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我自小就受到了一种严格的教育,这使我自然而然就成了一个有责任感的人,再加上父母以身作则,用清教徒的清规戒律约束我情窦初开时的冲动,终于使我从内心崇尚美德。因此,正如我把别人的放纵看成是理所当然的一样,我把自我约束也看作是天经地义的,别人对我的严格要求非但不会使我产生反感,而且还会使我感到得意。我对未来的追求并不是幸福本身,而是为达到幸福所要做出的无限努力,更何况,在我的心目中,幸福和美德早就融为一体了。当然,作为一个十四岁的孩子,我的思想尚未定型,还是动荡不定的;但是没过多久,我对阿莉莎的爱便使我毫不犹豫地朝着这个方向发展下去了。这是一种心灵的顿悟,幸亏有了它我才认识了自己:我这个人表面上看比较内向,不善于表现自己,也不太关心别人,但内心深处却充满了期望。我胸无大志,没有什么别的幻想,只想和大家一样能有所成就。我喜欢学习,只对那些能够让人动脑筋的游戏感兴趣。我很少和同龄的同学来往,虽然我有时也和他们闹着玩,那也只是出于友情或为了助兴。但是一年之后,当阿贝尔·沃蒂埃来到巴黎与我同班学习的时候,我却同他结下了友谊。这是一个既可爱又懒散的男孩子,我并不认为他会有多大出息,但我非常喜欢他,和他在一起,我至少可以聊一聊勒阿弗尔和封格斯玛尔,因为我的思绪总是飞向那里。
至于表弟罗伯尔·布科林,虽然他也是我们学校比我低两个年级的寄宿生,但我也只是到了星期天才去看一看他。如果他不是我表姐妹的弟弟,我才不乐意见他呢,再说他长得一点也不像她们。
我当时心中充满了爱,而且正是由于有了这种爱,我才懂得了这两种友情对于我是多么重要。阿莉莎就像《福音书》中所说的那颗价值连城的珍珠,而我就是那个不惜倾家荡产也要得到它的人。[8]尽管我还是个孩子,但我把自己对表姐的感情叫做爱情难道就不对么?随着阅历的增长,我更觉得任何言语也不如爱情这个词恰当——而且,就是在我长大成人、真正感受到肉欲的苦恼时,我对阿莉莎的感情也没有发生什么质的变化:我从来也没有想过要直接占有她,当我还完全是个孩子的时候,我就只有一个念头,这就是要配得上她。我心中有一个秘密:无论是努力学习还是助人为乐,我把所做的一切都看作是献给阿莉莎的礼物,这样一来,我便可以使自己的品德变得完美无瑕了。不过,我常常把她蒙在鼓里,不让她知道这一切都是为了她。于是,我便陶醉在一种令人心醉神迷的克己修身之中了,遗憾的是,久而久之我竟忘记了自己的七情六欲,以至于不受点磨难心里就不舒服。
难道只有我才用这种争强好胜的心理鞭策自己么?看来阿莉莎对此并没有觉察,我的全部努力都是为了她,可她却从不因为我或为了我做任何事情。在她朴实无华的心灵当中,一切都是那么自然美丽。她的美德是那样温文尔雅,简直就是心灵的自然流露,就连她那忧心忡忡的目光,也由于她孩子般的微笑而变得妩媚动人了。我仿佛又看到了这种温情脉脉、布满疑虑的眼光,顿时明白了为什么舅舅在焦虑不安的时候要到她那里去寻求支持和慰藉,并让她帮着出主意。记得往年暑假期间,我就常常看到舅舅和她谈天。悲伤使他苍老了许多;他吃饭的时候不大讲话,只是偶尔笑一下,但这种强装出来的笑脸比起他的沉默不语更叫人看了心酸。他整个下午都在办公室里闷头抽烟,直到傍晚时分阿莉莎来看他,他才在她的再三请求之下出去走走。阿莉莎就像领着一个小孩一样把他带到花园里,他们俩沿着那条花径向下面走去,来到菜园台阶附近的圆形空地,然后便坐在我们事先摆放在那里的椅子上。
