑曜石耳钉静静地躺在那儿,在阳光的照射下闪着耀眼的光泽。

“你这是干吗?”

“我前一阵不是去长顺玩儿吗,途中买了点小东西给朋友们当手信,这副耳钉看着还挺适合你的,就顺手买了下来。不过前段时间有点忙,就忘了给你。怎么,有问题吗?”

“你怎么忽然想着给我带手信?”

“不是你,是你们。小海和老仇他们收礼物的时候可没你这么矫情……看你这么为难,难道是以为我在打你什么主意?”

最后那个问句,她的声音变得又轻又软,像是在恶作剧似的。

顾珩微微一僵,很快把盒子塞进了口袋:“好。那就先谢了。”

这个反应实在太过冷静,郁晴忍不住继续逗他:“看你这样子很勉强啊,就算不喜欢也不至于看都懒得多看一眼吧。”

“没有,我挺喜欢的。”

“那你以后会戴吗?不会收了就压箱底吧?”

刚好有服务生迎出门口问他们的房间号,顾珩应了两句,也没有再回答这个问题。

乘电梯到了三楼的包房门口后,他才重新开口:“到了。”

房门才一推开,放肆的喧嚷声已经扑面而来。

除了顾珩之外,诚丰小炒的员工们都已经全员到场,眼下大部分都在麻将桌上大呼小叫地热烈战斗着。

郁晴抬眼看了一圈,房间里唯一的一张生面孔是正前方的沙发上坐着的那个胖乎乎的中年男人。

对方50岁出头的年纪,面相看上去十分和善,此刻像是刚听了个什么笑话,正满脸红光地笑得前俯后仰,看那样子不用特别介绍,也知道是今天饭局的主人蒋诚丰。

见他们出现,男人迅速起身,相互介绍了一番后,满是热情地把郁晴往饭桌的主位上引。

郁晴推让了一番,最终被安排在主客的位置坐下。闲聊了没几句,服务生已经把菜一道道地端了上来。

蒋诚丰平日里待在G城的时间并不多,店里的小伙计们也难得有机会这样完完整整地聚一次,此刻氛围一到,大家连菜都顾不上吃了,相互之间你一杯我一杯地都在忙着敬酒。

酒过三巡,吵吵嚷嚷的声音才总算安静了些。蒋诚丰对着酒桌上的一张张熟面孔看了一阵,忽然间一声咳嗽,从包里拿了一沓子厚厚的红包,绕着桌子走了一圈,一个个地放在众人面前。

小伙计们平日里哪见过这种架势,一时间都惊疑不定地放了筷子。

面面相觑了一阵后,单小海首先沉不住气了,刷的一下站了起来:“老蒋,这还没过年,你这是干吗呢?”

“大家别紧张嘛,今儿约大家过来吃饭,一方面是热闹热闹,另一方面也是有些话想和你们聊聊。”蒋诚丰双手向下摁了摁,做了个安抚性的姿势,“你们跟着我折腾这小饭店也不是一天两天了,我虽然是你们的老板,但说来惭愧,除了之前投了点钱,经营方面的事其实也没怎么管过。本来我是想着只要不亏本,就这么混着吧,何况最近生意在大家的帮忙下好像也还不错……但是最近我姑娘出了点事,我这个当爹的也不能不管。所以思前想后了一阵,就决定这两个月找个合适的人把店给盘出去算了……今天这顿就算是提前吃个散伙饭,也谢谢大家一直以来对我的支持!”

虽说天下没有不散的宴席,但亲耳听到自家老板宣布要散伙,难免还是有些沮丧。

一时间,房间里没人再说话,气氛安静得连一根针掉在地上的声音都听得到。

蒋诚丰也有些尴尬,赶紧笑着打趣:“大家别这样嘛,就算店盘出去了,无非也就是换个老板而已。说不定店交到了别人手上,还能经营得好一些呢?”

几分钟的沉默后,单小海拧着脖子发问:“老蒋,你姑娘不是在外省嫁了个金龟婿,有车有房生活好好的吗?这是出了啥事啊,搞得你生意也不做了?”

“这事你别提了,说起来也是挺气人的!”蒋诚丰喝了一阵酒,已经没了初见郁晴时表现出来的斯文劲儿,小海的问题又刚好戳到了他的痛处,当即脸红脖子粗地控诉了起来,“我姑娘找的那个畜生啊,刚结婚那阵看着还像个人,结果这两年做生意有点钱了,就开始在外面花天酒地,还和一个狐狸精搞上了。我当然不能让我姑娘被欺负啊,就说离婚可以,孩子我帮着带,但绝对不能便宜那对狗男女!”

饭桌上有人满是不忿地叫了起来:“这年头的狗男女也太不要脸了吧!你女婿不说了,男的有钱就变坏,说的就是他那种人渣!可那女的也真是,这世界上什么男的没有,怎么偏偏要去给有家有口的男人当小三?”

“就是人贱呗!”蒋诚丰恶狠狠地又灌了一口酒,“那狐狸精的照片我见过,长得还挺人模人样的,听说还在一个大公司当领导来着。外表看着倒是光鲜,结果正经事不做,就知道去当小三破坏别人家庭!反正我是决定了,要是我姑娘真的离了婚,老子就拿个大喇叭去他们公司门口蹲着,顺带贴几张大字报,把她那些丑事都给宣扬出去!”

“好好好!等晚一点咱们去给你买个大音响,只要您去吆喝,保管那小三的公司上下都能听到行不行?”看他越说越激动,小伙计们一边帮着数落,一边赶紧拉着他坐下喝了几口茶。

十几分钟的插科打诨后,不愉快的话题总算是岔了过去。蒋诚丰重新端起了杯子,招呼着桌上的客人一轮轮地喝了起来。

郁晴酒量一般,原本就很少喝酒。

作为味享科技里话语权仅次于程峥的高级副总裁,虽说面对投资人和各种合作伙伴时,诸多应酬在所难免,但程峥对她向来尊重,又体恤她不善饮酒,但凡遇到要靠着酒量拉感情的社交场合基本都是自己硬扛,很少让她冲锋陷阵。

但眼下她也不知道是中了什么邪,但凡有人凑上来敬酒,一概来者不拒,仰头就喝。

十几杯酒一下肚,她脸色越来越白,胃里也是着了火一样烧得难受。

顾珩冷眼旁观了一阵,在又一个小伙计凑身上前准备敬酒时,忽然伸手一挡:“你们多少也合适点,真要把人灌倒了才算完?”

“哎哟,顾珩你这是英雄救美啊?”小伙计满是夸张地大声嚷嚷,“晴姐都没说话呢,你还先急上了?舍不得晴姐喝的话,要不你来呗?”

“对对对!顾珩你别光说不练,要护着晴姐多少也拿出点诚意来!!”

接连不断的起哄声里,郁晴实在是扛不住了,起身说了一句抱歉,匆匆走出包房去洗手间里吐了一阵,感觉胃里的东西基本都吐干净了,才顺便又洗了把脸。

凉水的刺激让她满是眩晕的意识逐渐清醒。

抬眼看向镜子,褪去了妆容的脸看上去憔悴又苍白。

那一刻,她忽然觉得这样盛装打扮的自己端坐在那些对小三讨伐辱骂的人群中,真的跟个笑话似的。

折腾了这么一阵,包房内的狂欢依旧没有结束。

对他们当中的许多人而言,共事一场之后,这场聚会大概已经是彼此交集的终点。

此前能有多少感情暂且不论,但成年人的世界里,大抵都需要一场具有仪式感的行为以敬离别。

其实细细想来,在陪着味享科技几经起落的那段时间里,郁晴也曾经想象过有一天自己离开时,会是怎样一番情形。

她记得当时程峥满脸严肃地表示,你生是公司的人,死是公司的鬼,想要在退休之前半途开溜,门都没有!

在她一个接一个的白眼下,程峥又难得妥协地表示,如果她哪天真要走,公司一定会召开一场声势浩大的送别派对,风风光光地把她送出门。

那时候郁晴还十分不屑地吐槽说,程总你搞那么大的阵仗,究竟是给员工办离职,还是准备送郡主和亲过把老父亲的瘾呢?

然而让所有人都始料未及的是,离别真正来临时,会是那样狼狈而仓促。

仓促到没有鲜花,没有掌声,甚至连和程峥说一声再见的机会都没有。

在众人惊疑不定的目光里,她连正常的交接手续都没做,只来得及把常用的笔记本电脑带在了身上,就匆匆逃走了。

同时带走的,还有那些惊讶又鄙夷的议论和眼神。

回忆纷至沓来,让她暂时不想回到太过喧嚷的场合,于是不知不觉地走向了包房附近的一个小露台。

露台上简单地放了一张圆桌和几把椅子,大概是方便客人抽烟聊天。

郁晴满是困乏地坐下,刚刚把烟拿出来,就被人劈手抢了过去。

紧接着,一杯热茶递到了她的眼前。

她接在手里,低头喝了一口:“你怎么来了?”

“半天不见你,想着应该是酒喝多了不舒服,就出来看看。”

顾珩在她身边坐下,眼睛紧盯着她:“是觉得房间里太吵,还是老蒋说了什么让你不高兴?”

“怎么这么问?”

“感觉他说完话你就不太对劲。”

落在她身上的目光太锐利,像是能直击内心。在这样的目光注视下,否认和掩饰大概都无济于事,所以郁晴笑了笑:“和他们没关系,就是我自己的问题。对了……老蒋这边不做了,你以后怎么打算?准备继续待在这家店,还是另外找份工?”

