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形意门张夫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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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84年,神州大地发生了很多事。
这年的7月,驻守在福州马尾的扬武舰军官黄季良给他的父亲写了一封家书。在这封家书里,他对未能侍奉父母,感到负罪实深。“犹记父亲与男之信,嘱以移孝作忠,能为忠臣即为孝子等语。男既受朝廷豢养之恩,自当勉尽致身之义。”和这封家书一起寄回的,还有一张黄季良的自画像,那画像上,稚气未脱的青年身穿大清官服,双目炯炯,注视着远方。
一个月后,中法马尾海战爆发,仅仅半个时辰,福建水师就全军覆没,黄季良服役的扬威舰被击中右船舷沉没。画像中那远眺的少年,再也没能回到父亲的身边。
马尾镇上的昭忠祠里有块石牌,上面记载着马尾海战中牺牲的772名烈士。其中,就包括黄季良以及另外三名曾经和他一起留美游学的幼童。他们在1872年被李鸿章大人送去美国学习,1881年又被清廷召回,理由是害怕幼童们没有学好洋人的技术,反倒受了洋人思想的蛊惑,成为满脑子叛逆思想的危险人物。
独轮车在码头接回这些回国的学童,他们身上的洋服和分头,成了沿途百姓围观取笑的由头。被送入一家废弃的书院关押四天后,他们才第一次出门,三人一组,由清军押着,前往道台衙门给道台大人磕头。
在那条去往衙门的路上,两旁站满了围观奚落的人,他们就是学童们一度发誓要拯救的亲爱的同胞。之后,其中的黄季良与詹天佑等人一起被安排在船政后学堂第八届学习驾驶。至马尾海战阵亡那年,黄季良年仅二十五岁,任见习武官,七品军功。
从愚昧无知,到共和,又逢外族入侵,再到新中国成立,峥嵘与蹉跎之后,最终改革开放。百年里,神州大地发生了很多很多事,令人捶胸,令人激昂,却不见,又有诸多可悲可怜的小人物的故事,也陨灭其间。
而张夫子走进苏门县沟子村的那一年,正是中法马尾海战爆发的1884年。
张夫子是形意门的人,师承河北深县郭云深老先生。他的武馆开在北京城,也算是北京城里武术界有名号的主儿。最初和他一起从河北去往北京开武馆的徒弟有十三个,号称河北十三杰。张夫子在北京就不收徒弟了,免得让跟着自己的十三个徒弟降了辈分。可第七个徒弟身子骨弱,在北京得肺病死了,十三杰就缺了一个。于是,张夫子破格收了一个叫陆海峰的乞丐为徒。这陆海峰父母双亡,被武馆收留,他手脚麻利,做事也勤快,师兄弟也都很喜欢他。
凡是年轻小伙,总有弱点,尤其是青壮年,阳气旺盛。有一次这陆海峰和几个外面的人喝酒,喝醉后将武馆对面开绸店的妇人给奸污了。酒醒之后,陆海峰自觉对不起师门,用利刃将右手拇指割下,还附了一份书信,上面错别字十几个,差人送给张夫子,里面写了些徒儿不孝之类的屁话,跑了。
如此丢人之事,张夫子又怎么可能看着这血淋淋的拇指就了事呢?他领着另外十二个徒弟去往对面绸店,让徒弟们跪了一排,自己亲自给那妇人道歉。那妇人是个寡妇,那天半夜拉肚子,马桶装不下,寻思着出门倒掉,才遇到了醉酒的陆海峰,也算是命里有此一劫。此刻这寡妇见一群高大的汉子在自己绸店前跪成一排,之前看的戏里那些侠义事一一涌现,便也不想追究,学张夫子作揖,说了句:“小女子分内之事。”说完又觉得不对,改口不学戏文了,说:“算了算了,都是几个熟人。”只要张夫子赔了那摔坏的马桶了事。
