脑与认知系列套装(15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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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会思考的身体,空间中的语言

在本章中,我们讨论身体上,尤其是手上的动作。它们如何从动作变成姿势(或手势),从而影响自己与他人的思维,又是如何在日常分工合作中发挥“社会黏合剂”的作用。

在他们的静默里含有话语;在他们的姿势里包含着语言。

——莎士比亚《冬天的故事》(The Winter's Tale)第五幕第二场

当你观察他人的时候,哪怕是从很远的地方,你也知道正在发生些什么。你都不用听,就知道他们正在做什么事情,知道他们心情如何——是高兴,是生气,是充满活力,还是焦虑。你知道人们的意图,也知道他们的关系,比如看到两个人挨在一起,胳膊挽着胳膊;另外两个人却身体僵硬,彼此分离。你常常看到交谈中人们的各种姿势。有人困惑地歪着头;有人身子前倾,浑身自信;也有人身体后仰,给对方说话的机会;当一个人挥起拳头,另一个人就往后退;人们一会儿聊得舒缓又放松,一会儿又聊得急切而激烈。别人在做的事情其实也告诉了你自己接下来要做什么。比如在电影院排队要从后面开始排;在路上撞见有人修路就绕开走;遇上打架的就避开,跑到马路对面去。这些协调的身体动作常常像名家弦乐四重奏那样细腻、清晰、精准。这些都属于“动作”,但不是做晚饭和换衣服等作用于物体上的动作,也不像我们每天做的无数个能改变世上事物的其他动作。

令人惊奇的是,我们的身体会对动作进行分类。我们烹饪食物,然后吃掉食物;我们穿衣服,脱衣服;我们整理书籍、衣物、壁橱里的食物和储藏室;我们组装家具、缝补衣服;我们弹钢琴、吹长笛、打鼓;我们使用吸尘器、驾驶汽车、骑自行车;我们走路、跑步、跳舞、爬树、追狗玩、打篮球、漂流、做瑜伽、滑雪。一些用手完成的动作甚至可以改变世界,比如刺杀;而一些用脚完成的动作只能改变我们在世界上的方位。

但是,还有另外一种动作,既不会改变世界,也不会改变方位,它改变的是思维,自己的或是别人的,这就是“姿势”。有趣的是,许多姿势恰恰是那些能够改变世界和方位的动作的缩略版:放、拿、提、推、转、分、混,还有其他数不清的动作。作为姿势,动作是以思维而不是以物体作为媒介进行表达的。我们平时说话,其实是把思维当作物体,把思考作为作用在这些物体上的动作,即把这些想法聚在一起,搁在一边,打散,颠倒,或者翻转。

虽然身体、面部和手具有超凡的表现力,但我们通常还是用词汇去表现想法。我们给孩子教授的,给朋友写的,在冰箱上贴的,说给陌生人听的,都是词汇。我们学习语法规则,为的是把词汇组织成句子,把句子组织成各种语篇。我们在字典里查找词汇的意义,为写作技巧编辑手册,但我们从来都不为“姿势”做这些事。世界上并没有一本权威字典,像收纳词汇的意义那样收纳姿势的含义,也没有把姿势组织成句的语法规则,甚至没有这样的“姿势句”。

在人类进化和成长的过程中,姿势都比词汇出现得早。有一个关于从猴子到人类的语言进化的理论,虽然有过于理论化之嫌,却极具洞察力,它就是从猴子生活中的重要动作展开的,比如扔东西和撕东西。一项令人称奇的实验发现,猴子大脑的运动皮质中有单个神经元,当猴子做出某个动作或者看到别的猴子(甚至人类)做出相同动作时,这些神经元就会发射信号。这种神经元被称作“镜像神经元”。镜像神经元将“做”和“看”统一在单个神经元中,不同的神经元对应不同的动作。

接下来,我们讲讲理解动作的大脑基础。一些人认为,动作也是语言的基础,因为语言即对动作进行表达。一个像“扔”或“撕”这么简短的动作足以体现人们做出这个动作时的意图,于是这个简短的动作就成了一个姿势。研究发现,猴子的大脑皮质中代表手的区域与人类大脑皮质中代表口语的区域有重合,由此推测,声音在进化中取代了手的位置,因为声音在表达能力上更强大,且能跨距离传递。

如果姿势在进化中先于语言出现,那么灵长类动物身上也许能观察到姿势的存在。秘诀在于要在野外而不是实验室里观察,那些实验室里的“自然”行为早就被人类与动物的互动污染了。实际上,通过长期的观察,人们已经找到了许多黑猩猩和倭黑猩猩使用姿势进行交流的例子。猩猩通过姿势表达的意图,似乎是对注意力、性、梳理毛发或陪伴的请求。人们还观察到猩猩通过姿势来要求同类停止某种行为。目前还没有人发现猩猩会数数或者指路,但是鉴于在猩猩中存在工具使用和觅食的文化传递现象,后续观察如果能找到它们使用姿势进行教学和解释的例子,将会是件令人兴奋的事。

用身体进行的交流无处不在,但这种交流通常是隐含在动作中的。不用去想它,它就自己发生了。比如,有人问了一个你不会回答的问题,你会耸起肩膀。有一天我问我5岁的孙女D:“学校怎么样?”她的回答是:一个大拇指冲上,另一个冲下。身体之间的交流比言语之间的交流更直接。一个身体做出表达,另一个身体本能地会理解,而且这种理解通常都是无意识的。我的目光扫过大门,你的头和眼睛会跟随我的目光。我盘起腿,你很快也会这么做。在交谈中,我们越来越多地使用彼此的词汇和姿势,并把这种现象称作“内外偶联”(entrainment)(13)。内外偶联无疑起到保证我们彼此互相理解的作用,创造共通,建立共识。并且,内外偶联也是社会模仿的一种形式。

当我们相互模仿时,也会更喜欢彼此。模仿和喜欢是双向的:我们倾向于模仿我们喜欢的人。相互模仿能够促进合作。社会模仿是社会的黏合剂。

模仿可不止这些,无论是直接的模仿还是间接的模仿。当你微笑或者皱眉,我能感受到你的愉悦和痛苦。我甚至可能自动开始微笑或者皱眉,反映你的情绪。甚至婴儿也会这样做,情绪镜像是共鸣的基础。

身体之间的交流远比镜像要复杂得多,这种交流往往是互补的。比如在酒会上,你看见一群朋友正在聊天,你走近他们,他们围成的圈子会扩展开好让你加入,然后你加入他们。在一次坐着的谈话中,如果一个人站了起来,这次会面就结束了。2016年,在一次令人不安的美国总统竞选辩论上,两位候选人中大块头的那个像狮子将要扑食一样在台上绕圈,给这次言语的交锋加足了戏码。他向观众展示着自己的力量,也展示着对那位瘦小候选人的威胁。

什么是姿势?什么是身体语言?我们没有办法把手和头及身体分开看,它们全部都联结在一起。我们可以从远处看清一个人的身体,无论那个正在靠近的人是年轻的还是年长的,是酒醉的还是清醒的,是友好的还是有攻击性的。面部和手需要更近一些的观察。我在第2章里谈到过面部。手是尤其灵活的,它们有很多关节和肌肉,可以在钢琴上、手术台上表演惊人的技艺,还可以切割板子、用织布机织布。那些极为清晰的手部和手指动作同时也是表达微妙含义的微妙手势的一部分。现在就来说一说这些动作。

