缘起缘灭三生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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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云家往事(5)

我嫁入云家已二十余载,原身本是天界的仙子。中秋那日留恋灯火之辉,与他相遇,经历了一番相思的滋味,才情愿舍下冷清却自在的天界,坠入凡尘,蒙人间烟火之恩。

与他同舟数余载,为他生儿育女,几个孩子中,我最喜欢还是小儿楚笙。楚笙即是最像我的,也是最不像我的。

小儿楚笙一声纵情挥洒,堪比逸仙临世。又冷清孤傲,目空一切却独独对天地怀着敬畏虔诚。

对于神明,半信半疑,有酒月下独酌时偏说只要神明对酌,罹难受危时却半句不提神明施恩。

我笑话他荒唐,他却说:“娘,你不懂。”我是不懂,可又如何不懂?

天界千载于我不过弹指一瞬,荣华灾祸于我不过过眼云烟。此生只解一个情字,为了我的他而愿把往昔千载抛却脑后。

我说楚笙最像我,他不信。

楚笙出生时,我偷偷为他卜过一卦,看清卦象后,我抿嘴一笑。

浪迹天涯四海皆家,半生孤苦半生潇洒。

此句箴言,日后应验,半字不假。

我嫁的是显贵之家,可是我一日也未曾安寝过。天子赐的荣华,要拿人头性命去换。

我的他死在了战场上,马革裹尸之日,我将早已为他准备好的灵柩抬出,云淡风轻的吩咐了后事。

旁人说我薄情,可笑至极。我的深情不是落两滴眼泪,不是哀嚎两声,是用一辈子去还他的深情。我将子女抚养长大成人,再去奈何桥边等他的残魂,与他相约来世还许余生。

奈何桥边冷冷清清,孟婆汤苦涩至极,我知道他难熬这苦日子。可是他一命呜呼之后,我又何尝不是夜夜泪湿枕巾。

且不说我,我言楚笙。

楚笙在军营里混了几年,练了一身的本身,便沾沾自喜。我劝他收敛着些,他不听。

然后在天子宴上的比武台上,他舞刀弄棒秀了几下,天子便哈哈大笑,说云家后继有人。

我面上假笑着应和,袖里指甲却嵌进了肉里。我的他已经为天子战死,天子又何苦赶尽杀绝,夺我的楚笙。

天子赐楚笙黄金百两,楚笙不要。他鄙弃金银珠宝等俗物,一身傲然仙骨。

天子赐酒,狭长的眸子笑意中藏着杀机。楚笙进退两难,皇家赐酒可就是赐毒。

虽然天子杯中未必有毒,可是难保日后。

我的他,就是被天子的毒计给害死的。死不瞑目啊死不瞑目,那一双睁大了的眼睛在冰冷的尸首上,我见了那双眼睛只觉得头晕目眩。

可能到最后,我的他都还在疑惑究竟是谁在挑拨他与天子的忠心。我的他在痴情上赢了我,却在愚忠上败了天子。

我把一切看得透透彻彻,却怕天谴不敢告诉他分毫。凡人的命数,最好顺其自然。冥冥之中,自有天意。

可是我顺应天意,为何我还落得如此下场。孀居十余载,疏漏梧桐雨。我求的不过一人真心,我最恨的是险恶的人心。

人心,反复无常。有人可以为你万里作红妆为聘,有人却会运筹帷幄,远在千里之外,让一颗忠心死得不明不白。

天子的赐酒,我再也沉默不住了。我佯装为天子端酒给楚笙,当着文武百官及其数百家眷的面摔了一跤,把酒洒了。

我失了仪态,失了云家的脸面,从此被人斜视讥笑,可是我不悔,我自以为守住了楚笙。

宴上撒酒一事之后,我被关入了祠堂,此后只剩孤月残灯。所幸我最小的孩儿楚笙已弱冠,我也可了无牵挂的去冥府等我的他。

可是,面对一窗孤月,我的心中却久久不安。清辉之下,烛泪落了一地。

晚风之中的烛火曳动不明,日夜所盼的那个身影,它终于来了。

楚笙带了一个朱漆食盒,面色凝重。沉寂的月色下,他叩响了那扇虚掩着的旧门,我婉婉一笑,让他进来。

“娘。”楚笙还是这么优柔寡断。

我轻哎了一声,素颜绝丽,身上是无缝的天衣,素白的天衣在月光下柔和泛光。我本就是天上的仙子,人间二十余载的烟火终究是吃不惯,权当荒唐一场心碎旧梦罢了。

楚笙见我复归二十年前的容貌,大为惊讶。我浅浅笑着,说道:“你不是说想见见天上的仙子么?娘就是啊。”

可惜我给不了他话.本里的痴情深恋,我把我全部的真心都给了他爹。但是我对他的感情一点也不比给他爹的少,于茫茫人世间是他最像我,我看他的眼神总是自怜。

楚笙愣了一会儿,半晌之后,闷声把食盒放在我的身侧。我取下食盒的盒盖,里面是一碟精致的糕点,但是里面藏了毒。

“此生最恨生在这显贵之家。”