至此,张夫子心里就有了个结,总觉得自己一世英雄,到老了遇人不淑,出了陆海峰这么个逆徒。最可恨的是这小子丢了脸,自个儿还跑了,没能让张夫子亲自清理门户,始终是个遗憾。到这一年,就有人说在山西苏门县沟子村里,见过一个只有九指的入赘姑爷,也是姓陆,会武术。张夫子便找到这人详细问,那身高长相,都是逆徒陆海峰的模样。于是,张夫子便将武馆交给徒弟们管着,离开北京往山西去,要亲自抓回陆海峰,给祖师爷磕头谢罪。
一路辛苦不提,到这沟子村时已是傍晚。张夫子是练家子,五官灵敏,进村就闻到空气中似乎飘着一股子淡淡的肉香,许是哪家在炖肉。张夫子咽了口唾沫,边从兜里掏出干粮充饥,边往村里走,要寻人打听。这村口有一屋子,外面堆着一堆黑炭,旁边还围着一圈人,正在骂骂咧咧。张夫子便上前,发现有个乞丐模样的人蜷缩着身体,双手捂头,被围着的人拳打脚踢。那打人者中为首的是一个黑黑的汉子,嘴里在骂:“见过冬日里偷炭取暖的,没见过热天也出来偷炭的。”
张夫子是江湖中人,遇到这种事自然要上前问询几句。那为首的黑汉子听他说着一口京腔,又气宇轩昂,便也努力装得斯文体面,说:“这鳖孙……啊呸,这蟊贼在我村里要饭大半年了,乡亲们心肠好,他才能够苟活。没想到他个鳖孙不识好歹,居然还来偷炭,也不知道这大热天的,他拿着炭去做甚?”
那被打的乞丐将捂脸的手放开,偷偷看张夫子。只见这乞丐年岁应该不到二十,也算长得端正。张夫子阅人无数,断人先是留意人的眼神。而此子目光清澈坚毅,并不像做贼的宵小一般游离。那些年世道动乱,卿本佳人无奈做贼的也很多,都有各自的难处,外人不曾知晓罢了。至此,张夫子便说:“得饶人处且饶人,这蟊贼也并没有把炭偷走,打了几下也差不多了。”
众人寻思着也是,再说也到了饭点,各自家的婆娘都做了饭,再不回去婆娘会骂人,便也都学着张夫子般说些斯文体面点的狠话:“姑且饶你这次,下次再犯,我们就要撒尿到你脸上,让你知道我们的厉害。”
等众人散了,这乞丐便爬起来,冲张夫子跪下磕了个头。他也不说话,磕头后便连忙爬起,扭头朝着村外奔跑而去。张夫子寻思这乞丐懂得礼数,应该也有过慈母严父管教。混到这种地步,必有万般苦衷吧。
张夫子想到这里便也作罢,转身上了旁边一土包,将这村里地形看了个大概,最后选择最大那户人家走去。之前见过陆海峰的那人也说了,陆海峰入赘的是村里的乡绅,张夫子往最大屋子走去,一般不会错。
很快,张夫子就到了这户人家门外,只见那门外挂了两个灯笼,上面写着“朱”字,主人应该姓朱。不过灯笼没点亮,院里也黑乎乎的,人声倒是有。
张夫子上前敲门,说自己是来自北京城的形意门张夫子,有要事想要烦请乡人帮忙。那门便开了,是一个麻脸的婆娘。在她身后,一大桌摆在院子中间,十几口人围着桌子在吃饭。坐在最中间的自然是这一家之主,是个瘦子,精瘦那种,手里捧着个玉米棒子在啃。他的头发应该是刚洗过,没扎辫,披散着,嘴角沾了块玉米皮。见张夫子站门口作揖说话,开口一副京腔,这吃玉米的瘦子便连忙站了起来,手里拿着玉米迎上来,也对张夫子行礼,说:“你是南大人派来的官差吧?”
张夫子一愣,摇头。可这披头散发的瘦子却一手搭着他的肩,往屋外走去,嘴里还对着身后满屋子人嚷了一句:“我先问问南大人的安排。”
到外面,这瘦子便又开口:“你真不是南彪那王八蛋派来的?”
张夫子一头雾水,说:“你说的这南彪是谁啊?”
