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风云渐起
江湖上,总有这样那样的传闻,穿凿附会也好,确有其实也罢,但是对于身处市井的平民百姓而言,都只不过是茶余饭后的谈资罢了。而近年来,被人提及颇多的,有一个顺口溜:
“一凤一凰,幽冥无双。淡泊江湖,王不见王。”
“这一凤一凰,指的是一男一女,幽冥无双,指的是男的武功卓绝,出神入化已臻化境,世上少有人能出其右,女的是艳绝人寰,美丽无双,更有一身不外传的绝顶功夫。然而这两人天性冷淡疏离,不爱热闹,所以绝少现迹江湖。并且这样两个让人惊才绝艳的人物,一处南方,一在北地,从未见过彼此,却遥遥制衡中原武林,其势力比之现任武林盟主,也是不遑多让的。”地处金陵城最繁华热闹之处的官驿一品居里,一个说书人正说得口沫横飞,同时在一品居里进食的客人们,也听地津津有味。“便是北方蓬莱幽境之主沈幽爵与金陵月冷山庄庄主月无情。”
“既然两人绝少涉足江湖,你哪有什么好说的?”有初出茅庐的楞头小子暗自嘀咕。
偏偏说书人的耳力极佳,竟听见了,迭声反驳。
“这位小哥可说错了。虽然他二人极少干涉江湖事,可是,凡经他二人干预之似,定能化干戈为玉帛,大事化小,小事化无。比如五年前一系列当朝大员被暗杀,一直找不到凶手,月庄主只看了伤口一眼,便说,凶手擅使一双圆月弯刀,官府立刻张贴了告示,未几,一个想暗杀的胡儿被埋伏了重兵的知府大人活捉,果然是使一双弯刀。而三年前黄河泛滥,蓬莱幽境更是捐出白银一千万两赈灾。只这两件事,已非寻常人所能及了。”说书人喝了一口水,继续往下说。“这蓬莱幽境是势力,遍布全国,举凡钱庄米铺航运织造,只要有钱赚的地方,都能看见他们的商号。月冷山庄亦是大大的不得了。江湖上谁人不知谁人不晓,所有最精良先进的武器机关消息,无一不出自月冷山庄。且,只凭月无情一介女流支撑起偌大的月冷山庄,便已经教天下英雄竞折腰,竖起拇指交口称赞了。何况月无情十二岁接掌山庄大小事务,迄今为止八年整,将山庄的生意扩大了十倍不止。”
“那又怎样?”年轻小伙不以为然地反问。
说书人远远白了一直抬杠的人一眼,不理睬他的疑问,话题一转,继续开讲。
“且说上月初九,月无情在自家别府中设下埋伏,以一只巴掌大小精致穿花拂柳透心弩为饵,打算揪出藏在她身边的一个内鬼,却不料,就是她贴身的丫鬟为了情郎,舍命前来盗取。那丫鬟失手就擒之后,倒也有骨气,宁死也不肯招供主使是谁。月小姐亦是菩萨心肠,念在那丫鬟陪伴她多年,也没有为难丫鬟,只让她服下‘刻骨铭心’之毒后,便逐出府去。”
“何为刻骨铭心之毒?”有不谙江湖事的食客问。
“这位爷问得好。所谓‘刻骨铭心’之毒,听名字,似是极其狠辣,其实不然。只是服了此毒以后,所有往日令人刻骨铭心之事,萦系于心之事,念念不忘之事,必须全数抛在了脑后,重新做人。否则,若想要强行回忆往事,将之说出写出,便会有刻骨铭心、碎肤裂肉之痛,且会头疼欲裂,目不能视,口不能言,手不能移,如此这般如影随形,挥之不去。这药,无非是叫人完全放下往日的悲欢离合,再世为人。”
坐在靠街窗边桌前的一名灰衣大汉听了,向自己的同伴瞥了一眼。
“这月无情,似乎很不简单啊。”
大汉虎目狮鼻阔口虬髯,一身草莽气息,可是,却拥有精光内敛的明亮眼神,讲起话来虽然已经压低了声音,但仍就中气十足。
