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失落之城
瀚城的天一向亮得很早,这一夜却像被偷了光一样漫长。劲之企盼着天亮,兴许天亮之后就能看清这座城市正在发生的真相。
救护车上11个人,除去2个医护和司机,其余9个都是从胜利广场站接出的“疑似接触者”。危机制造了威胁,威胁制造了恐慌和孤立。这些被带走的人,正在成为大众歧视的对象。这是人之常情,虽然谁都不愿承认这一点。大家将头埋在膝盖上,都不说话。劲之倒没顾虑这个,他现在最担心的是妈妈。她从来不会忘带手机或不接电话。
凌晨3点多钟,救护车开进了一间郊区骨科医院,顺着医院门口挂着的“临时隔离观测点”的指示箭头往里走,最后在一楼后门处停了下来。医院很小,总共就一栋三层小楼。楼下黑咚咚的一片,搞得跟秘密押运似的。后门里出来了两位接护的医生,一个拿扫描枪扫描“疑似接触者”的防疫手环码,一个拿着本子记录确认。前8个“疑似接触者”依次被接进了院里去,劲之排在最后一个。
扫描枪对准了他的手环码,只听到“滴滴滴滴”的提示音。扫码医生反复试了几次还是如此。
什么情况?难道我已经成了高危接触者了?劲之心想,倒吸一口冷气。
负责“押送”的医生上前和两位接护医生交涉了一下,从厚重的防护面罩中隐约能听到,“押送”医生说带错人了,他会原路带回到胜利广场隔离点去。
还好,不是高危就代表有机会早些脱离控制去调查实情。记者出身的他,最受不了身处事件中央却不能知晓真相全貌。这是职业病,得改。劲之心里嘀咕着。
两位接护医生走了,留下了“押送”的医生和司机。“押送”医生凑到司机耳边私语了几句,司机便也跟着进到医院里去了。
见司机的背影消失在楼道里,“押送”的医生一把拽起劲之的胳膊,将他往车里拖。劲之还没回过神来,他就“嘭”地一声拉上了车门,伸头朝门卫处和楼上四下张望了一下,摘下了防护面罩。
“二狗!”劲之两眼瞪得像铜铃,摘下防护面罩,往他臂上狠狠锤了一拳,“你这家伙,怎么是你?”
拳打脚踢、满嘴攻击是他俩一贯的见面礼。
二狗将双臂往座椅靠背上一摊,翘起二郎腿,撇着嘴掐着腔调说:“什么二狗,请叫我廖医生。”
“切,滚吧你。”劲之翻了个白眼,严肃道:“外面到底发生了什么?”
二狗点了一支烟,叼在嘴边,不急不忙地说:“这个说来话长……总之今晚哥为了把你给弄出来真是费了吃奶的劲了。”
“那到底……”劲之刚张嘴准备往下问,二狗打住了他:“得了,我知道你又要连环夺命问,但现在哥真没时间回答你的问题,得先想办法把你弄出去。”
二狗说着又探头四下看了看,将烟头往窗外一扔,从医务包里拿出一套医护人员的防护服扔给劲之。“喏,穿上它,看哥带你怎么金蝉脱壳。”
他说着又掏出另一套装备——和那个司机一模一样的衣服。
脱下防护服的时候,劲之注意到了二狗脖子上的异样。
“你这是怎么回事?”劲之问。
“哥新纹的龙虎争斗,怎么样,酷吧?”二狗得意道。
“我说的不是这个,我是说你脖子上的伤疤是怎么回事?”