会说话的双手

与调动全身而做的大动作相比,双手做出的手势动作幅度虽小,却仍然能传达出不亚于身体动作的海量信息。手势的这种惊人的表达力,即便是婴幼儿也发挥得出来。或者说,婴幼儿尤其依赖于他们的手势与人交流。在学会说话之前,手势是婴幼儿主要的交流途径。许多父母都曾抱怨自己变成了孩子的奴隶,跟着他们的小手指哪打哪,“要去那里”“要那个玩具”。当然,也并不是所有手势都表达了孩子强烈的愿望,有的只是单纯的交流。

我的孙女C在18个月大时,有一次对我的旅行装洗漱包产生了兴趣。她拿出了一支牙刷,又翻出了一个她认为是牙膏的软管。她试图打开这个软管,但没有成功。她把软管递给我,明显是想让我帮她打开。“C,这不是牙膏,是润肤露。”我向她解释。她看了看我,然后像真的涂润肤露那样,用手上下揉搓她的小胳膊,示意我她听懂了。

让我们再举一个例子。A在18个月大时,看到摩托车上有个飞机的贴纸。她努力引起我的注意,确定我也看到那个贴纸之后,先指了指飞机贴纸,继而很确定地指向天空,仿佛在说,飞机在天上飞。在这个例子里,“飞机”和“天空”两个词语组成了简单的句子。在那些刚开始学说话的孩子身上我们经常可以看到,对于这种两个词语的简单句子,他们可能会说出其中一个词语,另一个词语则用手势表达,或者干脆像A那样,两个词语都通过手势表达。有时这种手势也是在邀请身边的成年人替他们说出那些词句。“没错,飞机在天上飞。”我帮A说出来。事实上,这种混合式的表达正是口语表达的前兆,更早学会使用手势沟通的孩子往往也更早学会说话。

让我们来看先天性失明的成年人B。在被问路时,她一边口头描述,一边随着描述不断地做着手势。虽然作为盲人,她并不能看到自己的手势,也并不会知道问路的人有没有看着她或者这些手势是否帮得到这位路人,但这些都不影响她自动自发地使用手势。

再举一个我们随处可见的例子。走在路上,我们经常可以看到人们一只手拿着一个手机交谈,另一只手则对着空气激烈地打着手势。我们看得到这些手势,却不会去参与对话,而手机另一端真正的对话者,却看不到这些手势。即便这景象如此诡异,我们却都视之如常。

那么人们到底为什么要做手势呢?答案是显而易见的。在我们字斟句酌地组织语言时,手势已经直观地表达了我们的想法。词汇的选择往往是非常主观的。除了一些拟声词,如“嗡嗡”“嘤嘤”“咯咯”等,绝大部分的词汇本身与其所包含的意义是无关的。然而我们却能够在小小年纪快速记住并理解这些词汇,即使词汇能与其含义联系起来完全是随机任意的,这不得不令人惊叹。与抽象的语言相反,手势大部分情况下能够直接反映其所要表达的意义。如前文中C用假装在胳膊上涂润肤露的动作表达“润肤露”的含义,A指着飞机的贴画告诉我那是“飞机”。她又通过指向天空表达出飞机应该“在天上”。指向一件物体或展示如何使用它,还有什么比这些动作更能直接地表达自己的意图呢?这些手势就像口语中的词语或短语,甚至可以说是口语的替代品。在我们长大成人变得口无遮拦之前,手势比语言更容易驾驭。事实上,幼年时的许多手势都会逐渐被我们弃用,最终被语言所取代。

前文中盲人B使用的手势则不同。那些手势伴随着她的发言而产生,并进一步细化了她的表达。这些手势表达的内容虽然与她的口头描述差不多,但却是以一种更自然的方式呈现的。她的手势,与其说是在辅助她表达,不如说是在帮助她思考。她一边口头描述着路线,一边用手势“速写”出路线的每个部分,用直线表示道路,弯曲手掌表示转弯,她成功地用手势“画”出了一张地图。在这个过程中,她的手势是服务于思考中的自己,还是为了展示给那个她看不见的听众呢?

一方面,手势可以表示那些能通过单个词语表达的意思,就像C通过揉胳膊来表示润肤露。另一方面,手势也可以辅助构建大致的空间结构,正如B在指路时用手势描画的路线图。与A的“飞机在天上飞”不同,B表达的这种空间结构无法用单个词语表达出来,甚至多几个词语也不够用。她的手势中自有一套和语言迥然不同的逻辑规律。这些手势构建了一组连续的图表用以组织和表现她的思维。手势的结构与语言的结构并不相同,也不需要遵循语法规律。你可能注意到了,当我讲述手势所表达的多个维度的含义时,用了具有空间性的描述方式:一方面、另一方面。这组连接词在空间中创造了一个虚拟的图表,将手势表达的两个维度的含义分列在了图表的两侧。

手势,用动作创造意义

手势的作用有很多,其中之一就是在空中画画。手势和图形之间有着基本的相似之处,如速写、素描、图表、绘画、模型等。手势和图形都是由空间中的动作创造的。两者都是用来表现自身以外的东西,尽管有时它们具有双重作用,比如绘画和舞蹈:它们表现沉思的对象,本身又是沉思的对象。两者都遵循一种不同的表征逻辑,一种更直接的逻辑,与语言的逻辑不同。最关键的是,两者都与其代表的东西相似。

当然,手势和图形之间也有区别。手势是画画,但笔触宽泛,是用手指、手或身体而非铅笔或细笔刷作为画笔。因此手势必然缺乏绘画或素描的精细度,而且很快就会消失。图形能够停留,并保持静止,当然动画除外,但是动画也有自己的问题。而另一个显著的区别是:手势是发生在此时此刻的,而各种描绘和图形都能够摆脱此时此刻的瞬间语境,表现不属于当下的即过去或未来的事物和事件,这是它们与语言共有的优势。

手势能表达的内容如此之少,而且表达得如此不精确,这就迫使其向抽象化发展。最起码,抽象化需要对信息进行简化,不是一刀切,而是选择思维的本质特征,剔除不相关的内容(我知道你要说:但言语也是如此,需要筛选出最关键的信息)。对于手势来说,抽象化也意味着选择可以被演示出来的或空间化的特征。图形也是如此,必须选择应该显示什么,可以忽略什么。虽然图形可以显示更多的东西,但有时正是因为太多了,反会让观众不知所措,从而迫使他们搜索和进一步筛选信息。与图形相反,手势是短暂的,它们不会一直在那儿等着被人探索。图形需要工具去实现,比如铅笔和纸张与此类似,手势需要的是我们的身体,更多的是我们周围的世界。

总之,手势是一种行为,往往是真实世界中复杂行为的简化,因此比静态图形更适合表现行为本身。手势用空间中的行为来创造意义,手势代表着自己以外的东西,手势可以与其所代表的东西相似,手势是抽象的和示意性的,手势是短暂的,手势本身就是行为……所有这些特征都有助于我们理解手势所传达的内容和方式,以及手势是如何影响其创造者和观看者的思维的。

手势的5种类型

每个人都喜欢把东西放进一个个整理箱,把喜欢的东西堆成一堆,与不喜欢的东西分开。这也就是分类法、词典、目录、类别的逻辑,非常有用。把信息放进箱子里,再把箱子放进更大的箱子里,让一切变得更简单。然而,我们都没有办法为不同的手势制定一套分类方法,更不用说在空间中用行为创造意义的所有方式。除了一小套固定的手势,如“好的”“很棒”和“击掌”,实际上的情况是,手势是不断地被即时发明出来的,并根据当下的情况进行调整。当然,词语也可以被即时发明出来,电子邮件(email)和垃圾邮件(spam)是什么时候变成了名词,然后又变成了动词?但词语往往是基于其他词语而发明的,并符合上下文语境,通常是名词、动词或形容词。手势没有句式、语法,也没有与上下文相呼应的部分。句子几乎都是人们在对话中随时创作出来的,或者是在诗歌中精心推敲而成的,并不存在一个全面的句子类目。然而,口头话语和语篇的类型学,甚至手势的类型学是存在的。这些类型学并没有严格的定义,许多手势不只属于一个类别。即便如此,以上类型学也是有用的。对于手势来说,通常被接受的类型有象征性手势、节拍性手势、指示性手势、图示性手势和隐喻性手势。区分这些类型的特征,一部分是形式,一部分是功能,一部分是语义,一部分是组合。

