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雀花与都铎系列(套装11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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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52年—1553年冬

“这个我记得!”我从我们搭乘的泰晤士驳船的栏杆边转过头,兴奋地对着父亲大喊,“父亲!这个我记得!我记得这些延伸到河边的花园,还有那些大房子,还有你让我送书给那位贵族的那一天,那位英国贵族,然后我看到他和公主在花园里。”

他为我挤出一个微笑,尽管他的脸仍带着漫长旅途后的疲惫。“真的吗,孩子?”他轻声问道,“那真是让我们开心的一个夏天。她说过……”说到这里他顿住了。我们从不提起母亲的名字,即使在只有我们两人的时候。起初是为了保证我们的安全,以防那些杀死她的人循迹而来;但现在我们除了逃避宗教法庭之外,也是为了逃避哀伤——那些挥之不去的哀伤。

“我们要在这儿住下吗?”我满怀希望地问着,一边打量那些美丽的湖边宫殿和平坦的草坪。几年的流离之后我渴望有一个崭新的家。

“没有比这更好的地方了,”他轻轻地说道,“我们会开一家小店,汉娜,一家很小的店。我们得重新开始生活。等我们安顿下来以后,你就能脱下这些男孩子的衣服,重新穿得像个女孩子,然后和你的小丹尼尔·卡朋特结婚。”

“我们不用再逃跑了吗?”我轻声地问。

我父亲迟疑了一下。我们逃避宗教法庭追捕的时间已经那么久,几乎对到达安全的港湾不抱期待。我们在母亲因为犹太人身份而获罪的那个晚上就开始逃跑。他们说她是假的基督徒,是个“玛拉诺”[1],教廷认定了她的罪,而我们早在她离开民事法庭、被送往火刑柱之前很久就已逃亡。我们离她而去,就像两个背信弃义的犹大,拼命想保住自己的皮囊,尽管我父亲后来一遍又一遍地告诉我——眼中还含着泪水——说我们肯定救不了她。如果我们那时留在阿拉贡,他们就会来追捕我们,然后我们三个都会死掉,现在却有两个人活了下来。每当我恨恨地说没有了她活着倒不如死去的时候,他就会缓慢而哀伤地告诉我,生命是最最珍贵的东西,有一天我会明白,为了救我的命,她会毫不犹豫地牺牲自己。

起先我们越过边境,来到葡萄牙的时候,强盗拿走了我父亲钱包里的每个硬币,只留下他的手抄本和书本,仅仅因为那些物件对他们没什么用处。在乘船去波尔多的途中,风暴来袭,而我们却住在全无遮蔽的甲板上,顶着急风暴雨和飞溅的波浪,我一度以为我们会冻死或是溺死。我们将珍贵的书本紧紧抱在怀中,仿佛它们是受不了风吹雨打的小婴儿。在走陆路前往巴黎的途中,我们一直伪装成别的身份:商人和他的小学徒,前往沙特尔城的朝圣者,行脚小贩,做观光旅行的小贵族和他的仆童,前往巴黎的著名大学的学者和他的导师。总之就是不能承认我们的伪基督教徒身份:火刑仪式的烟气仍驻留在我们的衣服上,噩梦也仍与我们的睡眠如影随形。

我们在巴黎见了母亲的亲戚,他们打发我们去阿姆斯特丹的同族那儿,而那些同族又指引我们去了伦敦。我们要在英国的天空下隐藏自己的身份,我们要变成伦敦人。我们要变成新教徒。我们要学会喜欢这一切。我必须学会喜欢。

那些族人的势力——我不能透露他们的姓名,因为他们也隐藏了自己的信仰,注定四处流浪,为所有基督教国家所不容——在伦敦的不为人知之处兴旺发展,就像在巴黎、在阿姆斯特丹那样。我们都像基督徒那样生活,遵守教会的律法、节日、斋日以及宗教仪式。我们中的许多人,就像我母亲那样,对两种信仰皆虔诚,秘密地守安息日,悄悄地燃起一支蜡烛,准备好食物,做好家务,用她依稀记得的零散犹太祷告词去铭记这一天的神圣,然后就在第二天问心无愧地去做弥撒。我的母亲教过我圣经和她仍旧记得的犹太教谕,将它们的神圣程度一视同仁。她警告我说我们家族的联系和我们的信仰都不为人知,是一个深刻而危险的秘密。我们必须谨言慎行并且相信上帝,相信我们曾经掏出过大笔资金捐赠的那些教堂,相信我们的朋友:那些和我们熟识的修女、神父和讲师。等宗教法庭到来时,我们却像无辜的鸡,被拧断脖子而不留任何痕迹。

其他人也逃走了,和我们一样;然后又再次现身,和我们一样,在其他基督教王国的其他大城市里寻找他们的同族,向远房亲戚和热心朋友寻求庇护和帮助。我们的亲戚帮助我们来到了伦敦,还带着一封寄给某个以色列家庭的介绍信——他们按照这里的习惯改姓卡朋特。他们安排了我和小卡朋特的订婚仪式,出资给我父亲买了印刷设备,又在舰队街的店面楼上给我们找了住处。

在我们抵达之初的几个月里,我熟悉着这个新的城市的大街小巷,而我父亲则带着和我生存下去的坚定决心开起了他的印刷店。很快,他的书籍存货便热门起来,尤其是他藏在马裤束腰带里带来的福音书译成英文后的复印本。他买下了那些曾经属于修道院图书馆的书籍和手抄本——现在那些地方已经被亨利下令摧毁了。亨利是现任少年国王爱德华的前任,他让几个世纪的知识都随风而逝,然后城里每家商店的每个角落都堆满了按蒲式耳[2]卖的废纸。那儿是目录学者的天堂。我的父亲每天都出去,带着一些少见而贵重的书卷回来,等他整理和排序之后,每个人都会抢着买。这些伦敦人为神圣的语句而疯狂。夜里,尽管他筋疲力尽,还是会着手印刷一些福音书中的短章节和简单的段落以供研读,全部都用英文,而且明晰易懂。毕竟这是个决心不靠牧师去阅读和生活的国家[3],至少我应该为此庆幸。

我们廉价出售这些读本——只比成本高一点点——是为了传播上帝的圣言。我们告诉别人,我们之所以致力将圣言传达给他人,是因为我们已经是货真价实的新教徒了。不可能有比我们更虔诚的新教徒了,因为我们以此为生。

没错,我们的确是赖此生存。

我负责跑腿、校对、帮忙翻译、印刷、用装订机上锋利的针像缝马鞍那样装订,又阅读印刷机的刻石上的反字。在印刷店不忙的那几天,我就站在外面招揽客人。我依旧做逃亡时的男孩打扮,任谁也会错以为我是个懒散的小男孩,马裤的裤脚贴在赤裸的小腿上,赤脚套着旧鞋子,帽子歪戴。每到晴天,我就像个流浪的男孩那样靠在自家商店墙上,沐浴着英格兰微弱的阳光,懒洋洋地扫视着面前的街道。右方是另一家书店,比我们的那家要小一些,东西也卖得便宜些。左方是一家出版社,专为街边小贩和摆摊者提供廉价书、诗集和小册子,稍远处那个人既会画袖珍画,又会制作精巧的玩具,而更远处是一个肖像和素描画家。我们都是这条街上使用纸张和墨水的工人,父亲说过,我应该对这种双手不会长出老茧的生活心存感激。我确实应该如此,但我没有。

这条街很窄,甚至比我们在巴黎的临时住所更狭窄。每栋房子都紧挨着另一栋,一直延伸到河边,而且全都像蹲坐的醉汉那样摇摇欲坠,山墙上的窗子高悬在鹅卵石路面的上方,遮蔽了天空,这让照在泥灰墙上的昏暗阳光斑斑驳驳,就像袖子上的开口。街道的气味之强烈堪比农场。每天清晨,女人都会在窗边倾倒夜壶和洗衣盆,又将装着排泄物的桶倒在街当中的那条缓慢的水流中,让它们随之缓缓流入泰晤士河的肮脏河道里。

我想住在一个更好的地方,比如伊丽莎白公主那种满花木、看得到小河的花园。我想要成为更好的人,不是衣衫褴褛的书商学徒,不是掩饰性别的女孩,不是将要嫁给陌生人为妻的女人。

正当我站在那儿,努力像一只生气的西班牙猫咪那样让自己暖起来的时候,我听到马刺碰到鹅卵石路面的鸣响,立刻睁开眼睛,挺直身体。在我面前投下细长影子的是一位青年男子。他衣着华丽,头上戴着一顶高高的帽子,斗篷从他肩上垂下,腰间挂着一柄细细的银色长剑。他是我见过的所有英俊男人之中最令人叹为观止的。

这些已经够让人吃惊的了,我能感觉到自己在盯着他看,仿佛在打量一位落入凡间的天使。但他身后还有一个男人。

那个男人年纪稍长,将近三十岁,皮肤是学者特有的苍白,双眸深邃。我以前见过这样的人。在阿拉贡,他本是父亲书店的常客之一,曾去巴黎拜访我们,而在伦敦,他也将成为我父亲的顾客和朋友。他是一位学者,我能从他佝偻的颈项和浑圆的双肩看出来。他是一位作家,我能看到他右手中指上难以洗去的墨渍;他实际的身份更加伟大:他是位思想家,是随时准备对不为人知之事一探究竟的那种人。他是个危险人物:不畏异端,不惧质问,总是想要知道更多。他是个能够从真相背后找出真相的人。

我认识一位与他相似的耶稣会牧师。在西班牙的时候他也来过我父亲的店里,向他讨要一些手抄本,古老的手抄本,比圣经还要古老,甚至比那些上帝的圣言更加古老。我还认识一位与他相似的犹太教学者,他也来过我父亲的店里想要一些禁书,索要旧约圣经中的律法篇。耶稣会士和学生也曾来购买书籍,但从某天开始他们再也不来了。在这个世界上,思想比出鞘的剑更危险,因为半数的思想都是禁忌,而另外一半则会引导人们去质疑地球是否真的稳稳地停留在宇宙的中心。

我对这两个人太过好奇——神明般的年轻人,还有牧师般的长者——所以没能看到第三个人。第三个人一袭白衣,仿佛上了釉的银器那样泛着光,耀目的阳光照在他闪亮的斗篷上,让我难以正视。我向他的脸庞望去,但只看到一片银光,我眨了眨眼睛,但还是看不到他的样子。然后我才清醒过来,发现无论他们是谁,他们的目光所向都是隔壁那家书店的大门。

我飞快地瞥了眼自家店面那扇深色的大门,看到我父亲正在里屋调配墨水,没注意到我根本没能成功招徕顾客。我暗自咒骂自己是个散漫的傻瓜,然后三步并两步跑到他们面前,用我最近才学会的英国口音清楚地说道:“你们好啊,先生们。有什么可以帮忙的吗?我们有在伦敦能找到的最好的消遣和道德方面的书籍,有价格最公道、内容最有趣的手抄本,还有极具艺术笔触与魅力的画作……”

“我在找印刷商奥利弗·格林的店。”那个年轻人说。

就在那时他朝我眨眨眼睛,我觉得自己的身体冻住了,仿佛伦敦所有的钟突然停止,它们的钟摆也彻底沉寂了一般。我很想抱住他,就在那儿,抱住他冬日阳光下穿着红色开衩紧身衣的身体,直到永远。我很想让他看着我,看到我,看到真正的我:不是脸上脏兮兮的顽皮男孩,而是一个女孩,即将成为年轻女人的女孩。但他的目光很快就冷冷地越过我,看向我们的店,我很快醒转过来,为他们三人打开店门。

“这儿就是学者和出版人奥利弗·格林的店。往里走,诸位大人。”我一边领路,一边朝暗沉的里屋喊道:“父亲!有三位大贵族要见您!”