二狗顿了顿,“没什么,人在江湖飘,偶尔挨两刀。”说着利落地套上衣服,坐到驾驶位上,启动引擎,往院外开。
开到门口,门卫大爷特意从门卫室里走出来,示意二狗出示通行证明。还从门外进来了一个执勤的安保,用手电筒照射救护车后座做翻查。劲之坐在副驾驶,用余光扫了扫,院外已经戒严,几个执勤的安保逡巡着。手心不禁捏了把冷汗,脸上却得佯装成医生样。
没想到二狗还真从衣兜里拿了一个通行证递了上去,拉着笑脸说:“大爷大哥,我们还得赶着去胜利广场接下一趟嘞,在这耽误一分钟,那边的风险可能就增加了十倍百倍咧……”
在后座排查的安保走上前来,从大爷手里接过通行证,对照二狗的脸看了看,又朝劲之扫了几眼。劲之感到心跳加速,极力压制着急促的呼吸。他从小到大都不擅长做偷偷摸摸的事,今天倒好,直接来了个对抗当局的“绝地大逃亡”,真是人生处处是戏剧啊。
执勤的安保摆了摆手,示意他们可以走了。车驶出了医院,劲之余悸未消。二狗倒是淡定,沉浸在成功“瞒天过海”的喜悦中,得意地吹起了口哨。
“你咋搞到的通行证啊?”劲之问。
“哥新长的本事多着咧,以后再让你慢慢见识。”二狗的口哨声更清脆响亮了。
“切!跟你学打架还是学泡妞啊?”
“诶,这你可就狭隘了啊。你们知识分子有知识分子的门道,我们江湖混混有江湖混混的门道,你们那道儿也不见得到处行得通不是?有时候还得用我们这道儿才见效。”二狗说。
“你硬要这样分就生分了啊……再说了,哪有人管自己叫江湖混混的,听着阴阳怪气!”
二狗瞥了眼劲之,看他神情严肃,便收起了口哨声,朝他臂上重重锤了一拳。劲之嘴上叫骂着,脸上却挂着久违的笑。
从小劲之便很少在人前袒露笑脸,给人的印象是孤僻又清高。唯独在二狗面前,就会显露他粗糙又话痨的本性。每个人都有一层防护面罩,在这混沌的世界里罩住自己,形成安全的防御。劲之的防护面罩更坚硬一些。他知道一旦有谁穿透他的面罩走进来,那便是径直走进他心里去了,也就再难请出去了。从孩提的记忆起二狗就驻在他心里,他不允许他跟他生分。
俩人自幼同在枫渡镇的白墙青瓦中长大,同为工厂外来务工人员的子女,分享同一条开裆裤。一个狡猾抗打能应对各种霸凌,一个老实好学能称霸历次考试,二狗罩着劲之少受校园混混毒打,劲之则罩着二狗少得零蛋惨遭老母亲用晾衣架羞辱屁股。不是兄弟,胜似兄弟。
“来,说说外面什么情况,廖医生?”劲之调笑说。
“大型传染病。传染源还没查清楚,据说已经死了二三十人了,官方还没报。”二狗说。劲之心头一惊,下意识地紧了紧头上的防护面罩。
二狗见状,快手伸过去把劲之的防护面罩拽了下来。“大哥,你戴这面罩也没什么卵用,不是通过呼吸传播的。”
“啊?”这消息倒是新鲜,劲之直起身子,“你怎么知道不是通过呼吸传播的?”
“狗爷我的消息什么时候假过?”
“你是怎么知道的?”
“据说这怪病从十几天前就开始出现了,只是一直没查明,没敢报。官方也一直在做秘密研究。不过我们的专家组速度可能会更快一些。”二狗说。
“你们的专家组?”上一次见二狗的时候他还在KTV当服务生呢,“你什么时候混到专家组了?”劲之问。
“这个说来话长……”又是这口头禅。
劲之白了个眼,“那就长话短说。”
“长话短说就是,现在被运到这间临时医院里的,是上百个疑似感染者,那些确诊病例不知道已经被押运到哪里去了。如果不把你弄出来,你要在地铁站和这个鬼地方关到不知道什么时候了我的哥。”
这么一说劲之才想起来关键信息还没搞清楚。“对了,你是怎么把我弄出来的?”
“是七爷,狗爷我虽然很牛逼,但暂时还没那本事。”二狗说着吸了吸鼻子。“七爷是谁?”这一连串的信息让劲之应接不暇。
“你还记得你救的那女孩吗?”
劲之想起了小女孩那双畏怯的大眼睛。“采苓?”
“对。她是七爷的闺女。”二狗说。
“那七爷又是谁?”