瘦子便说:“那你不是也先得给我装是。”
张夫子半生光明磊落,断不会跟着这瘦子胡来,便要拒绝。可那瘦子又说:“你一个外地人来我们沟子村,肯定是有事要办对吧?我们朱家是大户,能帮上你忙。而你今晚呢,就得先帮我应个急,事后我自然会让你这趟要办的事儿顺利。”
张夫子暗想:那我就先听听你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他也不点头,可也不摇头,看着瘦子。瘦子欢喜,拿起玉米又吃了一口,说:“前几日我们朱家丢了个娃娃,而村里恶霸王霸天家,也有个上门入赘的姑爷不见了。这姑爷入赘过来两年多,平日里看着也还是个好人,现在看来,很可能就是他拐着我家娃娃跑了。嘿嘿,我们这地方十年前有收魂的坏人来过,我们寻思着这拐走我家娃娃跑了的汉子,兴许就是十年前那收魂人的同伙。所以,我将这事托人告诉我在苏门县衙门里当差的兄弟南彪,要他派官差下来断案。而今晚,王霸天家就要来人,和我家对峙这事。南彪这王八蛋不仁义,指望他派来的官差没到。你啊,就帮下兄弟的忙,今晚冒充下他派来的官差,坐那儿不动,点头就可以了,也好让我在这朱家老小面前,威望立现。”
张夫子忙问:“那不见了的上门姑爷是不是个九指?”
瘦子点头说:“是。”
张夫子又问:“是不是姓陆?”
瘦子说:“正是,叫陆海峰。”
张夫子暗想:这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便将计就计,许了瘦子的恳求。瘦子又问了张夫子姓名,却似乎只记了他的姓,唤了他一声张大人。接着又要张夫子叫自己朱乡绅就是了,说不要喊全名,显得有场面。
张夫子就跟着瘦子进屋,由着瘦子在一家人面前介绍自己,是那南彪大人派来的差人,今晚来断这王霸天家倒插门姑爷拐走朱家娃娃的事。瘦子亲自搬了条椅子让张夫子在院子中间坐着,还递了根玉米给他啃。张夫子也不客套了,抱着玉米吃,他本就是练家子出身,坐那儿就显有气场,朱家一干人等不敢正视,桌边本来乱跑的三个娃娃也乖了不少,埋头吃饭。本追着喂饭的妇人就低声说:“这差人天天坐这儿的话,我们也省了些事。”
张夫子啃完玉米,家里的妇人们便收拾了一下。这朱乡绅又搬来两把椅子,摆在张夫子左右,最后从屋里扶出一个老者,说是他爹,可张夫子看着却又不像。他爹坐到了张夫子左边,朱乡绅自己坐张夫子右边,正对着门。张夫子瞅着朱乡绅嘴角那一片玉米皮还在,但也懒得提醒,对着门坐稳,候着那恶霸王霸天到来。
这时,只见那老者一拍手掌,唤了一声:“掌灯。”
家里人这才点了几盏灯出来。张夫子至此明白,这朱乡绅并不是一家之主,家里说话算话的是这老者。而朱乡绅之所以要自己冒充官差,就是要在这老者面前长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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坐了有半炷香的工夫,天色也暗了。那敞开的大门外,一手持灯笼的人后,又跟着四人由远而近,自是那唤作王霸天的人领着家里人来到。只见率先进门的人,竟然是张夫子之前在村口遇到、打那偷炭蟊贼的黑汉子,他身后跟着的人却都不黑,皆生得白白胖胖。张夫子便想这恶霸王霸天的名号,放在黑汉子身上也像。可一寻思黑汉子年岁也就三十左右,不该是一家大户之主。
这黑汉子也看到了张夫子,指着张夫子说:“咦,你怎么在这儿?”
朱乡绅就站起低喝道:“休得无礼,这是县衙里当差的南彪大人派来的官差,帮我家讨公道来的。”
那黑汉子愣了下,转身对身后一位满脸油的白胖子说:“他是个差人,我之前就撞上了,错不了。”
那白胖子便对张夫子行礼,说:“在下沟子村王富贵。”
张夫子就小声问:“这王富贵就是你说的王霸天?”
朱乡绅点头,声音还是很大,明显想要用气势压倒对方再做后续,大声道:“你们王家为害乡里也不是一天两天了,知不知道乡亲们都背地里喊你什么?喊你王霸天!”