我听到他推回高脚凳的声音,走了出来,双手在围裙上抹了抹,墨水和印刷品的气息随他而至。“欢迎,”他说,“欢迎,两位。”他穿着平时的那套黑色套装,亚麻袖口沾着墨迹。透过他们眼中的投影,我看到了一个五十来岁的男子,沧桑使他满头白发,脸上有着深深的皱纹,学者常有的驼背隐匿了他真正的身高。

他向我点头示意,我从柜台下拉出三张凳子,但那些贵族们并没有坐下,站立着打量四周。

“我能为你们做些什么?”他问。我能看出他很害怕他们,害怕他们三人:那个摘下帽子、将乌黑的卷发拂向耳后的英俊年轻人,衣着朴素的长者,还有他们身后一身闪亮白色的沉默贵族。

“我们在找奥利弗·格林,他是个书商。”年轻贵族说道。

我父亲点点头。“我就是奥利弗·格林,”他用很重的西班牙口音轻声说,“我会尽我所能为您提供服务。在这片土地法律和风俗所允许的情况下……”

“是啊是啊,”年轻的男人尖锐地说,“我们听说你们刚刚从西班牙来这儿,奥利弗·格林。”

我父亲又点点头。“我确实刚刚来英格兰,但我们离开西班牙已经三年了,阁下。”

“是英国人了?”

“现在是英国人了,如果您不介意的话。”父亲小心翼翼地说。

“你姓什么?是英国的姓氏吗?”

“我姓佛德,”他的笑容扭曲了,“我们叫自己格林是为了英国人叫起来方便。”

“那你是基督教徒?是基督教理论和哲学书籍的出版人?”

我看到父亲面对这个危险的问题时轻轻地吞了口唾沫,但他回答问题的声音依然平稳有力:“的确如此,阁下。”

“那你是新教徒还是旧教徒?”年轻人轻声问道。

父亲并不知道他们想要的是怎样的回答,也不知道这回答会带来怎样的后果。实际上,我们的后果也许是上绞刑架,或者被活活烧死,或者上断头台,毕竟是他们受年轻的爱德华国王之托选了这么一天来处置这个国家的异教徒。

“是新教徒,”他试探着说道,“虽然我在西班牙受洗的时候信的是旧教,但我现在遵从英国教会。”他停顿了一下。“赞美上帝,”他说道,“我是爱德华国王的忠实仆从,除了忙我自己的生意、遵从他的律法生活,并且在他的教会做礼拜之外,我没有更多的要求。”

我嗅得到他因恐惧而流下的汗水气息,有种烟气的辛辣味道,而这也吓到了我。我用手背拂过自己的脸颊,就像是在擦拭火炉留下的烟尘。“没事的。我相信他们想要的是我们的书,而不是我们。”我用快速而低沉的西班牙语说。

父亲点点头表示他听到了我说的话。但那个年轻贵族对我的低语立刻作出了反应:“这个小伙子说了什么?”

“我说你们都是学者。”我用英语撒谎道。

“进屋吧,querida[4],”我父亲对我说,“诸位大人,请你们一定要原谅这个孩子。我妻子去世三年了,这个孩子又是个傻子,也就能干个看门的活儿。”

“这孩子说的没错,”年长的男人和蔼地评论道,“希望我们的到来没有让你不安。不必害怕,我们是来看你的书的。我是个学者,不是宗教法官。我只是想看看你的藏书罢了。”

我在门旁犹豫着,那位长者转向我问道:“可你为什么要说‘三位贵族’呢?”

我父亲打了个响指,示意我离开,但那个年轻贵族却说:“等一下,让男孩来回答。有什么关系呢?我们只有两个人,孩子。你看到几个?”

我看了看那位长者,又看了看那位年轻帅气的男子,眼前确实只有他们二人。第三个人,那个一袭白衣,仿若打磨过的白镴一样明亮的男子,已经消失不见,仿佛从未出现过一样。

“我在您身后看到过第三个人,阁下,”我对那名长者说,“那是在街上的时候。很抱歉。他现在已经不在了。”

“她是傻掉了,不过还是个好女孩。”我的父亲边说边挥手让我离开。

“不,等等,”年轻人说,“等一下。我还以为她是男孩。女孩?可你为什么打扮得像个男孩?”

“还有,那第三个人是谁?”他的同伴问我。

我父亲面对着连珠炮般的问题愈发焦虑起来。“让她走吧,大人们,”他可怜巴巴地说,“她只不过是个小女孩,只是个有些弱智的小仆女,她母亲的死让她受了打击。我可以给你们看我的书,还有一些你们看到就会喜欢的上好手抄本。我可以给你们看……”

“我确实想看看,”那个年长的男人沉声道,“不过我想先跟这个孩子聊聊,可以吗?”

父亲沉默了,他无法拒绝这两个有地位的人。年长的男子拉起我的手,领我走到这间小店的中央。一缕微光穿过窗子照到我的脸上,他将手放到我的下巴上,将我的脸扭过来,再扭过去。

“第三个人长什么样?”他轻声问我。

“他全身都是白色的,”我透过半抿着的嘴唇说,“闪着光。”

“他穿什么衣服?”

“我只能看到一件白斗篷。”

“那他头上戴着什么吗?”

“我只能看到一片白。”

“他的脸呢?”

“光线太亮,我看不到他的脸。”

“你觉得他有名字吗,孩子?”

我能感觉到自己口中吐出一个词儿,虽然我并不理解它的意义:“乌列[5]。”

握住我下巴的那只手僵住了。那人看着我的脸,仿佛他能像阅读我父亲的书那样阅读我的思想。“乌列?”

“是的,大人。”

“你以前听说过这个名字吗?”

“没有,大人。”

“你知道乌列是谁吗?”

我摇摇头。“我只觉得这是和你们一起的那个人的名字而已。但在说出这个名字之前,我从来都没有听说过。”

年轻男子转向我父亲:“你说她是个傻子,意思是不是说她有灵视能力?”

“她只是语无伦次,”我父亲固执地说,“仅此而已。她是个好女孩,我每天都让她去教堂。她无意冒犯,只是随口说说。她忍不住。她是个傻子,仅此而已。”

“那你为什么把她打扮成男孩子?”他问。

我父亲耸了耸肩:“噢,我的大人们,现在是非常时期。我带着她从西班牙到法兰西,然后又经过低地国家[6],其间没有母亲的看护。我还得让她跑腿儿,帮我做一些店员的工作。扮成男孩对我来说要方便些。等她长大成人的时候,我想我就会让她穿上裙子,但我不知道该怎样管教她。我不会管教女孩子。但我可以管教好男孩子,而且她作为男孩还能派上点用场。”

“她有灵视能力。”长者深吸一口气,“赞美上帝,我本来是来找一些手抄本的,却发现了一个能够看到乌列并知道他圣名的女孩。”他转身看着我父亲:“她有宗教知识吗?她读过圣经和教义问答以外的书吗?她读过你的那些书吗?”

“上帝在上,没有,”我父亲诚恳地说,只是他的每一丝肯定都是伪装,“我向您发誓,大人,我只想让她长成一个无知的好女孩。她什么也不知道,我向您保证。什么也不知道。”

长者摇摇头。“拜托了,”他温柔地对我说,然后转向我父亲,“请别害怕。您可以信任我。这个女孩拥有灵视能力,对吗?”

“没有,”父亲说得很干脆,为了我的安全而否定着我,“她除了是傻子和我的生活负担以外什么都不是。别以为她还有什么别的价值。如果我有亲戚可以收养她,我早就送她走了。她不值得二位的关注……”

“冷静,”年轻男子轻声说道,“我们不是来为难你的。这位绅士叫做约翰·迪伊,是我的家庭教师。我是罗伯特·达德利。你无须害怕我们。”

他们的名字更添了我父亲的焦虑——如果他的焦虑还有增加的余地的话。那个英俊的年轻人是这片土地上最有权位之人——约翰·达德利大人,英格兰国王的保护者——的儿子。如果他们看中了父亲的藏书室,我们也许就能给国王,给那位喜爱学术的国王提供书籍,然后我们就能赚上一大笔钱。但如果他们认为我们的书籍具有煽动性、亵渎神明或者是带有异端邪说、通篇都在质疑教义或者提出新学说之类的东西,我们就会被丢进牢狱,或是再度流亡,再不然就是直接处死。

“您真是平易近人,大人。需要我将书送去您的宅邸供您挑选吗?这儿的昏暗光线不适合阅读,您无须自贬身价在我的小店……”

年长的男子还是没有放开我。他仍然捏着我的下巴,盯着我的脸。

“我这儿有圣经的论著,”父亲忙不迭地继续道,“有些非常古老,是用拉丁文和希腊文写成的,还有些用的是其他语言。我还有些关于罗马神庙的画作,上面附带各个部分的说明,我还弄到了一些数学方面的表格,只是我所受的教育不足以看懂,我还有一些希腊运来的解剖学画作……”

叫做约翰·迪伊的男人终于放开了我。“我可以看看您的藏书室吗?”

我看出父亲不太愿意让那个人去浏览存放藏品的书架和抽屉。他担心其中一些书在新的规定下已经成为异端禁书了。我知道那些用希腊语和希伯来语写就的神秘书籍总是被藏在书架的滑板背后。但在这样动荡不安的年代,就算是明面上的那些书也会令我们深陷麻烦之中。“要我给两位拿到这里来看吗?”

“不必了,我自己进去看。”

“当然可以,大人,”他妥协了,“这是我的荣幸。”

他沿路走进里屋,约翰·迪伊紧随其后。那位年轻贵族,罗伯特·达德利在一张凳子上坐下,饶有兴趣地打量着我。

“你十二岁?”

“是的,大人。”我流利地撒了谎,其实我已经快十四岁了。

“是个打扮成男孩的小女孩。”

“是的,大人。”

“还没有结婚?”

“现在还没有,大人。”

“但眼看就要订婚了?”

“是的,大人。”

“你父亲为你选了谁呢?”

“十六岁的时候,我要嫁给母亲家族的一位表兄,”我回答说,“其实我不特别想结婚。”

“你还是小女孩,”他语带嘲笑,“每个小女孩都说自己不想结婚。”

我盯着他,或许我的愤怒表达得太明显了些。

“啊哈!我冒犯你了吗,假小子?”

“我有我自己的想法,大人,”我轻声说,“而且我跟别的小女孩不一样。”

“明白了。那么你的想法是什么呢,假小子?”

“我不想结婚。”

“那你想怎样?”

“我想要一间自己的书店,印我自己的书。”

“这么说,你觉得一个女孩——哪怕是个穿马裤的漂亮女孩——没有丈夫也应付得来啰?”

“我相信我可以,”我说,“寡妇沃辛就在街对面有一家店。”

“寡妇也有个给她留下财产的丈夫,她可用不着自己赚钱。”

“女孩子可以自己赚钱,”我大胆地说,“我觉得女孩子管得了一家店。”

“那女孩子还能管得了什么呢?”他揶揄着我,“一艘船?一支军队?一个王国?”

“你将会看到女人统治的王国,你将会看到一个女人统治下的王国比世界上任何王国都好。”我回敬道,然后察觉到了他脸上的表情。我以手掩口。“我不是故意要说那些的,”我轻声地说,“我知道女人总得听从她父亲或是丈夫的话。”

他看着我,似乎想要继续听下去。“你觉得——假小子——我能在有生之年看到女人统治的王国吗?”

“西班牙就有过,”我支吾着说,“曾经有过。伊莎贝拉女王。”

他点点头,没再追问下去,神情也如释重负。“确实。你知道去白厅宫的路吗,假小子?”