象征性手势是类似词汇的固定手势,如“好的”“很棒”“和平”等象征性手势。摇头表示不,上下点头表示是,挥手致意表示你好或再见。象征性手势可以发挥干脆的回答或问候的作用。因此,象征性手势通常是独立存在的,很少与其他手势或词汇组合成较长的语句。

节拍性手势是伴随语音的有节奏的手势,通常出现在短语或分句处。它们可以起到建立话语结构和推进话语的作用,或是用于强调。虽然它们被认为不具有语义内容,但事实上经常是有的。在政治辩论中,以对方的每一个缺点为节奏,在讲台上不断敲击的声音就是节拍性手势。伴随着列表做出的强调性的切割手势,第一、第二、第三……也是一种节拍性手势,但由于这些节拍通常是沿着空间中的一条水平线进行的,它们会建立一个维度来承载语义。沿着这个维度,我们可以看到按顺序排列的一组事物,按时间轴排列的事件,联赛中排位的球队,以及电影的票房排名。人类的思维确实喜欢顺序和排列。

指示性手势会有明确的指向。deictic(指示的)一词及其英语名词deixis均源自希腊语,意思是显示、展示、证明或指向。奇怪的是,尽管起源如此,deixis最早是针对言语的而不是手势的,指的是像“这里”“那里”“我”“这个”“那个”“下一个”“现在”这样的词,这些词依赖于此时此刻的语境才能被理解。上一句中的“现在”已经不是我们此刻所讲的“现在”了。

指向(point)的一个基本作用是把此时此刻的这个世界带入对话中。“指向”提及某物并同时引导人们注意,比如指天空(飞机)、指饼干(吃)、指外面(去)、指爸爸的鞋子(爸爸)。很多对话,尤其是和孩子的对话,都是关于此时此地的。但指向能够把世界上的一些东西带入对话中,这并不是孩子的专利。成人也会使用指向,比如为他人指路,指出想要的甜点,或指定下一个轮到的是谁。

指向往往被认为是最简单的手势。还有什么比向一个人思维聚焦的方向伸出一根手指更简单的呢?这也正是它的意义,简单直接。婴儿会很快地学会并熟练使用指向性手势。但简单的指向却并不总是明确的。假设这样一个场景,我一边讲话,一边指向一本书。我可能指的是任何一本旧书,一个可以作为门挡的物品,或是最近买的一件东西,也可能是朋友落下的东西,或者指的就是那本特定的书。如果指的是那本书,我也可能是指它的书名、目录,它的作者,或者是它给我带来的快乐,它的影响力,它的大小或封面设计,或者指与这本书有关的无数其他特征。这时我们就需要依赖语境去明确指向的意义。

更复杂的是,指向不是单一的手势。它甚至不需要使用伸出的手指。我们可以用手指或手,也可以用头或肩膀,甚至用眼睛来指,指的方式各不相同。也许你已经被教过用手指人是不礼貌的,也许用头或眼睛来指相对比较隐蔽,不容易被别人看到。眼睛朝门外一扫,可以示意同伴也去看看那里的情况,或是表达我们该离开了。我们如何使用指示性手势取决于很多方面,如为谁指,指什么;周围的环境如何,包括客观环境、社会环境和对话环境。

更神奇的是,我们还可以指向根本不存在的事物。对着某个已经离开房间的人或者已从桌子上移开的盘子空出的位置点点头,都可以指代那个不在的人或不在的盘子。但是这背后的含义是,我可以用指示性手势设置一个想象的世界,一个记忆的世界或完全假设的世界,一个具体或抽象的世界。我还可以继续指向在想象世界中安排的虚构事物,甚至可以用移动的点来改变它们的位置。设置一个想象的世界,并将其动态化,其实是美国手语的一个特点。

图示性手势能够发挥描绘的作用,显示了物体、空间或动作的属性。图示性手势的原型是“大鱼”手势,即用手画一条鱼来表示被钓到的或逃走的鱼的惊人长度。图示性手势没有也不可能表现出一个物体或动作的所有特征。大鱼手势表现了鱼的长度和水平位置,但并没有表现出鱼的形状及其游动的动作。图示性手势还可以表示动作,如“他趾高气扬、大摇大摆地走进房间”表示他看上去好像是这里的主人。

隐喻性手势表达的是可描绘但非文字的属性或抽象概念。有“大”鱼,也有“大”的思维。当然,思维之“大”并非字面意义上的“大”。思维之所以“大”,可能是因为该思维在膨胀,也可能是因为它包含了许多其他的思维,还可能是因为它具有许多引申的含义。与宏大思维相生的手势和与大鱼相关的手势有所不同。鱼有形状和方向,但思维没有。你会如何表示可以被视为实体却没有特定形状或方向的事物,比如一个想法?它可以是一个球体。所以,一个宏大想法更有可能被想象成圆形的东西,而不是像鱼一样拉长的东西。为了表现这个想法,我们可能会弯曲手指,就像拿着一个球。动作也可以作为隐喻性手势。比如,左边点一下头,右边点一下头,可以表示一个人从一个想法跳到另一个想法;平放的手像跷跷板一样上下晃动,可以用来表示不确定。

各种各样的隐喻渗透在我们的思想和谈话中,同样也影响了我们的手势。隐喻之所以有效,是因为它用我们熟悉的东西来表现不熟悉的东西,用具体的表现抽象的,用已经理解的表现尚未被我们理解的。有许多隐喻随处可见,以至于我们没有意识到他们其实使用了隐喻。比如,我们往往会用隐喻的方式表达“死亡”。心脏在“跳动”,大脑在“运算”,人生是一场“旅行”,政治候选人在“交战”。

莎士比亚是隐喻大师:人生如“舞台”,朱丽叶是“太阳”,生活像一张“网”。当然,隐喻并不是把所有感知到的都迁移到感知对象身上。从“网”迁移到“生活”的,是事件与关系的复杂网络,而不是从蜘蛛的下腹部挤出的丝线。同样,并不是说朱丽叶是天上那个发光的火球,而是说她照亮了罗密欧的生活。所以,对于隐喻性手势来说也是如此:只需迁移部分特征,具体是哪些,手势可以明确地表达出来。

手势可以揭示思想

我的丈夫曾是一名伞兵。其中一项训练是在没有地图的情况下被扔在黑暗的沙漠里,孤身一人,要自己找到回去的路,如果找不到的话,就……你们懂的。他的方向感强大到不可思议。许多年后,在远离战争的平静岁月里,偶尔我来开车,而他当导航员。在路面和照明良好的情况下行驶,他一边告诉我“向右转”,手却指向左边,或是说左指右。他说的是哪种语言并不重要。由于身体比大脑反应更快,我知道要跟着他的手走,而不是他的言语。言语和行为的关系是随意的,但指向和行为的关系是直接的,它存在于我们的身体和我们置身的世界里。你所指的方向就是你想走的路。当人们的手势与言语相矛盾时,要密切注意其手势。