“再说吧……”顾珩一脸的漫不经心,“只要肯花力气,找个活儿养活自己也不难,这个你不用担心。”

“那倒也是……”郁晴哧声笑,“就你那身劲儿跟杂草似的,干活也不挑,估计在哪都能活。”

顾珩也跟着笑:“那你愿意继续雇我干活吗?我可以打8折。”

“我?”郁晴有些自嘲地重复了一句,随着酒劲的阵阵上涌,身体逐渐软了下去,声音也变得模模糊糊的,“我现在就一无业游民,自己都还没想好要干吗呢,哪雇得起你?如果是之前的话……”

如果是之前的话,顾珩这种勤勉、聪颖、善于学习且不吝吃苦的人,大概会是她和程峥最喜欢的那类员工。

只可惜世事无常,如果也只是如果。

自己都已经混成了这样,再去想这些,无非只是徒增笑料。

倦意阵阵袭来,郁晴干脆闭上眼睛,将身体的重量彻底交给了身边的人。

顾珩先是僵了一下,然后很快脱下自己的外套将她裹住后紧紧抱在了怀里,像哄一个噩梦缠身的小孩一样,一下下地在她的后背上轻拍着。

那一刻,身外是把酒言欢的世俗喧嚣,空气里是微呛着的烟草气。

城市的夜晚带着浓浓的雾霾,甚至看不清天上的星星。

可就是这样的时刻,因为这样的怀抱,郁晴感觉到了久违的温暖和安宁。

因为这次聚会,郁晴足不出户地在家休养了两天,靠着长时间的睡眠和各种爆米花电影缓解着饮酒过度所带来的后遗症。

到了第三天,感觉精神恢复得差不多了,她这才起身洗澡,抱着醉酒那天顾珩送她回家时落下的那件旧外套,懒洋洋地出了门。

到达诚丰小炒时,正值午饭时间。

因为之前的“1元爆款”效应和已经开始试运营的外卖业务,小店里看着很是热闹。

单小海原本正一边招呼着客人,一边和接外卖的骑手小哥对单子,见她出现忙不迭地扬了扬手,隔了半晌才气喘吁吁地跑过来:“晴姐不好意思啊,刚好赶上活儿忙,好几天没见你了,你感觉好点没?要不要先坐下来吃点?”

郁晴伸手一拦:“你也别忙了,我不饿,就是过来还衣服的。对了……顾珩呢?怎么没见人?”

单小海吐了吐舌头:“晴姐你还不知道啊?老蒋不是准备把店盘出去吗?因为没想多耽误时间,价格应该也不高。所以那天把你送到家以后,顾珩又专门回头找他聊了聊,我猜大概是想要接手……”

“他还有这打算?”郁晴有些吃惊,“之前我还问过他,他半点风声都没漏!”

“我猜他也不是故意要瞒你,大概还顾忌着钱的问题,毕竟这事也未必能成……”小海叹了口气,“他那点家底大家都知道,虽然平时挺省的,但毕竟有一家子人要养。他和老蒋关系再好人也不能做慈善不是?就算搞个友情价外加分期付款吧,我估摸着二三十万总是要先拿出来的……”

“所以呢?”郁晴直接打断了他的各种铺垫,“他到底干吗去了?”

小海犹犹豫豫地:“我之前隐约听到过他打电话,好像是帮着人去跑煤矿生意去了。”

“这季节去搞煤矿?”郁晴的眉头皱了起来。

G省煤矿资源丰富,除了一些国有大厂之外,许多嗅到商机的小团体和个人也活跃其中,积极介入开采、运输和销售的各个环节。只是由于资质不齐或是缺少专业的技术力量,往往会导致各种事故,虽然政府方面一再加强规范,但相关悲剧还是时有发生。

眼下正值夏末秋初,雨水来得频繁,天气条件并不利于开采运输。G省又属山区,虽说近些年来交通大有改善,地区之间都有高速公路通达,但为了节省费用,负责煤矿运输的车辆通常会选择老旧的国道甚至一些质量堪忧的山间小路,但凡遇到暴雨时常常会面临山体塌方的危险。

郁晴家有远亲在这个行当里工作,家族聚会时林林总总的八卦也听了不少,明白煤矿买卖对常人而言是个来钱快,但风险也高的活儿。忧虑之下正待详问,小海忽然一拍头:“糟了!”

郁晴被他这一惊一乍的模样吓到了:“怎么了?”

单小海苦着一张脸:“顾珩这段时间不是忙嘛?就把给陆昭送饭的活儿扔给我了,结果生意太忙,我不小心把准备好的饭盒给扔外卖堆里了。人家刚才来收货我也没注意,不知道打包在哪个单子里被顺手收走了……”

“那你赶紧让老仇再做一份,现在叫个骑手去送也来得及。”

“也不只是时间问题啦……”小海依旧懊恼,“顾珩住的那片没电梯,赶着忙的时候外卖小哥懒得爬楼就会让人下去取,陆昭腿脚不方便,可又不愿意说明情况,这一来二去都闹过好几次了。刚才那个外送小哥是熟人还好办点,现在临时再叫一个怕是会有问题了。而且顾珩这几天忙成这样,估计家里一团乱,过去送饭的话怕是还得帮着收拾收拾……”

见他满脸为难,郁晴心念一动:“行了行了,你也别啰唆了。地址给我,我帮你跑一趟得了。”

小海大惊:“晴姐,这种事怎么好麻烦你?”

“哪有什么麻烦不麻烦的,反正我也闲着不是?”郁晴抬手看了看表,“现在也不早了,你让人赶紧把饭菜准备一下,我打车送过去,陆昭还能赶得上吃口热的。”

20分钟以后,郁晴打了一辆车,按照小海给出的地址,来到了某个小区的门口。

小区名为松竹苑,距离未来方舟沿河7公里的起始点距离并不远,从入口处看过去倒也形象光鲜,然而深入腹地后,内部的建筑却被几道围墙划隔得泾渭分明。

因为一时半会儿找不到具体的楼栋,她随手拉了个保安问了问,才知道松竹苑的地块原本属于G城周边的某个军工厂,前些年因为业务急剧萎缩又转型不善,厂区在濒临倒闭之前找到了某个地产开发商,联合开发了这个小楼盘。沿河景观较好的一面作为商品房出售,内部靠山的那部分则低价分配,当作遣散前的最后一点福利,给到厂区员工。

作为福利用房,各方面的条件设施和商品房自然不可同日而语。除了面积窄小,不设电梯阳台,楼距逼仄,采光困难之外,几乎也不存在什么像样的物业服务。

虽说和前方的商品房共享入口,但两个区域的住户自然而然地有了身份上的不同,也难怪保安在得知她要去往的楼栋属于福利房后,态度上不由自主地就轻慢了几分。

郁晴着急办事,也懒得和对方计较,问清楚路线后前后绕了几圈,总算找到了自己的目标。

眼前的小楼有7层高,外立面被开发商统一刷成了耐脏的深灰色,内里却是灰扑扑的鲜少有人打扫的样子,墙面上贴满了各种旧货收购、门窗装修、性病治疗之类的小广告。

好不容易爬上5楼,她按照单小海的交代从房门前那个简易塑料鞋架下面的纸盒里摸出了一串钥匙。

抬手开门之前,她想了想,还是先一步敲门打了个招呼:“请问有人在吗?”

话音刚落,屋内忽然传来了几声让人耳膜发紧的“咣当”脆响。

紧接着,就是什么东西重重摔在地上的声音。

郁晴心下一凛,不敢再耽误,当即赶紧开锁,拉开了眼前那道锈迹斑斑的防盗铁门。

刚迈进屋内,一股子呛人的煤气味正从客厅右边的小厨房里徐徐涌出。厨房的地面上湿漉漉的洒满了水,旁边还歪着一只有点变形了的不锈钢锅。

靠近灶台的地方,一个样貌清秀,面色却有些苍白的小少年满是狼狈地摔坐在地上,正努力伸手够探着眼前的轮椅扶手,试图挣扎着把身体给撑起来。

见她出现,对方暂时停止了动作,一双眼睛抬了起来,满是戒备地瞪着她。

郁晴怕他误会,赶紧做了一下自我介绍:“你是陆昭吧?别紧张,我叫郁晴,是你哥的朋友……”

“不用介绍,我记得你。”对方脆生生地打断了她,“不过我也记得你说过和我哥只是认识,算不上朋友关系。”

“呃……”

看来这位小朋友不仅听力十级,记忆力也不错。仅凭当初的一通电话,就把她稳稳当当地装进了“人事档案袋”里。

就是这牙尖嘴利的毒舌做派实在太不可爱了。

“人和人之间的关系,不是一成不变的。”郁晴一边说话,一边使出吃奶的劲儿连抱带拽地把他往轮椅上弄,“比如我们,几分钟之前还是陌生人,就算走在路上遇到了也不会打招呼,但是以后……”

“以后也不会。”陆昭斜了她一眼,口气冷淡,“我们不太有机会在路上遇到,因为我很少下楼。”

“你……”

每句对话都呛着火药味,也不知道是他的脾气向来如此还是刚巧今天心情不太好。

郁晴原本想知情识趣地就此闭嘴,看着对方被开水烫伤后又红又肿的小臂,又不能不管。于是只能一边收拾着满是狼藉的厨房,一边继续问:“你家里有治疗烫伤之类的药吗?都放哪儿了?除了手之外还有哪里被烫到没有?要不要去医院?”

“不用。”陆昭头也不抬,很快把轮椅摇进了客厅,然后从抽屉里翻了管药膏出来,涂在了烫伤的地方。

郁晴靠着厨房门,看他动作熟练却神情敷衍地料理着自己的伤口。

想来类似的场景他之前应该经历了不少次。

等他把药膏放下,郁晴忍不住再次开口:“你怎么会搞成这样?”

“想给自己煮个面,不小心走神了……”陆昭耸了耸肩,满脸不在乎的样子,“反正也没啥事,你别告诉我哥。”

“你就这么怕他知道?”郁晴学着他的模样歪了歪嘴角,“如果我偏要说呢?”

“你不会的。”陆昭一脸的笃定,“我哥不喜欢和多管闲事的人做朋友。”

这句不知道是陈述还是警告的话听在耳里,实在是有些刺耳。

面对这年岁不大却性格带刺的小少年,郁晴自觉还是少开口为妙。

几分钟后,郁晴把带来的盒饭放在了桌子上。

陆昭摇着轮椅坐了过去,筷子一下下地戳着菜,东西没吃上两口,眼睛却一直盯着手机。

QQ的声音一直在嘀嘀作响,每响一下,陆昭的脸上就多出一分焦躁。

若是平日,冲着他的这份不安,郁晴怎么着也该表示一下关心。

但眼下钉子碰多了,她也懒得多管闲事,只是默默地把眼前这个小套房里外打量了一番。

套房的面积不到50平方米,原本一居室的设计被隔成了两室一厅的格局。

像是为了给四下无窗、看上去格外逼仄的小客厅采光,两间卧室的房门都保持着开敞的状态。

靠左的那间面积稍小,虽然装饰简陋,却因为窗台底下摆放着诸多瓶瓶罐罐的简易梳妆台和墙面上贴着的大幅主人家的艺术照显得少女味十足。

靠右的那间卧室朝向和采光最好,除了窗边放着的一张单人床、一台电脑和一个小衣柜之外,其余的地方都被大幅的书架塞满,外加墙面上歪歪斜斜贴着的好几张足球球星的海报,看上去是很典型的男性住房。

这么窘迫的条件下,陆琳和陆昭的私人房间却都布置得井井有条,显然是花了不少心思。

至于属于顾珩的部分……

郁晴抬眼看了一下客厅边上那张堆放着不少衣物的窄小行军床,心里禁不住有些酸涩。

过了十几分钟,陆昭放下筷子,专心致志捧着手机坐在了一边。

郁晴看了看那几盒已然变凉却根本没动上几口的饭菜,眉头拧了起来:“你吃完了?”