“我知道,大人。”

“那么等迪伊先生挑好他要看的书,你就把它们带去那儿,带到我的住处。可以吗?”

我点点头。

“你父亲的店生意如何?”他问,“卖了很多书?有很多顾客?”

“有一些吧,”我小心翼翼地说,“不过我们才刚刚起步。”

“这么说你的天赋没有给他的生意带来益处?”

我摇摇头:“没什么天赋。就像他说的,比较接近蠢笨。”

“真的吗?你真能看到别人看不到的东西?”

“有时候。”

“那么你看到我的同时看到了什么?”

他的声音放得很低,似乎希望我也能低声回应。我抬起看着他靴子的目光,看到了他健壮有力的双腿,他华丽的外套,白色的褶领,迷人的嘴唇,半掩在眼睑之后的深色双眸。他对着我微笑,仿佛他了解我的脸颊、双耳,甚至头发的热度,因为他就如同西班牙的太阳在我的头顶照耀。“我第一次看到你的时候,就觉得我认识你。”

“你认识我?”他问。

“是以后会认识,”我不好意思地说,“我觉得我会认识你的,在未来的某一天。”

“除非你不是男孩儿!”他为自己的轻浮想法笑了笑,“你会在什么情形下认识我呢,假小子?我有没有变成很伟大的人?当你管理一间书店的时候,我是不是管理着一个王国?”

“是的,我希望你会成为伟大的人。”我拘谨地说。我不能再说下去了。我不能受到这种温柔的戏弄的影响,从而相信他也没有害处。

“那时你觉得我怎么样?”他温和地问。

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我觉得你会去找一个不穿马裤的女孩的麻烦。”

他大笑起来。“但愿你说的没错,”他说,“不过我可从来都不担心和女孩子有关的麻烦,通常都是她们的父亲提心吊胆。”

我也笑了,不能自已地笑了。他笑的时候双眸转动的那种方式让我忍俊不禁,让我不禁想说些特别机智和成熟的话,让他以看待年轻女人而不是看待女孩子的方式来看待我。

“你是否预言过未来,而那未来又最后成真?”他突然严肃起来,问道。

在这个国家里,这个问题本身就很危险,因为总是和巫术脱不开干系。“我没有什么魔力。”我立刻答道。

“可难道不施展魔法就能看不到未来了吗?这是上帝所赐的神圣赠礼,让我们中的一些人能够预知可能发生的事情。我那位朋友迪伊先生,他相信天使会指引人的方向,有时也会提醒我们去对抗罪恶,正如星辰可以预言一个人的宿命那样。”

面对如此危险的话题,我呆呆地摇了摇头,决心不作回答。

他面露深思之色。“你会跳舞或是演奏乐器吗?学过假面剧[7]中的台词吗?”

“不是很擅长。”我无助地说。

因为我的拘谨,他笑了起来。“好吧,我们会知道的,假小子。我们会知道你能做些什么的。”

我男孩子气地鞠了个躬,但谨慎地未发一言。

第二天,我带着一包书和一份仔细卷好的手抄本,穿行于大街小巷,经过坦普尔栅门和考文特花园的绿地,来到白厅宫。天气很冷,雨雪交加,迫使我低下头,拉低帽子遮住耳朵。寒冷的河风仿佛径直从俄罗斯吹来,将我从国王街一直吹到白厅宫门前。

我从没进到过王宫里面,还以为只要将书交给门口的守卫就好,但当我将那张由罗伯特大人草草写就、下方印有达德利家族的“熊与木杖”纹章的便笺给他们看的时候,他们就像对待来访的亲王一样向我鞠躬,并让一个人给我带路。

大门后的宫殿就像是一连串庭院的集合体,每一座庭院都风景优美,中央有种着苹果树,建有凉亭和椅子的大花园。守门的那名卫兵带着我穿过第一座花园,没给我时间去驻足打量那些衣着考究的贵族男女,他们穿着皮裘和天鹅绒御寒,在绿地上漫不经心地玩着滚木球。里面的房门是由另外两名士兵打开的,室内是衣着更加华丽的人们,华美的房间一间挨着一间。我的向导带我穿过一扇接一扇的门,一直来到一条长长的走廊,罗伯特·达德利就在长廊的尽头,我看到他的时候松了口气,因为他是整座宫殿里我唯一认得的人,于是我快步向他走去,一面喊着:“大人!”

守卫犹豫起来,不知道是否该阻止我继续接近,但罗伯特·达德利挥手示意他走开。“假小子!”他大声说。他站起身,然后我看到了他身边的那个人。正是年轻的国王爱德华陛下,他只有十五岁,一身华丽而精致的蓝色天鹅绒,脸庞却是柔滑的牛奶的颜色,身体比我所见过的任何男孩都要纤薄。

我单膝跪下,握紧父亲的书,同时试着将帽子摘下,这时罗伯特大人开口道:“就是这个假小子。你觉得她会是个好演员吗?”

我没有抬头,但我听得到那位国王的声音,微弱而带着痛苦。“你的爱好可真不少,达德利。为什么她要做演员?”

“她的声音,”达德利说,“她的声音,非常甜美,那种一半西班牙一半伦敦腔调的口音,我真想一直听下去。而且她把自己看做一位穿着乞丐衣服的公主。你不觉得她是个讨人喜欢的孩子吗?”

我将头垂得更低,不让他看到我欣喜的笑容。我在心里默念着那些字句:“穿着乞丐衣服的公主”、“甜美的声音”、“讨人喜欢”。

年轻国王的声音把我拉回了现实:“哎呀,她能演哪幕剧?是扮作男孩还是扮作女孩呢?另外,女孩扮作男孩是有悖圣典的。”他的声音渐渐小了下去,最后以一阵令他全身发抖的咳嗽作结——抖得就像一只被狗熊摇晃的狗儿。

我抬起头,看到达德利作势想要扶住他。国王将手帕从唇边移开的片刻,我瞥见了一块暗色的污渍,比血更深。他连忙将手帕收了起来。

“这不是罪恶,”达德利安慰道,“她不是罪人。这女孩是个神启弄臣[8]。她看到有位天使在舰队街上行走。你能想象吗?我也在那儿,她确实看到了。”

年轻的国王转身看着我,脸上现出好奇的光彩:“你能看到天使?”

我保持单膝跪地,垂下目光。“我父亲说我是个傻子,”我坦白地说道,“很抱歉,陛下。”

“可你真的在舰队街上看到了天使吗?”

我点点头,双眸低垂。我无法否认自己的天赋。“是的,陛下。很抱歉。是我的错。我无意冒犯……”

“看着我,你能看到什么?”他打断了我的话。

我抬起头。从他的脸上,从他苍白的皮肤上,从他肿胀的双眼和他瘦骨嶙峋的身躯,任谁也能看到死亡的阴影,无须他手帕上的痕迹和他颤抖的双唇加以佐证。我试着撒谎,但话语却脱口而出:“我看到天国的门敞开着。”

罗伯特·达德利再次作势搀扶,像是要触碰那个男孩,但随即又把手收回到自己身边。

少年国王没有生气。他笑了。“每个人都在骗我,只有这个孩子说了真话,”他说,“你们都在我周围挖空心思地说谎。除了这个小孩子……”他喘息着对我笑笑。

“大人,从您诞生之日起,天国的门就为您敞开了,”达德利安慰他说,“因为您的母亲已经去了那儿。这女孩没有别的意思。”他向我投来愤怒的目光:“对吗?”

少年国王向我作了个手势:“留在宫里吧。你将成为我的弄臣。”

“我父亲还在等我回家呢,大人,”我尽量低声而谦卑地说,假装没有看到罗伯特大人的怒视,“我今天只是来给罗伯特大人送书的。”

“你将成为我的弄臣,穿我的服色,”少年国王坚决地说,“罗伯特,感谢你为我找来了她。我不会忘记的。”

这是在下逐客令。罗伯特·达德利躬身行礼,然后向我打了个响指,转身走出房间。我犹豫着,想要拒绝国王,但又无能为力,只好向他鞠躬道别,然后快步跟着罗伯特·达德利穿过偌大的厅堂,还不小心撞到了两位想要向他打听国王身体情况的人。“现在不是时候。”他说。

他沿着长长的走廊前进,走向更多手持长矛的卫兵把守的那扇门,走近之后,卫兵们为我们拉开了门。达德利从敬礼的卫兵之间穿过,而我紧随其后,就像宠物猎犬蹦蹦跳跳地跟在主人身后。最后我们来到一扇身着达德利家族服色的卫兵们把守的高大房门前,走了进去。

“父亲。”达德利说着,单膝跪倒。

这座大厅的壁炉旁坐着一个人,正低头盯着炉火。他转身用两根手指放在儿子头上,冷漠地为他祝福。我也单膝跪下,并且保持着跪姿,即使我能感觉到旁边的罗伯特已经站了起来。

“今早国王的情况如何?”

“更糟了,”罗伯特淡淡地说,“咳嗽很厉害,连胆汁也咳出来了,呼吸困难。他撑不了多久了,父亲。”

“这女孩是谁?”

“那个书商的女儿,她说自己十二岁,我觉得不止,打扮得像个男孩但肯定是个女孩子。根据约翰·迪伊的说法,她有灵视能力。我按照您的吩咐带她去见了国王,为她讨到了弄臣的职位。她告诉他,说自己看到了天堂的门为他敞开。他喜欢这些话。她就要成为他的弄臣了。”

“很好,”公爵如是说,“你是否已将她的职责告知于她?”

“我直接带她来这儿了。”

“站起来,弄臣。”

我站起身,第一次打量罗伯特·达德利的父亲,他是诺森伯兰公爵,也是这片土地上最尊贵的人。我看到的他是这样的:马一样瘦长的脸、深色眼眸、厚厚的天鹅绒帽子遮掩下的秃头,外套上别着硕大的银制纹章胸针:图案是熊和木杖。饱满的嘴唇周围蓄着西班牙式的胡须。我看着他的双眸,看到的是——空无一物。这个人可以用表情来掩饰想法,又能用想法来掩盖真正的念头。

“那么?”他问我,“你那双乌黑的大眼睛看到了什么呢,我的假小子弄臣?”

“噢,我没看到你身后有天使。”我唐突地说,换来的是公爵愉快的笑容,还有他儿子的一阵大笑。

“真不错,”他说,“说得好。”他转身看我:“听着,小弄臣——你叫什么名字?”

“汉娜·格林。”

“听着,弄臣汉娜,我们为你谋求了弄臣的职位,而国王也根据法律和习俗接受了。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

我摇摇头。

“你会成为他的人,就像他的一条小狗狗,像他手下的一个士兵。而你的工作就是做你自己——比较像狗儿而不是士兵。只要说出你第一时间想到的话,做你想做的任何事情。这些都会让他开心,也会让我们开心。你会向我们展示上帝的意志,也凭此取悦他。在这个充满谎言的王宫里,你要说出真相;在这个邪恶堕落的世界里,你要成为最纯洁的人。明白了吗?”

“我该怎么做?”我真的迷茫了,“你要我做什么?”

“做自己就好。按照你天赋的指引去说话。说出你想说的一切。国王目前没有别的神启弄臣,而且他喜欢王宫中的单纯人。他已经下了命令,你现在就是宫廷弄臣了,王室家族的一分子。你会得到弄臣应有的报酬。”

我沉默了片刻。

“听明白了没有,小弄臣?”

“明白了。但我不能答应。”

“你不能选择接受与否。是别人帮你求得的弄臣职位,你没有法律承认的地位,也没有发言权。是你父亲把你带到罗伯特大人面前,而他将你交给国王。你现在已经是国王的人了。”

“如果我拒绝呢?”我感觉到自己在发抖。

“你不能拒绝。”

“如果我逃走呢?”