这一点对儿童来说更是如此,因为他们往往还不善于用言语来解释自己的行为。下面是儿童在标准的皮亚杰守恒实验(Piagetian conservation task)中的一个例子。幼儿面前排着两排相同的跳棋。实验者将其中一排跳棋的间距拉大,问:“现在跳棋是多了(指着间距加宽的一排),还是和之前一样?”实验者同时还要问幼儿为什么。很小的孩子会说跳棋变多了,大一点的孩子会做出正确的判断,说还是一样多。但有些孩子嘴上说的是一回事,而手势则表达了另一回事。研究者将这些不一致的地方称为错位。例如,一个幼儿可能会说跳棋变多了,但却同时做了一个手势,指着两排中相应成对的跳棋。这种一一成对的手势表明,这个孩子正处于掌握守恒概念的边缘。在这种情况下,错位的手势与言语并不矛盾,就像我丈夫表达左右的情况一样。在很多错位的情况下,手势和言语只是传递了不同的信息。

同样的情况也发生在学龄儿童学习算式的过程中。有的孩子计算错误,但是会用食指和中指做出等号的手势指着等式的两边,这说明他们对等式两边必须相等的理解已经初具雏形。值得注意的是,在这两种情况下,孩子在言语和手势之间的错位预示着理解的飞跃。也就是说,一个孩子指着一个算式的两边,很快就会明白算式的两边必须相等,拉长一排跳棋也并不会改变跳棋的数量。更重要的是,教师似乎发现了言语和手势之间的差异,并在教学中加以利用,帮助学生阐述自己的理解。教师感觉到这些正是适合教学的时刻,并对这些言语和手势产生错位的学生给予更多的指导。

学生的手势还能提供其他对教师有帮助的信息,特别是学生解决问题的策略。当要求学生在解释如何解方程的同时还要做手势,其手势会揭示言语中没有被解释到的策略,如在方程中他们进行加法运算的是哪些数字。这有点像要求学生展示他们的作品,因此他们就更容易从指导中受益。

相反的是,当教师提供两种不同的解决问题的策略时,与教师配合着同时使用手势和言语或两种策略都用言语传达相比,一种策略用言语,另一种策略用手势,学生的学习效果会更好。

手势比言语更能表达思想

手势在表现思想方面,往往比言语要有效得多。事实证明,这对于真正伟大的思想尤其重要,比如康德的先天综合判断三要素:空间、时间和因果关系。每一个都是多向度的概念,都可以被空间化,而且是以不同的方式被空间化。而手势最厉害的功能之一就是设置想法的图示空间。很多关于手势的研究,都是分析单一的手势,注重手形,或者简单地统计手势的数量。尽管这些工作很有见地,但这种狭隘的关注点忽略了含义丰富的姿势的整合序列的力量,这种力量将思想放在一个舞台上,随时准备好进行互动。

但是,康德的先天综合判断三要素缺少了情绪。康德的基本先验要素为空间、时间和因果关系,不包括情绪。虽然三要素并非属于同一个概念连续体,但如果说空间、时间、因果关系在抽象程度上是不断加深的,那么情绪与之相比则更为抽象。情绪是在自己的概念连续体上,或者说,在许多连续体上。如果说表达空间、时间和因果关系使用的是姿势的整合序列,通常是手势,那么情绪往往只需要一个姿势,通常是面部表情。不仅如此,请务必谨记,情绪还是每个知觉和思维的一部分。

无数细微的、不可名状的情绪,都可以通过身体和面部,甚至只是眼睛和眉毛来表达。抬起的眉毛,无论是作为动作还是表情,都已经成为怀疑的代名词。我们在第2章讨论了情绪,当时我们身体周围的世界用世间万物填充起来。而在此处,情绪只需简单动动嘴。我们的嘴唇扮演着许多角色,它们微笑、打哈欠、噘嘴。言语从它们身上发出。可以说,通过身体和大脑的镜像关系,我们经常像直接体验他人的行为那样,直接体验他人的情绪。

首先谈空间。用空间来表示空间,这是一个不难理解的问题。尽管如此,如果你是研究心理学的,除非做个实验,否则没人会相信你。所以我们做了实验。把人带到实验室,让他们学习一些简明的地图,并要求他们对着摄像机描述地图中所代表的环境,这样看视频的人就会知道所有东西在什么位置。正如我们所预料的那样,大多数人(但不是全部)都做了手势。许多人做了一长串的整合姿势,将环境中的地点和路径以空间阵列的形式进行了排列,有的在虚拟的垂直放置的黑板上,有的在虚拟的水平桌面上。占主导地位的手势是用线代表路径,用点代表地点。

其次说时间。时间通常被抽象为单维度,即一条线。但是,是哪一条呢?根据语言和情境的不同,这条线用手势表示,可能是从左到右,也可能是从右到左,可能是一条从身前到身后的矢量线,也可能方向正相反。方向取决于我们如何构想时间。在一些语言中,前方表示未来,因为在概念上我们正在向它前进,或者它正在向我们走来。在其他语言中,过去在前面,因为它是已知的,而未来在后面,因为它尚且不可见。在普通话中,时间可能用垂直的手势表示,早一点向上,晚一点向下,就像日历一样。在书页上或在一些社交场合,将时间从左到右或从右到左排列要比用复杂的前后表示更加方便。时间从左到右还是从右到左,似乎主要取决于一门语言的读写方向。

最后来看因果关系。相比时间与空间,因果关系理解起来要难得多。原因的种类太多,而且很多原因是不易发现的。但很多原因和结果都是行为,会诱发人们做出图示性手势。让我们回到实验室,看看人们在解释因果系统时是如何做手势的。在一个实验中,学生们研究了岩石循环或心脏的工作原理,然后制作了一个视频来解释这个系统。通常情况下,他们先用手势创建一个大型的虚拟图表,用以定位因果系统中的各个部分,就像人们用手势创建空间中的地图或事件的时间线一样。对于因果关系,手势可以做的不仅仅是在空间或时间上描绘地图。手势被用来显示系统中各部分的动作以及系统中动作的因果链。因此,手势在表示因果关系方面具有双重作用,使其在解释因果关系方面更加重要。

举例说明先天综合判断三要素之后,我们的讨论要暂告一段落。但应该明确的是,以上只讨论了手势最基本的作用。代表空间、时间和因果关系的手势远不止能表达思想,它还能改变手势创造者和观看者的思想。

第二个值得记住的事实:用手和用言语创造的表达是截然不同的。

现在也许能够让你相信,人们会自发地做手势,而且手势可以比言语更直接地表达多种不同的想法。是的,全世界都是如此。当然,手势也有文化差异。事实上,几乎所有的事情都是如此。接下来需要让你相信的是:手势是十分重要的,在与他人和与自己的沟通中,手势都十分有效,而且其有效性超越了言语。幸运的是,这些都得到了很多证据的支持,这些研究也让我们对手势的作用有了更多的了解。

手势能够帮助我们交谈与思考

手势帮助我们交谈

现在请你把双手放在大腿下面,即坐在你的手上。然后出声解释如何从你家到超市、火车站、办公室或学校。这不仅仅是一个思想实验,它在高度控制的实验室实验中也是有效的。当要求人们坐在他们自己的手上解释或描述空间关系时,他们很难说话,找不到合适的词语。

生来就失明的人,无论是儿童还是成人,即使在与同样失明的人交谈时也会做手势。他们从未见过手势,他们交谈的伙伴也没有见过。他们似乎是在为自己做手势。盲人的手势,就像之前实验中的视力正常的人一样,似乎可以帮助自己组织语言。事实上,当双手被限制时,人们遇到的问题不只是遣词造句,阻止手势不仅会干扰说话,还会干扰思考。