那黑汉子就怒了,回了句:“那还不是你这两天生造出来的说辞?”
见这阵势,像极了乡人吵架。张夫子就皱眉,沉声道:“说事,说事,别扯开了。”
那油脸胖子王富贵就说:“这事得从三年前说起……”
朱乡绅又大声道:“别卖弄你读的那几天私塾了,直接说你家姑爷拐走我家娃娃的事。才三天,从三天前说起就够了。”
王富贵摇头,说:“这上门女婿陆海峰是三年前入赘我家,自然得从三年前说起。”
张夫子心生厌烦,便说:“我问你们答得了。”
众人点头。张夫子是个武人,瞅着文绉绉的始终不喜欢,便望向那黑汉子,问他:“这陆海峰是哪日离开本地的?”
黑汉子没想到这官差竟然主动和自己说话,诚惶诚恐站直道:“陆海峰这鳖孙是四日前跑了的。”
张夫子又问朱乡绅:“你家娃娃是哪天不见的?”
朱乡绅说:“就大前天上午出门玩耍,便不曾回来。”说到这里,院子角落里一妇人就“哇哇”哭了,边哭边喊:“可怜我那四岁的娃娃朱大常啊,为娘牵挂得很啊!”
坐在张夫子身旁的老者便冲那妇人瞪眼,也不说话。那妇人连忙住了嘴,坐那里抽泣。
张夫子又问黑汉子:“陆海峰临走前可有什么可疑之处?”
黑汉子说:“陆海峰这鳖孙收过一封北京城寄来的书信,看了信后,那晚就一直没说话,到天亮,家里人起来就不见他了。”
张夫子愣了下,又问:“可知那书信里说了什么?”
黑汉子就挠头,扭头去看另外四个白胖子,其中一个年轻的白胖子就说:“我那晚好奇,倒是偷偷瞄了他那信,就几个字,写的是‘师父已去找你’。”
张夫子心里一惊,又暗想自己这逆徒陆海峰在门下年月里,与那十二个师兄关系都甚好,如同亲兄弟。有哪个师兄担心他被自己找到重罚,也是有着他们小辈相互间的情义。想到这里,他便暗中叹气,没再作声。
那王富贵见张夫子似乎在思考,便上前作揖:“这位官差大人,我那女婿陆海峰为人处世还算正直,在我这村里三年,也从未有过劣迹,是个好人。他说过自己父母不在,唯一的牵挂也就一个师父,至于为什么离开师父,却从未说过。每逢初一十五,陆海峰都会对着北京城方向磕头,嘴里念念有词,还暗自流泪。如此这般一个有情有义的汉子,离开才三四日,自然是有着事由,怎可能作奸犯科呢?”
王富贵这话,正戳中了张夫子的软肋。张夫子没有子嗣,视这十几个徒儿如同己出,尤其是这8岁就被他捡回来的陆海峰。无奈对错即对错,是非亦便是是非,乃侠义之人万不可逾越之线。张夫子这年也已六十有三,一生严谨。可到老了他也会时不时自问,用自己谨守的苛刻要求徒儿,是否偏执。于是,这会儿听人说起陆海峰的事,心生悲凉,眼眶里便有了湿润。
那朱乡绅见张夫子这模样,以为他被王家人说动,暗想:你一个被我拉来装模作样的外地人,还真把自己当回事不成?便连忙用手肘戳张夫子:“大人,这一面之词,听听就可以了。要论过往,我朱某人更是为十年前这沟子村里收魂人奇案出过功劳的人物。同是上门女婿,我自然要比他王家的陆海峰要强上百倍。”
黑汉子就张嘴骂道:“全村的人都知道你这只猪好吃懒做,朱老爷子当年是瞎了眼,才把你这装神弄鬼的家伙带进家门做了姑爷。朱老爷子,您是本村受人敬仰的老者,是非曲直心里都通亮。这几日你家上门女婿朱之逸颠倒黑白,莫非你心里也跟着他犯了糊涂不成?”