“按国王的意愿来治罪。像打狗儿一样鞭笞。你以前是你父亲的所有物,现在是我们的了。而我们又为你向国王求得了弄臣的活儿,所以你就是他的了。听明白了没有?”

“我父亲不会卖掉我的,”我固执地说,“他不想我离开他。”

“他没法反抗我们,”罗伯特在我身后轻声说,“而且我向他保证,你在这儿会比在那条街上安全。我向他保证,他也同意了。我们订书的时候,交易就已经达成了,汉娜。没有转圜的余地。”

“好了,”公爵继续说道,“你还有另一项任务要做,但既不是作为狗儿,也不是作为弄臣。”

我等他继续说下去。

“你要成为我们的‘臣属’。”

罗伯特·达德利说出那个古怪的英文词语的时候,我看了他一眼。

“就是终身效命的仆从。”他解释道。

“我们的臣属。你听到的一切、看到的一切,都要来告诉我。令国王渴望的事情,令他哭泣的事情,令他大笑的事情,你都要来告诉我,或是告诉罗伯特。你就是我们安排在他身边的眼睛和耳朵。明白了吗?”

“大人,我必须回家见我父亲,”我绝望地说,“我不能做国王的弄臣也不能做您的臣属。我在书店还有工作要做。”

公爵向他的儿子挑了挑眉毛。罗伯特弯下腰,小声地跟我说话。

“假小子,你父亲根本不在乎你。他说给你听的那些话,你还记得吗?”

“记得,可是,大人,他的意思只是说我是他的负担……”

“假小子,我觉得你父亲根本不是什么出生在好基督教家庭的好基督徒,而是个犹太人。我觉得你们离开西班牙只是因为犹太人的身份让你们遭到驱逐,如果你的邻居和伦敦城的好市民们知道你们是犹太人,你们在这个新家恐怕就待不了太久了。”

“我们是玛拉诺,我们全家几年前就已经改变了信仰,”我低声说道,“我受过洗,我还和父亲挑选的一位英国基督徒订了婚……”

“我可不这么想,”罗伯特·达德利突然出言警告,“如果你带我们去见那个年轻人,我想你只会带我们找到一个居住在英格兰腹地的犹太家庭,接下来——你说的是哪儿来着?阿姆斯特丹?然后还有巴黎?”

我张口想要否认,却害怕得什么也说不出。

“那些都是基督教所不容的犹太人,却都假扮成基督徒的样子。在每个星期五晚上点燃蜡烛,不吃猪肉,过着脖子上套着绞索的生活。”

“大人!”

“他们都竭力帮助并指引你来到这里,对吧?所有犹太人都在暗地里信奉禁忌宗教,也全都相互帮助。这是一张隐秘的网,也是基督徒的心头大患。”

“大人!”

“你真的想亲手带领这位虔诚的基督教国王把你们这些人从暗处揪出来吗?你不知道新教燃起的火刑柴堆堪比天主教的明亮吗?你想让自己的族人上火刑架?还有他们的所有朋友?你闻过炙烤人肉的味道吗?”

我吓得浑身发抖,喉咙发干,什么话也说不出。我就这么看着他,清楚自己的眼中充满恐惧,而他也看得到我额头汗水的反光。

“我明白的,你也明白。你父亲知道他无法保护你。但我可以。完全可以。我可以只字不提。”

他停顿了一下。我想要说点什么,但只能发出惊恐的咯咯声。看到我的恐惧之深,罗伯特·达德利点点头。“现在,你走运了,你的灵视能力换来了你所能想象到的最安全也最高的地位。好好侍奉国王,好好侍奉我们的家族,你父亲就会平安无事。只要办砸一件事,他就得玩甩毯子[9]游戏玩到翻白眼,然后你就会嫁给一个只去路德会礼拜室的红脸养猪人。你自己选吧。”

那一刻显得格外短暂。然后诺森伯兰公爵就挥手让我走开。他根本没等我做出选择。他不需要什么灵视能力也知道我的选择会是哪一个。

“你要去宫里生活了?”父亲向我确认道。

我们正在吃晚餐——从这条街尾的面包店买来的一块小馅饼。陌生的英国油酥皮的味道卡在我的喉咙里,父亲则喝着点缀有几块咸肉皮的肉汤。

“我会跟女仆们睡在一起,”我闷闷不乐地说,“穿着国王侍从的制服。我会整天陪着他。”

“比替我干活儿要好,”我父亲说着,努力让语气显得欢快,“我们赚的钱不够付下个季度的房租了,除非罗伯特大人再订一些书。”

“我可以把工钱寄给你,”我提议说,“他们会给我工钱的。”

他轻抚我的手。“你是个好女孩,”他说,“别忘记这点。别忘记你的母亲,也别忘记你是以色列人的孩子。”

我点点头,什么也没说。我看到他用勺子舀了些肉汤,喝了下去。

“我明天就进宫了,”我低声说,“他们要我马上开始干活。父亲……”

“我每天晚上都会去大门那里看你的,”他承诺道,“如果你不开心,或者他们对你不好,我们就逃走。我们可以回阿姆斯特丹,我们可以回土耳其。我们总会找到个地方安身的,querida。勇敢点,女儿。你可是被选中的人。”

“我的斋戒日要怎么过?”我突然觉得一阵悲伤,“他们会让我在安息日工作的。我又该怎么祈祷呢?他们会让我吃猪肉的!”

他对上我的目光,低下头。“我会在这里替你遵守教义的,”他说,“上帝是善良的。他理解人们的难处。你记得那个德意志学者说过的话吗?在面临性命之虞的时候,上帝允许我们打破原则。我会为你祈祷,汉娜。即使你跪在基督教教堂里祈祷,上帝也会看到你,听到你的祈祷。”

“父亲,罗伯特大人知道我们的身份。他知道我们为什么离开西班牙。他知道我们的身份。”

“他什么也没对我说。”

“他威胁我。他知道我们是犹太人,他说如果我服从他,他就会为我们保密。他威胁我。”

“女儿,我们在哪里都不会安全的。至少你还在他的庇护下。他对我发誓说你在他的家里会很安全。没有人会为难他的仆人。没有人会为难国王的弄臣。”

“父亲,为什么你会让我走?为什么你会允许他们带我走?”

“汉娜,我怎么阻止得了他们?”

在王宫屋檐下的浆洗房里,我把自己那堆新衣服翻了个底朝天,又看了看从王宫总管那里拿到的清单:

物品:黄色仆童制服一件。

物品:长筒袜一双,深红色。

物品:长筒袜一双,深绿色。

物品:外套一件,长款。

物品:内着亚麻衬衫两件。

物品:袖套两副,红绿各一。

物品:黑色帽子一顶。

物品:黑色骑乘用斗篷一件。

物品:舞蹈用拖鞋一双。

物品:骑乘用靴子一双。

物品:步行用靴子一双。

每一样都是旧的,但都经过清洗和缝补,之后才交给国王的弄臣——汉娜·格林。

“这回我真的像是个弄臣了。”

那天晚上,父亲站在便门旁,而我靠着大门,一半身子在门内,一半在门外,对父亲低声讲述我的一天:“宫里已经有两个弄臣了,一个是叫做托马西娜的侏儒,一个是叫做威尔·萨默斯的男人。他对我很好,告诉我应该坐在他身边的什么位置。他是个聪明人,能让每个人都开心。”

“你做了些什么呢?”

“什么都还没做。我想不到有什么可说的。”

父亲四下里张望。花园的暗处有只猫头鹰在叫,像是某种征兆。

“你什么也想不到吗?他们难道不会有意见吗?”

“父亲,我没有办法让自己看到东西,我不能控制自己的灵视能力。要么能看到,要么就看不到。”

“那你见到罗伯特大人了吗?”

“他对我眨了眨眼。”我靠在冰冷的石墙上,扯了扯肩上温暖的新斗篷。

“国王呢?”

“他连晚饭时都没出现。他病着,食物直接送到他的房间里。他们还是会像他在餐桌上一样准备丰盛的晚餐,但送到他房间里的只是个小盘子。公爵坐在首席,就差点直接坐在王位上了。”

“那公爵有没有特意打量你?”

“他好像看都没看我一眼。”

“他不是忘了你吧?”

“哈,他用不着看,也知道谁在哪儿、又在做什么。他不会忘记我的。他是个不会忘记任何事情的人。”

公爵打算在圣烛节举行一场化装舞会,并且以国王的名义下了命令,因此我们只好穿上特制的戏服,背诵各自的台词。威尔·萨默斯——那个弄臣在和我年纪相仿的时候就已经入宫,如今已有二十个年头,他负责报幕以及吟诵韵诗,国王的唱诗班负责唱歌,而我要朗诵一首专为这次盛会谱写的诗歌。我的戏服是特别为我缝制的新制服,用了弄臣专用的黄色。我那些旧衣服胸前太紧了。我曾经是个半男不女的怪人,一个即将成为女人的女孩。某一天,在明亮的灯光下,我在镜子前转过脸,或许瞥见一个陌生的身影:一个美人儿;再过一天,我就又会变回一块无人在意的石头。

舞会操办人给了我一柄小剑,命令我和威尔准备进行一场格斗,以便在这场化装舞会中穿插表演。

我们在大厅的接待室见面,开始进行第一次排练。我尴尬又不情愿,我不想学着像男孩子那样用剑打斗,我不想在众目睽睽之下以败北逗人发笑。除了威尔·萨默斯,宫里没人能说服我这么做,但他对待这堂课的态度却像是在帮我提高希腊语水平。就好像这是一门我应当学会的技艺,而且他希望我学得足够好。

他从我的站姿开始着手。他将双手搭在我的肩上,轻轻按平,然后抬起我的下巴。“把你的头抬高,像个公主那样,”他说,“你见过玛丽女士没精打采的样子吗?你见过垂头丧气的伊丽莎白女士吗?没有。她们从出生以来就像公主那样走路,优雅得像一对儿山羊。”

“山羊?”我问他,一面试着在抬头的同时不拱起肩膀。

威尔·萨默斯咧开了嘴:他的笑话终于有机会说出口了。“前一刻高高在上,后一刻销声匿迹,”他说道,“王储没多久,马上变私生。才上山,就下山。既公主,又山羊。你必须站立时像位公主,跳舞时像只山羊。”

“我见过伊丽莎白女士。”我脱口而出。

“真的?”

“真的,那时候我的年纪还很小。我父亲带我来过一次伦敦,然后我去了海军上将西摩尔那里送书。”

威尔将一只温柔的手搭上我的肩。“说话少,结束早。”他轻声建议道。接着他拍了拍自己的额头,露出愉快的微笑:“我居然叫一个女人管住自己的嘴!我真是个傻弄臣!”

课程继续下去。他给我示范剑士的站姿,扶着我的腰让我保持平衡;又教我如何在前脚不离地面的情况下向前滑行,以免绊倒或是跌倒;他还教了我如何在握剑时移动步子,又怎样把它收回剑鞘。然后我们开始练习佯攻和躲闪。

威尔先是命令我用剑刺他。我有些犹豫:“万一真的刺到你呢?”