手势帮助我们思考

有一个流传甚广但也许是虚构的故事,关于我们可敬的诗人华莱士·史蒂文斯(Wallace Stevens)。他步行去保险公司上班,随着想法的节奏,一边走路,一边写诗。当他需要修改一行诗时,会后退到这行诗在他脑海中开始形成的地点,然后在重写时又继续向前走。

现在让我们从诗歌转到一项更平凡的心智活动,数数。试着数一堆散放在桌子上的硬币,在数的时候不能用手指每一个硬币,也不可以移动它。我们在教孩子们数数时,会让他们依次指着每个物体,这样做可以数得更快,也更准确。如果成人在数数时手被束缚住,他们就会用头来数。而如果头也不能动,无疑,人们会用眼睛去数。一边数,一边指着,可以让人们随时掌握数数的情况。指着数数是一种动作还是一种手势呢?似乎两者兼有。

要说明手势有助于思考,就必须有表达思考的手势。不仅如此,人们在思考但不说话的时候也会做手势。做手势会帮助人们思考,而手势受阻则会干扰思考。手势还有一个额外的好处,那就是,人们在思考时做出的各种手势,也能揭示其思考的情形,而且是直接的揭示,并不需要使用机器去窥视大脑。

想要验证前面所说的一切就意味着要进入实验室。于是我们发起了一项研究,让人们单独待在一个封闭的房间里,并给他们提供一系列需要解答的问题或需要记忆的复杂描述。我们已经知道,人们在谈论这些问题和复杂描述的时候会做手势,但在我们的研究中,参与者没有可以谈话的对象。

我们会先给参与者一些需要解答的问题。例如:6个杯子排成一排,左边的3个杯子是空的,右边的3个杯子是满的。只移动1个杯子,将该布局改为空—满—空—满—空—满。

你想到答案了吗?在思考这个问题的时候,大部分人都做了手势。他们用手势呈现了这个问题,表示出连续3个空杯、3个满杯,但方式各不相同。有的每只手伸出3个手指,并排摆放。还有的3人一组,用食指在桌子上沿着一排分别摆出6个杯子。无论哪种方式,他们都用手势描述了问题。这些手势远不只是像指示性、象征性或隐喻性手势那样的单一手势,它们是一个协调的手势序列,形成了问题的空间表征,是问题的虚拟图。这本身就是一个有趣的发现,但还有另一个更令人惊讶的发现:做手势的人比不做手势的人更有可能解决6个杯子的问题。为什么手势能够帮助我们解决问题呢?

在试图了解为什么手势有助于解决问题之前,我们需要知道这个现象有多普遍:人们会用手势来理解和学习其他种类的信息吗?因为众所周知,人们在描述环境的时候会做手势,所以我们转而研究环境与手势的关系,比如小镇上的道路和地标,或者健身房里各种运动室的配置。环境本质上是空间性的,但它在脑海中和纸面上都被抽象化了,变成了简化地图中的路径和地点,即点和线。人们独自在一个房间里,会不会用手势来表示和记忆有关环境的描述?他们的手势会不会形成简化地图?这两个问题的答案都是肯定的。

就像在阅读需要解决的问题时一样,大多数人(但不是全部)在阅读空间描述时通过做手势来帮助记忆。他们是否做手势并不取决于所处的环境是室内还是室外,是大还是小。描述采取的视角是俯瞰的,还是以环境内部为坐标的,这都不重要。就像6个杯子的问题一样,人们的手势对环境进行了虚拟素描,但手势风格有所不同。有的在桌子上做手势,有的在空中做手势,有的在桌子下面做手势。有的用食指描绘线或点,有的则用整只手。但这些手势在语义层面上是相似的。每个人都用线状手势代表路径,用点状手势代表地标。环境的其他特征,如公园、学校、健身房或游泳池,很少被表示出来。手势描绘的只有骨架,这与简化地图十分相似。

同样,手势帮助人们思考。那些做手势的人比那些没有做手势的人在回答关于环境的问题时准确率更高,速度更快。那些做手势的人还做出了更准确的推断;他们更善于从还没有阅读到的角度回答问题。有几个人只在进行某些描述时做了手势,结果表现得更好。为了证实手势的重要性,我们要求另一组学生在阅读并记忆这些描述的时候坐在自己的双手上(即将双手放在大腿下)。果然,那些坐在自己手上的人比被允许做手势的那组人表现得更差。

环境是丰富而复杂的,手势也是如此。大多数人在实验中做了一长串手势,有时会随着自己的理解而不断修改。他们也很少看自己的手,即使看了,也只是短暂的一瞥。这意味着,手势的表征是空间运动化的,而不是视觉的。既然如此,先天失明的人做手势就很好理解了。对于手势来说,重要的是空间中的动作,而不是手势的样子。

令人惊讶的是,阅读时做手势并没有减慢阅读速度,即使人们同时在做两件事。一般而言,人们同时做两件事会增加认知负荷,从而降低效率,而做手势和思考则不然。矛盾的是,手势通过增加认知负荷的方式降低了认知负荷。

理解空间描述是很困难的,要花力气才能弄清所有东西的位置,字词只能按照水平的顺序排列,与环境只有象征性的关系,但手势却与环境相似,它们把地点和路径按顺序放在了虚拟地图上。从本质上说,手势将语言转化为了思维。

手势会有助于任何一种思维吗?我们的猜测是:手势有助于复杂的、可以空间化的思维。关于理解物理学和机械系统中基本动态的研究支持了这些猜测。一串齿轮之所以能工作,是因为每对相邻的齿轮向相反的方向旋转:顺时针旋转的齿轮两边被逆时针旋转的齿轮包围,这就是所谓的奇偶规则。手势可以帮助人们掌握奇偶规则,即在一条齿轮链中,每一个相连齿轮的旋转方向都是相反的。

手势可以帮助人们理解杯中水位的问题,当玻璃杯倾斜时,水位与地面保持平行,而不会随着玻璃杯的倾斜而倾斜。单纯想象倾斜玻璃杯的样子并不能帮助理解杯中水位的变化,但像抓着玻璃杯一样让手倾斜可以帮助理解。这是一个至关重要的区别,虽然听起来有些令人费解。想象,也就是视觉空间推理,在理解玻璃杯中的水位问题时,不如用手做出倾斜的动作有效。

顺着正确的方向转动手,也能帮助一些人解决心理旋转的问题。

我们的工作正在超越固有的空间,向更远处探索。我们给学生描述了各种各样的东西,让他们从中记忆和推理:聚会策划者的日程安排,人们对电影类型的偏好,按经济增长排序的国家,对汽车刹车或自行车打气筒工作原理的解释,2个三位数相乘,等等。每种情况下,2/3到3/4的参与者在阅读时都会做手势,他们的手势形成了问题的虚拟图示。这些虚拟图示的形式有很大的不同,但所代表的信息的本质是一样的。在上述所有情况下,边学习边做手势都加快了参与者测试时的答题速度,这说明手势巩固了人们对信息的记忆。对于机械系统如汽车刹车和自行车打气筒而言,学习时做手势还提高了测试的成绩。我们还发现,当给人们提供机械系统的图表和环境地图而不是这两种信息的文字描述时,人们依然会做手势。即使在提供可视化信息的情况下,很多人也会用手势来对他们试图学习的系统和环境做出空间运动模型。