灰衣大汉对面,坐了一名蓝衣男子,二十四、五岁年纪,一根白玉簪束发,剑眉星目直鼻薄唇,带着似笑非笑的表情,直似风流儒雅的文生。然,他腰间悬的一柄寒铁长剑,泄露了他习武的事实。
“大哥久居关外,自然不知道中原这些年又出了哪些奇人异事。”蓝衣男子啜了一口热茶,微笑道,“大哥如果想为嫂夫人添置一件小巧灵敏又极具威慑力的贴身自卫武器,不妨到月冷山庄开设的霜寒阁看一看。也许找得到一件抵得上那穿花拂柳透心弩。”
“老弟你开什么玩笑?”灰衣的单非贤扬声笑。“我那婆娘未出阁以前是塞上数一数二的母老虎,多少觊觎她美貌的登徒子被她修理得瑞气千条,虽然这些年相夫教子的收敛了不少,可真要发起狠来,我未必是她的对手。”
“呵呵,呵呵。”蓝衫的江思月听了,忍不住轻轻笑了起来,塞外大漠里的异族酋长,却原来也是妻奴一个,这倒有趣。
“说书的不是说月无情不理江湖事吗?那她的月冷山庄出售奇兵利器,岂非时常会沾惹是非?”
“这就是她的本事了。所有到霜寒阁求购兵器的人,都必须先告知店家姓名籍贯职业,交由官府查证确实,才能以巨资购得中意的武器。据说出自霜寒阁的武器,全有其独特的记号,无法仿冒。且无一重复。如果有人利用月冷山庄的武器作奸犯科,皆有迹可循。所以,想去霜寒阁,是要掂量身份实力的。”江思月耐心向结拜义兄解释。
“官府会帮忙?”单非贤不以为然。
“自然,月冷山庄每年都奉上巨礼给各地官府。”官商勾结自古皆然,月冷山庄不仗恃有官府撑腰杀人放火,已经算是浊世之中难得的了。
“你此行,不会是为了月冷山庄而来罢?”一脸胡髭的单非贤可以当塞外最凶猛彪悍一族的族长,决不是一个只知策马扬鞭的卤莽鲁男子。正相反,他的心思可缜密着呢。
“不瞒大哥,是的。”江思月也不隐瞒,带久居关外的义兄四处游玩是顺便,他真正的目的,是求见月冷山庄现任庄主——月无情。
“臭小子,就知道你没那么好心。”单非贤狠狠拍了江思月的肩膀一掌。
这一掌,即使是颇有些武功修为的壮汉受了,只怕也要大呼吃不消,然而,看似斯文瘦弱的江思月却云淡风清地承受了下来,甚至还面不改色地替他的义兄斟了一杯酒,笑吟吟道:
“小弟这厢向大哥赔罪了。”
“好,爽快!”单非贤眼底精光一闪,死小子,功夫又精进了,竟然不动声色就接下他贯注六成真力的罗汉掌。“小二,再上一坛好酒。我要同我兄弟痛快喝一场。”
“来咧。”小二应了一声走过来送上一坛酒,然后眼光狐疑地瞥向江思月椅下的地板。他明明记得这地板是年前一品居翻修时重新铺的大理石板,怎么才不到一年,这位爷脚下的这一块已经碎了?等一下要记得告诉老板,只是,这样大块上好的大理石板,不晓得补不补得上。
喝完了酒,单非贤招来了小二付帐,江思月也不同他争,心知义兄为人豪爽。两人一同起身,向一品居外走去。
那边厢,已经说完今日的段落,正坐在帐台边上喝小酒的说书人,无意间抬头看见起身向外的江思月与单非贤,突然脸色一变,转而又喃喃自语。
“象,真是象,仿佛是一模子里印出来似的。”
“老许,你说什么象啊?”
“象月冷山庄的——”说书人老许下意识脱口而出,可是话才说了一半,他蓦然收了声,甚至还用一只手在嘴边挥了挥,似是发觉自己几乎说出什么会惹来杀身之祸的言辞,然后,他放下手,兀自低头喝酒,再不肯多说一字半句。
只是,耳力绝佳的的江思月和单非贤却已经将两人的对话听了进去,忍不住对视了一眼,两人又同时返身走向帐台,同正在算帐的掌柜打听。
“掌柜的,向你打听一下,霜寒阁怎么走?”
