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放弃学生的教师
学校场域还存在着正式制度权威的代言人—教师,正是教师和学生的互动组成了学校日常生活的绝大部分。面对学生的逐渐自我放弃,教师群体是何反应?学校场域中教师究竟如何教书育人?本章试图对以上问题进行简要阐述。
一、教书:因课制宜的放弃
(一)副课课堂:松散管理,隐性放弃
1.物理课堂:底线要求“不捣蛋”
“物理课程的教学基本只停留在课堂上,刘老师上课全程采用普通话教学,使用PPT讲课(虽然是从网上下载下来的其他学校老师的课件);讲课时声音较高,抑扬顿挫,能够有效吸引学生的注意力;会在教室里来回走动;使用教学辅助器材,进行当堂的实验演示,并且让学生参与进来;使用一些幽默诙谐的语言引得学生哈哈大笑;课堂上会提问学生,虽然并不会叫学生起来回答,同时学生都可以随便发言;但在讲作业、讲习题的时候,刘老师的表现就相对要懈怠很多,似乎只是想尽快把题目都讲完;基本上是低头看着练习本上的习题,边读题边讲,目光没有再去扫视班上的学生,没有制止学生的偏差行为,如睡觉、打闹等。”(TYBJ20180330)
此外,物理老师不打人,虽然有时声音很响地吼学生,但只是雷声大雨点小,只是吓唬学生,而物理老师的这种作风也早已被学生熟知,所以在他的课堂上“学生什么话都敢说,很随便,基本上学习很差的都来乱喊”。(FT-S-20180402-张强)
物理课的教学只停留在课上的40分钟,而且课堂又是如此的放松和随意,加之刘老师基本对学生放任不管,也不会对那些“学习分子”格外关注,对学生基本可以说是一视同仁;物理课上大家能有存在感、参与感、自由感,故而学生都喜欢物理。但是此种喜欢是以物理老师的“不管”为前提,是一个松散的课堂,这样一种“不管”实质上是对学生的一种隐性放弃,只是学生未察觉到,也不可能察觉到。
2.地理课堂:为生考虑“只要倒数第二”
相比于物理课堂的丰富、有趣、随便乱喊,D班的地理课堂可谓是“风平浪静”。“张老师只拿着一本课本就进来了,讲课不用PPT辅助,和大多数的副课一样,只是照本宣科,但他的讲课更像是一种脱稿演讲,早已把要讲的知识点熟记于心,按照一定的逻辑娓娓道来;同时穿插着乡土地理知识的讲解,把学生们的兴趣一下子吸引到高潮。最后对刚学的知识要点进行回顾总结,加深记忆。”(TYBJ20180330)
学生们对自身周围世界的关注要远高于课本上那些遥不可及的知识,刘云杉(2000)在对我国大陆1949年后的四套语文教材进行分析后指出,教材上的内容都没有关注到学生的日常生活,即学生“主体缺席”:学生在教材上所看到的内容与他们的日常生活场景差异太大,书本知识与日常知识脱节,教科书承载着浓厚的意识形态传授的任务。我国基础教育中的教材城市化倾向日益严重,表现在教材的价值导向、教材内容、话语方式、教学方式以及考核内容都是按照城市的标准在设计(魏正子、叶开明,2010)。所以地理课堂上出现的贴合自身周围世界的知识是学生们极喜欢听的,也能吸引大家的兴趣。
此外,“地理老师对学生的要求低,是真心实意地在为学生考虑,对学生的要求不是为了自己的奖金,只要考倒数第二就行。”(FT-S-20180409-陶小金)是一种“为生”而不是“为己”,所以也能得到同学们的认可。
张老师只是兼带D班的地理,不存在诸如其他老师对D班学生频繁的监管;地理课堂也只是一种松散的管理,而这也正是学生们希望得到的“待遇”,不想被严管,不想被逼着学;包括只要倒数第二的考试要求等,这一切似乎帮助张老师取得了班级同学的高度认可,但不可否认,张老师这种低要求也隐含着对学生的放弃,只是同物理老师一样,这种隐性的放弃不可能被学生所察觉。
(二)主课课堂:严密监管,直接放弃
1.英语课堂:筛选教学,放弃“非学习分子”
英语作为主课,每周上课的次数相较于上文的两门副课要大大增加,加之经常占用副课,所以实际上课的数量远远增加;此外,每周一、三、五的英语早读也增加了英语老师跟学生接触的时间。
英语上课不用PPT,李老师只是对着课本讲,中英文穿插教学,以中文为主;讲课没有丝毫激情,只是一个又一个知识点的“满堂灌”(FT-T-20180413-李萌)。李老师上课会针对不同的学生群体进行分层教学,“第一个层次是对王宁、兰斌、王佳琪、孙璐璐、王媛媛5人讲授语法点;第二个层次是针对王青青、陶小金、王飞、李政、李婷、杨芩6人讲单词;第三个层次是针对吴彬、周家福、秦文君、许丹、徐佩等,只要听话做作业,上课已经放弃;第四个层次是针对张勇、曹海、兰天、金泽、王晶、何思琪、潘荣耀、王钱伟等,直接就是已经放弃,但上课不能捣乱。”(FT-T-20180413-李萌)