看着别人在阅读和理解信息时的手部动作,感觉就像在观看他们的思考过程。这比用机器窥视大脑要容易得多,因为一切尽在眼前。有的同学用手指的关节作为表格的行和列,来表示电影类型偏好的排序或聚会策划的日程安排;还有的同学在桌子上做了一张虚拟的表格。代表汽车刹车和自行车打气筒等机械系统的手势,是非常有创意和多样化的(正如人们的虚拟图示一样,我们将在后面看到)。尽管拥有极高的多样性,但这些手势(和图示)都抽象地展示了系统的基本结构和动态。和以前一样,我们要求一半的实验参与者坐在他们的手上。值得注意的是,几乎有1/3的人虽然被要求坐在自己的手上,但还是无法遵从指令,无法停止做手势。好像如果他们的手不能动,他们就无法思考一样,有些人正是这样告诉我们的。

我们竟然能够用手去思考,这是多么令人好奇和惊讶的事情。但手势不是万能的,它不能保证成功,让人们做手势也并不一定就能提升他们的成绩和表现。手势必须能够表现思维,必须是作为思维的重要组成部分而存在。要想手势有效,思维必须是正确的,如果思维走入歧途,手势和正确的解决方法也会出错。我们让学生们解决的另一个问题很好地说明了这一点。你可以自己试试看:一艘船停泊在港口,一个有10个梯级的绳梯挂在它的侧面。每个横档之间的距离是30厘米。最下面的横档碰到水。由于涨潮,水面每小时上升10厘米。水多久能淹过梯子从上面数的第三个梯级?

这个问题似乎是我们初中时一直在努力解决的问题之一,但事实并非如此。这是个小陷阱,而多数聪明的大学生都上当了。绝大多数学生在试图解决这个问题时做了手势。通常,他们用一只手跟踪梯子的横档,另一只手用来计算。那些做手势的人成功地计算出了错误的答案,他们计算的是如果船和海底的距离固定不变时,水淹没上数第三个横档的时间。但是,船是漂浮的!所以梯子的相对水位不会随着潮汐的到来而改变。什么时候水会淹没上数第三个梯级?答案是:永远不会。意识到船是漂浮的不需要做手势,这是一个必须从记忆中提取的事实。因此,在这种情况下,那些做手势的人更有可能做出错误的解答,因为他们的手势是由错误的思维驱动的。

为了真正有效,手势需要以正确的方式去表达思维。如果与思维一致的手势能增强思维,那么按照这个逻辑,就应该有可能设计出能够帮助人们理解、学习、思考和解决问题的手势。比如,在物理教学中经常会加入这样的手势,教师会教学生用拇指、食指和中指互为直角形成三个坐标轴,并通过旋转坐标轴来解决向量问题。在学校里,教师会教学生一个手势来帮助其理解等式的两边是相等的。学生用食指和中指做一个“V”形手势,两根手指指向等式的两侧。学过这种手势的学生对等式的基本原则有更好的理解。

平板电脑的使用为引导学生做出与预期思维一致的手势提供了很好的机会。例如,加法是一个离散的任务,每个数字都有一个计数。相比之下,数轴估计是一个连续的任务。在一个数轴估计任务中,人们会看到一条水平线,表示从1到100的数字。教师给学生一个数字,比如27或66,并要求学生在数轴上标出这个数字的位置。当加法任务与离散的一对一手势相配合,数轴估计任务与连续手势相配合时,学生的表现更好。

表征性手势是如何运作的

前面我们已经证明了,人们自发做的手势可以帮助自己思考。手势体现了思考的过程,能够直接映射思维。手势并非将思维通过言语或符号去表现,而是将其作为空间中的行为来表达,这就是手势最为神秘的部分。手势不仅仅是运动记忆,不仅仅是舞蹈演员、钢琴家、外科医生、网球运动员或打字员用来唤醒记忆的熟悉动作。这些手势是他们实际行为的缩影。用手和手指绘制一个环境地图和在环境中行走差异很大。手和手指被用来代表环境中的地标与路径,地图则是环境的抽象表达。当我们在环境中行走时,我们行走在路径中。我们可以把路径看作线,然后通过手指和手的移动,用手、手指或手臂进行不连续的切割来表示线。我们可以把地标抽象成点,并用各种方式来表示这些点。

与此类似,我们可以把每一种电影类型看作一个点,通过在一条线上对点进行排序来表示我们对不同电影类型的偏好程度。我们可以使用相同的映射方法来表示按时间顺序排列的事件,每个事件都是这条时间线上排列的点。环境地图、电影类型的偏好、按时间顺序排列的事件等都使用相同的表征性原型:用点来表示地点或想法,用线来表示点与点之间的关系。除了点和线,常见的还有圆形和方形等很多抽象的表现形式。在第8章讨论图形时,我们会回到这个问题。

人们在思考时所做的手势还有另一个好处:可以在动作中让他人看到自己的思维。他人可以观察我们的思维,我们也可以观察他人的思维,这些都是实时发生的。那么,这些为自己的思维服务的手势也能为他人的思维服务吗?我们现在就来谈谈这个问题。

手势可以改变思维

我们依然从婴儿开始。当看护者同时使用手势和言语(而不是单独使用言语)时,婴儿习得词汇的速度更快。原因可能是,指示性手势可以明确言语所指的对象,或是手势扮演或描绘了言语所指的对象,也可能两者兼而有之。当婴儿看到更多的手势时,他们做出的手势也会更多,就像我们之前提到的,这为增加词汇量提供了另一条途径。

当蹒跚学步的幼儿学会数数时,父母是相当自豪的,但很快就会感到困惑。尽管所有表示数字的词汇都按正确的顺序排列,但他们年幼的神童却无法回答关于数量的问题。对于幼儿来说,计数意味着将一系列词语与一系列点匹配起来,再对应到具体的物体上。幼儿会像记忆字母歌一样按照顺序死记硬背数字,还要加上一个在数轴上前进的手指。幼儿此时对数字的理解与我们对数字的理解还不太一样。不过请注意,我并没有否认幼儿学会数数的意义,这是一个了不起的成就。因为这说明他们已经可以理解一对一的对应关系,不管对象是什么,每个对象都有一个数字,而且数量在不断增加。这足够令人印象深刻,其他灵长类动物是不会这样做的。但一对一的对应关系只是理解数字这项认知技能的一小部分,当幼儿不能回答关于数量的问题时,说明他们还不明白基数的概念,即排在最后的一个数字,数值最高的数字,就是这个集合的总数。如果给幼儿看两组糖果,告诉他们这是乔纳的糖果和莎拉的糖果,让他们数数乔纳和莎拉各有多少糖果,他们通常会先数乔纳的糖果,然后接着上个数字去数莎拉的糖果,而不是重新开始计数。如果在每一组糖果周围用手势画一个圆圈,则有助于幼儿分别数每一组糖果的数量,这是理解基数的重要一步。这个圆圈手势在每一组糖果的周围都划定了一个界限,区分开莎拉的糖果和乔纳的糖果。这样幼儿更可能在边界处停止计数,从而在数另一组糖果的时候重新开始计数。

现在让我们转向成人。当向别人解释某事时,我们通常会做手势。这些手势通常比我们为自己所做的手势幅度更大、种类更多样,共同构成了一个与口语相对应的叙事。如果说话者做出幅度更大的手势,并在叙述中与手势联系起来,那么他们很可能认为这些手势有助于听者理解内容。当有人告诉我们该走哪条路或如何做某件事时,我们当然会依赖于对方的手势。但这类手势描述的是我们与这个物质世界互动时应该采取的行为。那些旨在改变思维、在大脑中形成表征的手势是怎样的呢?