在那条花径的旁边有几棵又高又大的紫红色山毛榉树,它们之间只有一道由月桂树组成的篱笆相隔,可以使人听到对面人说话的声音而不被发现。一天傍晚,天色已经不早了,我仍然躺在一棵山毛榉树下的草坪上看书,忽然,我听到了阿莉莎和舅舅的说话声。显然,他们刚才谈论的是罗伯尔;这时,阿莉莎提到了我的名字,正当我要分辨一下他们的说话声时,我听到舅舅高声说道:
“他呀!他总是那么用功。”
我无意间成了一个窃听者。我真想走开,或者至少做个什么动作提醒他们我在这里。但是做什么呢?咳嗽?要不就大喊一声:我在这儿!我听到你们说的话了!……我到底没有吭声,与其说这是由于羞怯和害怕难堪,不如说是由于好奇,想听听他们还会说些什么。再说,他们只是从这里路过,我听到的也只能是只言片语……然而,他们走得却很慢,阿莉莎显然和往常一样胳臂上挎了一个轻巧的篮子,一边走一边摘去那些开败了的花朵,并把墙边树下那些因海雾的经常侵袭而掉落下来的青果子拾到篮子里。我听到她用清脆的嗓音说:
“爸爸,巴利谢姑夫是杰出的人么?”
舅舅的声音有些低沉、模糊,我没有听清他是怎样回答的。阿莉莎又强调了一句:
“你是说非常杰出?”
舅舅的回答变得更加含混不清了;阿莉莎接着又问:
“杰罗姆挺聪明,是吧?”
我没长耳朵还是怎么的?……不是呀,可我怎么什么也听不清。她又问道:
“你认为他会成为一个杰出人物吗?”
这时,我听到舅舅提高了嗓门说:
“不过,孩子,我想先了解一下你是怎样理解‘杰出的’这个词的!有些人非常杰出却无所表现,至少在常人眼里是这样……但他们在上帝的眼睛里却是非常杰出的。”
“我就是这样理解的,”阿莉莎说。
“那么……谁能知道呢?他太年轻了……当然,年轻是大有希望的,但要获得成功这还不够……”
“还需要什么?”
“这叫我怎么说呢,孩子?还需要信心、支持、爱情……”
“你说的支持是指什么?”阿莉莎打断他的话说。
“友爱和尊重,我就缺少这些,”舅舅伤心地回答。
他们的说话声终于远去消失了。
做晚祷告的时候,我对自己无意间偷听了别人的谈话感到很内疚,决定向表姐承认错误。当然,这里面恐怕还掺杂着一种想要探个究竟的好奇心理。
第二天,我刚讲了几句,她便打断我说:
“杰罗姆,你这样听别人谈话太不好了。你应该提醒一下我们,或者自己走开。”
“我向你保证我并没有存心要听……我是无意中听到的……再说你们也只是从那里路过呀。”
“可是我们走得很慢。”
“这倒是,但我几乎没有听清,而且很快就听不到了……告诉我,当你问舅舅如何才能成功时,他是怎么回答的?”
“杰罗姆,”她笑了笑说,“你不是听得一清二楚呀!你这是寻开心,想让我再说一遍。”
“我向你保证我只听了个开头……就听到他说信心和爱情。”
“他后来还谈到其他许多东西。”
“那你是怎么回答的?”
阿莉莎的神情立刻变得非常严肃认真:
“当他谈到生活中的支持时,我回答说你有母亲在。”
“噢!阿莉莎,你非常清楚母亲并不能跟我一辈子……而且这完全是两码事……”
她把头低了下去:
“他也是这么说。”
我颤抖着抓住她的手说:
“我将来的一切都是为你存在的。”
“但是杰罗姆,我也会离开你的。”
我从心眼里吐出这样一句肺腑之言:
“至于我,我是永远也不会离开你的。”
她微微耸了一下肩膀:
“你是不是没有足够的力量走自己的路?可是我们每一个人都必须独自到上帝那里去。”
“但是只有你才能给我指明道路。”
“你为什么不向基督求助却要另找向导呢?……难道你认为我们两人在一起会比我们各自忘记对方而向上帝祈祷更接近么?”
