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终究是尘归尘,土归土
只是我终究没有说一句话。
第二天,我准时出了庭。偌大的旁听席上只有我和谈乐茵两个人,疫情的原因,谈其只能视频出席。大屏幕上投出倒影,我看到了头发被剪短的他,蓝色的马甲,灰色的绑腿,找定位置后用我熟悉的姿势坐了下来。
“旁听席上的是什么人?跟被告什么关系?”法官扫视一眼,对着我和谈乐茵喊。然而我们回答的声音还没有消散完毕,就被双双轰出了法庭,“这是一个公诉案件,不允许无关人员在场。”法官如是说。
“庭审那天,我透过监控想把你们看得清楚一点,可除了个侧影,什么都没看到。”后来从监狱里寄出来的信件里,他曾经这么写。为数不多的默契是,那天离开的时候,我故意拉着谈乐茵从镜头前经过。走过之后我回过头,谈乐茵的样子刚好被投映到大屏幕上——他却乎是看到了,尽管只是一个侧影。
出来后的我和谈乐茵坐立难安。
我绕着法庭转了一圈又一圈,在两扇门合拢的地方发现了小小的一条缝,侧耳朵贴近,里面传出语气激烈的声音。声音里有法官在维持秩序,有律师的强势的陈述。当然,还有谈其的狡辩,丝毫不出我的意料。
而我能做的只有倒吸一口凉气。
特别是昨晚卷宗上的种种还历历在目的时候,难免会将自己带入同样看到过这一切的法官、公诉人身上,会想如果我是他们,会对这个人有怎样的评价。
卷宗上明明白白有曦曦提供的聊天截图,有关于他们的婚约,有关于他从她那里拿钱的缘由,还有转账的细目——谈其说曦曦确实是他前女友,但很早之前就没有联系了,没有经济往来——他在赌,赌王垚他们不知道这件事,赌法院没有查到这件事。
卷宗上有胡长良提供的各种关于谈其和他商议生物公司的细节,有谈其在微信上口无遮拦说出的亵渎政府机关的言论,有谈其发过去的跟著名生物公司的合作协议,后面被认证那是假的,因为法院从公司那里求证了,它们从来不会把技术转让给不是他们子公司的公司。他否认了这一切,认为胡长良转给他的钱是民间借贷,他还是在赌——赌当初跟胡长良签订所有协议的人叫谈其,而非他的真名谈可其。
卷宗上有当初他伪造的安南大学的毕业证书和学位证书,有安南大学发过来的说明公函,证书编号是真的,但毕业的学生不叫谈其。他说他自己是被别人坑的,有人告诉他有途径让他到安南大学上夜校,然后得到正版的安南大学的毕业证书和学位证书,他交了钱,去上课了,也拿到了证书,只是没想到是假的——除了没有直接证据,一切听来都那么合情合理。
我想起谈虎某次给我打电话的时候讲的话:“那些证据一点都不重要,全看谈其到时候怎么说。比如伪造的毕业证这件事,换个说法他也可以是受害者,是被人忽悠了的。”
或许谈其为什么会是一个这样的人,一切都有根可循。
整一个庭审持续了三四多小时,唇枪舌战,但结果并不如谈其所愿。因为一切的证据都指向他有罪,但他又在法庭上拒不认罪,但他要求的又是无罪辩护。综合以上,毫无疑问,他被最高量刑十一年半。
“谈姐,宋老师,我们尽力了。”最后一次接见我们的时候,陈律师一脸疲惫,“结果是这样我也很无奈,你要相信我跟你们一样希望帮到他。但换位思考一下,如果我是法官,面对的是这样一个人,证据充分还巧舌如簧,不管卷宗上的东西有多少是假的,我也会相信那都是真的。只是事已至此,你们以家人的身份会更好说话,劝他在监狱里好好表现,争取七八年后能出来。”
陈律师讲这些话的时候,他已经最后一次会见了谈其。据他转述,面对他谈其痛哭流涕,但哭完后没忘记表达自己的感谢,只是附加的,他还要求解除律师聘用。
“这是他的解除协议,我怕我只是口头上转述一声对你们也不负责,还是让看守所的人帮我把它带了出来。”陈律师展示了谈其让带出来的解除合同,强调了他想自己向市中院提起二审诉讼的心愿。
“宋老师她们转过来的诉讼费里,已经包含了二审的费用,如果你考虑的是钱的问题,这个不用担心。”在陈律师的转述里,他是这么对谈其说过的,只是谈其最终决定一意孤行。
“他没有对律师的不满,从他的眼神里,我看出来他对这件事并不抱什么希望,只是可能还是想试一试吧。”陈律师说完,收了收手头的东西,离开了。
事情告一段落,我和谈乐茵最后吃了一顿饭,第二天,把她送到了机场。这是我们还能一起坐下来聊天谈心的最后一次,此后隔着电话,撕扯开的全是不堪。她的不满意不仅是针对律师,针对安南的执法机关,还有我。她觉得在帮助谈其这件事上,我总是存了私心的,没有尽到全力。
“我们交了那么多的律师费,收到的居然是这样的结果,其实不请律师也一样的吧。”回到家怎么也冷静不下来的她给律师打电话这么说,律师气不过,跑来跟我诉苦,“宋老师,也就是现在我还能跟您坦诚说话。就他这个案子的恶劣性,但凡是个有水平的律师,少了十万能干?只不过当初是朱老师直接联系的我,我以为是有什么关系才给的优惠的价格。当初看卷宗的时候我就很生气,如果这样的人不受到法律的制裁,那这个社会还有公平正义可言吗?”