原来,要张夫子冒充官差的瘦子,正是十年前在苏门县里摆摊骗钱的朱半仙朱之逸。这十年弹指一挥间,他已在这沟子村做了倒插门女婿。
黑汉子话还没说完,就被王富贵沉声打断。他冲黑汉子瞪眼:“不许对朱老爷子无礼。”说完又冲那一直不作声的老者作揖,道:“还请老爷子三思。”
朱半仙暴跳起来:“得,反倒是你们王家恶人先告状了,难不成还变成我们家那丢了的四岁娃娃拐走了你家倒插门的姑爷陆海峰不成?”
这时,坐在院子中央的张夫子一下站起,他左右看看,瞅见一旁有个小石桌,便大步上前,暗中运气,然后低喝一声,向那小石桌劈掌。或许是心里有火,影响了力度,那小石桌纹丝不动,破了张夫子此刻要立下的威武之势。张夫子仰天长叹,感怀少年不再,然后冲院里众人作揖:“在下也不是苏门县来的什么差人,而是陆海峰在北京城里的师父——形意门张夫子,此次过来,是要寻我那逆徒,因他当年犯下江湖中人忌讳之事,理应我亲手责罚。陆海峰是我从小养大,虽有短板,但也光明磊落。至于各位所指的是他拐走孩童之事,绝不可能,我可用我半世名声担保。”说完这话,他便转身要往门外走。
那朱之逸就怪笑道:“你的半世名声,在我们这苏门县又顶个屁用啊?”
“住嘴。”一直没说话的朱家长者终于说话了。他扭头问朱之逸道,“这村里各处可搜寻彻底?”
朱之逸老老实实回道:“就差去那平龙山了。”
老者说:“那就去找。”说完这话也不搭理其他人,站起转身,往屋里去了。到人影不见,才传来声响:“我与你王家那死去的老爷子是发小,儿时还学人结拜过,算是兄弟。所以你们王家男丁,也都帮忙找找吧。”
王富贵在院里应道:“自然要帮的。”
说这话时,张夫子已经走出了朱家大门,往村外行去。他心里悲伤,却不能将喜怒形于色,只能继续挺胸昂首大步向前。他也不知道要去往哪里歇息一晚,心里对这逆徒陆海峰有爱有恨,万般滋味。
走到村口,却听见身后有人追赶的脚步声,扭头看,是那王家的下人黑汉子,跑得气喘吁吁。到了跟前,这黑汉子“啪”的一声跪倒在地,说:“张夫子大叔,我臧铁棍打小就好舞刀弄枪,对侠义之人万分敬仰。您老刚才对那石桌拍出一掌,让我们大跌眼镜,接着您拂袖而去,都没当回事。没想到您居然用的是内力,刚才,那石桌竟然倒了,才知道您老的厉害。所以,我臧铁棍追过来,想要拜您老为师,学习武艺,望您答应。”
张夫子听他这么一说,那石桌最终还是倒了,心里就好受了一点。又见这叫作臧铁棍的汉子磕头,便勉强笑了笑,问道:“你学了武艺,想要做什么用处?”