“……我发现这么多年了你这刨根问到底的毛病还是一点没变啊?”二狗不耐烦地说。
“你这呲牛逼的毛病不也一点没变吗?”劲之回怼道。
“哥可没跟你呲牛逼,哥们现在是真牛逼。来龙去脉回头慢慢跟你说,现在当务之急是赶快离开这个鬼地方。”
“去哪里?”
“一会儿到市区找个地方把你放了,我先去还车交差。”二狗说。
“嗯。”
夜色渐渐退去,劲之的担忧明晃晃地挂在脸上。二狗瞅了瞅他,安慰道:“怕他们去找你的话,不行你先去我那儿避一避。”
“不知道枫渡那边怎么样……昨天没联系上我妈。”
二狗从裤袋里掏出手机扔过来,“再打一个问问。前天我还给我妈打了个电话提醒她们少出门,应该没什么。就咱们那荒郊小破镇,病毒都懒得跑过去。”
劲之拨了妈妈的电话,传来的却是关机提示音。这更让他感到不安。妈妈的电话很少会有关机的时候。
“估计是没电了,两个月前我还回了一趟枫渡。兰姨不是喜欢各种花啊草啊什么的嘛,我从单位给他拿了几盒从南溟国进口过来的上等野花茶。”二狗说。
“但我妈从来都是电量还剩一大半就惦记着充电呢。”劲之说。
“萧叔的……你打过吗?”二狗轻柔的语气试探道,他知道劲之的忌讳之一就是不能在他面前提起父亲。
“打过了,无人接听。”劲之没好气地说,“不知道又上哪里喝老酒搓麻将去了!”
“这还不简单,你给我妈打个电话问问不就得了。”
劲之拨了过去,无人接听。“可能还没起来,再打一遍试试。”二狗说。
拨了两三遍,依旧是长长的嘟嘟声。
“不可能呀,这个点我妈肯定到批发市场进菜去了呀。”二狗也发怵了起来,“打给我三姨。”他说。
电话拨过去,关机。
这时天已蒙蒙亮,未知的信息却越来越缠作迷雾一团。救护车从郊外的隔离医院开到了瀚城市区。二狗一个急刹车,扭脸对劲之说:“得回去一趟。”
劲之郑重地点了点头,心里的不安像鼓点一样聒噪起来。
从车窗望出去,原本繁华规整的瀚城街道,像是一夜之间被巫术洗劫一空。早市的叫卖声静默了,店门紧闭,行人寥寥,医护人员全副武装,安扎在各个街口做临时筛查,安保人员逡巡着。偶尔从后视镜里瞥见几个行人,都戴上了防护面罩,从上到下裹得严丝合缝。
头条消息从二狗的手机里跳出来——“瀚城出现未知感染病例,情况正在进一步研究调查中。为防止疫情蔓延,今晨瀚城下令封城,数千市民连夜外逃。”
危机感扑面而来,劲之的右半边头又开始隐隐作痛。
二狗紧急拐进一个巷道把救护车停了下来。
“我们不能这么招摇地开回去,得换个装备。”二狗说着拨通电话。
“对,车在南丁路388号……”
大约过了三刻钟,一辆豪华SUV停在了救护车旁,一男子从车上下来,把车交接给了二狗,开走了救护车。男子全脸面罩遮盖,从声音辨认,也是个小伙子。
俩人快步上了车,二狗从后排座椅上拿了两套防护便服。换上衣服,又从侧边储物盒里掏出一个闲置手机扔给劲之。
从他娴熟的动作可见二狗对这辆车很熟悉。二狗怎么突然这么风光了?该不是混黑道了吧?劲之心里一紧。眼下也没心思盘问,赶回枫渡才是要紧。