“嗯……”

“东西不合胃口?”

“还行。”

“剩下的东西是要放冰箱吗?”

“扔了吧……反正我没什么胃口。”

“扔了?那你晚上准备吃什么?让小海他们再送一次外卖,还是准备打电话给你哥?”

“无所谓。”

“无所谓?”

郁晴忍无可忍地一声冷笑,刷的一下把他的手机拽到了自己手里:“你这么难伺候你哥知道吗?”

陆昭终于把头抬了起来,在经历了几秒钟愕然后,神色迅速变得愤然:“把手机还给我!”

“还给你没问题,不过有几句话你还是得先听着!”郁晴沉着脸,口气不再客气,“首先,和人说话的时候看着对方的眼睛是基本的礼貌,我因为是你哥的朋友才过来帮忙,没欠你什么,你态度多少也客气点。其次,你哥在外面累死累活一个月赚多少钱你不是不清楚,都这样了你还折腾着不让他省心,你觉得合适吗?最后……”

她看了一眼还在嘀嘀作响的手机,一字一顿:“我不知道你是脾气向来如此还是今天是为了什么事心情不好,但男子汉大丈夫有事说事,遇到点不开心就满心别扭着迁怒于别人的样子一点都不酷!”

话一说完,她把手机拍在了桌子上,迅速将饭盒收拾好,就准备开门走人。

门锁刚被拧开,背后忽然传来了陆昭的声音:“那个……对不起,我今天的确是心情不太好,所以就……”

郁晴转过身,静静地看着他。

陆昭紧咬着嘴唇,长长的睫毛因为满心的犹豫而微微颤抖着。

平心而论,这小孩长着一副让人很难生气的漂亮面孔。

和顾珩那种荷尔蒙满格,又野性又张扬的帅气不同,陆昭的长相温和又清秀,外加肤色白皙,头发柔顺,安静坐着不乱耍性子的时候,就像是学校里最受老师喜欢的那类好学生。

而这原本是他最肆意飞扬的年纪,应该在大学的篮球场或图书馆里,接受来自同性的欣赏和异性的倾慕,然而因为命运的玩笑,却只能被困在这小小的房间里,除了和一台电脑和一部手机相伴,哪儿都去不了。

所以即使性格极端了一点,大概也是情有可原的。

郁晴叹了一口气,朝他扬了扬下巴:“你遇到的烦心事,我能帮得上忙吗?”

陆昭轻声喘了口气,像是终于下定了决心一样,摇着轮椅进了自己的卧室。

几秒钟后,他有些困难地抱着一个硕大的纸盒子出来:“能不能麻烦你跑一趟,帮我把这个东西送给我朋友?”

“啊?”

郁晴赫然一呆。

送完了午餐,又要去送盒子,今天这是快递员专场吗?

欢畅KTV坐落在未来方舟的沿河商业区,距离陆昭家并不远,从松竹苑打车过来也就是几分钟的事。

按照服务生的指示,郁晴搭乘电梯上了3楼,在转角处那个写着309的包房前敲了敲门。

包房里刚刚有人一曲终了,正是掌声热烈的时候,隔了好半晌才有人捕捉到了敲门声,高喊了一句:“请进!”

郁晴把门推开,走了进去。

屋子里挂满了鲜艳的彩带和气球,一个三层高的生日蛋糕放在桌子的最中央,旁边是各种包装精致的礼物。

十几个年轻的男孩女孩顺着长条沙发依次坐开,靠近点唱机的地方,一个头戴金色小皇冠的女孩正满是期待地抬头朝着入口的地方张望着,想来就是今天这场生日派对的女主角。

见她出现,原本正哄笑着的人群很快安静了下来,每双眼睛都直瞪着她,那眼神分明就是大写的“大姐你走错屋了?”。

郁晴自己也觉得有点尴尬,只能小心翼翼地赔着笑脸:“请问一下哪位是‘进击的星宿二’QQ群的群主?”

头戴皇冠的女孩站了起来:“我是。请问您是?”

“我是PLUTO的姐姐……”

郁晴满脸正直地自报家门,只是对于这些中二感十足的网名,还是觉得有些羞耻。

幸好在座的年轻人们似乎已经习以为常,并没有觉得画风有什么不妥。

“啊……您好啊!”女孩的眼睛瞬间亮了起来,赶紧迎了上去,一边笑着招呼,一边不忘往门外看了看,“就您一个人?PLUTO他没来吗?”

“他有点事来不了,不过还是惦记着你的生日,就让我把礼物送过来了。”

“这样啊……”

女孩咬着嘴唇,明显有点失望的样子。然而在意识到“礼物”是那么个大家伙后,又很快好奇起来:“这是什么?”

“我也不知道。”郁晴笑了笑,“要不你拆开看看?”

在众人的帮助下,大盒子很快被打开,一个半透明的黑色球体露了出来。

郁晴也是第一次见到这份礼物的真容,禁不住仔细打量了两眼。

黑色的球体上有着细碎的花纹和斑点,看不出太多规则。球体里套装着一些形状各异的塑料组件,下方则是一个带电池盒的金属支架。

虽然看着是有那么点后现代艺术品的意思,但郁晴并没明白这东西到底是干吗用的。

在盒子打开的那一瞬,生日会的女主角却忽然动容。

“麻烦你们把灯关一下。”

她一边轻声交代着,一边把黑色的圆球搬到了房屋中间,紧接着,伸手在电池盒的开关上摁了摁。

随着啪的一声轻响,暗沉沉的房间里忽然被光芒溢满。

墙壁、地板、桌面、椅子……每个角落里都缀满了星空般的璀璨。

紧接着,藏在底座的音乐盒跳动了起来,轻盈的钢琴声如水一般开始流淌。

黑色的圆球开始缓缓旋转,星空的绚烂景象也在不断地变化着。

短短几分钟的时间里,他们像是置身于一个小小的宇宙里,跨过四季的交替,徜徉在无尽的浪漫星河。

“这东西究竟是什么啊?简直太酷了!”直到灯光重新亮起,围站在四周的人才算是缓过劲儿,纷纷凑身过来,一个个满是惊叹地啧啧有声,“晚点去群里问问PLUTO,这玩意儿究竟是啥?在哪儿买的?”

“这是星象仪……”女孩轻声解释着,很是宝贝地把礼物重新放进了盒子里,然后抬头看向郁晴,“姐姐,你要不要留下来一起吃块蛋糕?”

“不用了。”郁晴摆摆手,“我还有点事,你们玩得高兴。”

“那我送送你吧。”女孩把头上的皇冠摘了下来,很客气地跟在了她身后。

两人一前一后地下了楼,路上也没怎么说话。

到了KTV门口,郁晴正准备再次告辞,女孩忽然小声地叫住了她:“姐姐,陆昭他……真的没什么事吗?”

“嗯?”

突如其来的三次元称谓让郁晴有些意外。

“我们私下交换过个人信息的,而且还视频过……”看出了她的疑虑,女孩不好意思地笑了起来,“我叫黎晓晴,是G大的学生,和陆昭还有房间里的那些朋友都是在一个天文学相关的论坛上认识的,彼此熟悉了以后加了个群,有什么事都会在群里聊聊,也经常搞点线下的聚会什么的,不过陆昭基本上不怎么来就是了……这次我过生日,邀请了他好几回,本来感觉他还蛮感兴趣,大概会破个例,结果最后还是没出现……”

郁晴忽然想起了陆昭那一直紧盯着手机,心怀期待又满是焦躁的模样,心里不由得一阵发紧。

这段时间以来,他在群里旁观着这场生日聚会的种种讨论,却又无法亲临现场,心情想必很糟糕。

眼见女孩还在眼巴巴地看着她,郁晴清了清喉咙:“陆昭他性格比较内向,加上最近家里有点事,所以不能参加这次生日会,希望你不要介意。”

“我知道的。”女孩点了点头,“其实不仅是线下聚会他不愿参加,线上也挺高冷的。我也是因为和他很熟了,才总算是交换了个人信息。不过他真的很有才华,群里的小伙伴们都很信服他,也一直盼着能和他线下面基来着。”

对方的期盼太过热切,郁晴有些不太忍心地避开了她的注视:“那我和他说说,等有了合适的机会,我想你们就会见面了。”

“其实还真有个挺好的机会。G大过段时间有足球赛,他那么喜欢踢足球,可以过来看看。”

“他和你说……他喜欢踢足球?”

“是啊,之前他还陪我在网上看过好几场欧洲杯的直播呢!大部分球队的风格特点都分析得特别准,输赢基本都能猜对……”一路说到这里,女孩忽然惊觉自己好像话太多了,悄悄吐了吐舌头,“对了姐姐,麻烦你转告他一下,谢谢他这么用心地为我做了这个礼物,我会好好珍藏的。”

“好的,祝你生日快乐。”

一时之间,郁晴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只能冲她挥了挥手,就此告辞。

重新回到松竹苑时,已经将近下午4点。

陆昭像是一直在等消息,见她到家,眼睛迅速抬了起来。

“你没睡会儿?”郁晴有点累了,一边喝茶一边问,“我买了点水果,要不要吃?”

陆昭没说话,一双眼睛紧紧地盯着她。

“好啦,别这么瞪着我。”郁晴骤然意识到了什么,赶紧复命,“东西帮你送到了,小黎同学挺喜欢的……总算是幸不辱命。”

“嗯……谢谢你,她给我发消息了。”

“那你没顺带亲口说句生日快乐?”

“我没回。”

“干吗不回?”

陆昭闭了闭眼,声音放得很轻:“我怕她再邀请,我会忍不住想过去。”

郁晴愣了愣,放下手里的杯子,走到他面前蹲了下来:“陆昭,如果你实在想去的话,其实我可以送你……”

陆昭看了她一眼,眼神黯淡地瞥向了一边。

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灰扑扑的墙面上,是一张印着足球小将的漫画海报。

海报上的大空翼正高高跃起,姿态飒爽地追逐着脚下的足球。

这大概就是黎晓晴心中所构想的,PLUTO最完美的样子。

也是陆昭心心念念,满怀憧憬,却再也无法拥有的人生。

最后他轻声开口,像是在解释,又像是在为这无奈的现实做注脚:“是可以,但没必要。”

郁晴很快把目光收了回来,一时间也不知道该说点什么。

许久之后,她强行换了个话题:“对了,你的礼物哪儿买的?我觉得挺好看,淘宝链接来一份?”