“那我也只会擦破点儿皮,不会致命,”他指出,“这只是把木剑而已,汉娜。”

“那就准备好吧。”我紧张地说着,然后向前突刺。

让我惊讶的是,威尔竟侧身闪过,站到我的身旁,他的木剑指向我的咽喉。“你死了,”他说,“看来你也不那么擅长预见未来嘛。”

我笑了起来。“我本来就不擅长,”我承认道,“再来一次。”

这一次我更加用力地刺了过去,在他避让时刺中了他外衣的褶边。

“不错,”他气喘吁吁地说,“再来一次。”

我们一直练习到我能够像样地刺中他为止,然后他开始向我攻击,并教给我如何闪避到一侧或是另一侧。接下来他在地上铺了一块薄地毯,给我演示如何翻筋斗。

“很滑稽。”他说着挺直背脊地坐在地上,像读书的孩子那样双腿交缠。

“不算太滑稽。”我说。

“噢,你只是个神启弄臣,不是小丑,”他说,“你不懂什么叫好笑。”

“我懂。”我恼火地说,“只是因为你不够有趣。”

“我是将近二十年来全英格兰最滑稽的人了,”他强调道,“我进王宫的时候,亨利还爱安妮·波琳,我还因为开她的玩笑而吃过耳光。但那个玩笑不久后就在她身上应验了。早你出生以前,我就是英格兰最有趣的人了。”

“哦?你多大了?”我直视他的脸问道。他的唇边有两条深深的笑纹,眼角也含着笑。可他的身体却柔软瘦削,如同男孩。

“和我的舌头一样大,比我的牙齿稍微大一点儿。”他说。

“不,我是说真的。”

“我三十三岁了。怎么,你想嫁给我吗?”

“一点儿也不想。谢了。”

“你会嫁给全世界最聪明的弄臣。”

“我可不想嫁给弄臣。”

“这是不可避免的。那个聪明人还是个单身汉。”

“好了,你这笑话并不好笑。”我生气地说。

“哦,你还是个小女孩。女人从来都没有幽默感。”

“我就有。”我固执地说。

“众所周知,女人不是模仿上帝的形状造出来的,所以她们不知道什么好笑什么不好笑。”

“我知道!我知道!”

“女人才不知道呢!”他得意扬扬地说,“不然为什么女人会嫁给男人?你见过男人迷恋女人时的样子吗?”

我摇摇头。威尔将木剑夹在自己的双腿间,跑向房间一侧,然后又跑向另一侧。“他无法思考,无法言语,也无法控制自己的想法和意愿,他总是跟着老二跑来跑去,就像一头嗅到猎物气味的猎狗,他能做的只有号叫。嗷嗷嗷嗷嗷……!”

看到威尔身子后仰,仿佛被木剑拖着满房间跑的时候,我大笑起来。他停了下来,向我微笑。“女人当然不懂何谓机智风趣,”他说,“机智的女人怎么会找男人呢?”

“噢,没错。”我说。

“上帝保佑你,保佑你永远的处女之身,假小子。可如果你不想找男人的话,又怎么会有丈夫呢?”

“我不想要丈夫。”

“看来你确实是个傻瓜。没有丈夫,你要怎么活下去?”

“我可以自己谋生。”

“那你还是个傻瓜,因为你唯一的谋生手段就是做傻事。这样一来你就成了三倍的傻瓜。一是因为你不想要丈夫,二是因为你想自己谋生,三是因为你要靠做傻事来谋生。我只不过是个傻瓜弄臣,可你一个就顶了我三个。”

“根本不是!”我的回答根本跟不上他的节奏,“你做弄臣好多年了,已经做了两代国王的弄臣,而我才来几星期而已。”

他闻言大笑起来,又拍了拍我的肩。“当心点,假小子,否则你就会从神启弄臣变成风趣的弄臣,而且我得告诉你,每天装傻逗乐比每月语出惊人一次要困难多了。”

听到他说“每月语出惊人一次”的时候,我笑出声来。

“就这样吧!”威尔·萨默斯说着,把我拉了起来,“我们得计划一下,圣烛节那天你用什么方法杀掉我会比较有趣。”

我们花了好些时间去计划这场剑舞的套路,而且看起来真的非常有趣。至少有两次排练都是在大笑中结束的:或是因为算错了突刺的时机,两颗脑袋撞到一起,或是同时虚晃一招向后退去,又仰天倒下。但有一天,操办人将头探进我们的房间说:“你们不用排练了。国王的化装舞会取消了。”

我手里还握着那柄剑:“可是我们都已经准备好了!”

“他病了。”操办人阴郁地说。

“那玛丽女士还会来宫里吗?”威尔问道。他披上他的短上衣,以抵挡敞开的门里吹进的寒风。

“据说会,”大臣说,“她会得到更好的房间,分到更好的一块肉,你不这么认为吗,威尔?”

没等威尔回答,他便关上了门,于是我转身问道:“他说的话是什么意思?”

威尔表情严肃。“他是说那些亲近继承人而疏远国王的人就要有所行动了。”

“因为?”

“因为苍蝇总会蜂拥着飞向刚拉下来的粪便。扑、扑、嗡嗡嗡。”

“威尔?你说的又是什么意思?”

“哈,孩子。玛丽女士就是继承人。如果国王去世——上帝保佑他,可怜的孩子——她就会成为女王。”

“但她是个异教——”

“天主教徒。”他平静地纠正我的话。

“那爱德华国王……”

“他会因为要将王国交给一个天主教徒继承人而心碎,但他无能为力。亨利王当初也是这样[10]。上帝保佑他,看到这一切的时候,他恐怕在墓穴里也睡不安稳了。他曾以为爱德华国王能够成长为强壮而又快乐的男人,再养育出五六个小公主。你现在开始思考了,对吗?难道英格兰就得不到安宁吗?两位精力旺盛的年轻国王:亨利的父亲,以及太阳般英俊的亨利本人,他们两位如同麻雀一样喜爱拈花惹草,可他们留下的为什么只有一个女孩般羸弱的小子,外加一个继承他王位的老处女?”

他看着我,我看着他揉着自己的脸,像是要将湿润的眼角抹干一样。“这对你来说毫无意义吧,”他粗鲁地说,“你才从西班牙过来没多久,该死的黑眼睛小女孩。但如果你是个英国人,现在就该担心了:如果你是个男人,如果你是个有头脑的男人,而不是女孩和弄臣的话。”

他打开门,迈开长腿走进大厅,向大声问好的卫兵们点头致意。

“如果少年国王死去,他的妹妹也继承了王位,”我快步跟在他身后,低声问他,“我们会怎样?”

威尔侧过身对我笑笑。“那我们就是玛丽女王的弄臣了,”他简洁地说,“如果我能逗得她发笑的话,我可是会很吃惊的。”

那天晚上,父亲来侧门口的时候带来了一个人,一个穿着深色精纺斗篷的年轻人,深色的卷发几乎垂到领子上,还有深色的眼睛和孩子气的羞涩笑容。我好一会儿才认出他来:他就是丹尼尔·卡朋特,我的订婚对象。这是我和他见的第二面,没能认出他让我觉得很尴尬,很快又因自己穿着金黄色的仆童制服而更加尴尬起来,这是弄臣的颜色。我将身上的斗篷拉紧了些,遮住自己的马裤,而他笨拙地轻轻鞠了一躬。

他已经是个二十岁的年轻人了,正在学习做一名内科医生,像他一年前过世的父亲那样。他的家族在八十年前就从葡萄牙迁到了英格兰。他们改成了自己所能想到的最像英国人的姓氏,并用这个工人的姓氏隐瞒了自己受过的教育和异国血统。他们讽刺地选择了最有名的那位犹太人——也就是耶稣——的职业。我只和丹尼尔聊过一次天,那时他和他的母亲为欢迎我们来到英格兰送来了面包和葡萄酒,但我还是几乎对他一无所知。

和我一样,他对这场婚姻也别无选择,我不知道他的抱怨是跟我一样多还是更多。他们让他和我结婚是因为我们是六代表亲,相隔两辈,并且我们年龄相差不到十岁。这些就已经足够了,甚至绰绰有余。对想要寻找特定结婚对象的女人来说,英格兰的表兄表弟、叔叔伯伯、侄子外甥的数量实在不够多。在伦敦,有犹太血统的家庭不会超过二十个,还有十来个分布在全英格兰的大小城镇里。因为我们必须在族人之间通婚,所以选择也就少得可怜了。丹尼尔完全可能是个半瞎不瞎半死不活的十五岁少年,而我还是得在自己十六岁生日的时候嫁给他,和他上床。比世界上的任何事情都更加重要,甚至比财富和健康更为重要的,就是我们这样不为人知地维系在一起。他知道我的母亲作为暗中信奉犹太教的异端被烧死的事情。我知道在他那优雅的英式马裤底下有过割礼的证据。至于他的心中是否转而支持耶稣,是否听信了当地教堂每天一次、周日两次的布道,这些都可以留待我以后去发现,正如他不可避免地了解我。我们能够肯定的是彼此对基督教的信仰才开始不久,而种族的血统却非常古老,我们在欧洲大陆上受人憎恨已有三百多年的历史,而时至今日,犹太人仍旧没有资格踏入大多数基督教国家一步——包括我们称之为“家”的英格兰。

“丹尼尔想单独见见你。”父亲笨拙地说着,后退几步,站到听不到我们说话的地方。

“我听说你求得了一个弄臣的职位。”丹尼尔说。我看着他的脸色泛红,渐渐地红到了耳朵。他的面容很年轻,皮肤像女孩子一样柔软,唇上留有深色的八字须,和他深陷的眼窝里的深色双眸上那对柔软的深色眉毛很相配。乍看之下,他更像是葡萄牙人而非犹太人,但他下垂的眼睑却暴露了他的身份。

我的目光从他的脸上转到了他那副有着一对宽肩的单薄身躯上,再转到他纤细的腰、修长的双腿:真是个英俊的人。

“是的,”我简短地说,“我在宫里有了一席之地。”

“等你到了十六岁就得离开王宫回到家里。”他说。

我对这个年轻人挑了挑眉毛:“这是谁的命令?”

“我的。”

我任由冰冷的沉默笼罩周围。“我不认为你有权力命令我。”

“等我成为你丈夫的时候……”

“那是以后的事。”

“我是你的未婚夫。你将来会是我的人。我有这个权力。”

我回给他一个愠怒的表情。“我服从国王的命令,我服从诺森伯兰公爵的命令,我服从伯爵的儿子罗伯特·达德利大人的命令,我服从我父亲的命令,也许还会服从你的命令。伦敦的每个人好像都以为自己能命令我。”

他把不由自主的大笑声咽回肚里,神情立刻轻松了不少,就像个大男孩。他像对待朋友那样温柔地握住我的肩。我发现自己回以微笑。“噢,可怜的小女仆,”他说,“可怜的受了刺激的小女仆。”

我摇摇头。“实际上,我是弄臣。”

“你想要逃离这些命令你的人吗?”

我耸耸肩。“我在这儿过得很好,比作为我父亲的负担要好。”

“你可以和我回家。”

“那我就会成为你的负担了。”

“等我结束学徒生涯,成了一名内科医生。我们就可以有自己的家了。”

“那要等什么时候呢?”我用小女孩的残忍犀利质问他。再目睹痛苦慢慢浮现在他的脸上。

“两年之内,”他固执地说,“等你准备好结婚的时候,我也就有娶妻的能力了。”

“那到时候再来找我吧,”我用事不关己的态度说,“到那时再带着你的命令过来,如果那时我还在的话。”

“在此期间,我们的婚约依然存在。”他寸步不让。

我试着解读他的表情。“我们对彼此一无所知。那些老女人安排这桩婚姻似乎为的是她们自己而不是我们。难道你这样就满足了吗?”