从瀚城市中心到枫渡,要一个半小时的车程。在一个小地方,一个半小时几乎是一个市到另一个市的距离,但在这个巨型卫星城中,层层的外扩似乎无边无际。车向东郊开,仿佛途经了一座鬼城,平时人流最密集的早高峰地铁口了无人迹,这座闹腾的不夜城像一夜之间熄了火。
一路上,二狗没再说笑,劲之也没再问询。劲之闭着眼用手按搓着右边太阳穴,推想着种种可能。
车穿过东郊的工业园区,原本日夜通明的电子厂紧闭着。过了工业园区便是枫渡镇。这个位于瀚城东南角的水乡小镇,原本只是一片荒郊农田,偶有几户瀚城本地人在此居住。后来边上建成了工业园区,拿了土地征用款的当地人搬到了市郊的新楼房,将残余的破旧民房租给了外来务工人员,通常是几户人家一起挤在一栋民房里。经过二十几年的发展,不断壮大的打工队伍将棚户区扩充了好几倍,原本荒凉的枫渡成了热闹的流动人口聚集地,北国各地的语言和文化在此交融糅合。
“先去批发菜场看看。”二狗说着将车拐进镇上街道。
此时已是上午8点多钟,以往街口那家陆师傅包子店已经排起了长龙,今天却空无一人,店门敞开着。车往街道里开,除了乱飞的塑料袋之外,寻不见一点动静。头顶飞过的鸦雀声在一片死寂中格外清晰,传递着不祥的预兆。
二狗踩紧油门直奔批发菜场。往日挤得水泄不通的批发市场不见一个人影,瓜果蔬菜散落在地上,踩踏过的西红柿将地染成一片鲜红。
劲之握着电话的手颤抖了起来。二狗将车往桥东村开,当车驶进村主路,突然一个身影从侧面巷道里奔出来,“砰”地一声撞在车头上。
二狗紧急刹住车,握着方向盘的手僵住了,呼吸急促起来。劲之也吓得青了脸,缓缓将僵直的身体挪出车外去看情况。
是村头小卖部老板娘。她瘫在地上,身体抽搐着,脸色煞白,瞳孔放大,鲜血从鼻子里冒出来,微弱的气息声呢喃着什么。
二狗也下了车,蹲下身来要去扶她,被劲之拉住。
“别……是昨天地铁上那个……没用的。”劲之青紫的嘴唇颤抖着说。
几分钟不到的功夫,小卖部老板娘就断了气。
俩人惊恐的四目对视了一眼便径直往家的方向跑。路上横尸三两,一样脸色煞白,鼻孔里渗出的鲜血凝成了黑红色。
劲之和二狗逐一翻开每一具尸体辨认,悲伤渐渐没过了恐慌。桥东村的每一个人他们几乎都认识,大家虽来自天南地北,操着平仄不同的语言,吃着五花八门的口味,但客居异乡边缘的流落感是相同的。
走到村主干道尽头,俩人岔开各自往家跑。
劲之家租住的这间小瓦房,上下两层加起来50多个平方,楼下做客厅,阁楼上住人。墙上的石灰皮已大片脱落。后院里是用石棉瓦搭起的简易厨房。正门前的一片荒地被妈妈改建成了小花园,一年四季花草繁茂瓜果殷实。这是她每天16:30从工厂下班后耕耘的乐土。
他刚奔到瓦房前,就感觉一阵腿软。花园里的花草都枯了,瓜果攀爬过的木棍光秃秃地杵在那儿。青石板上覆满了青苔,看样子好些日子没清理过了。生锈的铁门敞开着。
劲之轻步走进屋里,极缓的目光扫视着楼下的各处角落,不敢再快一丝,生怕触目的场景会猛地扑过来将人吞噬。客厅里没人。茶几上的酒瓶子和杯子碎了一地,渗到地上的黄酒还没干涸。桌椅横七竖八倒着,看起来像有人打斗过。