“不是买的。”陆昭也已经回复了平静,抬眼冲她笑了笑,“私人定制,别无分号。”

“你很棒棒嘛!这么复杂的东西也能自己动手做?”郁晴这下是真有点吃惊了。

淘宝上出售星象仪的店家不少,但大多数也就是借助光源做一下简单的星空投影,技术含量并不高。

像那样不仅外观酷炫,还能模拟地球自转精确地展示出不同区域的天象变化,同时又有声效光影做配合的星象仪,怎么着都得是在天文、地理、数学和物理方面有所涉猎,同时配合着超强的动手能力,才能产出的成果。

如果背后的制作人是陆昭,那真的是太惊人了。

“别这么吃惊,我其实也就是之前在某个线上科技展看到了类似的东西,随手临摹了一下形状,顺便提供了个想法和绘制了几份不同区域的星空图而已……”像是看出了她的疑虑,陆昭耸了耸肩,“其他的事情大部分是我哥在帮忙,你要是真喜欢的话,可以让他给你做一个……设计图纸什么的电脑里还存着,应该不会太费事。”

“你哥?你是说顾珩?”郁晴满心的惊叹号并没有因此而打折。

“你不信?”似乎是误会了什么,陆昭皱眉强调,“我哥念书的时候成绩一直都很好,理科尤其拔尖,读高中的那阵代表学校拿过很多奖,做这个也就小意思……这些你都不知道的吗?”

郁晴摇了摇头。

陆昭说的这些,她还真是一无所知。

虽然之前的种种迹象足以表明顾珩的学习能力极强,英语似乎也还不错,但总体来说,在她的印象里,对方还是个动手比动脑要厉害得多的家伙。

这个动手,还特指是在揍人领域。

如今忽然间被人告知这家伙居然还是个学霸,那感觉实在是过于玄幻了。

陆昭瞪了瞪眼,很快把轮椅摇向了卧室,然后很是费劲地从床底下拖出了一个沾满了灰尘的纸箱子,冲她一扬下巴:“你自己过来看。”

箱子应该很久没有人动过了,从里到外都是厚厚的一层灰。

刚把箱盖掀起,扑面而来的灰尘就让人忍不住打了两个喷嚏。

纸箱打开以后,里面的物件倒是摆得很整齐。

一些证书奖状和奖杯之类的东西虽然已经有些许褪色,却特别裹上了塑封袋,像是被主人家小心封印在时光深处的秘密。

“这些都是可以看的吗?”

“嗯……看完以后你原样放回去就行。”

得到了陆昭的允许,郁晴将那些封存已久的物件逐一翻开,细细浏览了起来。

正如陆昭所说,这些奖状和证书大多来自各种各样的学科竞赛,从全国级到省市级应有尽有,大部分含金量不低。

换作任何一个高中生有这样丰厚的荣誉加持,都会毫不意外地成为老师们心目中的清北预备役。

作为少年时代同样在这些竞赛中努力搏命过的一分子,郁晴自然明白这些东西意味着什么。

可是拥有如此多光环的那个人,最终却没有走上众望所归的那条路,而是淹没在了芸芸众生里,成了一个整日靠着出卖体力和汗水勉强养家糊口的勤杂工。

在他身上究竟发生了什么,才会让命运发生了如此惊人的转折。

是和父母的离世有关吗?

郁晴一边沉思着,一边下意识地继续翻动着箱子。

最后,一张塞在箱底的照片吸引了她的注意力。

那是一张有些年份的照片。

从背景上的红色横幅看来,应该是拍摄于某个全国知名数学竞赛的颁奖典礼现场。

照片上的男孩手里捧着个精致的水晶奖杯,和自己的授业老师站在一起,笑得见牙不见眼的像只骄傲的小狼崽。

虽然时光荏苒,当初的少年看上去满是青葱,眉眼之中还没有被现实打压后逆向而生的桀骜不驯,但郁晴还是第一眼就认了出来——那是还在念高中的顾珩。

只是让她意外的还不只这些。

画面里顾珩穿在身上的那套蓝白相间的校服,虽然左边胸口上的校徽LOGO和名称字样已经因为奖杯的遮挡只隐隐露出了一个角,但她还是一眼就辨认了出来。

同样的校服她也有一套。

出自她高中时代的母校——G城第一中学。

顾珩摸黑上到5楼,停在了自己家门口。

掏钥匙开门的时候因为太过乏力,他感觉自己的手有点抖。

推门进家时房间里很安静,客厅里没有开灯,只有陆昭的房门开着一条缝,泻出一点微弱的光亮。

时间已经接近晚上11点了。

通常这个时间点,如果不是身体太难受,陆昭都会躺在床上,要么在刷手机,要么在看书。

这么多年了,对方似乎已经养成了无论再晚,都要等他回家以后说句晚安的习惯。

不过也就是这声晚安,让这个小破屋子里“家”的味道鲜活了起来。

“陆昭,我回来了,你还没睡吗?”

虽然按照惯例,他应该先去陆昭的房间里看看,陪对方聊上两句后再去洗漱休息。但今天他实在是太累了,随口招呼了一声以后,还没等到对方的回应,就坐在了靠墙的椅子上,迷迷糊糊地闭上了眼睛。

朦胧之中,轻微的脚步声响起,有人伸手在他汗淋淋的额头上探了探。

肌肤相触的地方清凉又温和,让人舒服得就想这样一直昏睡下去。

只是……脚步声?

顾珩猛地一个激灵,狠狠握住了对方的手腕。

“你没什么事吧?是不是有点发烧,还是太累了?”

“啊……我没事……”骤然亮起的灯光里,顾珩看清了来人的长相,身体迅速绷紧,手却慢慢放开了,“郁晴,你怎么会在这儿?”

“小海今天忙,托我过来送饭,顺便看看陆昭。本来早就想走的,结果陆昭睡下以后翻来覆去一直在咳,脸色也不是太好,我怕有什么事,就说等你回来再走。”

“哦……谢谢你啊。”

顾珩一边说着话,一边迅速翻出了两个盐袋,插电加热以后塞进了陆昭的被子,捂在了他腰的位置。

郁晴站在一旁静静看着,直到他动作熟练地把一切都处理完了,才悄声开口:“这样就行了吗?”

“嗯,差不多吧。陆昭身体不好,尤其怕凉,一到变天就会全身酸痛,严重的时候整晚都睡不好。用这个盐袋给他焐一下会缓解很多,等他醒了再吃点药就没事了。”

“没想到你还会弄这些。”

“有什么不会弄的,又不是一天两天的事,怎么着也熟了。”

“这是久病成良医啊。”郁晴抬头看了眼墙上的挂钟,“对了,你吃饭了吗?晚饭我多弄了几个菜放冰箱里了,没吃的话一会儿你自己热热,我就先走了。”

“现在就走吗?”顾珩看了她一眼,“那我送你下楼。”

时至午夜,白日里的燥热已然消退了不少。

带着花香的微风徐徐拂面,带着一股让人愉悦的浪漫味道。

出了小区大门,两人沿着小径并肩而行,谁也没有说话。

十几分钟后,眼见顾珩还没有要告别的意思,郁晴笑了起来:“珩哥,你这是准备就这么一路走着把我送回家吗?”

顾珩看着她,声音微哑:“如果你愿意,我可以的。”

这句话接得太认真,让带着调侃的玩笑也变了味道。

郁晴只能原地站定:“要不就送到这儿吧,我看你也挺累的了,早点回去休息……”

说话之间,一辆出租车从身后驶来。

经过他们身畔时,司机摇下车窗探了个头出来:“两位,走不走?”

顾珩眼睛都不斜,口气冷淡且强硬:“不走!”

“啧啧啧……这么难分难舍啊……”

司机笑着吹了声口哨,一脚油门踩了下去,车子飞驰着离开了。

郁晴有些无奈地叹了口气:“珩哥,你这是干吗呢?”

“没什么,就是想着……还没正式和你道声谢。”

“道谢需要这么有仪式感吗?”郁晴笑,“你再这么客气,以后我都不敢来了。”

“别这样,以后你要是不来,陆昭会失望的。”

“嗯?”

“我感觉他挺喜欢你的。”

“你确定?”回想着对方初见她时那满脸漠然的毒舌模样,郁晴一声轻笑,“你弟喜欢人的方式还挺特别的。”

“你别介意。陆昭他这些年很少出门,也不怎么和人打交道。能和你和平共处到现在,还能让你进他房间,已经很不容易了。”

“这样啊……那么你呢?”

顾珩眼瞳一抖,头猛地抬了起来:“什么?”

“没什么……”

郁晴轻声嘘了口气,想要收回刚才那句唐突的问话已然来不及,只能岔开话题:“对了,你之前是在一中念的高中吗?”

“嗯?”顾珩有些意外,“你怎么忽然想到问这个?”

“今天在陆昭那儿看到你高中时候的照片,那校服我认得。”

“这样……”顾珩低头点了支烟,顾左右而言他,“我那时候赶着长个,校服好像都不太合身,看着挺丑的是吧?”

郁晴没接他这茬,继续追问:“一中是全省最好的学校,升学率一直都挺高的。你又拿了那么多奖,成绩必然不错,那最后怎么没去念大学?”

顾珩的眼角几不可见地抽搐了一下,避开了她的目光:“高考我没去。”

“为什么?”

“不为什么……就是懒得去考。”

“可是……”

“别可是了。”顾珩打断她的问话,匆匆抬手拦了辆车,“时间也挺晚了,你赶紧回去休息吧。无论如何,今天谢谢你。”

“不用客气……晚安。”

“晚安。”

有些仓促的告别声中,郁晴几乎是被催促着上了车。

引擎的微微轰鸣声里,车子逐渐加速。

倒车镜里,顾珩一直站在原地的身影逐渐变成了一个很小的点,最终彻底消失在她的视线里。

接下来的几个星期,顾珩依旧处于久不见人的忙碌状态,似乎把所有的时间和精力都耗在了那风险重重的煤矿生意上。

承蒙于陆昭的那份“喜欢”,郁晴去那间小房子的时间倒是多了起来,两个人的关系也日渐熟稔。

陆昭的活动范围有限,兴趣爱好却很丰富,靠着互联网上的海量资源,许多颇为冷门的知识都有所涉猎。不过郁晴看得出来,每天最让他开心的时光还是在“进击的星宿二”QQ群里的闲聊和吐槽。

“你和这些群友们认识很久了?”

