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54年冬—1555年冬
我们等待着,圣诞节来了又去,就连我也不快乐起来,因为我接到命令要留在伊丽莎白身边,直到她乞求宽恕为止。伍德斯托克冷得要命,只要开窗就会吹进一股寒流,只要生火就会冒出浓浓的烟雾。床上的被单总是湿漉漉的,脚下的地板摸起来也像是浸了水。在冬天,这儿真是最糟糕的住处。我刚到这里的时候身体还好,但就连我也因为这里无穷无止的严寒和黑暗、迟到的黎明和早来的黄昏而逐渐虚弱。对伊丽莎白而言,伦敦塔的折磨已经让她精疲力竭,总是因焦虑而生病,而这栋屋子就如同杀手一般。
她病得太重,即便是节庆活动也没法给她带来丝毫喜悦,而且庆祝也办得捉襟见肘。她太虚弱了,只能望向窗外,看着门口那些化妆参与节庆的人们。她抬起手,向他们挥手示意,伊丽莎白从不会让自己的观众失望,但他们走后,她便瘫倒在躺椅上,动弹不得。凯特·艾什莉又丢了一根木柴到火里,上面的冰碴融化,嘶嘶地升腾起一股白烟。
我写信给父亲祝他圣诞快乐,还告诉他我很想他,希望尽快见到他。我也附上了给丹尼尔的短信,给他送上祝福。几周后,飘雪的正月到来,在灰白的黎明与早至的黄昏之间,四处漏风的伍德斯托克宫成了冰冷与黑暗的梦魇,而我分别收到了他们的回信。父亲简短而亲切地告诉我说他在加莱的生意不错,希望我下次回伦敦的时候能去察看一下他的店。然后我打开了丹尼尔的来信。
我亲爱的未来妻子:
我正在帕多瓦给你写这封信,希望你节日过得愉快,也希望这封信能安全送到。你的父亲和我全家都健康地生活在加莱,每天都期待你的到来,我们听说英格兰的时局已经平静下来,女王有了孩子,伊丽莎白女士也要离开英格兰,住到匈牙利的玛丽王后那里去。等她离开英格兰的时候,我相信你会立刻赶来加莱,我母亲和妹妹都在等你。
我在这里的医药大学读书。我的导师建议我到这里来学习外科方面的技艺,意大利、尤其是帕多瓦的大学在外科和药理学方面都非常出色。我不想用自己学业上的事情来打扰你——可汉娜!这些人正在逐渐揭开生命的谜题,他们也同样能看清人体的潮汐与流向。我无法描述身在此地的感受,每一天我都感觉自己和万物的奥秘更加接近——根据心脏搏动的起起落落,根据贤者之石的关键成分中萃取出的精华。
你一定会很惊讶吧:我上个月的时候在威尼斯见到了约翰·迪伊,那时我正在听一位学识渊博的行乞修道士[1]的演讲,后者非常善于以毒物杀死病原并治愈病人。迪伊先生因为学术方面的名声很受敬重。他关于欧几里德的演讲我去听了,虽然我能听懂的部分不超过一成,但我对他的看法改观了,因为我看到他身边是一群努力以新的方式去诠释世界的人,这种方式终将改变我们对一切的认知——从最微小的谷粒到最庞大的星球。他拥有极为聪明的头脑,现在我明白你为什么那么高看他了。
收到你的信让我很高兴,你说你服侍公主的工作很快就要结束,我相信那时你会请求女王允许你离开宫里。我在考虑我们是否应该暂时离开英格兰一段时间。汉娜,我的爱,威尼斯是个很棒的城市,气候良好,人们生活富足,医生们也都学识丰富——请别责怪我,因为我想继续留在这里,想让你也来陪我。这儿真的是个非常富裕而又美丽的城市,这里没有道路,到处都是运河和潟湖,人们往来时都要乘坐小艇。这里的学术界和学者都非常了不起,任何事情都能够得到解答。
我在上衣口袋靠近心脏的位置保留着你给我的第一封信。现在我将你在圣诞节寄来的短信放在它旁边,希望你能再写信给我。我每天都在想你,每晚都会梦到你。
通过对行星和潮汐的了解,我们正在创造一个全新的世界。一个男人和他的妻子当然也可以以全新的方式相处。我不想让你成为我的仆从,我想让你成为我的爱人。我向你保证你可以拥有自由和自我。请再给我写信,并且说你很快就会来找我。我的思想和言行都忠实于你,即使是那些让我充满希望和兴奋的研究,如果没有能够与你分享的那一天,对我来说都会变得毫无意义。
丹尼尔
丹尼尔发誓爱我的第二封信和第一封一样,被我丢进了火中;但我已经读过了六遍。我必须将它烧毁,因为里面充斥着异端的想法,如果被别人看到我就会惹来麻烦。不过我有些后悔烧掉第二封信。我想我在其中听到了真正的心声:那心声属于一个正在增长智慧的年轻男子,属于一个向往着与自己所爱的女子共度人生的热情男子,属于一个我能够信任的男人。
那个冬天漫长而寒冷,伊丽莎白的病情没有丝毫好转。宫里传来消息说女王身体健康,而且还长胖了,但她同父异母的妹妹并没有感到高兴:她躺在床上,包裹着毛皮,鼻子也因为寒冷变得通红,透过遍布裂纹的玻璃看向窗外冷风呼啸的荒寂花园。
我们听说议会恢复了罗马天主教,教徒们纷纷为重回教会的怀抱喜极而泣。他们举行了感恩祈祷仪式,重新接受教皇的统治——尽管当初他们将之弃如敝屣。得知自己父亲和弟弟引以为傲的遗产被姐姐的胜利所取代的那天,伊丽莎白显得非常凄凉。从那天起,伊丽莎白开始每天三次出席弥撒,顺从地低垂着头。她再也没有缺席任何仪式。坚持的理由已经不存在了。
早晨的光线越来越明亮,雪也渐渐融化,汇成冰冷的水洼,伊丽莎白的身体好转了些许,开始在花园里散步,我穿着薄底的马靴跑在她身边,裹着毯子御寒,向自己冰冷的双手呵气,抱怨着寒冷的晨风。
“匈牙利会更冷的。”她简短地说。
似乎每个人都知道女王对她的下一步计划,但我并没有把这句话说出口。“您在匈牙利将会是贵客,”我答道,“他们会为您准备温暖的炉火。”
“女王会为我准备的只有一把火,”伊丽莎白冷冷地说,“一旦我去了匈牙利,你就会发现那儿变成了我的家,我就再也不能回到英格兰了。我不会去的。我不会离开英格兰。如果她问起你,你可以把这话告诉她。我永远也不会自愿离开英格兰,英格兰的男男女女永远也不会让我像个囚徒一样被强行送走。虽然我没有姐姐,但我不是没有朋友的。”
我点点头,聪明地选择了沉默。
“但如果不是匈牙利——她永远也没有勇气直接建议我去那儿——那又会是哪儿?”她大声问道,“而且上帝啊——会是什么时候?”
[1]又译“托钵僧”,天主教内一种宣誓贫穷,不可拥有私人财产的修道士,以工作或化缘维持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