“是的,”我打断她说,“我每天早晚祷告的内容就是求他让我们在一起。”
“也许你还不了解领圣体的意义吧?”
“我对此可是心领神会:这就是要通过一件两人都喜爱的东西,使他们狂热地重新聚在一起。我觉得正是为了和你在一起,我才喜爱你也喜爱的东西的。”
“你的爱一点也不纯洁。”
“还是不要苛求我吧。要不是为了能在天堂里和你在一起,我才不管什么天堂不天堂的呢。”
她赶紧把一个手指放在嘴唇上,神情有些庄重地背了一句福音书中的话:
“‘你们要先求他的国和他的义。’”
在我记录下这些话的时候,我深深地感到,对于这些不懂得为什么有些孩子会把自己的话看得那么认真的人来说,我们所讲的已经不太像是孩子话了。对此我毫无办法,我既不想为这些话辩解,也不想粉饰它们,好让人看着更合乎情理一些。
我们是在一本拉丁文《圣经》中读到福音书的,而且我们对其中一些很长的段落都烂熟于心了。阿莉莎是以帮助弟弟为名和我一起学拉丁文的,不过我猜想,她更主要的目的是为了能跟着我一起读书。当然啦,要是学习中没有她做伴,我对这种学习也不会有什么兴趣。如果说我有时会受到妨碍,那也不像人们所想的那样会使我的精神发展受到限制,相反,我倒觉得她在任何方面都比我强,很容易就能走在我的前面。不过,我是根据她来选择自己的精神发展道路的,我们当时所说的思想,在我们的脑子里常常只是一种掩盖着心心相印的幌子,比起其他那些掩饰情感和爱情的方法来,它要巧妙得多。
母亲开始时比较担心,因为她还不知道这种感情到底有多深。自从她感到自己气力不佳之后,她便常常喜欢充满母爱地把我们俩同时搂抱在自己的怀抱里。她早就患有心脏病,最近一个时期犯病的次数越来越多了。有一次,她病得特别厉害,便把我叫到跟前说:
“可怜的孩子,你看我已经老多了,说不定哪天我就会突然离你而去了。”说到这里她便不做声了,一个劲儿地在那里喘气。看来她在等着我把一切都告诉她,于是我便大声喊道:
“妈妈……你是知道的,我想和阿莉莎结婚。”我的话显然触到了她的心事,因为她立刻就说:
“是的,我想同你谈的就是这件事,我的杰罗姆。”
“妈妈!”我哭泣着说,“你相信她是爱我的,是吧?”
“相信,我的孩子。”她把这句话亲切地重复了好几遍。但是,她又痛苦地补充了一句:“还是让上帝来安排吧。”我依偎在她的怀里;她把手放在我的头上接着说:
“愿上帝保佑你们,我的孩子!愿上帝保佑你们俩!”说完她便昏了过去,我唤了半天也没有把她唤醒。
这次谈话后来就再也没有下文了。第二天,母亲感觉好了一些,我就又去上学了,此后,我们两人便心照不宣,谁也不提这件事了。除此之外,我还知道些什么呢?阿莉莎爱我,对此我一刻也不怀疑。如果说我当时还有什么疑虑,那么在紧接着发生的那件伤心事中,这种疑虑便在我的心中烟消云散了。
我母亲是在一天晚上非常安详地死去的,当时她的身边只有我和阿施布东小姐。她病情的最后一次发作开始时并不像前几次那样厉害,只是到了最后才表现出危重的症状,一下子便夺去了她的生命,以至于我们的任何亲戚都没能及时赶来看她一眼。亲爱的母亲死去的第一个晚上,我是在她的老朋友身边为她守灵的。虽然我深深地爱着母亲,但令人奇怪的却是,尽管我流了许多眼泪,可我的心里却一点也不感到悲伤;我之所以会哭,是因为我觉得阿施布东小姐太可怜了,她眼睁睁地看着比自己小许多岁的朋友竟先她一步去见上帝了,心里会多么难受。至于我的痛苦,则完全被另外一种隐私念头所占据了,即阿莉莎很快就会为了奔丧来到我的身边。