臧铁棍说:“自然是报效国家,行侠仗义。”
张夫子听着受用,微笑不语。谁知道那臧铁棍又说:“待我学成之后,得了荣华富贵,也不会少了张夫子大叔您的一份。”
张夫子心里便生了鄙视,要臧铁棍站起说话。臧铁棍也听话,站起后要蹲马步给张夫子看看,见识下他下盘的厉害。张夫子说:“我在这山西还有事情要办,等我办完事情,再来收你便是。”
这是搪塞之话,臧铁棍自然没听明白,兴奋得直搓手,说自己还自行揣摩过撩阴腿的踢法,要演练给张夫子看。张夫子说:“也晚了,我要找地方休息,我们之后再比画。”
这臧铁棍也信了,又自顾自皱眉,说:“张夫子大叔,按理说我得接你去家里过夜才行。可我家婆娘彪悍。要不,你去这村外西南,那一里有一个山神庙可将就一晚。我明天一大早就去那山神庙寻你。”
张夫子点头,臧铁棍又作揖告别,兴高采烈回家去了。
张夫子抬头望天,辨了下方向,便迈步往那西南方走去。可步子越是往前,那下午进村时候闻到的肉汤香味就越是浓烈,到最后,他更是循着这肉汤味,找到了一处黑乎乎的断墙瓦砾堆,那断墙瓦砾看上去像毁于一场大火,应该有些时日了。又见有块石牌,上面写着“苏门驿站”字样,暗想:这应该是多年前一处驿站。臧铁棍说的山神庙应该不是这里。一扭头,发现不远处树林里有一处房屋,再一吸气,发现肉汤香味来自那边才对,便迈步过去,才看到了一间破旧的山神庙。庙里有火光,有人在里面待着。
张夫子便在庙门口喊话:“路过的人,想进来歇息一宿。”
里面的人应了声:“知道了。”
张夫子进庙,看到的却是下午在村口遇到的挨打的偷炭乞丐。这乞丐此刻正脱了衣裤,揉肋骨处的一块瘀青,揉得疼痛,龇牙咧嘴。
乞丐也抬头看见了张夫子,神色便紧张起来。他身旁有一口巨大铁锅,上面锈迹斑斑,也不知道从哪里捡来的,架在一堆火上。锅里沸腾,冒出的热气正是那肉香。见张夫子望向铁锅,乞丐越发慌张起来。张夫子起疑,连忙上前去看那铁锅里炖着的是什么东西,那乞丐站起要拦,被张夫子推开。
他朝那锅里一看,只见里面什么都没有,熬汤的底料应该都炖烂成了碎渣粉末。又见那铁锅下的柴火处,有人穿的衣裳碎片。张夫子便颇为震惊,一扭头,一把抓住乞丐的手臂,使上了气力,沉声道:“你这锅里炖的是什么?”
乞丐连忙往下跪,失声道:“我……我不是故意的,真不是故意的。是那孩童自己掉进去的,真不是我故意的。”
张夫子大吃一惊,拽着乞丐就要往外走,要将他送给村里的人。这时,那乞丐便痛哭流涕,说:“您是好人,您总要听人把话说完。如若把我交给这村里的人,自然不会听我解释,会要我性命的。”
张夫子便说:“那你就给我好好说说,这是怎么一回事。”
这乞丐便跪下,说:“小的姓吴名云房,是跟随家人从甘肃逃荒出来的,家人在这沟子村被这村人害了。我和我叔叔躲进对面的平龙山待了有九年,早几月我那叔叔也死了,我便下山在这沟子村外苟活,过得窝囊,实际上是想为我那在这沟子村冤死的父亲报仇。奈何打不过人,也没有杀人的胆,便在这山神庙里住着,等候时机。”
“那这又是怎么回事?”张夫子指着铁锅冷冷地说道。
男子正是九年前跟随父亲吴敦、叔叔吴狗走出甘肃,要往北京城里去天天吃鱼的娃娃吴云房,这年已有十九岁。此刻他不敢正眼看张夫子,道:“三天前,我在那平龙山一处断崖下,捡到一只自己摔死的野猪,便拖回了庙里,洗剥干净,烧水要把野猪煮了来吃。”说到这里,他瞟了张夫子一眼,“我没有刀具,只有这锅,无法将野猪分开,只能多放点水,煮烂了再吃。平日里,沟子村的人因旁边驿站当年被雷电劈中烧毁,所以害怕这里,不敢来。我自然也没有多想,又去那林子里捡树枝,去了有一个多时辰。回来时,就发现这铁锅边地上有一对孩童玩耍的高跷,却没见到有孩童。我再来看这锅里,除了那野猪,竟然还有已被烫死的那娃娃。”
吴云房说到这里,便摇了摇头,对张夫子跪下,道:“我想要为父报仇,手刃仇人。也想过要灭他全家,告慰我那惨死的父亲与十年哀戚的叔叔。但我爹爹在世时也曾教导,男儿要顶天立地,光明磊落。到今时今日,这朱家娃娃因我而死,不知道又算哪门子事了。”
这孩子说这一切时,张夫子始终紧盯着他的双眼,留意着他的神色。张夫子半生阅人无数,自认为看人精准。此刻听完他的描述,便又问:“你所说的父辈在这沟子村的往事,能不能给我详细说说呢?”