掌柜一见两人虽然布衣简从,可全都散发浑然天成的贵气,连忙详细指点了一番。两人谢过掌柜,递上一锭碎银,才再次走出一品居。
“说书人有问题,他虽然不看咱们,可是却一直在偷听咱们说话。”
“究竟什么象月冷山庄的什么呢?”江思月更好奇老许欲言又止的那部分。
“把他捉来严刑逼供一番,他一定会老老实实全招出来的。”单非贤玩笑般地建议。
“算了,先陪我去月冷山庄讨一杯茶喝罢。”
“何必说得这样可怜?凭你嵩山少林无上大师座下唯一的俗家弟子,堂堂福建江家二少爷的身份,哪里需要去讨茶喝?只要你报下大名,不知多少人上来巴结你。”单非贤大不以为然。偏偏,他这义弟仿佛怕被人认出来一样,总以别的名号行走江湖,刻意隐瞒自己前武林盟主次子的煊赫身份。
江思月温和地笑,并不介意义兄的调侃。盛名之下,未必符实。他太知道顶着江天罡之子的头衔行走江湖的压力,要行得正坐得端,只能赢不能输;若行差踏错,赔上的,就是整个江家的荣誉名声。江家,有他大哥一人继承了爹爹的侠之大义已经足够。为了维系江家在武林的声势,大哥牺牲了爱情同婚姻,与他完全不爱的世家之女成亲,同时也放弃了对音乐的痴迷。他不想象大哥那样,全然没了自我。他只想做一个没没无名的人,在大哥需要帮助的时候,,暗暗替大哥分忧。他个人可以不要那么沉重的荣誉与盛名。
“有时只有影的阴暗,才更显得光的明亮。假使我大哥是光,我便是影。我大哥不方便说的做的,只好由我这个弟弟来替他完成。他不能辱没了先父的英名,而我,又岂能坐视别人来辱没先父?”他的嗓音是一贯的温雅淡然。
可是单非贤却从他轻浅的语气里听出了杀伐之意。
“老弟——”然他却不晓得说什么。他自己又何尝不是经历了血腥同阴谋重重的争斗,才继承了父汗的王位的?他们这样身世的人没,哪一个没有晦涩阴暗的背景?即便他已经当了十年的酋长,仍不免为当时的往事而深深痛苦。最后,他只能拍了拍江思月的肩,以示支持。
两人回客栈牵了马,纵骑而去。
到了月冷山庄,在门房递上拜贴,未几,朱红色的侧门被无声打开,一名青衣仆从迎了出来。
“单公子,江公子,请随我来。”说罢,在前头带路。
江思月与单非贤对视一眼,没料到这样容易就进得了庄。跟在仆人身后,两人暗暗留意山庄里的布置,很快便发现,月冷山庄里的一花一木、一溪一石,皆是有意为之,分明就是一个极厉害的阵式。陌生人如果闯进来,只怕是有来无回。难怪没听说有宵小之徒觊觎月冷山庄。实在是非不为,乃不能罢了。
仆人将两人引至故雨小院的花厅,立刻有丫鬟奉茶。
“二位公子请稍候,我家小姐立刻差人来。”说完,仆人同丫鬟一起退了下去。
坐等了片刻,仍不见有人来,性烈如火的单非贤禁不住冷哼了一声。
“架子倒真大。”说完,执起精致的茶盏牛饮了一口,嘀咕。“淡而无味,啧,哪里抵得上塞外的酥油茶、马奶酒?”