舅舅第二天就到了。他把自己女儿的一封信交给了我,阿莉莎还要再过一天才能和普朗提埃姨妈一起来。她在信中写道:
……杰罗姆,我的朋友和弟弟……我为没有能在她临终前把话说出来,让她心满意足地死去而感到非常难过。我现在只求她能够原谅我,并愿上帝能够成为我们俩今后的唯一向导!别了,可怜的朋友,我是你的阿莉莎,而且比任何时候都更加温柔。
这封信是什么意思?她为没有把话说出来而难过,但这些话如果不是对我们未来所下的保证又会是什么呢?我那时还很年轻,还不敢立刻就向她求婚。再说,我也不需要她对我下什么保证,我们不是早就像订过婚了的人一样吗?对于我们那些亲人来说,我们俩的爱情已经不是什么秘密了,无论是我舅舅还是我母亲,谁也没有阻挠过这件事,而且相反,舅舅早就把我当作他的儿子看待了。
没过几天复活节便到了,于是我又回到了勒阿弗尔。我住在普朗提埃姨妈的家里,但每顿饭差不多都是在布科林舅舅家吃。
菲莉希·普朗提埃姨妈是个非常好的女人,然而,无论是我的表姐妹还是我,谁都和她亲热不起来。她常常要为忙忙碌碌的生活疲于奔命,这使得她动作生硬,声音沙哑,就连她那爱抚的表示也会把人推得跌跌撞撞。她从不考虑时间地点,只要按捺不住自己的感情了,她就要发泄一下对我们的爱。布科林舅舅倒是挺喜欢她,但是只要听一下他和她讲话时的语气,我们很容易就会感到他更喜欢的是我母亲。
“可怜的孩子,”一天晚上她对我说,“我不知道你今年夏天有什么打算,但我希望能够了解一下你的计划,以便决定我自己该做些什么;如果我能够对你有用的话……”
“我还没想好呢,”我回答她说,“也许我要设法去旅行。”
她接着说道:
“要知道,你在我家里就像在封格斯玛尔一样永远是受欢迎的人。但是,如果你能到那边去,你舅舅和朱丽叶会感到高兴的……”
“您应该说阿莉莎会感到高兴。”
“可不是!真抱歉……请相信,我一直以为你爱的是朱丽叶!直到你舅舅告诉了我……这还不到一个月呢……你知道,我是非常喜欢你们俩的,但我并不太了解你们;我很少有机会看到你们在一起!……再说,我也不太善于观察,而且也没有时间留意与自己无关的事情。我总是看到你和朱丽叶一块儿玩……我想……她很漂亮,也很活泼。”
“是的,我现在仍然愿意和她玩儿,但我爱的却是阿莉莎……”
“很好,很好,随你的便……我嘛,你是知道的,可以说并不了解她;她不如妹妹爱说话,我想,你之所以会选择她一定有自己的道理。”
“不,姨妈,我对她的爱不是挑选出来的,我也从来没有要求过自己讲出什么道理,我是……”
“别生气,杰罗姆,我和你谈这些并没有什么恶意……我被你搅得都忘了想要说的事情了……啊!是这么回事:我在想,所有这一切的结局当然是结婚,但是从情理上讲,你正在服孝,还不能订婚……而且,你还太小……我曾经想过,既然你母亲已经不在了,你如果再一个人到封格斯玛尔去,就会引起别人的误会……”
“但是,姨妈,我正是为了这个才说要去旅行的。”
“不错。好吧!孩子,我是这样想的,如果我同你一起去就会使事情简单一些,而且我已经做了安排,这使我在今年夏天可以有一段空闲的时间。”
“我只需要求一下阿施布东小姐,她就会非常高兴地来的。”