“嗯,挺多年了。”

“真难得啊……”偶尔围观过群里的直播和聊天后,郁晴禁不住感叹,“经常被你这样大火力毒舌攻击,群里居然还能一路和谐,黎晓晴作为群主也是挺不容易的。”

“她是挺厉害的。”最后这个名字的出现明显让陆昭心情愉悦,“之前还在念高中的时候她就一直是班长,后面因为在省物理竞赛里拿了奖,直接被保送去了G大。”

“情况都了解得很清楚嘛。”

郁晴哈哈笑了一阵,忽然心念一动:“你哥之前不是很多全国竞赛也都拿过奖吗?没人和他提过保送的事?”

“当然有啊。”陆昭口气很明显地骄傲了起来,“他的班主任都追到家里来好几次了,不过我哥没接受。”

“为什么?”

“因为他想考清北,陪他当时的女朋友一起去北京。”

“哦……”

郁晴十分善解人意地点了点头,没再继续追问。

毕竟现实就在眼前。

如今的顾珩并没有和自己当初期盼的一样,志得意满地踏进全国的最高学府,身边也没有那个曾经想要用心陪伴的女孩子。

人生对他而言,好像只剩下了烟尘、汗水和一地鸡毛。

对当初那个十七八岁的少年而言,满怀自信地以全国最好的学府为目标,为了心爱的女孩子全力冲刺,大概没有什么比这个更浪漫、更让人热血沸腾的事了。

那么在这么一往无前的动力下,究竟是什么让他停下了脚步,最终放弃了高考呢?

周末时分,郁晴特意抽了一个晚上的时间,去看望了自己高中时代的班主任丁芸。

丁老师今年50多岁,不到一米六的个子看上去颇为瘦小,性格却是风风火火。

因为她所带的毕业班即使是在优等生云集的G城一中也常年保持着数一数二的重点大学升学率,所以即使教学严苛,在学生中有“灭绝师太”之名,家长们还都是铆足了劲儿把自己的孩子往她的班里送。

对于郁晴的登门,丁芸表现得格外高兴,糖果糕点准备了一堆以后,才总算是坐了下来。

闲聊了半个小时,在郁晴的提议下,丁芸兴致高昂地拿出了几本相册,向她介绍起了这些年来的得意门生。

郁晴捧着相册,一页页耐心地翻阅着。

没过多久,某张眼熟的照片终于出现在了她的眼前。

“这位小师弟也是丁老师带过的学生吗?”她不动声色地开口问,“能在全国数学大赛上拿奖真是太不容易了。我记得我的上一级,有位叫徐凯的师兄好像也是在这个比赛上拿了奖,后来直接保送去重点大学了?”

“没错!徐凯他是很厉害了。拿奖之后保送了中科大,毕业以后直接去了谷歌。前两年来看我,说是已经在美国定居成家了。”

“那这位小师弟呢?他怎么样了?”

“他啊……”丁芸深深地叹了口气,眉目里都是惋惜,“他因为家里出了变故,最后连高考都没参加。每次一想到这孩子那么聪明,就觉得真的是太可惜了……”

夜色渐深,原本暖意融融的空气里也带上了一点凉意。

丁芸起身关了窗,又往杯子里添了点热茶,才在郁晴的询问声中,继续说起了往事。

“你问的这孩子叫顾珩,小你五六届吧,一进校就是特别扎眼的那种学生。长得帅,脑子灵,成绩不错,又总爱干点离经叛道的事,班里的男生女生都喜欢围着他转。到了高二下半学期还和班上最漂亮的女孩谈朋友,逃课带人家出去玩儿,搞得几个科任老师跑到我面前来告状,弄得我特别头疼……”

“您头疼归头疼,收拾起他来可没手软吧!”郁晴笑,“棒打鸳鸯这种事,您可是最在行的。”

“你们当时那种年纪,就应该学习为重,大学都还没考呢,谈恋爱什么的不是瞎胡闹吗?”丁芸也跟着笑了起来,“为了他逃课那事,我去做了一次家访。也就是那时候才知道,顾珩他爸死得早,初三那年他妈重新嫁了个姓陆的外地人。那男人带着两个孩子,一家五口人一起生活,环境也还挺复杂的。”

“顾珩他性格这么反叛,是因为他继父对他不好?”

“那倒也不是。”丁芸摇了摇头,“刚好相反,他继父虽然来自小地方,又带着自己的亲生儿女,对顾珩却很亲厚,经常带着几个孩子出去玩儿,相互之间感情很不错。听说他逃课那事,顾珩她妈急得要打他,他继父却给拦了下来,还说只要他期终考试能保持年级前十,就可以满足他一个要求。”

“这位陆叔叔人挺不错的啊!”郁晴由衷感叹着,“那后来呢?”

“顾珩也是很要强的性格,听大人这么说,也就没再闹出什么太出格的事。高二期终考那次还考了个年级前三的好成绩。拿到成绩单以后就扬扬得意地去染了个头发打了耳洞,搞得跟那阵子流行的韩国明星似的……据说耳钉还是他继父亲自陪着他去挑的。大概对他来说,就想用这种方式彰显个性,证明自己和传统意义上的好学生是不一样的。”

“也是够幼稚的了……”郁晴笑着摇头,想象着他曾经志得意满的模样,“照您这样说,他原本是很有机会去重点大学的吧,后面发生了变故……是和他父母有关吗?”

“是啊……”丁芸再次叹气,“高三那年,他代表学校参加全国数学竞赛拿了个奖,已经拿到了保送重点大学的名额。不过这孩子心气高,一心想要去清北,就和他当时的小女朋友约好了一起参加高考,然后在北京一起念大学。没想到高考前最后两个月,刚好北大那边招生组的老师过来,学校就说安排几个成绩拔尖的学生一起见个面。结果他爸不知为什么把这事给耽误了,想起来的时候就准备开车去补习班接上他再送去见面地点。可能是太心急了开车超速,半路出了车祸,两个大人当场就走了,弟弟也落下了终身残疾,剩下一个妹妹虽然只受了点轻伤,也是哭得当场就昏了过去……”

虽然有过诸多揣测,但如今事情的真相听在耳里,还是惨烈得让人揪心。

郁晴咬着嘴唇,沉默了许久之后轻声开口:“他没考虑过事情过去后复读一年再考吗?”

“原本应该是有计划的吧。”丁芸苦笑,“只是陆家那边原本就是外来人口,在G城当地无亲无故,根本没人可依靠。顾珩他妈这边倒是有亲戚表示可以继续供他读书。可他那两个异姓的弟妹,人家非亲非故的自然不愿供养。大人的后事办完后,已经有人准备把顾珩带去上海了,可当时陆昭还在医院里,情况非常不稳定,陆琳又总是哭得可怜巴巴的没个主意,所以顾珩和自家亲戚闹了几次不愉快后,最后决定不走了,留下来继续养着两个弟妹,直到他们长大成人。”

“就他一个人?”郁晴赫然一惊,“他当时刚成年吧?学校和政府方面难道就没有相关援助吗?”

“怎么可能没有?事情发生以后,学校的捐款和亲戚的捐助多少是筹了些钱,但一是作为肇事方有很多地方需要赔偿,二是陆昭那边的花销也大,那点积蓄很快就用完了。学校里的领导觉得他是个好苗子,和我一起去找过他好多次,想让他继续读书,可是看到他家里那种情况,又觉得实在没法开口……”

“那您后来见过他吗?”

“早几年的时候见过……他那个时候刚开始在外面打工,好像是被老板赖了钱,就和人打起来了,最后被送到了派出所。那次是我去接的他,出来以后带他去吃了碗面,那孩子一路吃得狼吞虎咽的,也没怎么说话。后来我问他以后有什么打算,他说也就先这样……我知道这孩子自尊心强,也没再多问,就让他以后如果有事要帮忙了就来找我。可是毕业以后的好几次同学会他都没来参加,再后来,联系也就慢慢少了……”

从丁芸家出来时,已经是深夜。

天空中淅淅沥沥地下起了雨,四下里都是雾蒙蒙的水汽。

郁晴没有着急回家,就近找了处房檐避雨。

刚拿出火机把烟点燃,口袋里的手机悄然振动了起来。

“顾珩”两个字躺在亮起的屏幕上微微闪动着,像是黑夜里的星星。

郁晴把电话贴在了耳边,声音轻轻的:“喂……顾珩?”

“嗯,是我。”电话那头的声音有些模糊,“你休息了吗?”

“没有。”她慢慢地吐了一口烟,心里也像是被夜雨浸湿了一样,柔软而氤氲,“你现在在哪儿?”

“一个服务站。”

“吃东西了吗?”

“嗯,刚吃了碗泡面。”

“味道怎么样?”

“还行吧。”

这没话找话的刻板问答总觉得有什么不对劲,冷场了几秒钟后,郁晴有些无奈地表示了抗议:“明明是你打的电话,怎么都是我在问问题?你就不想主动说点什么吗?”

“我这边……好像也没什么好说的。”电话那头的声音听起来低沉而沙哑,在蒙蒙的雨夜里传来,带着一种让人心底发软的疲惫,“今天车队在路上跑了一天一夜,所有人都很累了,可是想着跑完这一趟活儿就算干完了,也都挺高兴的。刚刚我们进到一个服务站,大家要么在休息,要么在给家里人打电话报平安。我翻了半天电话也不知道现在这乱七八糟的心情该和谁分享,所以最后拨给了你……”

他顿了顿,像是在说完一堆词不达意的借口之后忽然下定了决心一样,轻轻吁了一口气:“郁晴,我其实就想要听听你的声音。”

郁晴掐灭手里的烟,嘴唇微咬着,一时间有些失语。

沙沙的雨声中,电话里只有彼此轻微的呼吸声在传达着某些欲言又止的心情。

许久之后,顾珩的声音再次响起:“对不起,如果打扰到你的话……”

“珩哥!”郁晴很突兀地打断了他,“你刚说,跑完这趟,活儿就算结束了是吗?”

“嗯。”

“那你明晚能赶回家吗?”

“如果一切顺利的话……应该差不多吧。怎么了?”