为此,我们采用了各种年龄和职业的人都需要学习的概念作为测试的素材,即复杂系统。这些概念理解起来具有一定难度,如政府的各个部门,部门各自的职责,法律是如何通过的;选举是如何进行的,婴儿是如何诞生的,心脏是如何运作的;莎士比亚的戏剧中,主要人物有哪些,他们的社会和政治关系是怎样的,每个人做了什么,其他人如何反应。尽管每个概念各不相同,但在每个概念的下面都有一个复杂系统,分为结构层和动力层。结构是系统内部各组成部分的排列方式,动力是一系列具有因果关系的动作。也就是说,结构指向空间,动力指向时间。

许多研究表明,结构比动力更容易掌握。结构是静态的,动力则是不断变化的,并且通常包含了因果关系。刚刚接触复杂系统的新手和我们当中一半的人一样,空间理解能力较低,而了解系统的动力规则需要具备专业知识或较强的空间理解能力,或者付出足够的努力。结构可以被轻易展示在页面上,如城市地图、政府部门架构图、花的结构图、家谱,以及各种各样的网络结构。但是动作不是静态的,因此更难捕捉,也更难呈现。动作是差异化的,因果性呈现的方式更是多种多样,甚至是不可见的,比如“力”和“风”。

手势就是一种动作,那么呈现了动作的手势能帮助人们理解复杂系统中的动力吗?对于动力系统,我们选择了汽车发动机的工作原理作为研究对象。我们写了一段文字说明,解释了它的结构和运行动作,内容包括了参与者回答随后提出的问题时所需的一切信息。然后我们用同一个说明制作了两段视频来解释汽车发动机的结构与工作原理。其中一个视频使用11个手势表示结构,比如活塞的形状;另一个视频则使用11个手势,呈现发动机中活塞的动作。两个视频中都出现了相同的基础图表。一群学生分成两组,分别观看了其中一个视频。因为理解结构相对容易,我们没有期待看到结构性手势对理解视频内容的效果,重要的是两组学生都能在视频中看到手势。

在观看过汽车发动机的讲解视频后,学生回答了一组问题,其中一半关于结构,一半关于运行动作。然后,他们制作汽车发动机的可视化说明。最后,面向摄像机解释了汽车发动机的工作原理,以便其他人能够理解。事实证明,观看动态手势具有深远的影响。看过描述机械动态手势的那组学生关于机械动态问题的回答准确率更高,即便所有的信息都已经在文字说明里给出。在可视化说明和视频讲解中两组的差异更大。看过机械动态手势的一组在其可视化说明中展现出更多的动作:使用更多的箭头,描绘了爆燃、吸入和压缩等动作;他们把发动机工作原理的每一个步骤分开得更清楚;他们在视频讲解中使用的动态手势远超另一组,并且很多都是自己发明的而非单纯的模仿;他们在描述中使用了更多的动作词汇,尽管在观看视频时两组学生听到的动作词汇数量一致。描述机械动态的手势直接而自然,学生观看此类手势使其对机械动态的理解更上一层楼,这种理解在他们储备的知识、制作的图表、使用的手势和言语中都能体现出来。

简而言之,手势改变了思维。这些手势既包括我们做出的,也包括我们看到的。接下来理解时间的概念,使用和前面相同的方法开展研究:把参与者分成两组,使用相同的文字描述,给不同的参与者看不同的手势。也许因为言语在时间上是一个词语接一个词语产生的,人们可能很难理解两个步骤或事件并不必然存在严格的时间顺序,实际上可能是同时进行的,或者它们的顺序可能并不重要。当一个程序中的各个阶段被描述为:首先你做M,然后你可以按任一顺序做P或Q,最后做W,人们常常会记成P在Q之前(或者反之亦然)。当对步骤进行时间上的描述时伴随着节拍性手势,人们就会犯错误,会严格地对步骤进行排序。然而,当描述中带有表示同时性的手势时,无序的步骤就会被正确地记成无序的。

另一个对人们来说不容易理解的时间概念是周期性。想一想诸多循环,如四季、洗衣服、岩石循环,还有种子发芽,花儿生长、授粉,新种子形成。当被告知这样的循环步骤,并要求作图时,大家往往会画出线性图,而不是圆形图。大家确实能很好地理解循环是圆形的,但他们画出来的却是直线。手势的使用改变了这一点。当我们解释其中一个过程时用手势表示各个步骤沿着直线前进,线性倾向就会得到加强。但当我们解释一个过程时用手势示意各步骤以圆形推进,大多数人就画出了圆形的循环图。重要的是,他们不是简单地复制手势展现的形状。我们让另一组参与者重复了这个实验,这一次,我们没有要求他们画图,而是直接问他们:“接下来的步骤是什么?”那些看过圆形图示的人通常会回到循环的开始,说“种子发芽了”,但看到过线性手势的人往往会继续进入一个全新的过程,比如采集花束。由此可见,人们看到圆形手势后,确实改变了思维方式。

上述这些关于手势会改变思维方式的研究只是此类研究的冰山一角。诀窍在于通过创造手势,建立一个能表征想法的空间,巧妙地表达思维。手势具有改变思维的力量,这对课堂内外的交流都具有重大的意义。

用手势解答数学、理解音乐

在全世界范围内,人们使用手指、脚趾和身体的其他部分用于计数已经有非常久的历史了。最开始,一根手指代表一件事,与我们常用的计数方法很像。手指和脚趾的这种一一对应的使用方式是配对映射的一个好例子,每根手指指代一件事物。但是,事物的数量可能远远超过手指和脚趾的数量,甚至超过肩膀、膝盖和身体其他关节的数量。人们最终想出了一个聪明的办法,把一些关节设定为其他关节代表数量的倍数,于是一些关节变成了十、百、千等单位。这种转换将原始的一一对应关系远远抛在了后面。

更进一步,人们让手本身成了文明史上的第一个计算尺或计算器。与使用计算尺一样,人们需要练习才能熟练地弯曲和伸直手指,以便进行加法、乘法、减法和除法运算。这种一一对应也很像弹钢琴。钢琴也需要遵循一种一一对应的映射关系,从左到右的琴键顺序是按琴键发出的音符的频率递增的。用手做计算器最开始呈现的是空间一致性,后来演变成验算的一致性,即将手部动作映射到算术运算当中。

让我们继续聊聊音乐。这次我们不聊钢琴,而是聊聊唱歌。手的另一个有趣的用途是表现乐谱和指挥合唱团。圭多手(Guidonian hand)之所以有这样一个名字,是因为这只手被认为属于11世纪的一位修士圭多。你可以在图5-1中看到圭多手的其中一个版本。

图5-1 圭多手

注:一种用于记录和指挥音乐的方法,起源于11世纪,至今仍在使用。

Do-Re-Mi-Fa-So-La-Si(Ti)这种至今仍使用的记录音乐的方式也要归功于圭多手。使用圭多手指挥合唱团意味着把音符刻在手指和手掌上,并为演唱者指出合适的音符。虽然随着印刷乐谱的出现,圭多手已经不再使用,但它如今又回到大众中来了。

用来计算总数或指挥合唱团的手势并不是自发的;它们是高度规范化的,甚至比语言还要复杂。然而,与人们自发做出的手势一样,它们与思考密切相关。

姿势,社会的黏合剂

对话

姿势是社会的黏合剂,这一点从观察人们的对话中就可以看出。头、脸、手、身体的动作让对话持续进行下去。想象这样一个场景:你说了些什么,停顿了一下,看着我。我点头表示同意你的发言,如果不同意我可能会扬起眉毛或者仰头眯眼以示疑惑。当我准备将发言的时间交给你的时候,我会将身体往后靠。如果一个问题无法回答,我可能只会耸耸肩。如果我们不给对方这种无声的反馈,对话就会显得很尴尬。