劲之箭步冲上阁楼,几团卷成拳状的杂草散在木板上。步子踩着杂草缓缓往前挪,挑高的那洞小窗户里照进几丝清冷的光。顺着那光,劲之看到了一半熟悉的背影倚着床边。
“妈妈……”呼喊声从肺腑深处冲到嗓子眼,又低沉了下去,生怕再高一个分贝就会将末日唤来。
劲之屈下双膝,从背后扶住妈妈的肩,小心翼翼地将她的身子转过来,脑海里预想着那个最坏的画面。妈妈的脸终于朝向了他,惨白的脸色中透着几抹乌青。
“妈妈……阿劲回来看你了……阿劲回来看你了妈妈……”劲之久藏的泪水终于决堤而出。年少时他就做好了孤行世界的打算,并刻意与人情保持距离,以求修炼一颗冷硬的心。妈妈却是这心上的一道环,不管他走到哪儿,总能轻易勾起他的柔软,令他无法与本性的欲望决裂开来。
他不想禁锢在某地,为谋取一房一物而贩卖生命。但他又是那么地渴望让妈妈住上一间大房子、过上物质丰裕的好日子。于是便有了现实欲望的羁绊。他选择了先屈从于孝道,计划着先努力挣钱孝敬妈妈,再去考虑个人理想,虽然妈妈从不鼓励他这么做。
“阿劲,听从你内心的声音。人生短暂,按自己的意愿来过。”妈妈总是这么对他说。
妈妈又可曾按自己的意愿活过一天?劲之端详着妈妈的脸,心里问道。自上次分别不过短短几个月,她脸上的沟壑却深了许多。
他这样细细打量,才隐约觉得情况不对。这些天他前后也目睹了几十个身亡的感染者,他们无一不是鼻中喷血而亡。但妈妈的脸上并没有任何血流的痕迹。他急忙脱下防护手套,将手指放妈妈的鼻前探触,虽然体温冷到近乎冰冻,但鼻孔里隐约有几丝气息尚存。
劲之喜出望外。他将妈妈抱起放在床上,拿出手机准备打急救电话。拨出的时候,他想到了什么,又迅速挂断。如果现在打官方急救电话,妈妈肯定会被送到未知隔离点,目前关于这个病官方尚未有任何查明的信息公布,肯定也没有有效医治方法;况且他现在又是在逃接触者,上报后定会被抓到临时隔离医院去,什么时候能再见到妈妈就不得而知了。
他想找二狗合计一下,箭步跑向二狗家。刚拐进巷道,就看到二狗颤颤巍巍地走出来。
“狗子,怎么样?”劲之捉住他的双臂问。
二狗没有回答,佝偻着身体,像失了魂。
“狗子……狗子……廖子杰……”
二狗不应声。
不妙!劲之撒开腿就往二狗家跑。映入眼帘的情形把他也吓得丢了魂。门敞开着,两个人躺在客厅里。走近一看,正是二狗的妈妈和小姨,鼻孔里渗出的血已经凝固在脸颊上。身上盖了白色床单。
劲之踉跄着奔回巷道,只见二狗瘫坐在地上,头倚着掉皮的白墙。劲之匍匐下来,双臂揽他入怀,眼泪再次漱漱落下。
“狗子……”话堵在喉咙里,怎么也发不出。
“全没了……全没了……妈妈没了……全没了……”二狗唇语呢喃着。
“还有我呢,狗子,还有我……”劲之努力绷着泪。
自从6岁那年二狗爸在施工队意外受伤去世后,二狗的亲人就只剩妈妈和小姨。
“我都看过了,整个桥东村都没了……”二狗咕哝着,声音异常冷静。
“我妈她还活着……二狗,帮帮我,救救妈……”不知为什么,此刻这求助的话让劲之难以启齿,每挤出一个字都带着几分愧疚。二狗刚刚失去至亲,却还要向他请求救自己的至亲。
二狗抬眼,“兰姨还活着?”