“如果能赶回来,就尽早回来吧。”郁晴紧紧地握着电话,“明天我去买点菜,做点好吃的,晚上和陆昭一起……等你回家。”

次日清晨,郁晴特地起了个大早,开车去了趟农贸市场。

东西买得差不多后,她又去了趟诚丰小炒,拉着仇万山把顾珩喜欢吃的几样菜的烹饪方法一一记录了下来。

午后赶至顾珩家时,陆昭正在房间里看书,见她忽然提着大包小包地上门,满脸都是大写的问号。

郁晴自知手艺平平,得花大量的时间做准备工作,于是也顾不上和他多解释,言简意赅地说了句“你哥今晚回来吃饭”之后,就卷起袖子匆匆进了厨房。

忙忙碌碌地折腾了好一阵,该提前洗切炖煮的东西都已经准备得差不多了。郁晴把小厨房简单地清理了一下,正准备坐下来喘口气,才一回头,却发现陆昭不知什么时候把轮椅推到了厨房的门口,正若有所思地打量着她。

虽说相处了这么一阵,两个人之间也算是熟悉了,但因为陆昭冷淡又别扭的性格,相互之间却始终谈不上有多亲近。眼下见他满脸探究,郁晴也禁不住觉得自己这副大张旗鼓的主人翁姿态有点尴尬,于是赶紧装作不经意的样子上前揉了揉他的头:“怎么了?是有什么想吃的吗?今天买的食材挺多的,你想吃什么,我给你做。”

陆昭歪了歪嘴角,脖子一歪迅速从她的手掌下躲开,看样子并不准备配合她上演姐弟情深。

郁晴知道他的脾气,也不勉强,耸了耸肩正准备进客厅,陆昭忽然抬起头:“你刚才在厨房里弄菜的样子,看着很像萍姨。”

“萍姨?”

郁晴微微一愣,很快反应过来他口中的“萍姨”,应该就是顾珩的生母叶萍萍。只是这个评价让她有些羞赧,于是赶紧强调:“谢谢你的夸奖,不过我的手艺不怎么好,东西做出来了希望你别嫌弃。”

陆昭摇了摇头:“这也不算夸奖……其实萍姨做饭的手艺挺差劲的。我哥那个时候就不怎么喜欢在家吃,经常晚上带着我偷偷跑出去买烧烤……不过后来萍姨不在了,那些菜想吃也吃不到了。”

没想到他会忽然说这些,仓促间也不知如何评论。想了一阵后,她走到陆昭身前蹲了下来:“没关系……你如果喜欢吃烧烤,我可以多去老仇那儿请教请教,然后过来做给你吃。”

“其实我倒是无所谓。”陆昭静静地笑着,眼睛里似乎有某种特别的期待在流淌,“不过你如果愿意经常过来的话,我想我哥一定会很高兴的。”

时至晚上7点,大雨倾盆而至。

郁晴陪着陆昭坐在客厅里,心不在焉地翻着书,平均每隔五分钟就会抬眼看一下手机。

时间已经有些晚了,按照顾珩的性格,如果真是被什么意外耽误在了半路,知道有人等着他回家吃饭的情况下,无论如何也会主动打个电话过来。

窗外的雨又实在是下得太大,像是要把憋了好几天的闷气一股脑下透似的。

“陆昭,和你哥一起跑煤矿生意的人你认识吗?”

“认识几个,可是只是见过一两面而已,没有交换过联系方式。”

“那算了……”

看样子就算想找个知情人问问情况,也暂时没办法。

又等了一阵,郁晴先拿了点零食给陆昭垫肚子,再次试着拨打顾珩的手机。

这一次,电话干脆从无人接听变成了“你拨打的电话已关机”。

陆昭把零食扔在一边,只是低着头不断地发着微信,就连呼吸声也带着显而易见的焦灼。

然而一等再等,那些发出去的微信也只是自言自语地躺在那里,没有收到任何回应。

挂钟的时针指向夜晚9点时,陆昭的电话终于响了起来。

他急匆匆地摁下接听键,刚听了没两分钟,脸刷的一下就白了。

“怎么了?”郁晴意识到了情况不妙,“电话谁打过来的?”

“是和我哥一起出车的人,之前来家谈事的时候打过招呼……”陆昭的声音哆哆嗦嗦的,已经没有了平日里的矜骄和淡定,“他说……我哥出车祸了,现在已经被送到省医院了,需要亲属过去办手续……”

脑子嗡的一声,郁晴的身体不受控制地晃了晃。

然后她很快咬了咬牙,一边拿起外套,一边促声叮嘱着:“你先别着急,我现在就过去!路上我会给小海打电话,让他过来陪着你……”

话音还没落,她的衣角已经被死死拽紧,陆昭声音哽咽着,却不容置疑:“你带我去!”

郁晴心下一痛,伸手抱了抱他:“陆昭,我知道你很担心,但这么大的雨,你去也不太方便。我保证,一旦有什么消息我会第一时间通知你……”

“你带我去!!”

像是没听到她在说什么一样,陆昭依旧坚持着,滚烫的泪水已经不受控制地从他的眼睛里涌了出来,让他的声音也变得含糊不清:“求求你!我爸……还有萍姨……都是这么去的,我哥现在又这样了……我不可能等在这里……你放心,我只需要你带我去医院,其他的事不会给你添麻烦的!”

“好……那你等等我。”

片刻犹豫之后,郁晴狠狠点了点头,下楼冒雨找了几个保安,每个人塞了100块,让他们帮忙把陆昭从家里背了下来,连同轮椅一起塞进了车里。

赶至省医院时已经是夜间10点,郁晴上下跑了几圈后,终于问清了情况。

车祸发生时,顾珩他们的煤矿运输车队正行驶在距离城郊不远的山道上。因为雨势太盛,原本可供双车行驶的山道被雨水冲下的淤石堵塞,变成了只供单向行驶的狭窄路段。

至某个转弯口时,一辆迎面驶来的大货车司机因为疲劳驾驶,晃神之间忽略了眼前的道路变故,在发现路段被泥石堵住时仓促换道,就此正面撞上了顾珩的车。

车祸发生得极其惨烈,强烈的撞击之下,两辆大货车都直接翻下了山坡。虽说顾珩很快被车队的队友们救起并送进了医院急救,可眼下却依旧是生死未卜。

因为暂时不能探视,大家再心焦也只能等在急救室门前的走廊里。

几个和陆昭有过一面之缘的车队司机笨拙地劝慰了几句之后,又很快远远地坐到了一边,像是对着这么个年岁不大又身患残疾的少年,实在是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等待变成了最难以忍受的煎熬。

走廊里昏黄的灯光把人的影子拉得长长的,看上去晦暗又单薄。

不知过了多久,脚步声匆匆传来,神色焦灼的小护士扬着手里的几张纸,高声询问道:“谁是顾珩的家属?”

陆昭猛地把头抬了起来:“我是!”

“你?”小护士的目光飞快地在他身上扫了一圈,有点为难的样子,“病人需要马上手术,家属赶紧签一下字。你是他弟弟吗?家里的大人呢?”

陆昭张了张嘴,像是想解释什么,却又为难地咽了回去,满是无助地把目光落向了一边。

郁晴站了起来:“病人家里的大人暂时都不在,如果你们觉得他弟弟年纪太小,我是不是也可以代签?”

一个看上去职业干练的成熟女性,显然比一个身患残疾的小少年看上去要靠谱。

小护士见她上前,也是松了一口,一边把纸笔递了过去,一边例行公事般地问着:“请问你是他什么人?”

郁晴忙着签名,听到问话正准备答上一句“我是他姐”,一旁的陆昭已经促声开口:“她是我嫂子!”

落在纸张上的笔顿了顿,戳出重重的一个黑点。

郁晴抬头斜了他一眼,倒也没吭声。

陆昭的声音低了下来,含糊不清地补充着:“就……还没有领证。”

“未婚夫妻也行吧!您赶紧了……”

小护士实在等不住了,铆着劲儿地催促着。

这种紧急情况下如果没有家属签名,一旦出现什么意外,相关责任很大可能就是由医院来承担。虽然这些家属看着也不太像是不讲道理的医闹分子,但为了降低法律纠纷,逮着一个人总比没有强。

郁晴“嗯”了一声,没有再辩解,龙飞凤舞地迅速签了字。

随着小护士的离去,走廊里再次恢复了寂静。

几分钟后,陆昭把轮椅摇近了些,声音有些忐忑:“晴姐,你……是不是生气了?”

郁晴摇了摇头,却没吭声。

此时此刻,她的心里被巨大的恐惧和疲惫填满,根本没有心思去计较对方惊慌失措之下究竟口不择言地说了些什么。

见她不说话,陆昭咬着嘴唇,像是在犹豫着什么。

就在他下定决心准备开口时,忽然响起的一阵喧嚷声让他再次闭上了嘴。

电梯口那边,接到消息的诚丰小炒的一众人等连同陆琳已经同时赶到了。

比起上次见到时一身太妹打扮的张扬模样,眼下的陆琳明显朴素了很多,满脸惊慌的模样看上去甚至有些狼狈——她不仅没化妆,就连头发也是乱七八糟的,再配上风衣里面那套图案幼稚的棉质家居服,很显然是即将休息的时候忽然收到消息,根本来不及收拾就匆匆赶来了。

见到陆昭,她迅速冲上前,紧紧抓着他的肩膀,声音尖厉地开始质问:“顾珩他怎么了?现在究竟什么情况?我听说他是开车遇到了车祸?他明明知道这种天气开车很危险,为什么还要去?他脑子是不是有病?是不是也要把命给赔进去了才算完?”

“你能不能闭嘴!”陆昭一把拍开了她的手,满脸都是愤然,“哥为什么出去跑运输你不知道?他整天在外面干活还不是为了养这个家?就算你再不喜欢他,都这个时候了你能不能安静点?诅咒他去死你很高兴吗?”

没想到自己向来安静的亲弟弟会如此情绪激动,陆琳怔了半晌,再次抬高了声音:“陆昭你搞清楚,我才是你亲姐!谁准你这样和我说话的!而且……而且我接到消息就冒雨赶来了,现在也就是问一句他现在是什么情况,我怎么就诅咒他了?”