楚笙怨恨念道,月光照进窗子,落在他的脸上和身上。他棱角分明的脸庞在月光下柔和了几分,眸子也冷清狠厉了几分。

他如一笼修竹,在月光下迎风飒飒,神形清爽而气息微寒。不受俗尘侵染,又轻狂不似莲矜高,可抵风雪凌寒,又潇洒不似梅倨傲肃端。

楚笙所怨所恨,我含泪吞了二十余年,其中的滋味,非饮酒遣怀可解。我捻起糕点,正要轻咬一口,楚笙紧张的大喊勿动。

我把糕点吃了下去,毒药的味道又酸又苦,这糕点半点都不像它看起来那样丝甜。可是我吞得下去,我是天界的仙子,这毒于我来说,算不得什么。

楚笙见我食过糕点安然无事,长松了一口气。我端起酒杯,接了一杯月光,月光化成了清亮的酒水。我含笑着将酒杯递给楚笙,楚笙将信将疑的看着我。

“天上的酒没毒,就是味道淡了一点。”

我笑盈盈的对他说,“你少时不是曾言要神明对饮么?娘虽然不是神明,可也不是凡夫俗子。”

清辉洒,笑靥如花。晚风微凉,衣襟随风轻飘。我与楚笙偕青丝,忘却俗世那套,我与他是相望互怜的友人。

楚笙接过酒杯,将月光化作的酒水一饮而尽。他的眼角闪着泪光,高呼:“痛快!”

我不停地给他盛酒,明知月光化成的酒水甚寒,可还是忍不住地想让他尝尝天上之味。天上之味,不消烟火,饮之甚淡甚寒,饮后神清气爽,齿间回味无穷。

楚笙连连高呼痛快,我见了心中也觉得痛快。他的兄姊皆被荣华养成了俗人,独他一身神韵仙然,鼻孔朝天不屑权贵不怜乞客。

他始终坚信,可恨之人必有可怜之处,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一生恣意欢谑,一声纵情享乐,生于尘世而高于尘世,无拘无束如闲云野鹤。不计得失,直道及时行乐。

可是他现在又如困羽被囚禁在笼中,郁郁寡欢,失意落魄。名利困不住他,俗世陈规困住了他,生老病死困住了他。

“明日,我就走了,莫问。”

我见他有些迷糊了,跟他说着正事。

天上的酒不会喝醉,但是如果饮酒的人想一醉解千愁,那么旁人永远也叫不醒装醉的他。他醉在自己快意恩仇的世界中,醉在自己的潇洒不羁中,我叫不醒他,他也不愿醒来。

楚笙含糊应着,手却一直扯住我的衣裳。

他怕等他一醒来,我就走了,往后再也没有人邀他饮天上的酒。其实,我这一走,就相当于糕点里的毒把我毒死了。

我把楚笙扶到庭院中,庭院里的月光更盛。与其在屋里看那窗窄窄的月色,倒不如去庭院中,全身沐着月光。

楚笙倒在我的怀里,像极了他小时候趴在我的膝盖上看星星。小时候的他也很调皮,只有在看星星的时候才安静得下来。

“你若是厌倦了虚假的荣华,便离开吧。”我拨开他散落在脸侧的发丝,清雅俊郎的侧颜泛着醉意的粉,犹如白里透红的桃花。

他喃喃应着,醉得一塌糊涂。

夜色渐深,月光渐淡,晚风渐凉。

今宵一别,此后天涯无缘。

翌日天将亮,我已经离开了。

空荡荡的祠堂里,楚笙独自醒来。

朱漆食盒已经空了,酒杯中的酒水已经干了,身上的酒渍也已隐去,只剩下淡淡的月光的清香。

昨夜不是梦。

楚笙还记得我昨夜说的话,把朱漆食盒踢在一旁,拿起剑走出祠堂,消失在了莽莽山色之中。

离开之后的我去了冥府,喝了杯茶,等了几百年,终于等到了我的他。

可是他的身边跟着另一个女子,女子亲昵挽着他的手臂,眼含秋波。

“你还记得那年中秋,你叫我等你一下么?”我放下茶盏,悠悠吐了口气,问道。

“记得。”他答。他回答时几乎都在躲闪我的目光,身材高大魁梧却狼狈不堪。

“你猜我等了多久?”

我又问,眼眸中皆是镇定。

不恼火,因为这是我早已猜到的结局。

他无奈的摇摇头。

“一辈子,再加几百年。”

我擦了擦脸上滚烫的泪水,哽咽着转身离去。凡人与仙不同,几百年的光阴之后,仙还可以对一件事记忆犹新,而人却会忘得干干净净,假装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人心反复无常,我早就熟知于心。

罢了罢了,只当我一世的深情,随天明就散的月光而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