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0章 风华(1)
冥河两畔皆是彼岸,一畔为红彼岸,一畔为白彼岸,冥河从两畔之间蜿蜒而过,让红白彼岸生生世世只能隔河相望。
在白彼岸那一侧的河畔,白彼岸洁白若霜雪。于白色花海的簇拥中,立着一座殿宇,名颜殿,为神女媚娘所居。
往生之灵若是希望投胎为人之后,自己生得美貌,可以泅过冥河水,去颜殿中求媚娘。冥河会吞噬灵魄,几百年来,泅过冥水的灵多半魂魄不全,而得到媚娘赐予的美貌的灵,更是少之又少。
冥界本就无日月之光,幽暗的冥火遍地都是,可能能照亮之物少之又少。颜殿内冥火四角各有一团冥火,晦暗的光映照下,媚娘的脸愈发飘忽如烟。
媚娘侧躺在颜殿的台阶前,颜殿中明明有软榻可卧,她偏要躺在地上。暗红的华裳遮住了她的冰肌玉骨,只留一双纤如腻玉的手在外,轻抚着一面暗黄的古朴铜镜。
颜殿下站着一位老妇人的魂魄,老妇人在媚娘低眉顺眼,屏息凝神等待着媚娘的问话。即使她白发如霜,面黄若枯木,可是站立在殿前,自成一段风韵,颇有美人迟暮之感。
她历经艰险泅渡冥水,三魂七魄只剩下一魂四魄,化作一个老妇人的模样,于此苦声哀求媚娘,为的就是来世遇见他时,能让他一见倾心。上一世她错过了,下一世她不想错过。
媚娘手捧的铜镜中渐渐浮现白彼岸丛的花影,白彼岸中风中摇曳,如一片迷茫的白雾。媚娘掩口而笑,道:“铜镜说,纵使你有绝世的容颜,下一世也难与他齐白首。”
媚娘暗红色的华裳曳地,如一片盛开的红彼岸,内裹的肌肤柔嫩白皙,恰如白彼岸微卷的花翼。朱唇白齿,笑语间的韵姿风华绝代。
老妇人闻言一愣,张口仿佛有话呼之欲出,最终她还是闭唇抿嘴,黯淡的目光落在的媚娘的铜镜上。
媚娘知道老妇人心有不甘,于是浅笑道:“莫急。容颜不过一层皮,时光一晃它便褪去,而骨子里的真情才是长长久久的。”
冥河如巍峨的天神手捧一颗质匀细腻黑珍珠,寂哑的永夜笼罩之下的冥河气势磅礴,而冥河水声却叮咚悦耳。
而媚娘的笑声,正如这清泠的冥河水声。
老妇人心有不甘,媚娘挥一挥袖,老妇人就回到了奈何桥旁,泅渡冥河时失去的二魂三魄也尽数回归。
老妇人还在发愣,这时孟婆给她舀了一碗孟婆汤,塞到她的手里。她看向孟婆那张垂老又冷漠的脸,最终哑笑将孟婆汤喝下,耳旁回响着媚娘方才的话。
“容颜是一层皮,……再世难相守。”
她喃喃念道,喝完孟婆汤之后,她便一阵头晕目眩,恍惚间似乎又被谁推了一把,失足跌进了轮回台。
轮回台间,她苍老的容颜一点点回退,变成了一个俏丽的少女,转瞬间又变成了一个粉雕玉琢的小娃娃。
孟婆看向跌入轮回台的她,心叹一声苦情人,随后又给下一人舀了一碗孟婆汤,见那人心中的执念不深,便缓声叮嘱那人,转世为人之后要处处当心。
一个个的魂魄排队喝孟婆汤,跳入轮回台,这样的光景,孟婆已经看腻了,叮嘱别人的话,她也说腻了。
颜殿仍立于白彼岸的花海之中,青玉墙、玳瑁瓦,瓦顶翼角如飞,墨绿色的青苔慵懒地趴在玳瑁瓦上。于白如烟雾的苍茫花海之中,墨色的颜殿恰如一颗墨珠,滴落在平铺万里的白纸之上,渲染出的意境似狭小又似开阔,耐人寻味。
媚娘还侧躺在颜殿中,扶额看着铜镜中的人儿,玉指在镜面上比划,人儿的脸就变得绝美无比。
倏而,她手指一划,绝美的容颜又变得平庸寻常。如此反复试几次,最终她只给那个人儿一张普通的脸。
媚娘时常会去人间走走,看看那些她赐予过美貌的人儿,这些人中有男有女,求一份美貌大抵是为了心恋之人。
有些人她遇到的时候年华正好,有些人却到了迟暮之年。她问过每一个人后不后悔,年华正好的人说无所谓后悔,迟暮的人说爱过不后悔。
可是这些回答都不令媚娘满意。
“一副皮相罢了。”
媚娘厌厌的将铜镜丢在一旁,翻个身平躺在颜殿之中,怔怔看向上方一片黑暗的青玉梁。那双黑眸如无光的玳瑁,目光飘忽不定。睫帘半遮,眸光忽闪,如暗月失色。
她青丝如墨,肌容如雪,有世间最美的容颜,却尝过世间最痛的背叛。她也曾爱过一人,也曾为一人将自己改变,最终换来的只有旁人的奚落,那人的冷眼。
媚娘被换颜一事扰得心烦意乱,沉沉地合上双眼睡去。她目不似闲暇,眉不似轻悠,额间一朵绽开的红彼岸纹,与柳叶青黛相称。
这一觉,她又不自觉地梦见了那些事。
冥河之女媚娘守护冥河千年,原名青拂衣。人世亲自走一遭之后,便将原来的名字改了,改得尽是风尘味。
颜殿外的冥河水依旧长流,无人知晓冥河从何而来,亦无人知晓冥河最终到何处去。自有冥河以来,黑色的冥水就拖着无数残魄哀怨的低吟,奔流不复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