陆昭一声冷笑,像是满心疲惫之下懒得再和她争辩一样,把头扭向了一边。

时至当下,诚丰小炒的熟人们也顾不上这对姐弟之间的争吵,很快围在郁晴身边询问了一下情况。

知道顾珩现在依旧躺在急救室后,几个人低声商量了一阵,翻着口袋把身上的钱凑了凑,递到了郁晴手里:“晴姐,我们几个来得仓促,身上揣着的钱就这么多,等晚点手术结束了看看还差多少,我们想办法再凑凑……”

郁晴机械性地把钱接过来,低头看了看。

一沓花花绿绿的钞票,面额从5块到100块不等,大部分都是皱巴巴的,有的还沾着明显的油迹。

这点钱要用来支付高昂的医疗费显然是杯水车薪,但大概已经是他们此时此刻能够拿出来的全部身家。

她抬起头,目光从眼前的这群打工仔脸上一一掠过。

除了仇万山之外,这群小青年几乎都是20岁出头的年纪,每个月能拿到手的薪水,大概也就是勉强养活自己,不会有什么结余。

面对生死,他们都显得茫然又无措。除了陪在现场,尽力贡献自己的一份绵薄之力以外,大概也不知道自己还能做点什么。

夜雨还在淅淅沥沥下着,静逸的夜晚中,听起来格外让人心烦。

陆昭像是紧张过度,不知什么时候靠着小海的手臂,歪头合上了眼睛,似乎已经睡着了。

郁晴静静地坐了一阵,在意识到陆琳和陆昭争执之后就走向了走廊的另一头,没再和任何人搭过话后,慢慢走到了她身边。

陆琳站在靠窗的角落里,不知从哪里摸出了一支烟,正哆哆嗦嗦地试着点燃。然而不知是窗沿里漏出的风太大,还是她的手太抖,火机接连按响了好几次,却依旧没有闪出火苗。

郁晴把烟从她的手里摘了过来:“你还在读书,抽烟不好,你哥要是知道,也不会答应的。”

陆琳嘴唇颤抖着,已经没有了初次见面时的那股子叛逆劲儿,对于郁晴的教训,也没有半点要反驳的意思。许久之后,一连串的眼泪从她眼睛里涌了出来:“我没有要诅咒他,我就是气不过。”

郁晴递了张纸巾过去:“我们都知道你没那个意思,陆昭也是心情不好才会口不择言,你别放在心上……”

“不是的,你不知道……”陆琳重重抽泣着,“当年我爸……还有萍姨,都是因为车祸去的,陆昭也因为这个变成了一个废人,一辈子只能坐轮椅。车祸发生时,顾珩他就在街对面,亲眼看着一切发生……所以头几年的时候他经常做噩梦,一晚一晚地睡不着,我听陆昭说他总是梦到撞车的那一幕。结果没想到,今天他居然也因为这个进了医院……我听车队的人说,今天天气太差,他们是可以多歇一会儿再走的,可他为什么还要拼命往家赶?就不能等上一两天,非要这么作践自己?他不是脑子有病是什么?”

为什么会拼命往家赶?

郁晴有些茫然地想着。

是因为那句“我和陆昭一起等你回家”的约定吗?

陆琳的哭泣声还在继续:“是……我知道他辛苦,知道他养家不容易,可是我也在努力打工,拼命省钱啊!平时舍友们聚会什么的,我都很少参加,过生日那次,其实是因为我刚交了个男朋友,他带了自己的兄弟和朋友来给我庆贺,我才会在卡拉OK请客的……我也没想到会那么贵,没办法了才来找他,可是他那么凶我,让我在我男朋友面前一点面子也没有……我是个女孩子啊,我也有我的自尊,可是我再恨他讨厌他,我也没想过要诅咒他的……”

低低的哭声里夹杂着委屈的解释和申诉,在冰凉的走廊里隐隐回荡着,浸得人心凉。

陆琳哭到最后,干脆把脸埋进了掌心里,剧烈地哽咽着。

郁晴红着眼睛,上前一步揽住了她的肩膀,轻轻拍着她不断发抖的脊背:“陆琳,别难过了,你说的这些顾珩都明白。有你和陆昭等在这里,他一定不会有事的!”

夜雨几乎快要停下时,急救室的工作灯终于熄灭了。

痛苦而漫长的等待之后,院方总算带来了一点振奋人心的好消息:因为手术总体还算成功,外加顾珩顽强的生命力,最后总算是奇迹般地保下了一条命。

至于未来伤势是否会有反复,是否会有相关的后遗症发生,则需要继续留院观察一段时间。

即使依旧有这么多的不确定,但“命保住了”这几个关键字,却足以让所有等待的人都感激涕零。

考虑到陆昭的身体状况,众人也顾不上他“要等顾珩醒来”的诉求,在确认了顾珩手术顺利后没多久,就由单小海带着诚丰小炒的一干人等连哄带劝地把他送回了家。

陆琳因为来得仓促,衣服原本就穿得单薄,淋雨之后站在走廊里守了一夜,显然已经冻得不轻,在喷嚏不断的情况下,也很快被劝着回了学校。

人陆陆续续一走,最后等在那的就只剩下了郁晴和仇万山。

仇万山为人稳重,平日里话就不多,虽然和郁晴也算挺熟了,但鉴于她身上那股子成熟干练的气场,相处时总带着几分敬畏和客套。眼下独自相处,相对无言的情况下总觉得有些拘谨,坐了一阵后,就主动表示先下楼去买点吃的。

十几分钟后,仇万山端了两碗热气腾腾的白粥回来,顺手又递给郁晴了一个黑色的袋子,说是顾珩进手术室前运输车队的队友们帮着收拾的。

想着后续还有一些手续要办,或许需要提前把相关的证件材料准备好,郁晴打开袋子,随手翻看了起来。

袋子里的物件很简单,除了一件黑色外套之外,就是诸如钱包、手机、记事本之类的随身物品。

手机早已经处在了非工作状态,不知道是没电了,还是在车祸中被损毁,屏幕上一道道的都是裂痕,记录着事发时的那些惊心动魄。

钱包是非常简单的款式,看上去已经很旧了。里面零碎地塞着几张钞票,另外就是一张合影。

合影里的顾珩站在画面的最中央,眉目弯弯笑得一脸张扬。在他两边是抱着一只兔子玩偶的陆琳和表情看上去有些茫然的陆昭。

他的身后,一男一女两个面相温和的中年人神态亲昵地紧靠在一起,眉眼里都是笑意。想来正是因为车祸而离开的他的生母和继父。

如果没有当年的意外,这会是多么温馨美满的一家五口。

可是如今,所有人的人生都早已偏离既定的轨道,有关幸福的怀念和憧憬,都只能定格在这么一张小小的照片上,被塞到记忆深处。

大概只有思念汹涌的夜晚,才会被它的主人小心翼翼地拿出来瞧瞧。

郁晴只觉得心中酸楚,不敢再看,转而拿起了手边那本黑色的记事本。

本子里的内容不少,记录的大多是每个月收支的情况,草草浏览了几页后,郁晴很快意识到,即使是在这么拮据的情况下,家里的经济依旧被顾珩计划得井井有条,这么些年下来,存下的积蓄远远超出了她的预料。

只是所有的支出部分,除了陆琳的学费,陆昭的医疗用药,家里的基本用度,和生日节庆时偶尔给陆家兄妹买的小礼物,花在顾珩自己身上的部分简直少得可怜,最多的个人花费,好像也就是每个月的十几包烟。

账目之外,本子上偶尔也零星留下一些其他的信息。

匆匆一眼扫过去,有的是读书笔记,有的是学习心得,有的是关于两个弟弟妹妹的生日、考试或者节庆之类的日历提示,有的则是像日记一样只言片语的感悟和心情。

郁晴无意窥探他的隐私,正想将本子合上,某张夹在本子里的长方形纸片,却忽然吸引了她的注意。

因为他们未曾相遇,所以相信彼此间没发生过什么联系。

但在街道上、楼梯间和走廊里却有人说,

也许他们曾百万次地彼此擦肩而过。

纸片上简单地留着两行字,摘录自波兰女作家维斯拉瓦·辛波斯卡的诗歌Love at First Sight(一见钟情)。

这首诗她在念书的时候曾经读过,因为印象深刻,很多句子现在都能记得。

如果知道机遇已戏弄他们这么多年,他们也许会很惊异。

在还没有准备好,让他们彼此成为命中注定,

机遇会把他们拉近,让他们分离,

给他们设置阻碍,让他们窃窃欢喜,然后又甩手而去。

不知道顾珩是在什么时候,怀着什么样的心境写下了这两个句子。

但是那潦草又尖锐的字迹很明显地泄漏出了他当时烦闷犹豫又患得患失的心境。

相识以来,顾珩向来表现得很克制,也不是个容易情绪失控的人,那个时候究竟发生了什么呢?

郁晴一边揣度着,一边无意识地将纸片翻转。

然后她的心跳骤然加速。

纸片的背面印着阿司匹林的字样,很明显是剪裁自某个药品包装盒。

如果她记忆无误,在她们刚认识不久,对方带病去工地上打工而晕倒,最后被她拖回家后,她一边冷嘲热讽一边扔给他的药品就是这个。

没想到这个早该扔进垃圾桶的东西,却依旧被保留着。

“郁小姐,你怎么了?”

“没什么……”

觉察到了她的僵硬神情,仇万山很是关心地探问了一句。

郁晴意识到了自己的失态,很快收敛心神,把本子放在一边,顺手拿起了那件脏兮兮的黑色外套。

和顾珩认识了这么几个月,他换过的外套来回也就那么几件。

即使这件衣服已经被血迹和泥水沾染得一团糟,想必他也是舍不得扔的。

情绪翻涌之下,她想要出去透口气,于是摸了摸衣服的口袋,准备把它拿到附近的洗衣店里做一下清洗。

然后很快地,她从口袋里摸出了一条颈绳一样的东西。

绳子上挂着一个蓝色的小布袋子,御守一样摸起来有点硌手,也不知道里面究竟是什么玩意儿。

“郁小姐,别的东西你收拾一下就好啦,这个东西是顾珩的宝贝,平时都贴身带着,说是个幸运符……虽说吧,真出事的时候也没见它管什么用,但还是给他留着吧。”

仇万山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走了过来,指着她手里的东西小心提醒着。

“他还信这些?”郁晴一脸苦笑。

“以前是不信的……往年我和小海他们每到新年都会上黔灵山的庙里拜拜,求个签什么的,保佑新的一年一切平安。每次叫他吧,他都一脸不屑。可是前段时间,他脖子上忽然就多了这么个东西。有一次被小海发现了,非吵着问他是在哪里求的,里面究竟装了什么宝贝,他就是笑笑不说话,但是就他那样子,看得出是很宝贝的……”