协作

对话是协作的一种形式,但还有其他更为明确的以姿势为关键媒介的协作方式,特别是当协作的对象是可以被指向或操纵的东西时,协作起来会更为有效。手势,是姿势中非常重要的一种。

举个例子:假设发生了一场地震,要求学生两人一组,寻找救援伤员的最佳路线。他们得到了一张校园地图,上面标出了受伤人员的位置和被堵塞的道路。他们的任务是画一张最佳路线图。有些小组会在同一张地图上并肩工作。他们交流的工具包括手、地图和声音。虽然他们的对话很深入,但很少互相看对方的脸,更多的是看着彼此的手。他们的手轮流在地图上提示和编辑路线,并用声音标注。某个声音可能会说这样的话:“到这里”“转向那里”“现在走这条路”“不要去那里”……这些话只有在看着手上的动作时才会成为有意义的表达。

同时,他们的手势也逐渐简化了。最初,参与者会描摹追踪整条路线;随着协作的进行,他们只会指向连续的交叉口。小组内两名成员之间还学会了对方的手势,这是一种常见的被称为内外偶联的现象,这种现象在语言中也很明显。其他小组也使用相同的地图并排工作,但不同的是,每组的组员之间有一层薄薄的帘子。对这些人来说,唯一的交流工具就是他们的声音。前文中可以在共享地图上做手势的小组,互动性更强,体验更愉快,也制作出了更好的路线图。被帘子隔开的小组也试图努力达成一致的路线,他们认真对待这项任务,并乐在其中。然而,在接近1/3的小组中,两名组员之间提出的路线存在很大的差异。

语言可以而且常常是模棱两可的,即使描述一些非常基本的东西,比如空间,我们身处的环境。相比之下,手势是明确的,它能够展示确切的位置,并追踪转弯处的位置和路径。你已经知道了在这样的情境中什么样的手势会占主导地位:点状手势代表地点,直线状手势代表路径。它们分别是零维和一维的。第三种手势也被用来表示一个区域,即手的二维扫掠。手势并不是单独起作用的,它们与任务的外部表征一起工作,在本例中为地图。请记住,我们之前谈到的,手势可以创建一个虚拟的外部表征作为手势的平台。无论是真实的还是虚拟的,外部表征创造了一个共同的基础,并充当了让手进行推理和反复思考的平台。

设计

让我们来看另一个例子:设计。一些经验丰富的小型设计师团队被要求重新设计一种检测材料特性的装置。每个团队围坐在一张桌子旁,给他们一张工程图,以及一个可触摸的模型。不用说你也会知道,针对图纸和模型,成员们在交流中使用了相当多的手势。一些小组产生了“彻底的突破”,发生了设计理念的突然改变,经历了顿悟的瞬间(头上出现了闪光的小灯泡!)。这些瞬间伴随着一系列新的隐喻和新的想法,尤其是大量的手势,从桌上的小动作转换为在房间里走动的大动作,这些动作与物体互动。有时,是由草图而不是手势将叙述具象化,再次显示了手势和图形这两种表达形式之间的密切关系。

舞蹈

舞蹈需要整个身体的参与,是内在的、完全具身化的,因此,舞蹈可以轻易地表征它本身而无须借助外物来表达。然而,编舞和舞蹈演员在提到舞蹈时,已经发展出了其他展现舞蹈的方式,他们称之为标记。标记通常是一只手的手指放在另一只手的手掌上,手指像腿一样跳舞,向别人展示舞步。整个身体也可以用于标记,通过简略的表演展示作为具身化的素描来展示一支舞或一个舞蹈片段中最关键的部分。例如,在舞台上勾勒出位置以供安排灯光,或以夸张的方式向舞者展示躯干或腿部的伸展。令人惊讶的是,通过标记一个完整的舞蹈动作序列来绘制草图,结果证明它比完整地跳一支舞更容易让人记住这个动作序列。勾勒出动作的顺序可以让舞者专注于动作本身,而不是同时关注动作的顺序和完整的表达。

音乐指挥

现在请思考一个生动的场景,此时,手势完全充当了社会黏合剂的作用,这就是音乐指挥。如果说对于地图而言,手势的工作是简单直接的,即表示地点、路径和区域,那么手势在指挥中的作用不仅是直接的,还是细致与微妙的。除开指挥中的各种其他事务,指挥家还要同步节奏,在空间和时间上监督音乐的动态,控制音量和强度,并提示音乐家加入和退出演奏的时机。通常来讲,左手负责设定节奏,右手则负责其余的工作。但实际操作中要复杂得多,而且完全没有系统化。指挥家的手势千差万别,很多人用指挥棒,但也有些人不用,很多人用脸、背、腿,甚至用肺、呼吸的节奏去指挥。伦纳德·伯恩斯坦(Leonard Bernstein)指挥约瑟夫·海顿(Joseph Haydn)乐曲的手法很出名,他完全用头和其可塑性极高的面部,尤其是眉毛去指挥,手臂和身体几乎一动不动。赫伯特·冯·卡拉扬(Herbert von Karajan)闭着眼睛指挥。埃萨-佩卡·萨洛宁(Esa-Pekka Salonen)舞蹈着指挥。指挥家风格的多样性令人惊叹,研究显示,几百年来这类社交行为应该已经聚合成一种共通的语言了。

指挥家指挥着观众和管弦乐队。当指挥家强调音乐的表现力、清晰度和动态性时,观众对音乐特征的感知会增强。即使指挥家的表达完全是视觉上的,但当音乐保持不变,指挥多样化时,观众的体验也会随之改变。例如,指挥家可以引导听众注意整体旋律或某一段重复主题旋律,如固定音型(ostinato)旋律。当指挥家强调整体旋律时,听者更倾向于把这首曲子描述成连贯、规则的,但是当指挥家强调重复主题旋律时,听众更倾向于把同一首曲子描述成不连贯、不规则的。

虽然指挥家只创造视觉表演,但音乐家同时创造声音表演和视觉表演。值得注意的是,有时视觉比声音的表现力更强。有一个非常戏剧性的例子:仅凭音频、视频或两者兼有来确定钢琴比赛前三名的实际排名。你可以先试着预测一下哪种推测的结果是最准的,但要做好吃惊的准备。无论是专家还是新手,在只观看视频时,他们做出的判断与实际排名的关联度最大!当然,尽管他们自己也相信声音比视觉更重要。

让我们再从音乐走向美术,用达·芬奇标志性的《最后的晚餐》来结束关于手势作为社会黏合剂的讨论。你可以在谷歌图片中找到这幅画的许多副本。当然观赏这幅画更好的地方是去米兰,去感恩圣母教堂,花半个小时感受真迹。15分钟的标准参观时间是不够的,所以我们要去两次。跟随身体、眼睛和手的复杂互动,你可以看到谁在和谁说话,他们是如何联系的,他们用手指着什么,他们的反应如何。你能感受到画中人们互动的强度和耶稣的平静超然。我们从这一点出发,从远处观察社会互动,而达·芬奇早已敏锐地捕捉到了这一点。

身体可以思考复杂的思想

我们可以用身体思考,但我们能用身体思考复杂的思想吗?当然可以!达·芬奇思考着设计飞行器、桥梁和降落伞。爱因斯坦想象着自己在一束光上飞行,想象中的飞行使他能够洞察时空。魔术师想象着打一个可以自行解开的结,而外科医生在思考如何打一个不会自行解开的单手结。魔术师哈利·胡迪尼(Harry Houdini)想象着从锁着的箱子里逃跑,小偷则想象着打开保险箱。还有编舞者、足球教练、时装设计师、军事战略家、摔跤手、艺术家、工程师、演员和数学家。所有(或大部分)用身体思考着复杂思想的人都可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