我一下默然,很多回忆涌上心头,竟不知该如何回答。
“他让我转达给你,让你一定要相信他,他不是骗子,从来没有打算骗胡长良的钱。”谈其不止一次让律师把这句话转达过来。可骗还是没有被骗,这么多年的陪伴,推己及人,我难道没有自己的判断?可惜这终究是一个三观的问题。三观问题意味着但凡不是一个认知世界里的,说什么都像跟向盲人介绍毕加索画里的狂野,请聋子欣赏贝多芬音乐里的韧力一样可笑。就像谈乐茵始终觉得,她们家乡那种只要找得到人,再大的罪行都能大事化小、小事化了才是合情合理的一样。
“他一无所有,居然能忽悠到这么多人,说明还是有点能力的。”她曾经无比骄傲。
“黄青杨这个白眼狼,亏当初谈其还帮了他那么多!”她咬牙切齿。在她心里,她弟弟始终是无罪的。纵然谈其只是给所有人开了空头支票,甚至用谎话让身边的人家庭支离破碎,她依然觉得自己的弟弟给那些人无数带来了无尽的好处。终于在她忿忿不平地喊出那句“谈其出来,你们这些人他一个都不会放过”之后,我对这个人彻底失去了耐心。
“我们没什么好说的了,在他下监狱之前,我管他,每个月一千送过去。但是下了监狱,这个人就跟我无关了,之后要你们接手。”那是我对她说的最后一句客气话。
因为这个承诺,我凭着仅存的记忆找到了那个电子导航搜索不到的地方。那里山川怀抱,郁郁葱葱。只是不知是否是为应景,一年的时间,似乎每一次过来,都是阴雨绵绵。电子时代总能精准把握每个人的动向,看着抖音里给我推荐的关于看守所生活的细节,面对一眼望不到边的莽苍,我还是会忍不住想,他在里面吃得惯不惯,住得好不好。
纵然他从来没有用起码的对待正常人的方式来对待过我。
只是纷繁世道,能求得问心无愧已属不易。纵使他再不堪,这么多年的陪伴,在他落难后我应该尽的最后一点仁义,到底不能吝啬。其实我也不知道我的这份仁义要尽到什么时候。他还要上诉,还要等法院判决,还要等法院把判决返回到看守所,一切只能想起一个词,遥遥无期。我是一个有习惯的人,习惯在固定的时间做固定的事情,所以我把每个月20号定为了给他送钱的日子。
万事冥冥之中自有定数,又一个八月到来,但才到10号我就想把这个月的钱送掉。于是趁着周末起了大早,驱车到了看守所。
“身份证递过来。你要送给谁?有拘留通知书吗?”门房一如往常。只是当他拿到我写着的谈可其的名字的时候,愣了一秒,“谈可其啊,今早八点刚坐上囚车送去昆泽监狱了,你不用给他送了,他收不到的。”
心里一块石头扑通落地,我表达了对门房这么久以来的操劳的感谢,自以为这是一个还算圆满的收尾。看着八月了还在绵绵的淫雨,想象他在同样悲伤的时日远别的背影,我蓦然觉得自己仿佛是千百年前那个有家却无归的诗人:
“夕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