“我喜欢了解自己的位置,”他执拗地说,“我一直等着你和你的父亲,等着你们从巴黎到阿姆斯特丹再到这儿。有好几个月的时间,我们都不知道你们是生是死。等你们最终来到英格兰的时候,我以为你会高兴……因为……因为你就要得到一个家了。然后我就听说你和你父亲要自己找住处,不打算搬来跟母亲和我一起住,而且你也不打算换下男孩子的打扮。我又听说你像个男孩子一样为父亲工作。再后来我听说你脱离了父亲的庇护。现在我知道你进了王宫。”

我察觉到了他的言外之意,但并非是用灵视能力,而是即将成为女人的女孩子的直觉。“你以为我会扑向你,”我笑了起来,“你以为你是来拯救我的,以为我是吓坏了的小女孩,渴望着男人的怀抱,还随时准备将自己交给你!”

他脸上的红晕变得更深,突然甩了甩头,这让我明白自己戳到了他的痛处。

“好吧,你记住,年轻的内科医师学徒,我见过的景致和去过的国家都是你无法想象的。我曾经害怕,也曾经身陷危机,但我从来没有想过扑向一个男人,向他寻求帮助——一瞬间也没有。”

“你真是……”气愤令他一时失语,“你真是不够……淑女。”

“感谢上帝。”

“你也不是那种……顺从的女孩。”

“这要感谢我的母亲。”

“你不是……”他的情绪开始失控,“你不会是我的最佳选择!”

这些话让我沉默了,我们四目相对,对彼此在如此短暂的时间里就变得疏远而惊讶。

“你想找别的女孩子?”我有点惊讶地发问。

“我不认识什么别的女孩子,”他愠怒地说,“但我也不想找一个不想要我的女孩子。”

“我讨厌的并不是你,”我脱口而出,“而是婚姻本身。我根本就不打算结婚。既然女人的臣服是为了安全着想,而男人却连自保之力都没有,那么婚姻的意义何在?”

我父亲好奇地看了看我们,看到我们面面相觑的样子,吓得说不出话来。丹尼尔转过身,向我的反方向走了两步,我则靠在门柱冰冷的石头上,看他是否会大步迈入夜色之中,而这是否是我最后一次见到他。我很想知道,因为我的失礼而失去这样合适的结婚对象,父亲会不会对我大为光火,如果丹尼尔和他的家人认为他们受到了我们这些新来者的羞辱,我们还有没有办法继续待在英格兰。我们本来有可能成为家人,也有资格得到我们的族人的帮助,但藏身在英格兰的犹太人是个非常狭小的圈子,如果他们排斥我们,那我们除了继续逃亡以外就将无法可想。

丹尼尔控制住了自己的情绪,走回到我身边。

“你不应该嘲笑我,汉娜·格林,”他的声音随着情绪的起伏而颤抖,“不管怎样,我们都对彼此做过承诺。我将自己的人生交给你,而你的人生将交给我。我们不应该产生分歧。我们面对的世界太凶险。我们应该彼此依靠,让彼此安全。”

“没有什么安全可言,”我冷冷地说,“如果你觉得我们这种人还有什么安全可言,只说明你在这个平静的国家住得太久了。”

“我们可以在这儿建立家庭,”他诚恳地说,“你可以和我结婚,这样我们的孩子就是英国人了。他们会对过去的事一无所知,我们也不必将你母亲和她的信仰告诉他们。也不必把我们自己的事告诉他们。”

“噢,你会和他们说起的,”我预言道,“你现在说你不会说,但一旦我们有了孩子,你就会忍不住说出口。而且你会想方设法在星期五的晚上燃起蜡烛、在安息日那天停止工作。你很快就会成为一名医生,会给男孩子们秘密进行割礼,教他们祈祷。你会让我教女孩子们做无酵面包、将牛奶和肉分开存放,以及挤去牛肉的血。等你有了孩子的时候,你就会想要教导他们。然后就像我们之间传播的疾病那样,一代一代地传下去。”

“这不是什么疾病。”他激动地低声说道。即使在我们口角的过程中,谁也没有提高声音。我们一直提防着花园里的那些影子,一直戒备着他人的偷听。“把它说成疾病根本是侮辱。这是我们的天赋,我们是被选中来坚持信仰的。”

我本可以为了反驳他而还嘴,但这有违我内心对母亲和她那份信仰的爱。“没错,”我承认了事实,“这不是一种疾病,但和疾病一样会害死我们。我的祖母和我的姑姑都因此而死,我的母亲也是。这也正是你提议要给我的生活。一辈子的恐惧,不是被上帝选中,反而更像是受了诅咒。”

“如果你不想嫁给我的话,你可以嫁给基督徒,并且假装你什么也不知道,”他指出,“我们谁也不会出卖你。我会放你走的。你可以否认你的信仰,虽然你的母亲和祖母都因此而死。你只需要一句话,我就会去转告你的父亲,说我想要放弃婚约。”

我犹豫起来。尽管装作很有勇气的样子,但我还是不敢告诉父亲我要推翻他的计划。我不敢告诉为此做好了周全准备、一心期待我的安全和丹尼尔的未来的那些老妇人,说我并不需要她们所做的一切。我想要自由,但又不想遭到放逐。

“我不知道,”我用上了女孩式的借口,“我还没有心理准备……我现在还不知道。”

“那就让知道的人来教你。”他平淡地说。他看出了我的轻蔑。“听着,你不能和所有人抗争,”他建议道,“你必须选择自己的立场,不要瞻前顾后。”

“这对我来说代价太高了,”我低声说道,“对你而言,这是幸福的一生,整个家都围绕着你,等孩子们来了,你就坐在长桌的首席,带领他们祈祷。对我而言这意味着失去我可能成为的一切身份,做不到我可能会做的任何事,而我却只能变成你的伴侣和仆从。”

“这不是因为你是犹太人,而是因为你是女孩,”他说,“无论你嫁给基督徒还是犹太人,你都会成为他的仆从。一个女人还能成为什么?你打算像拒绝你的信仰一样拒绝你的性别吗?”

我什么都没有说。

“你不是个虔诚的女人,”他缓缓地说,“你会背叛自己的。”

“你说得太过了。”我低语道。

“但却是事实,”他断言道,“你是个犹太人,是个年轻女人,是我的未婚妻,这一切你都想拒绝。你在宫里为谁工作?国王?那位达德利大人?你对他们忠诚吗?”

我想到了自己已经发誓效忠,成为弄臣,还同时担负着探子的使命。“我只想要自由,”我说,“我不想成为任何人的东西。”

“凭你这身弄臣制服吗?”

我发现父亲正朝我们这边看。他能感觉到我们绝不是在谈情说爱。我发现他试着朝我们走近了些,但还是忍住了。

“要不要我告诉他们我们个性不合,我还向你提出了解除婚约的要求?”丹尼尔追问道。

我正想横下心答应,但他的平静,他的沉默,他等我答复的耐心让我更加仔细地打量起这个年轻人,这位丹尼尔·卡朋特来。天空照下一线光芒,在半明半暗之间,我能看到这个男人未来的样子。他会变得更加帅气,有一张轮廓清晰的深色脸庞、灵活敏锐的眸子、敏感的嘴唇、和我一样坚挺的鼻子、和我一样浓密的黑色头发。他会变成一个睿智的男人,他本就是个睿智的年轻人,他见到了我,理解着我,又与我如此格格不入,可他仍然站在这里,等待着。他打算给我一个机会。他会成为一个宽厚的丈夫。他会变得更加谦和。

“你走吧,”我有气无力地说,“我现在不能说。我已经说太多了。我很抱歉刚才说的话。如果惹你生气了,我很抱歉。”

但他的怒气消失得和来时一样快,这是我喜欢他的另一点。

“我还能再来吗?”

“可以。”

“我们的婚约还在吗?”

我耸了耸肩。我的这句回答将会决定很多事。“我并没有打破婚约,”我用尽量从容的口气说出这句话,“现在还没有。”

他点点头。“你要知道,”他警告我说,“如果我不能娶你,我就会去娶别人。我会在两年内结婚:娶你,或是另一个女孩。”

“你有那么多女孩可以选吗?”我明知故问地嘲弄他说。

“伦敦有很多女孩子,”他还嘴道,“我也可以娶族人之外的女孩为妻。”

“我可不觉得他们会同意!”我大声说道,“你一定得娶一个犹太人,这是你无法逃避的。他们会让你娶一个肥胖的巴黎女人,或是泥土色皮肤的土耳其女人。”

“我会努力成为好丈夫的,即使对方是个肥胖的巴黎女人或是土耳其女人,”他坚定地说,“爱护和珍惜上帝赐予的妻子总比追逐某个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的愚蠢小女仆要好。”

“在说我吗?”我尖锐地质问。

我以为他会脸红,可这次他却没有。他真诚地直视我的双眼,而这回是我偏开了目光。“如果你选择逃避一个能够成为好丈夫的男人的爱意和保护,一辈子在宫廷的尔虞我诈中度过,那么你就确实是个愚蠢的小女仆。”

没等我来得及回答,我父亲便走到丹尼尔身边,将手搭在他的肩上。

“看来你们两个都互相了解了不少,”他的口气满怀希望,“你怎么看你将来的妻子,丹尼尔?”

我以为丹尼尔会和我父亲诉苦。大多数年轻人都会在自尊心作祟下语出伤人,但他只是对我微微苦笑。“我想我们正在彼此了解,”他温和地说,“我们很快就超越了陌生人的礼节,开始有了些争论,不是吗,汉娜?”

“确实很快。”我这样说着,而他回以温和的笑容。

玛丽女士按照计划在圣烛节来到了伦敦:似乎并没有人告诉她弟弟已经卧床不起。她骑马穿过白厅宫大门,身后随从如云,公爵和他的儿子们——罗伯特大人也站在他的身旁——在门前第一时间致以问候,英国国会成员也纷纷向她鞠躬行礼。她高高地骑在马上,小小的、坚定的脸孔看向云集在旁的那些谦卑低垂的头颅,我觉得自己似乎看到了她在伸出手让人亲吻前,唇角的一丝愉悦的笑容。

我以前听说过很多关于她的事情,这位国王的爱女曾经因为国王的情妇安妮·波琳的一句命令遭到驱逐。这位公主一度被贬落凡尘,甚至不能去看望她垂死的母亲。我本以为会看到一个悲剧式的人物,因为她经受的人生足可以摧毁绝大多数的女人。但我看到的却是个坚定而娇小的战士,有足够的头脑,可以笑着面对宫廷,让他们拼命地鞠躬弯腰,鼻子几乎贴在膝盖上,就因为她突然间成为了前程远大的继承人。

公爵已经将她当做女王对待了。他牵着她的马引她前往宴会地点。国王在自己的房间的小床上咳嗽呕吐,但宴会依然如常举行。我看到玛丽女士四下打量着那些笑脸,似乎意识到自己这个继承人时来运转的时候,众人根本不在乎那位卧病在床、无人照看的国王。

晚餐过后,舞会开始了,但她还是坐在座位上,只是轻轻用脚打着拍子,似乎很享受这音乐。威尔逗得她几次大笑,她还对他露出微笑,仿佛他的面孔在这个危机四伏的世界里显得尤为亲切。她在他还是她父亲的弄臣时就认识他了,那时他让她的弟弟骑在自己背上,唱着乱七八糟的歌儿,还发誓说那是西班牙语。她四下打量如今的宫廷,看到了那些曾目睹她受到自己幼弟冒犯和羞辱的人们脸上的严肃神情,又略感宽慰地发现威尔·萨默斯的幽默感始终未变。

她没有喝很多,吃得也少,跟她出名的贪吃鬼父亲可不一样。我像宫廷里的所有人那样看着她,看着也许会是我下一位主子的那个女人。她三十七岁的年纪,但还是有着女孩般的肤色:皮肤洁白,双颊泛着玫瑰粉色。她仍然戴着兜帽遮住她轮廓分明的脸庞,只露出深棕色里带着一丝都铎红的头发。她的微笑极富个人魅力:笑容绽开得很慢,目光温暖。但让我无法移开目光的还是她那种真诚的气质。她一点也不像我之前想象中的公主——在宫里度过了几个星期之后,我还以为每个人微笑时都眼神冷硬,说话时口不对心。但这位公主似乎从来都心口如一,仿佛她愿意相信其他人也是真诚的,仿佛她认为人生没有岔道和弯路一般。