分层教学,出发点是针对不同学习水平学生实施的一项措施,是一种因材施教,但李老师的分层教学实则是一种筛选教学,以是否学习(背单词)、是否具备基础(认识单词)为标准,把不学习、不认识单词的学生直接就剔除在外。课堂的讲课其实只针对前面两个层次的学生,而且第一层次和第二层次的学生还有所侧重;对第三层次和第四层次学生直接就已经放弃。所以在此我们很清楚地看到教师对不同的学生进行分类,人为地划分出学习者和非学习者,而这种分类一旦建立,教师就会对不同类别的学生区别对待和管理,不同类别的学生在教师的这样一种期待与暗示下,也就会慢慢成为“那一类人”。所以在这个意义上来讲,那些非学习者放弃学习、放弃自己的过程中,也正是受到了教师的“期许”和“支持”,非学习者表现出来的抗拒权威实则也是教师期望和标签的结果。
2.语文课堂:连打带罚,逼弃学生
语文老师姓胡,是一位男性老年教师,“教了35年的书,没有什么激情了,就盼望着早点退休,再也不想教了。”(FT-T-20180412-胡全德)一位盼着退休老师的课堂上,可想而知会是怎样一种情景。“胡老师讲课也用PPT,同样也只是从网上下载,对照PPT一路点下去,然后专门停下来让学生抄笔记,学生在抄写时自己则在讲台旁凳子上坐下,拿出手机玩了起来,然后继续讲,学生继续抄;也会有提问,但和英语课的情况类似,提问只针对诸如王宁、王佳琪等语文‘学习分子’,且设计的提问常常是自问自答,还没给学生思考的时间,答案便已在PPT上显示出来,学生们要做的仍旧只是将答案抄写下来。”8
语文课堂若是这样,学生们其实是高兴的,无奈并非总能一直幸运,要遇到胡老师在课堂上“算账”时,学生们便耷拉着脸,谁都不敢抬头。因为课文背不会,胡老师会当堂清算,用他的PVC管在学生们手上恶狠狠的打几下,有时则是打屁股、打腿,用这种方式给学生“长点记性”;不仅如此,连打带罚,对于背不会课文的学生还要罚钱,期望通过触及学生们的切身利益来使他们有所醒悟、好转,但事与愿违,这“连打带罚”不但未能让学生幡然醒悟,反而是徒增他们对语文老师、对语文课堂的反感与抗拒:
胡老师点张勇、何思琪到讲台旁背,都不会背;点潘荣耀,中间背岔了,“不太熟,给你长点记性”,话音刚落就拿起PVC管狠狠的一棒子打在潘荣耀的右手上;点曹海,曹海不会,“快一点,别浪费大家的时间吧!”然后开始对这些不会背的同学算账,在每人的手上用PVC管恶狠狠的打了一棒,然后再在每人的头上用PVC管敲打了两三下,“周一课文再背不会,我把你们皮子剥了!”我在课后问张勇疼吗,张勇说不疼,已经习惯了,而且今天还得感谢我,因为我在,胡老师只是打,没有罚钱。在我的追问下得知,从去年9月开始,胡老师在课堂上批评学生字写得不清晰或是作业不做什么的,每个人要打4下,两下在腿上,两下在手上,完了之后还要罚钱,额度不等,1元、2元、5元、10元都有。而这些钱用来给班上学习成绩好的诸如王宁、王佳琪这样的学生发奖励。(TYBJ20180329)
因为胡老师的罚钱,在学生眼中胡老师成了“贪官”“恶魔”,虽然这笔罚金并未进入胡老师自己的口袋,但学生们只会关注到罚钱这个行为本身以及行为发起者,认为这是一种压迫、残害、贪污。学生受到来自正式制度的压榨,他们的反抗也就在情理之中,不管是诸如王小虎这样的同学直接在课堂上的顶撞还是大多数学生在沉默中的抗议。而这笔罚金直接作为对班上“学习分子”的奖励,自然也就把“学习分子”推向了与教师的同一立场,认为这是两者的合谋,所以他们不仅反抗教师,也欺压抵制“学习分子”。
胡老师仗着自己35年的从教经验,对学生显示出一种居高临下的姿态,他的放弃表现在自己的没有激情、盼着退休;还表现在时常随意调换语文课程,影响正常教学秩序;“一天基本上都待在宿舍”(FT-T-20180412-胡全德),主动脱离自己的“前台”等。
二、育人:目中无“人”的教育
(一)国旗下讲话:“育人”幌子下的“安全”教育,动机不纯
国旗下讲话是中小学德育工作的重要组成部分,这种教育有别于课堂上科学文化知识的教育,更多的是关于如何做人、如何做事的“人”的教育,即是一种“育人”。但目前中小学国旗下讲话这样一种育人活动普遍存在着说大话、说套话、说空话、说假话等情况,未能发挥其真正的育人功能(陈模连,2016)。以笔者亲身参与的旧寨学校的一次升国旗为例,形式化严重:
升旗仪式由九年级的学生主持,先是升国旗,奏唱国歌,但感觉唱国歌的声音全部来自小学部的学生。学生代表国旗下讲话,但全程都在低着头对着稿子念,讲话的内容也是那些早已耳熟能详的“鸡汤”文。之后是教师代表讲话《我爱你,中国》,读的倒不错,但是这些内容又有多少学生是在认真听的?中间香港来交流的学生乘坐的大巴车缓缓驶停在校门口,学生们的目光一下子全都被它吸引过去了,大家都忘了还在参加升旗仪式。(TYBJ20180402)
国旗下讲话分为学生代表和老师代表两部分,学生代表讲的是“鸡汤文”,平淡无奇,没有一点味道,自然也就激不起在场学生的兴趣;老师代表讲的是“意识形态文”,对在场的学生来说更是“假大空”,虚无缥缈、不接地气。很显然这样一种“育人”方式在旧寨学校是失败的。前任校长曾经提及自己在一次国旗下讲话育人的情景:
我就是观察到学生玩弹珠,非常危险,一直禁不下来;再有一个就是学生讲脏话。“我实在看不下去也听不下去,我们想要完全消除这些现象但是消除不了”。我说我也在亲自捡垃圾、修剪花草树木,但我感觉到我们的学生是无动于衷,我也感觉很伤心。然后我就说我们的校训是……我们的校风是……我们的学风是……给你们宽松的环境,你们可以奔跑、运动、看书;但你们越来越不懂事,用农村话讲,不但没学好,学成个机灵半娃子……(FT-T-20170626-王安)
相比于国旗下讲话的“鸡汤文”和“意识形态文”,王安校长的讲话则通俗得多,并且以身作则,用自己的实际行动去感染学生,有一定成效;但效果也不佳,不然也不至于屡禁不止。之所以难见成效,很重要的一个原因是没有对应的惩罚措施,只是一种道德层面的倡导和号召。道德的要求始终是要高于法律的要求,如果没有法律做出最基本的保障,光凭道德的感召,必然不可能有实质性的结果;类推到学校教育中,也必定需要相应的规章制度去保障这些规范的实施,无奈的是,旧寨学校制订的这些规章制度未能够得到严格的贯彻和落实,究其原因还是违纪后惩戒的缺乏,当然这和目前的教育大环境有关。
此外,我们看到以王安校长为首的教育者对学生的成绩并未做要求,而是最基本的行为规范反复教育,最重要的安全问题紧抓不放,“只要学生不出安全事故,学不学习无所谓”(FT-T-20170626-王安)。但必须认识到,表面上的“育人”,正是因为动机的不纯而逐渐走样,以“安全”为目标的“育人”教育同样是充满工具性和功利性,失去了教育本身该有的价值关怀,自然也就达不到真正的“育人”功能。以“安全”为目标的“育人”教育始终是站在学校立场,是正式化制度的要求,本质上还是目中无“人”的教育。
(二)讲课前5分钟:“读书”“做人”机械分离,提前筛选放弃
在D班班主任刘宝德老师的教育理念中,学校教育应该是两方面的内容:一是对学生的规范教育,即什么应该做,什么不能做,要有最基本的规矩意识;二是教知识,学科学文化知识去充实自己,为未来的人生创造多种可能。但这两者是分别针对“非学习分子”和“学习分子”群体而言,无法做到在实际教学过程中的有机统一。表现在自己数学课上,刘老师的安排一般是讲课前5分钟进行“做人”教育,然后开始讲课,一旦开始讲课,此时的教育就已只针对“学习分子”:
作为教师,对于后面这部分学生我只能教会他咋做人了,每次课我前面留个五六分钟就是对他们说咋做人。我给他讲知识他也不会嘛。后面的学生你现在让他学他根本学不会,所以花那么多的时间让他学有点得不偿失嘛。(FT-T-20180408-刘宝德)
虽然正式讲课前的5分钟“做人”教育是在全班学生面前讲的,但实际上只是在针对“非学习分子”“育人”实际上是分群体的。一方面这部分学生在学习知识方面毫无可能,学不进去、学不懂;另一方面他们在做人上是有所欠缺的,脏话、谎话连篇,打架、抽烟不绝;故而致使班主任做出只对其进行“做人”教育的选择。但必须认识到,这样一种分离的、所谓的“做人”教育实则是降低了对学生的要求,这样一种打着“做人”幌子的教育实则是把对学生的筛选提前,过早的就已经把学生放弃、剔除。而且还需注意的是,这些“学习分子”默认都是在“做人”方面符合规范要求、已经不再需要进行教育的学生,但实则是“学习分子”中也普遍存在着打架、抽烟的同学,也有脏话连篇,只不过到了教师眼里,只能看到他们的学习成绩好而自动忽略表现出来的偏差行为,或者说其实对“非学习分子”的“做人”教育只是因为他们没拥有像“学习分子”一样的优异成绩,而并不是真正“人”的基本规范缺失;从这个角度来讲,所谓的“做人”教育其实也是一种制度霸权主导的产物,所谓的“做人”教育实质上还是站在成绩、分数的立场来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