江思月听了,只能微微摇头。
“月冷山庄待客,不可谓不诚。单只这宋汝官窑的瓷器,已经是皇帝的享受,更遑论杭州狮峰雨前龙井,色绿、香郁、味醇、形美,这沏茶的水亦不简单,是杭州虎跑的泉水。全数是帝王享受。可惜,单兄你不谙此道,招待你,真是浪费,直似牛嚼牡丹。”
有轻轻的击掌声响起,一个清越而不娇腻的女声随后响起。
“公子的确是识货,也不枉我家小姐交代要以此招待二位了。”
然后,一名穿湖水色素缎儒裙的女子自门外踱进了花厅,阳光洒在她身后,将她窈窕的身形映在花厅的青色地板上。
单非贤的浓眉紧紧锁了起来,以他的武功修为,竟然不晓得这绿衣少女何时接近了花厅,如果不是她出声提醒,只怕他们仍不会注意到她。
江思月也循声望去,只见一名绿衣女子,翩翩而来。她的如云长发编成一条油亮粗黑的发辫随意垂在身后,微微晒成蜜色的皮肤,细细淡淡的弯眉,狭长深幽的凤目,挺直的鼻梁以及淡粉色形状娇好的樱唇。除开腰间系了一枚玉佩,她浑身上下再无一点赘饰。
然后,他望进了一双明澈清净的眼里去。这双眼,清澈却深不见底,似她身上那一袭水色夏衫,给人一泓深潭的感觉。
“姑娘是——”江思月起身相询。
“倾儇。月冷山庄总管事。”
一直没有出声的单非贤英眉一挑,从鼻孔里冷哼了一下,意思是月冷山庄也忒瞧不起人了。连江思月也忍不住轻掀起剑眉,这样一个年轻却貌不惊人而又深藏不露的少女,竟然做到了江湖内外赫赫有名的月冷山庄的总管事位置,倒大大出乎他的意料。他原也没指望一定会顺利见到绝少踏迹江湖的月无情,可是,派这样一个年纪轻轻的少女从来,又能解决什么问题呢?
“贵庄庄主——”
“小姐去了紧陵别府避暑,眼前山庄上下一切暂时都交由我来管理。”倾儇似是知道他们的疑虑,微笑踱至上首,向两人微微一揖。“我家小姐出门前吩咐过了,近日定有贵客登门,不得怠慢。所以二位公子有什么事,不妨尽管同我说,若我能为二位公子分忧,自当竭诚相助。”
倾儇一边说应酬话,一边不动声色打量两位来客。那灰衣虬髯的男子虽然在江湖上没什么名头,可是,一双精光锐利的虎目令人一望既知,他不是简单角色。只怕,便是那塞外一族的单于了。
然而,更不简单的,是这蓝衣长剑一脸书生气的男子。江思月,拜贴上是这样写的。但是,言谈举止之间,他令她有熟悉的感觉。可以令她在一见之时已有了这样的无由亲切感的人,实在并不多。
“在下江思月,这位是我的义兄单非贤。我二人此次前来,是想请教贵庄庄主,近来江湖上有许多正道英雄为神秘武器袭击,或死或伤,但没人识得他们是被何种武器所杀伤。听闻贵庄主博览群书,精研各式武器,所以,想请庄主不吝赐教。”
倾儇凤目中寒光一闪,轻轻道:
“小姐不理江湖是非,亦不是一朝一夕的事了,想必二位公子也应有所耳闻。所以,想请小姐出面,眼下是绝没有可能的。”
“可是,事关生死——”江思月想进一步劝说。
“老弟你还同她多罗嗦什么?她既不愿意请她家主人出来说话,我们干脆直接去那什么别府。”单非贤嚷。这时他不禁想念起身在大漠的老婆来了。如烟凶则凶矣,但至少不会用这种看似温和有礼实则冷淡疏离拒人于千里的面孔对付他。
倾儇闻言,却轻轻笑了起来,笑声似一串玎玲做响的银铃,奇异而清脆,竟将单非贤欲当场发作的怒气牙了下去。
“我只说小姐不管,却未说倾儇不管。”倾儇仍是浅笑悠然。
“姑娘的意思是——”江思月被她唇角细微却美丽的笑纹吸引。她的笑,美丽之外,还有一点点亲切,让他有同她亲近的冲动。奇怪,他从不是登徒子般冲动的人,不想今日却分外为着一个女管事所吸引,勾动他素日无波的心。