休息的时候她也会现出一丝痛苦的表情,但依靠笑容很快收复了失地。这位曾经备受溺爱的公主是她父亲的第一个孩子,而那时她父亲还是个仍旧爱慕自己妻子的年轻人。她有着灵活的黑色眼眸,西班牙式的眼眸,这得自于她的母亲,还有对周遭一切都怀着感激之情的性格。她在椅子上挺直背脊,礼裙的黑色领子衬托出她双肩和脖颈的曲线。她颈上戴着珠宝缀饰的硕大十字架,仿佛要在这新教徒的宫廷中夸耀她的宗教信仰,我想她要么是非常勇敢,要么就是非常鲁莽,竟然在她弟弟的手下还在焚烧异端的时候坚持自己的信仰。但随后我看到她伸向金酒杯的手在颤抖,于是猜想她像很多女人那样,正在努力表现得比自己内心更具勇气。

舞会中场休息时,罗伯特·达德利来到她身边,对她低声耳语,她看了我一眼,然后他招手示意我过去。

“我听说你来自西班牙,是我弟弟的新弄臣。”她用英语说道。

我深鞠一躬。“是的,殿下。”

“说西班牙语。”罗伯特大人命令道,我再次鞠躬,用西班牙语告诉她我很愿意在宫里效力。

我抬起头,看到她听到母语时脸上的欣喜。“你是西班牙哪里的人?”她急切地用英语问道。

“卡斯蒂利亚,殿下。”我立刻撒谎说。我不希望把我在阿拉贡的生活和家破人亡的经历告诉任何人。

“那你为什么会来英格兰呢?”

我早已准备好了答案。父亲和我已经讨论过每种答案的危险性,最终确定了最安全的一种。“我父亲是位了不起的学者,”我答道,“他想把他收藏的那些手稿付印成书,他也想在伦敦工作,因为这是著名的文化中心。”

她突然不笑了,脸色严肃起来。“我想就是他制造的那些圣经印刷本引得那些缺乏理解能力的人们误入歧途的。”她愠怒地说。

我的目光转向罗伯特·达德利,后者才购买了一本我父亲刚刚译成英文的圣经。

“只有拉丁文版本而已,”他柔声说,“非常单纯的翻译,玛丽女士,几乎没什么谬误。如果您想要的话,我敢说汉娜也会给您带一本的。”

“这是我父亲的荣幸。”我说。

她点头。“你是我弟弟的神启弄臣,”她说,“你有什么饱含智慧的话语要送给我吗?”

我无助地摇摇头。“我真希望我能随心所欲地看到启示,殿下。但我想我的智慧远不如您。”

“她告诉我的导师约翰·迪伊,说她看到天使和我们一同行走。”罗伯特插嘴道。

玛丽女士看我的目光多了几分敬意。

“可她告诉我父亲,她在他身后没看到什么天使。”

她的面孔在大笑中皱了起来。“没看到!她这么说的吗?你父亲又说了什么?他是不是因为身边没有天使而感到遗憾啊?”

“我想他并不太惊讶,”罗伯特说着也笑了,“但这个小女孩很不错,我认为她确实拥有天赋。在您弟弟生病期间,她让他得到了很大的宽慰。她的天赋是看到真相并说出真相,而他喜欢这个。”

“这种天赋在宫里的确罕见得很。”玛丽女士说。她向我温和地点点头,我退了下去,音乐声再次响起。我的目光始终没有离开罗伯特·达德利,看到他在玛丽女士面前邀请一位又一位的女士跳舞,而几分钟后,他望向我这边,给了我一个难以察觉的赞许笑容。

那一夜玛丽女士没有看到国王,不过侍女之间有流言说,她进了国王的房间直到第二天才出来,脸色苍白如同皱掉的床单。她直到那时才知道自己的弟弟就快病死了。

之后她没了继续待下去的理由。她像来时那样骑马回去,身后跟着长龙般的侍从,所有人都竭尽所能地深深向她鞠躬,表达着不知从何处冒出来的忠诚:他们中有一半人都在默默祈祷,祈祷国王死后她能继承王位,她会原谅过去,忘记那些被他们烧死在木桩上的神父和劫掠过的教堂。

我透过宫中的玻璃注视着他们所谓的谦逊,这时有只手轻轻碰了碰我的袖子。我转过身,看到罗伯特大人正低头看着我,面露微笑。

“大人,我还以为您会和您的父亲一起来向玛丽女士道别呢。”

“不,我是来找你的。”

“找我?”

“我想问问你,是否愿意帮我一个忙?”

我的脸红了起来。“哪种……”我话也说不连贯了。

他笑了。“只是一件小事。你愿意和我去我的导师那里,看看你能否协助他进行一项实验吗?”

我点点头,罗伯特大人拉起我的手,让我的手勾住他的手臂,带我往诺森伯兰家族的私人住所走去。诺森伯兰家族的守卫们驻守在华丽的大门前,他们看到这位备受宠爱的子嗣到来,连忙立正,为他打开大门。华丽的厅堂中空无一人,仆人和诺森伯兰的族人都去了白厅花园恭送玛丽女士的离开。罗伯特大人带着我沿着宏伟的台阶走上楼,穿过一条走廊,来到他的房间。约翰·迪伊就坐在俯瞰着内庭花园的藏书室里。

看到我们进了房间,他抬起头来。“噢,汉娜·佛德。”

听到自己的真名让我吃了一惊,好半天没有反应,然后我微微鞠了一躬。“您好,大人。”

“她说她愿意帮忙。但我还没提到你要她做什么。”罗伯特说。

迪伊先生从桌边站起身。“我有一面特别的镜子,”他说,“我认为有特殊视觉能力的人也许能够看到普通人看不到的光线,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我并不明白。

“这就像我们看不到声音或是气味一样,但我们知道有东西存在。我认为行星或是天使也许会发射出光线,我们也许可以透过某种玻璃看到这些光线。”

“哦。”我茫然地说道。

导师笑了起来。“没关系。你无须明白我的意思。我只是从你看到天使乌列的那天就在想,你也许能从这面镜子里看到那样的光。”

“我不介意看看,如果罗伯特大人想让我这么做的话。”我说。

他点点头。“我已经准备好了。进来吧。”他带我走进里面的一间房间。房间的窗子都被厚厚的窗帘遮掩着,寒冬的每丝阳光都被挡在窗外。窗前有一张方桌,四条桌腿分别搁在四块封蜡上。桌子上放着一面不同寻常的漂亮镜子,金色的镜框,边角倾斜,镀银部位泛动着金光。我走近那面镜子,看到了自己反射着金光的影像,看起来不像平时的那个假小子,而像是一个年轻女子。有那么一会儿,我想我看到了自己的母亲正在镜子里看着我,她转过头来,露出甜美的笑容。“噢!”我惊叫出声。

“你看到了什么吗?”迪伊先生问。我听得出他的口气中带着兴奋。

“我想我看到了我母亲。”我轻声说。

他沉默了片刻。“你听到她说什么了吗?”他声音颤抖着问。

我等了一会儿,全心全意地期待她出现在我面前。但当我再次看去,回望着我的却只有我自己的面孔,我张大的双眼里盈满泪水。

“她不在了,”我难过地说道,“我愿意付出任何代价,只要能听到她的声音,可是我听不到。她走了。我只是觉得自己看到了她,但镜子里只有我自己的面孔。”

“我希望你闭上眼睛,”他说,“仔细听我现在要读的这段祷告词。等到你说‘阿门’的时候再睁开眼睛,然后再告诉我,你看到了什么。准备好了没有?”

我闭起眼睛,听到他轻轻燃起几支蜡烛,照亮了昏暗的房间。我能感觉到罗伯特大人安静地坐在我身后的一把木制椅子上。我想要的仅仅是取悦他而已。“我准备好了。”我轻声说。

这是一段很长的拉丁文祷文,尽管迪伊先生的拉丁文带有英国口音,但我还是听懂了。这是一段祈求指引并让天使到来护佑我们的工作顺利进行的祷文。我低声说了一句“阿门”,然后睁开了双眼。

所有蜡烛都熄灭了。镜中一片混沌,黑色倒映着黑色,我什么都看不到。

“告诉我们,国王何时死去。”迪伊先生在我身后低声说。

我看了一会儿,等着有什么事情发生,双眼紧盯着那片混沌。

什么都没有。

“国王的死期。”迪伊先生低声重复了一遍。

说真的,我什么都看不到。我等了一会儿。可还是什么也没有发生。怎么会这样?我并不是希腊某座小山坡上的女先知,也不是那些能够揭示真相的圣人。我注视着黑暗,直到双眼又热又干,我明白自己离所谓神启弄臣还差得很远,我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弄臣,看着虚空,看着虚空的倒影,而这个国家最聪明的人却在等待着我的回答。

我必须说点什么。我不能就这么转身说我的灵视能力鲜少生效,然后道歉说自己应该早点提醒他们,说他们本该把我留在父亲店铺外的墙边。他们知道我的身份,他们承诺给予我庇护。他们买下了我,现在他们期待着我能物有所值。我必须说点什么。

“七月。”我轻轻地、尽可能用平静的语气说。

“哪一年的七月?”迪伊先生进一步提示道,他的声音细腻温柔。

我只凭常识就能知道,那位年轻的国王活不了太久了。“今年。”我不情不愿地说。

“哪一天?”

“六号。”我低声回答,同时听到罗伯特大人沙沙的笔声,他在记录我信口胡诌的预言。

“告诉我英格兰下一位掌权者的名字。”迪伊先生低声说。

我刚要回答“玛丽女士”,因为那也正是他的心声。“简。”我简短地答道。连我自己都吓了一跳。

我转身看向罗伯特大人。“我不知道我为什么要这么说。我很抱歉,大人。我不知道……”

约翰·迪伊迅速捏住我的下巴,将我的头转向镜子。“别说话!”他命令道,“只要告诉我们,你看到了什么。”

“我什么都没看到,”我无助地说,“很抱歉,我很抱歉,大人。我很抱歉,我什么都看不到。”

“简后面的国王又是谁,”他催促我道,“再看看,汉娜。告诉我你看到了什么。简有儿子吗?”

我很想说“是”,但口中干涩,舌头也无法动弹。“我看不到,”我恭敬地回答,“真的,我什么都看不到。”

“听我念结束祷文。”迪伊先生说道,紧紧抓住我的肩将我按在椅子上。他再一次用拉丁文祈祷,希望得到上帝的赐福,希望预言能够成真,并且希望这个世界上没有人会因为我们的预言而受到伤害。

“阿门。”我说着,更加深切地感受到这份工作的危险。也许甚至牵扯到叛国。

我感觉到罗伯特大人起身离开了房间,迪伊先生拉起我跟在他身后追了出去。

“这是你想要的结果吗?”我问。

“你告诉我的,是你认为我想听的话吗?”

“不是!我只是说出自己想到的话而已。”当时突然冒出的词儿确实是“简”没错。

他目光锐利地看着我。“你发誓?假小子,如果你仅仅是为了取悦我的话,你对我和迪伊先生就没有任何用处了。你唯一能够取悦我的办法就是说出你所看到的真相。”

“我发誓!是真的!”我急于取悦他的心情和对那面镜子的恐惧交织在一起,令我难以承受,我的声音也近乎呜咽,“是真的,大人。”

他的脸色并没有好转。“你发誓?”