只可惜,就算再宝贝再虔诚,这东西终究没能给他好运气。

反正事到如今,也没什么禁忌了。

愤懑之下,郁晴铆着一股子怨气,抬手把袋子里的东西抖了出来。

然后她很快愣在了那里。

落在手心里的东西看上去很眼熟。

那是之前去长顺旅行的路上,她买来送给顾珩的黑曜石耳钉。

原本礼物送出以后,一直没见他换上,她还暗自猜想着也不知道是款式不符合对方的审美,还是顾珩根本就没把这个小礼物放在心上。

直到和丁芸见面,她才知道对方现在常年戴着的那颗金属耳钉的来历。

对顾珩而言,那或许是有关过去回忆的重要纪念品。

所以即使自己的礼物被压箱底了,她也没有再生纠结。

没有想到的是,那颗黑曜石的耳钉没有被钉在耳朵上,却被他挂在了最靠近心脏的地方,秘密而深情地加以珍藏。

这是他在长久的艰难岁月里,唯一的温暖之光。

就在这一刻,无数记忆的画面汹涌而来。

她想起了那个夜雨中打来的沙哑轻诉着“我想要听听你声音”的电话;想起醉酒那次,那个紧紧抱着自己的身影;还有很多次,顾珩看向她时那饱含着千言万语的眼神。

虽然这所有暗流涌动的背后真相并非全无征兆,但此刻猝不及防地点醒,还是让她在焦虑、恐惧和忐忑之外,更多了一层难以言说的感动和震惊。

涌积在眼眶的泪水再也忍不住,郁晴把头埋进了掌心,轻声地抽泣了起来。

仇万山手足无措地站在那里,不明白这个在情况最危险的时候都保持着足够坚强和理智的女人,为什么会在这一刻失态落泪。

半开的窗户里,风呼呼地吹响。

搁在一旁的笔记本被一页页地掀了起来,哗啦啦的声音像是在轻声呢喃着。

有一些迹象和信号存在,即使他们尚无法解读。

也许在三年前,或者就在上个星期二……

有一晚,也许同样的梦,到了早晨变得模糊。

每个开始,毕竟都只是续篇,

而充满情节的书本,总是从一半开始记录。

手术过后,顾珩很快被转进了普通病房,开始了术后观察和后续治疗。

让人庆幸的是,所有的记录都表明他的身体恢复得很迅速,那些令人忐忑的后遗症,最终都没有发生。

住院期间,诚丰小炒的小伙计们自动排出了几个班次,轮流在医院和陆昭那里两头跑。听闻事故的蒋诚丰也再次从S城赶了回来,特地找了几个院方的朋友打点了一番,给了顾珩不少照顾。

为了不给大部队添乱,得知顾珩身体状况日趋平稳后,陆昭十分懂事地不再总是吵着要来医院,只是每天晚上8点左右会雷打不动地打一次视频电话,一方面确认顾珩当日的健康情况,一方面会乖乖地将自己一天的生活做个简单的汇报。

但凡晚上没课的时候,陆琳也会来医院,很多时候还会带着一盅不知道从哪里搞来的营养炖汤。

只是每次进到病房,她要么就把东西塞给同在病房里的看护者,要么就直接放在床头柜上,自己则远远地坐在一旁,从头到尾基本不怎么开腔。等到顾珩把汤喝完以后,她会动作迅速地把东西收拾好,直到离开之前,才会别扭地交代一句“我走了”。

对于这次意外,顾珩从始至终没有表示过太多的抱怨,对于医生的各种治疗方案,也都态度积极地配合着。仿佛从神志恢复的那一刻起,他唯一在意的只是如何能尽快恢复如常,至于其他的事情,就什么都顾不上了。

对于他这种难得一见的配合态度,周围的小伙计们都有些吃惊。郁晴心里却十分清楚,顾珩这么不顾一切地想要出院,究竟是为什么。

在度过了惊心动魄的生死关头后,所有人关注的重点都已然随着小护士每日送过来的厚厚账单转移到了高昂的治疗费用上。

诚丰小炒的小伙计们凑出来的那点钱早已经在那场关乎性命的大手术上耗了个干净,后续的住院费和医药费都是郁晴和蒋诚丰在一笔笔地垫付着。

虽说蒋诚丰很多次都态度明朗地表达过钱不是问题,眼下最重要的是先把身体养好,但郁晴知道,依照顾珩的个性,所有花在他身上的钱,他必然都是仔仔细细地记着账的。

多住一天,都是多一天的花费。

长此以往,他拼死拼活靠着跑运输生意赚来的那些钱,甚至这么多年来一点点存下来的积蓄,大概都将会被彻底掏空。

顾珩能勉强下地走路没多久后,运输车队的队友们推揉着把一个女人领进了病房。

女人大约40岁出头的模样,充血的眼睛里都是绝望的愁苦。从穿着打扮上看,生活显然十分拮据。

从进病房的那一刻起,她就畏畏缩缩地站在角落里,任凭众人不断声讨着,始终不吭一声。

“你不要以为自己不说话就行了啊!”队友之中有性格暴躁的家伙被她晾在那儿自说自话了好一阵,实在是忍不住了,姿态粗鲁地把她拉到了顾珩的床前,“人你也看到了,被你老公整这么一出,可是半条命都没了!而且交管部门已经判了,你们可是全责!全责是啥意思你知道吗?就是住院医疗的这些费用都得你们出!”

一直默不作声的女人在听到“费用”两个字以后,身体狠狠一震,终于蚊子似的哼了个声音出来:“那得要多少钱啊?”

队友抓过账单,正准备狠狠拍在她眼前,郁晴伸手拦了拦,然后悄声问道:“肇事者不是她老公吗,怎么没见人?”

“在家躺着呢!”队友同样悄声解释道,“出事之后一直联系不上,一开始还以为是躲哪去了,后来好不容易弄到了地址,过去了才知道他家里太穷住不起院,出事那天晚上简单处理了一下伤就回家养着了。我们几个也是没办法,就把他老婆给领过来了。”

郁晴皱了皱眉,走到对方面前,先安抚性地点了点头,才开口问:“这位大姐,你们家车买保险了吗?”

“啊?什么保险?”女人一脸茫然。

郁晴叹了口气:“要不这样,您先回去和您先生确认一下,车有没有买保险,如果有的话,保险公司或许能帮着进行一部分的赔付。”

“哦……”

女人看着她,又看了看病床上的顾珩,依旧茫然地点了点头。

女人第二次登门是在两天以后。

除了手里小心翼翼地拎了两袋卖相不佳的糕点外,身边还跟了一个瘦瘦的小男孩。

对方来得突然,病房里除了顾珩之外也就只有郁晴和仇万山两个人在场。

没有了车队队友们咄咄逼人的声讨,气氛也没有第一次那么紧张,在喝完一杯热水后,女人的话也逐渐多了起来。

从对方细细碎碎的念叨里,郁晴很快勾勒出了关于这个家庭的基本状况——夫妇两人都来自农村,靠着在学校门口卖早餐养着一个有先天性心脏病的孩子。前几个月因为他们长期做生意的学校周边搞起了卫生大检查,一切流动摊贩都被驱赶,无奈之下丈夫不知道从哪儿搞了辆车跑起了长途运输,努力给自己的儿子攒钱做手术。

因为这次重大事故,家里已然陷入了绝望的困境。老家的穷亲戚们能做的,无非就是前来看望的时候说两句安慰话,然后塞上一点钱。

只是生活依旧还要继续。

房租、水电、男人和孩子的治疗费……一个个都是等着金钱去填补的巨大窟窿。然而除了做包子卖早餐之外,女人也实在没有什么其他的手艺,即使内心怀着巨大的愧疚和不安,还是满心忐忑地再次上门,试图在赔偿的时限和金额上讨价还价一番。

整个念叨的过程中,顾珩一直没怎么说话,目光却不时微瞥向角落里的小男孩。

男孩年纪还太小,整个人看上去瘦精精的,表情胆怯而瑟缩。

从进病房开始,他就满是紧张地缩在角落里,只有在郁晴递了糕点过去时,才满是渴望地把目光投向了自己的母亲。

女人沉浸在巨大的焦虑和惶恐之中,显然没有接收到来自儿子的信号,结结巴巴地说完自己的难处后,对着顾珩低声打起了商量:“这位先生,我知道是我男人的错,才把您害成这样,我们是该赔钱的……但是我问了他,车子因为刚弄过来没多久,没买什么保险,我们家现在也的确是拿不出钱来。所以我想和你商量一下,能不能先等我男人的腿养好了?他好点以后,我们就回老家去把乡下的房子给卖了,再左右凑一凑,到了那个时候……”

“那你儿子呢?”顾珩很平静地打断了她,“你儿子的手术不做了?”

“哪还顾得上啊?”女人哆哆嗦嗦地颤了颤,满脸凄苦地看了看自己的儿子,“反正也拖了这么久了,大不了就再拖两年。而且听说做他这个手术要排号,也不知道啥时候才能排到呢……”

说到这里,她像是忽然意识到什么一样,笨拙而努力地强调着:“这位先生,我们家都是老实人,该赔给你的钱是绝对不会赖账的。现在也就是求你宽限一段时间,等我男人能下床了,我们就马上去筹钱!你要是不信的话,我可以给你写个欠条……”

一屋子的沉默里,女人像是得到了默许一样,很快从男孩背着的书包里拿出一页纸,一笔一画地开始写所谓的“欠条”。

郑重地摁完手印后,女人小心翼翼地把纸条递到了顾珩眼前,像是等着审判似的,满脸都是忐忑。

郁晴实在不忍心,眼见顾珩也没有再说话的意思,塞了些糕点在小男孩的手里,十分客气地把这对母子送出了医院大门。

心事重重地走回住病房时,顾珩不知什么时候已经下了床,眼下正捏着一支烟和仇万山凑在窗前,也不知道在聊些什么。

郁晴见状,疾步上前呵斥:“你还在养病呢,这个时候抽什么烟?”

顾珩耸了耸肩,简单回了一句“没事”,继续埋头点火。

郁晴瞪了他一眼,劈手把他手里的火机抢了过来。

几秒钟的僵持后,顾珩笑了笑,从口袋里拿了张皱巴巴的纸出来,随手一卷,凑到仇万山已经点燃的烟头上轻轻一晃,一簇火苗呼地蹿了起来。

“你这是干吗?”郁晴呆住了。

“这几天睡太多了,浑身都在痛,抽支烟提提神,没多大点事,你别担心。”

“不是,我的意思是……这张纸……”

“你把我打火机没收了,不就只能靠它了?”

顾珩嘴角微扬,像个恶作剧得逞的小孩似的,笑得一脸挑衅。

在那满是无所谓的姿态下,看向她的目光却是藏不住的温柔。

郁晴怔怔地站在那里,眼睁睁地看着那张被当作点烟器的纸条一点点地燃到了尽头。

最终,在顾珩吐出的袅袅烟雾里,那张落下了诸多保证和额度不菲的赔偿金的“欠条”,就这么彻底消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