“我虽未必比得上我家小姐,可是跟在小姐身边日子久了,多少也学了一点皮毛。”倾儇无意自抬身价,只是据实告之。“二位公子不妨形容一下死伤者的死状、伤口。”
江思月沉吟一会儿,决定信任她。
“死者至今共有五位,每名死者被击中的位置不尽相同,但多为胸腹部位,但也有一人被击中头部。五人中有四人当场毙命,一人苟延残喘三日才断气。所有人皆被一种奇怪的铁弹击中要害,最奇怪的是,明明伤口只得一个,然而体内却有无数分布均匀的铁弹。”
“够了!”倾儇阻止他再说下去,她淡雅的眉蹙了起来。该来的,始终会来,她早有准备。可心里,仍不免觉得愧疚。是她疏忽了。
“我已经知道那是什么武器了。”她轻轻击掌。“秋悉。”
“在。”门外有软糯的童声应。
“取天字库房里一百七十九号样品来。”
“是。”娇软的童声远了。
倾儇转而面对两人,道:“在为二位公子解惑之前,按例,请二位公子报上真实姓名籍贯职业。”
“我们又不是买家。”单非贤没有风度地翻白眼,反正不在自己族中,他没必要摆酋长的威严给什么人看。
江思月却深深看了倾儇一眼。这个少女,行止之间,全无下人的拘谨谦恭。虽然她有礼有节,可,那只是应酬。她清亮的眼里始终不卑不亢,不见一星半点女子的矜持娇怯。她,真的诚如她自己所言,仅仅只是一个管事?如果是,那么这月冷山庄或恐根本就卧虎藏龙罢?而那隐身幕后的庄主——月无情,只怕更是非凡。
“二位公子也可以不说,那我就可以轻松地送客,只当什么事也没发生过,而我也什么都不知道。”
“这刁钻丫头,要搁在塞外,我非教训她不可。”单非贤咬牙切齿,要不是义弟有求于她,看他不当场要她哭爹喊娘。
“单兄。”江思月啼笑皆非地看了义兄一眼。他晓得义兄为人大男子汉思想根深蒂固,但还不至于同女孩子动粗,怎么今日脾气恁地火暴,屡屡想同一个女子过不去?还是,这笑得悠然自得的倾儇,真有本事触怒义兄?“姑娘请别介意,我义兄只是心急。”
“无妨。”倾儇又笑了。“要向陌生人讲述自己的祖宗八代,的确未必人人可以接受。我亦不想强迫二位。其实,比之珍贵的生命,二位透露些少个人隐私,又算什么损失?”
单非贤瞪住倾儇,暗忖,这女子,灵牙利齿,得了便宜还卖乖。但他不得不承认她的确很有勇气,在塞外,多少人只是看见他浓眉一皱,已经双脚打颤讲话结巴了,更何况是面对他的低声咆哮。可是,她非但毫无惧色,还兼且能轻松调侃,就有一点意思了。也罢,就顺义弟的意好了。
“请姑娘莫介意。”他抱拳一揖。“我是塞外大漠人士,名耶律阿岑纳,汉名单非贤。是一族之长,同时也牧马放羊。”
“在下是——”江思月见义兄痛快地自报山门,反而迟疑了一下。但最终,他仍是老实说。“在下是福建泉州人士,姓江名洌,字思月,赏金猎人。”
倾儇听见“福建泉州”时,眼中飞快闪过深幽光芒,当她听见“江洌”时,恍然大悟似地想起,他为什么会令她觉得熟悉了。是了,是他。
“秋悉,把东西送进来罢。”
“是。”娇软的童音在应声的同时,人也已经飘近。
然后江思月——江洌和耶律阿岑纳看见一个穿鹅黄色织锦石榴裙的丫鬟端着一只托盘走了进来,托盘上是一只青翠欲滴的冬瓜,胖胖圆圆,旁边搁一只巴掌大小檀木盒子。已经十八岁却仍拥有一把童声的秋悉将托盘轻轻放在倾儇面前的茶几上,就又无声地退了出去。
倾儇揭开木匣,捻起一枚龙眼大小的铁弹,摊放在手心上,展示给二人看。
“这是心雷,暂且就用这个名字罢。只这一粒,已可将巨兽杀死。原本研制出来,是给猎人用的。”她莲步轻移,在两人的注视下踱至门旁,轻一弹指,掌中的铁弹已势如闪电般射向托盘上的冬瓜。