“我发誓。”

他将一只手放在我的肩上。我的头在抽痛,渴望将脸颊贴在他冰凉的袖子上,但我知道自己不该那么做。他观察着我的神色,而我像个男孩子那样动也不动地站在原地。

“那么对我来说,你做得很好了,”他说,“这就是我想要的。”

迪伊先生从里屋走出来,神色愉悦。“她有灵视能力,”他说,“确实有。”

罗伯特大人看向他的导师。“这是不是给你的工作带来了很大变化呢?”

年长的男人耸了耸肩。“谁知道呢?在黑暗之中,我们都会变回小孩子。但她确实有灵视能力,”他顿了顿,然后转身看着我说,“汉娜·佛德,我必须告诉你一件事情。”

“什么事,大人?”

“你的灵视能力来自你心灵的纯洁。请你为了自己,为了你身负的这种天赋,拒绝一切求婚,抵挡任何诱惑,保持你的纯洁。”

在我身后,罗伯特大人愉快地哼了一声。

我从脖子红到了耳根。“我没有肉欲。”我用近乎耳语的声音低声说道,不敢抬头去看罗伯特大人。

“那么你将会看到真相。”约翰·迪伊说道。

“但我不明白,”我说,“简是谁?陛下死后,继位的应该是玛丽女士才对呀。”

罗伯特大人将手指放到我的嘴唇上,我立刻噤了声。“坐下。”他说着把我按在椅子上。他拉过一把椅子坐在我身边,把脸转向我。“假小子,你今天看到的这两件事不要对其他人提起,否则我们都会上绞架。”

我因恐惧而心跳加快。“大人?”

“你在镜中看到的事情会让我们置身险境。”

我将手放在脸颊上摩挲,像是要将在火旁弄上的尘灰抹去似的。“大人?”

“对此你必须只字不提。卜算国王的命运是叛国之罪,而叛国罪的处罚是死刑。你今天进行的占卜预言了他的死期。你希望我被绞死吗?”

“不!我……”

“你希望自己被绞死吗?”

“不!”我听得到自己的声音在发抖,“大人,我好怕。”

“那就不要对任何人提起。你父亲也不行。关于镜中出现的简……”

我等他继续说下去。

“忘了你看到的一切吧,忘了我问过你在镜中看到了什么。忘了那面镜子,也忘了这个房间。”

我认真地看向他。“我下次不用做这种事情了吗?”

“除非你自己愿意,否则你再也不用做这样的事情了。但你现在必须忘记。”他向我露出迷人的微笑。“因为这是我的要求,”他低声说,“因为这是我作为你的朋友的要求,我将自己的命运交予你的手中。”

我目眩神迷。“好的。”我说。

二月的时候,格林威治宫里传出了国王病情好转的消息。但他再也没有找过我,也没有找过威尔·萨默斯,他既不想要音乐也不想要陪伴,甚至不会来这间华丽的厅堂用晚餐。而那些医师长袍飘飘地等候在宫殿一角,一边谈话一边小心翼翼地应付着各种人的询问,似乎随着时间过去,他们的数量也越来越少,却没有任何关于国王痊愈的消息传出,就连他们原本认为水蛭疗法能清洁这个年轻人的血液和体内的毒素、从而一步步遏制疾病的乐观展望似乎也不那么可信了。罗伯特的父亲诺森伯兰公爵如今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每星期他都坐在空王座的右边就餐,每星期都坐在议事桌的首席,但他对每个人都说国王身体的情况很好,而且正在越来越好,说他正期待着天气转好,还计划要出外游玩。

我一言不发。他们花钱雇我做一个语出惊人或出言不逊的弄臣,但我想不到任何比真相更无礼、更惊人的事情——少年国王在他的保护者手上近乎囚徒,没人陪伴,没人看护,濒临死亡,而整个宫廷甚至整个国家里的人都在惦念着王冠的归属而不是这个男孩。让这么一个只比我大上一点、没有父母照看的男孩自生自灭,实在是非常残忍的事。我看着周围的那些人们口口声声地说,那个在暗处几乎把肺都咳出来的十五岁年轻人,应当在今年夏天娶个妻子,我不禁觉得,如果我看不出他们是一群骗子和流氓,那我恐怕真的是个傻子。

当少年国王在房间里咳出黑色的胆汁时,外面的人们却不动声色地拿着年金,政府的报酬,还有从他们为信仰而关闭、又因贪婪而劫掠的那些修道院收来的租金。如果我在这个充斥骗徒的宫廷里说出真相,那我就真的成了个傻瓜,我会像舰队街上的天使那样显得格格不入。晚餐时,我一直低着头坐在威尔身旁,不发一语。

我有了新的工作要做。罗伯特大人的导师迪伊先生找来,让我帮他做阅读工作。他的眼睛很累,他说,我父亲给了他一些新的手稿,年轻人应该比较容易辨认那些文字。

“我认识的字不太多。”我小心翼翼地说。

他走到我身旁,看着阳光普照的河流,听到我的话他转身笑了起来。

“你真是个非常谨慎的年轻女人,”他说,“在动荡的时代,谨慎是明智的。但你和我还有罗伯特大人在一起时很安全。我认为你能流利地阅读英语和拉丁语,我说得对吗?”

我点点头。

“当然还有西班牙语,也许还有法语?”

我保持缄默。很明显我能说会读自己的母语西班牙语,他又从我曾在巴黎待过推测出我学到了一些法语。

迪伊先生走近了一些,俯身在我耳边低语。“你会读希腊语吗?我需要一个能够读希腊语给我听的人。”

如果我年长一些或聪明一些,我就会将自己的知识掩藏起来。但我只有十四岁,正是为自己的才能骄傲的年龄。我母亲曾经教过我希腊语和希伯来语,我父亲称我为小学者,说我和某些男孩子一样棒。

“我会,”我说,“我会读希腊语和希伯来语。”

“希伯来语?”他吃了一惊,突然来了兴趣,“天哪,孩子,你看的是哪部希伯来文著作?是律法篇吗?”

我立刻意识到自己不该说的。如果我说“看过”,也就是说我看过犹太教的律法和祷文,那么我就等于承认自己和父亲不但是犹太人,而且还是信奉犹太教的犹太人。我想起了我母亲说过的话,她说自负会让人陷入麻烦。我以前总以为她说的是我对好衣服的喜爱和我头发上的缎带。现在,穿着弄臣装束、打扮得像个男孩的我犯下了大错,我为自己受到的教育而自负,而随之而来的惩罚也将极度可怕。

“迪伊先生……”我轻声说着,面露惊惶。

他向我微微一笑。“我们第一次见面时,我就猜测你们是从西班牙逃过来的,”他柔声说道,“我猜你们是康伏索[11]。但我要说的并不是这些。因为某人父辈的信仰而加以迫害可不是罗伯特大人的本性,更别提他们早已放弃了那种信仰。你经常去做礼拜,对不对?而且遵守所有的节日?也相信耶稣基督和他的救赎?”

“噢,是的,大人。一次也没落下。”我根本不用告诉他,再没有比试图不引人注目的犹太人更虔诚的基督徒了。

迪伊先生顿了顿。“就我而言,我希望有一天我们能消除那些分歧,看到真相本身。有些人认为,既没有什么上帝,也没有什么安拉和以罗欣[12]……”

他说出唯一神的圣名之时,我惊讶地吸了口气。“迪伊先生?您也是神的选民之一吗?”

他摇摇头。“我相信有创世者的存在,但我不知道他姓甚名谁。我只知道人们取给他的那些名字。为什么我要从中选出一个名字来呢?我想要知道的,是他的神圣本质,我想要的是他的天使们的帮助,我想要做的是继续他未完的工作,自泥土中造黄金,从粗鄙中见神圣。”他停顿了一下,“这些你听得懂吗?”

我仍然一脸茫然。在我父亲西班牙的那间书房里,有很多书描写了创世的秘密,这个学者多半也读过那些书,而这个耶稣会信徒想要知道那些存在于教会之外的秘密。

“炼金术?”我将声音压得很低很低。

他点点头。“创世者留下的是个充满神秘的世界,”他说,“但我相信有一天我们会揭开它们的面纱。我们才窥见了些许端倪,教皇的教会、国王的教会,还有这片土地上的所有律法都声称我们不该去质疑。但我不相信神的律法是不容置疑的。我认为他制造的世界是个庞大、壮丽而又自行生长的花园,它按照它自己的律法去运作和生长,而我们总有一天将会理解这种律法。炼金术——变化的艺术——就是让我们明白这一切的方法,等我们了解了这一切是如何产生的,我们就能自己创造一切,我们就有了等同于上帝的知识,我们自己也就会发生改变,我们会变成天使……”

他停了下来。“你父亲有很多关于炼金术的著作吗?他只给我看过宗教相关的那部分。他有用希伯来语写的炼金术资料吗?你能读给我听吗?”

“我只知道那些合法的书,”我小心翼翼地说道,“我父亲没有私藏禁书。”即使是这个向我吐露自身秘密的好心人也别想引诱我说出真相。我会守口如瓶,我不会再忘记口是心非的习惯。“我能读希伯来文,但我没看过犹太教的祷文。我和父亲都是很好的基督徒。他没有给我看过任何关于炼金术的书,他也没有收藏那样的书。我太小了读不懂那种书。我不知道他愿不愿意让我给您读希伯来语,大人。”

“我会问他的,而且我保证他会同意,”他轻描淡写地说,“能够读希伯来语也是上帝赐予的天赋,运用语言的技巧也是纯洁心灵的象征。希伯来语是天使的语言,是让凡人可以和上帝以最近距离交流的语言。你不知道这些吗?”

我摇了摇头。

“但这是显而易见的,”他比先前更加热情地说道,“在人类堕落之前,神曾在伊甸园对亚当和夏娃说话,而他们是世界上最早的人类。他们说的一定是希伯来语,他们也必定能用这种语言和上帝交流。还有种语言比希伯来语更早,是上帝对天国的生灵所用的语言,也是我想要找到的语言。但我必须通过希伯来语,通过希腊语和波斯语来寻找它。”他停了一会儿,然后说:“你不会说波斯语,对吗?也不会说阿拉伯语?”

“不会。”我说。

“没关系,”他答道,“你每天早上来给我读一个小时的书,我们的进展会很快的。”

“如果罗伯特大人同意的话。”我迟疑着说。

迪伊先生笑了。“年轻的女士,你将要帮我了解的是万物的意义。这是通向宇宙的关键,而我们才刚刚开始抓到窍门。规律、恒久不变的规律控制着行星运作、海水潮汐、人类行事的规律,我知道,我相当确信,这一切都有所联系:海洋、行星以及人类的历史。凭借上帝的祝福和我们拥有的全部技艺,我们将会发现那些规律,等到那时……”他停顿了一下,“我们就将了解一切。”


[1]Marrano,中世纪被迫改信基督教的犹太人和摩尔人,实际的信仰仍然是犹太教。

[2]度量单位,等于8加仑或约36.4升。

[3]指英国国王亨利八世和罗马教廷的决裂。

[4]西班牙语,大意为“爱人、亲爱的”。

[5]《圣经》中有记载的天使长之一。

[6]指荷兰、比利时、卢森堡三个国家。

[7]一种戏剧形式,由佩戴面具、代表神话或寓言人物的人表演,在16世纪和17世纪早期的英国相当流行。

[8]为弄臣职位。

[9]一种游戏,众人拉着一张毛毯的边缘,将一个人反复用毛毯抛起并接住。

[10]指亨利八世(1491—1547)的病逝。

[11]同上文的玛拉诺,都指被迫改信基督教的犹太人和摩尔人。

[12]《旧约圣经》中上帝的别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