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不住的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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藤萝架下

一个人喜欢去的地方,和喜欢的人一样,带有命定的元素,是由你先天的性情和后天的命运所决定的。朗达·拜恩在他的著作《力量》中,从物理学的角度解释这一现象时说:“每个人身边都有一个磁场环绕,无论你在何处,磁场都会跟着你,而你的磁场也吸引着磁场相同的人和事。”

应该在“人和事”后面,再加上“景”或“地”。这种宇宙间的强力磁场,是人与地方彼此吸引和相互选择的结果。因此,每一个人都有自己的心灵属地。对于伟大的人,这个地方可以很大,比如郑和是西洋,哥伦布是新大陆。而如老舍,则是北京城;帕穆克,则是伊斯坦布尔。对于我们普通人,这个地方却很小。对于我,便是天坛之内,再缩小,到藤萝架下;然后,再缩小,直至这一个藤萝架下。

这是一个白色的藤萝架,在丁香树丛的西侧,月季园的北端。天坛有不少藤萝架,分白色和棕色两种,我觉得还是白色的好,春末时分,藤萝花开,满架紫色蝴蝶般纷飞,白色的架子衬托下,更加明丽。藤萝花谢,绿叶葱茏,白色的架子和绿叶的色彩搭配也谐调,仿佛相互依偎,有几分亲密的感觉,共同回忆花开的缤纷季节。冬天,如果有雪覆盖藤萝架,晶莹的雪花,把架子净身清洗过一样,让架子脱胎换骨,白得变成水晶一般玲珑剔透。

一年四季,我常到这里来,画了四季中好多幅藤萝架的画,画了四季中好多藤萝架下的人。它是我在天坛里的心灵属地。

记忆中,童年到天坛,没有见过这个藤萝架。其实,童年我没见过任何一个藤萝架。

第一次见到藤萝架,是我高三毕业那一年,报考中央戏剧学院,初试和复试,考场都设在校园的教室和排练厅里。校园不大,甚至没有我们中学的大,但是,院子里有一架藤萝,很是醒目。正是春末,满架花开,不是零星的几朵,那种密密麻麻簇拥在一起的明艳紫色,像是泼墨的大写意,恣肆淋漓,怎么也忘不了。春天刚刚过去,录取通知书到了,紧跟着“文化大革命”爆发,一个跟头,我去了北大荒。那张录取通知书,舍不得丢,带去了北大荒。带去的,还有校园里那架藤萝花,开在凄清的梦里。

第二次见到藤萝架,是我从北大荒刚回到北京不久,到郊区看望病重住院的童年朋友,一位大姐姐。一别经年,没有想到再见时,她已经是瘦骨嶙峋,惨不忍睹。童年时的印象,她长得多么漂亮啊,街坊们说像是从年画上走下来的人。不知道是童年的记忆不真实,还是面前的现实不真实,我的心发紧发颤。我陪她出病房散步,彼此说着相互安慰的话——她病成这样,居然还安慰我,因为那时我待业在家,还没有找到工作。医院的院子里,有一个藤萝架,也是春末花开时分,满架紫花,不管人间冷暖,没心没肺地怒放,那样刺人眼目,扎得我心里难受。紫藤花谢的时候,她走了。走得那样突然。

是的,任何一个你喜欢去的地方,都不是没有缘由的。那是你以往经历中的一种投影,牵引着你不由自主走到了这样一个地方。你永远走不出你命运的影子。那个地方,就是你内心的一面多棱镜,折射出的是以往岁月里的人影和光影。

我的两个小孙子每一次从美国回北京探亲,第一站,我都会带他们到天坛,到这个藤萝架下。可惜,每一次,他们来时都是暑假,都没有见到藤萝花开的盛景。这是特别遗憾的事情,不知为什么,我特别想让他们看到满架藤萝花盛开的样子。

前年的暑假,他们忽然对藤萝结的蛇豆一样长长的豆荚感到新奇,两个人站在架下的椅子上,仔细观看,然后伸出小手小心翼翼地去摸,最后,一人摘下一个,跳到地上,豆荚一下子成为手中的长刀短剑,相互对杀。

转眼冬天又到了,再来到藤萝架下,叶子落尽,白色的架子,犹如水落石出一般,显露出全副身段,像是骨感峥嵘的裸体美人,枯藤如蛇缠绕其间,和藤萝架在跳一段缠绵不尽又格外有力度的双人舞,无端地让我想起莎乐美跳的那段妖娆的七层纱舞。

想起今年藤萝花开的时候,正是桑葚上市的季节,我用吃剩下的桑葚涂抹了一张画,画的是这架藤萝花,效果还真不错,比水彩的紫色还鲜灵,到现在还开放在画本里,任窗外寒风呼啸。

2021年12月20日冬至前一日于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