场景有些好笑,那只冬瓜静静置在案上,除了外表多出一个黑洞,并不显得有什么大不同。
倾儇又缓缓踱了回来,伸手在袖笼里取出一柄薄如蝉翼的匕首,手腕一抖,剖开冬瓜。
“耶律公子,江公子,请看。这一粒弹丸,一射入体内,会爆裂四散成四十九颗小弹丸,它们迸射的力道,会大面积损伤内脏,造成的出血。它可以籍由一种装置发射,是以即便是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也可以轻而易举地杀人于无形。”
“可是,我们去向霜寒阁问过了,没有它的记录。”
倾儇将匕首收回袖笼,叹息。
“这是最新研制的,射程很小,尚有待改进。且,只做了一批共十只心雷。留在山庄的唯一一枚样品适才已经销毁。而,流落在外的发射装置及其余九枚中的五枚,已经在死人身上了,换言之,凶手以这种方式最多亦只能再杀四人。之后,没有了霜寒阁特制的心雷,凶手手里的东西只是一堆废铁罢了。”
“谢谢倾姑娘的解说,在下大受启发。”江洌不是不讶异的,这样歹毒的武器,她竟可以说得如此云淡风轻。
“若伤口周围出血少,洞口平整,那便是自较远处被击中,反之,则是在近距离被击中,二位不妨由此着手。”
“谢谢。”江洌看了看气定神闲的倾儇,想不出还有什么理由继续同她多相处一会儿,只能在心里暗暗叹息一声,然后抱拳。“那我们就不打扰了,请转告庄主,多谢她肯相助。”
他并非不明白事理的人。倾儇可以这样详细的告诉他们关于心雷的事,如果没有月无情的默许,是绝没有可能的。
“恕不远送。”倾儇极优雅地向二人福了一福。
“慢着。”耶律阿岑纳眯起鹰目。
“耶律酋长还有何事?”
“以月冷山庄内所布的先天八卦阵之奇峻险绝,又怎会让人轻易地将尚在研制中的武器偷走流落出去?”他可不是江洌,被女人一哄,就忘记关键的问题。这个女人分明将最重要的一部分给轻轻带过了。
倾儇明亮的凤目一暗,然后泛起一丝淡淡的苦笑。
“爱情总使人盲目,连月冷山庄里最稳重忠心的人也不能例外。虽然家丑不可外扬,但这件事始终同本庄脱不了干系,我也不妨直接告诉二位,是一位婢女为所爱的人利用,偷走了样品。”
“她可有招供是受何人指使?”
“招与不招,并无大区别。她为了保全心上人,宁可陷害不相干的人。”倾儇垂下眼睫,“问世间情为何物呵。”
耶律阿岑纳知道再问不出什么,一抱拳,与江洌告辞出来。两人在仆人的带领下,走出山庄。
距离山庄已经好一段路,耶律阿岑纳看向若有所思的义弟,不是不好奇的。这个义弟,虽然斯文有礼,但不近女色与他的儒雅一样出名的。江湖上不晓得多少心仪他的姑娘都被他八风吹不动的冷淡性子给弄得无功而返。久而久之,江湖中人给他一个绰号——水月公子——可望而不可及也。但今日,他对其貌不扬的倾儇,大有念念不忘的意思。
“老弟你若喜欢那个刁钻的丫头,事成之后大可以回头来追求她。”
江洌古怪地瞥了义兄一眼。
“单兄想哪里去了。我只是觉得,她身上有莫名的亲切感。”
“亲切?”耶律怪叫一声。那臭丫头,浑身上下找不上一点亲切的样子。“老弟你的观感还真是与众不同,难怪那些侠女闺女都入不了你的眼了,原来统统用错了方法。”
江洌没有纠正义兄。他只是沉思,用力回想,明明只是初见,为什么他会觉得熟悉呢?仿佛,前世他们已经相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