“嗯!不过现在打急救电话……”
“肯定不能打急救电话,现在瀚城的医疗系统也接近瘫痪了……我想想……”
二狗思忖了片刻说:“找七爷……”他站起身,拨通了电话。电话里是一个年轻男子的声音,简单几句交谈后便挂断了。
“去二号基地。”二狗对劲之说。劲之也没多问,只要有一线希望能救治妈妈,他都愿意试试。
在等待前往二号基地前,劲之和二狗跑遍了整个桥东村也没找见萧父的身影。从村头到村尾,一部分的人家人去楼空,但绝大部分都是横尸家中,一片狼藉。
两个多小时后,一辆救护车开进了桥东村。下车的是一个司机和一个身着蓝色医护服的女子,医护服上印有“瀚海医药”四个字。这是瀚城最大的民营医药集团。劲之妈妈先被抱到车上,女医护量了体温,仔细检查了眼球和皮肤状态,对劲之说:“幸亏你们发现得早,目前病症还没到那个程度,我先给她注射两针镇静和消炎剂。”注射完后,她扭头看了看劲之说:“不过……”
“不过什么?”劲之问。
“等她醒来后,还是有可能……和他们一样。”她指了指二狗妈的遗体。
劲之浮起的一丝希望又掐灭了一截。虽然他已经做好了最坏的打算。死亡和别离,是不管人怎么预想都无法完全准备好的事。
“还有你们两个,得尽快回二号基地进行扫描隔离。”女医护说,“另外我问一下,子杰你母亲……愿不愿意捐……”女医护话到嘴边,看着二狗落寞的脸,又收了回去。
“捐吧。我想我妈她……”二狗哽在眼角的泪终于喷涌而出,他背过身,赤拳叩向白墙,哽咽道:“可是以后就再没人……打我屁股了呀……妈妈!”
二狗妈的遗体也被抬上了车,小姨则被安葬在了枫渡河边的野菊地里。现在这光景,送到瀚城火化是不可能的了,倒不如给小姨一个完整的归宿吧。二狗说。
临走前,二狗回屋收拾东西,他将这破乱的小屋四下打量,发现妈妈没了,也就没有任何值得带走的东西了。熟悉的衣架挂在床边铁丝线上,锈迹斑斑,将儿时灰色的回忆也晾成了砖红色。从小到大,妈妈不知道打烂了多少衣架,他屁股上痛开花心里却从不当回事儿。以后再没人打他了,身上空落落的了,心里却压满了难以承受的沉痛。
他拉开床头柜的抽屉,一件件整理着妈妈的遗物。抽屉里有一个熟悉的曲奇饼干盒,那是他小时候的“藏宝盒”,赢了的玻璃弹珠、奥特曼卡和电池盖都会藏到这里。卡片下掩着一个蓝色复读机,机身上贴了一张大头贴,是他和劲之的合影。
一段暖黄的回忆在脑海里荡涤开来。那是13岁那年暑假,他和劲之即将升入初一。听说进入了初中人人都需要一台复读机来学英语,二狗也问妈妈要了两百块钱,和劲之约好了下午到枫渡镇上买复读机。结果钱在兜里还没揣热乎呢,和别人玩了几把牌就全输掉了。
输了钱的二狗没敢回家,他知道迎接他的又是一顿“衣架鞭刑”伺候。虽然屁股都打出老茧了,但二狗妈的“行刑手法”每次都能叫他痛得涕泗横流。他躲在墙角,将头埋进膝盖,天快黑了也没敢进门。
一个弹指弹了弹他的后脑勺,二狗抬头一看,是劲之。
“我有一个惊喜给你。”劲之背着手,得意地说。
“切,你能有什么惊喜。”二狗继续低头抠脚丫。
“诺,送给你。”
二狗仰脸一看,是一个蓝色复读机,包装还没拆封。
“我下午刚买的。给你。”劲之说着,将复读机递向二狗。
“那你呢?”二狗问。
“哥英语这么好,用得着用复读机吗?”劲之傲娇地说,“周一到周五你用,周末两天借我用用就行了。”说着就把复读机塞到二狗怀里。“快回家吧,你妈找你找了半天了。”
他也是后来才知道,那是劲之攒了好几个月的零花钱才买的。记忆中的光景渐渐清晰起来,二狗泪眼中亮起了一丝暖光。虽然妈妈走了,但他也没觉得自己是个孤儿,至少他还有劲之和兰姨。儿时妈妈起早贪黑去卖菜的那些日子,他都是在劲之家吃住长大的。算起来,他也是半个萧家人。想办法救治兰姨找到萧叔,自己也算保住了半个家。想到这里,二狗擦了擦眼泪,将复读机收进衣服内袋里,起身再望了望这一片狼藉的房间,关上门,阔步走向救护车。
劲之也就这样不假思索跟着二狗上了去往二号基地的车。令他意想不到的是,这个不假思索的选择,才是他人生历险的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