吴云房咬了咬嘴唇,双眼湿润,流下眼泪来。他依旧跪着,说起了当年的事情。兴许是当年那一切太过深刻,细节也都记得,故说得细致,甚至连他家有那生双生子且克死女眷的事情也都说了。末了,他掩面而泣,竟大声呼号起来,道:“可怜我那父亲吴敦,还是没能领着我与叔叔走进北京城。他在那堆火中惨叫哀号,最终被那烈火烧得爆裂开来的画面,始终在我脑海中不断出现。每每想到那一切,便有万千恨意,要将那朱姓贼人一家挫骨扬灰,方能泄恨。”说到这里,他睚眦裂开,望向身旁那铁锅的眼神,如同变了个人似的。
张夫子默不作声,听完了吴云房的这一干描述。他沉思片刻,最后对吴云房说道:“你那叫吴敦的父亲,所做一切,是为了什么?”
吴云房愣了下,回道:“是为了我与我的子孙能够在北京城里安下家来,后辈不用和他们一般,在那穷乡僻壤中受苦。”
张夫子点头,正色站起,对吴云房沉声道:“跪好跪直。”
吴云房不明白这张夫子要干甚,但见他神色肃穆,便连忙挺直腰背,望向张夫子。
张夫子又道:“我是形意门张夫子,在北京城里收徒授艺。今日里遇上你,也算是你我的缘分。见你身经磨难,心有仇恨,却有着清澈心灵,有意收你为徒,领你去北京城里,了却你父亲生前的牵挂。不知你意下如何?”
吴云房瞪眼张嘴,一下没了主张。张夫子也不追问,候着他斟酌。过了半晌,吴云房摇头:“老先生好意,在下心领了。可云房家仇未报,又怎能苟且,跟随老先生去往那北京城呢?”说到这里,他抹去眼泪,对张夫子磕头,每一下都磕得“砰砰”直响。
张夫子见状,对这娃娃更是喜爱。此刻看来,他有情有义,坚毅执着。至于这铁锅里的祸事,在张夫子看来也是老天意愿,要帮他了却十年前的恩怨。且又想,自己这次是来寻找逆徒陆海峰,可陆海峰没找到,却遇到这吴云房,也算是天意吧。便扶起跪在地上的吴云房,给他小声说了一番话语。这次说道,又全是围绕着吴云房报仇之事,说得吴云房终于云开雾散,并答应了跟随张夫子去往北京城。
于是,在这破庙里,张夫子行了收徒礼仪。他为这吴姓娃娃所规划的报仇步骤,在那百年后的苏门县里,又真实演绎了一场。一切,也是冥冥中的天意。
张夫子要吴云房脱下身上的乞丐衣裳,稍作梳洗,换上一套张夫子带来的干净衣裤,领他连夜离开了沟子村,要往北京城里去。临走前,张夫子又想这沟子村一干村民,在十年前那场惨案中皆是帮凶,便要吴云房舀起铁锅里的汤汁,倒入了沟子村口的井里,也算是给他们惩戒,尽管村民都不可能知晓。
到第二日早上,那黑汉子臧铁棍寻到山神庙,却发现庙里没人,连那乞丐也不见了。地上却有一套前日里那乞丐穿过的衣裤,人却不见,如同肉身凭空消失,只留下这身脏衣服一般。又见旁边有一口铁锅,锅里也不知道熬过什么,已经干了,满是油腻。
臧铁棍便开始胡思乱想,莫名惶恐起来,跑回沟子村,说了这庙里见到的邪门景象。村民愚笨迷信,又想起多年前,捉那拿着剪刀与沾血竹签的收魂人的事情来,便又讨论了一气,最终得出一个结论:那不见了的陆海峰收走了朱家娃娃的魂,他的师父又来到这地界,收走了可怜的小乞丐的魂魄。而他们的肉身,兴许已经被收魂人炼成丹药带走,灰飞烟灭了。至于这沟子村里的黑汉子臧铁棍的后代里,于百年之后有了一个派出所所长之事,此处也就不絮叨言表。只能说,这凡尘俗世看着大,实际上也就这么回事。来来去去,也就是这么些人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