“我早就知道她会来,但这是不够的!我也得去……噢!我并不是要代替你那可怜的母亲,”她说着说着突然哭了起来,“但我可以料理家务,……总之,我不会让你、你的舅舅和阿莉莎感到为难的。”
菲莉希姨妈误以为自己是个有用的人,可是说实在的,也只有她才会使我们感到为难。正如她所宣布的那样,刚一到七月份她便来到封格斯玛尔住下了,没过多久,我和阿施布东小姐也到了那里。她口口声声说要帮助阿莉莎料理家务,可实际上却把这个一向非常安静的住宅搅得嘈杂之声不绝于耳。她的殷勤周到本来是为了让我们高兴,就像她说的“使事情简单一些”,但是她也太殷勤了,使得我和阿莉莎常常感到很不自在,几乎不在她跟前讲话。她一定会觉得我们之间非常冷淡……可是就算我们两人不保持沉默,恐怕她也不会理解我们的爱情吧?相反,倒是朱丽叶的性格比较适合那种溢于言表的热情。我不喜欢姨妈也许还有别的原因,因为每当我看到她那么宠爱朱丽叶就感到不满。
一天早上邮差来过之后,她把我叫到跟前说:
“可怜的杰罗姆,非常抱歉,我女儿病了,叫我去呢;我不得不离开你了……”
姨妈走了之后我是否还应该留在封格斯玛尔呢,我拿不定主意了。于是我便找到舅舅,把自己的想法告诉他。可是话刚开了个头,他便喊了起来:
“真不知道我那可怜的姐姐还会想出什么东西,竟把如此自然的事情搞得那么复杂?唉!可你为什么要离开我们呢,杰罗姆?难道你和我自己的孩子还有什么两样吗?”
虽说姨妈在封格斯玛尔只住了两个月,可她一走,家里就显得安静了许多。谢天谢地,家里又恢复了往日的宁静。我因失去母亲而感到的悲哀并没有给我们的爱情蒙上什么阴影,而且我们之间的感情好像更深了。我们开始过上了一种非常宁静的生活,静得我们心脏的每一下微小颤动都能听见。
记得姨妈走后没几天的一个晚上,我们曾经围坐在桌子边谈论过她:
“这个人太好动了!难道忙碌的生活就没有给她的灵魂留下一点安宁的时刻吗?从表面看,她是出于善良的爱,可这种爱在这里却是怎样反映出来的呢……”我们之所以提到反映这个词,是因为我们俩都记得歌德在谈到斯特恩夫人时说过的那句话:“最好还是看一下世界是如何反映在这颗心灵上的。”我们当即对各种各样的反映方式的优劣做了一种莫名其妙的评价,认为沉思默想是一种最高级的能力。舅舅坐在一旁始终没有吭声,这时他苦笑了一下责备我们说:
“孩子们,上帝的眼睛是亮的,哪怕是破碎的形象,他也认得出来。我们可不要仅仅根据人们一时的表现来评价他们的一生。我那可怜的姐姐让你们感到讨厌了,可这一切却是由许多事情造成的,对此我非常了解,因此我决不会像你们那样对她大加斥责。要知道,再讨人喜欢的年轻人也会老朽的。你们说菲莉希好动,这种好动在最开始的时候却是一种使人着迷的奔放热情,是一种不假思索的冲动,随时都会自然而然地流露出来,简直美极了……我可以向你们保证,你们如今的样子和我们当初没有什么两样。我那时比较像你,杰罗姆,也许还有一些更相像的地方我不知道。菲莉希很像现在的朱丽叶……可不,就连长相也一样,”他把身子转向自己的女儿,“我有时会在你的说话声中突然辨出她的声音;她的微笑也和你一样——她有时也像你那样,两只胳臂肘朝前,用交叉在一起的手指托着脑门,呆呆地坐着什么也不干。这个动作在她身上消失的时间并不算太长。”
这时阿施布东小姐转过身来悄悄地对我说:
“你母亲,阿莉莎让我想起了你母亲。”
这年夏天天气格外晴朗,仿佛一切都沉浸在蓝色的海洋之中。青春的热情使我们战胜了痛苦和死亡,把我们面前的愁云惨雾全都驱散了。我每天早晨都是在欢乐中笑醒的,天刚一放亮我便爬起身来,迎着曙光奔去……每当我想起这段时光,就好像又看到了那到处都是露水的清晨。朱丽叶比她那个喜欢熬夜的姐姐起得早,因此,每天都是她和我一起到楼下的花园去。她成了我和她姐姐之间的信使;我总是没完没了地和她讲述我们的爱情,而她也好像听不厌似的。我不敢当面对阿莉莎讲的话,我可以对她讲,可是一到了阿莉莎的面前,我就会因爱得太深而变得局促、慌乱起来。阿莉莎似乎对这种把戏也听之任之,并为我能够痛痛快快地和她妹妹畅谈感到高兴,不知道或者假装不知道我们所谈的其实就是她。
爱情啊爱情,你妙就妙在令人难以捉摸,甚至会使人神魂颠倒。莫非你有什么秘密途径,不然我们怎么会从笑到哭,又从最天真的欢乐到对美德的追求!
夏天像一泓清澈的泉水一样流逝了,它是那么清澈,以至于那些悄悄流逝的时光在我今天的记忆中几乎什么也没有留下。我所能回忆起来的只是一些谈话和读书时的情景……
“我做了一个让人伤心的梦。”一天早上阿莉莎对我说,那是暑假最后几天的事情,“我活着,可你却死了。不过,我并没有看到你死,只是听说你死了。这太可怕了,简直是不可能的事情,后来我终于打听到你只是不在这里了。我们被分开了,不过我感到还是有办法和你重逢的,于是我就找啊找啊,拼了命地找这个办法,可这一使劲就把我弄醒了。
“今天上午,这个梦的印象一直留在我的脑子里,就好像我还在继续做梦一样。我觉得自己仍然没有能和你在一起,而且还要离开你很久很久,”她说到这里便低声补充了一句,“我的整个一生,而且,我整个一生都要拼命地使劲……”
“为什么?”
“要想重逢,我们每个人都必须拼命使劲。”
我不想或者说不敢拿她的话当真。我想反驳她,可心里却怦怦乱跳,突然,我不知从哪儿来了一股勇气,便对她说:
“那么好吧,我今天早上也做了一个梦,梦见我和你建立了一种牢不可破的夫妻关系,什么力量也无法将我们分开——除非是死亡。”
“难道你认为死亡可以使人分离么?”
“我是说……”
“我的想法却是:死亡反而可以使人更加接近……是的,使生前分离的人更加接近。”
所有这些给我们留下的印象太深刻了,就连我们当时说话时的语调我现在还都记得。不过,我只是到了后来才完全理解了这些话的严肃性。
夏天一晃就过去了,田野里的大部分庄稼已经收获完毕,显得空荡荡的,让人一眼望不到边。在我动身的前一天,不对,是前两天的傍晚,我和朱丽叶朝着下面花园的那片小树林走去。
“你昨天给阿莉莎背诵的是什么?”她对我说。
“什么时候?”
“就在泥炭石场的那张长椅上,当时我们把你们俩甩在后面了……”
“啊!……我想大概是波德莱尔的几首小诗吧……”
“都是哪些诗?你不愿意告诉我吗?”
“‘我们不久就要陷入冰冷的黑暗之中,’”我不情愿地背了起来,可她却马上打断了我,用一种变了调的颤抖嗓音接着背道:
“‘别了,我们短暂夏日里的灿烂光明!’”
“怎么!你也知道这些诗?”我非常惊奇地叫了起来,“我还以为你不喜欢诗呢……”
“为什么?难道是因为你没有在我面前背诵过诗吗?”她笑着说道,显得有些局促不安,“你有时好像把我当成十足的傻瓜。”
“非常聪明的人也可以不喜欢诗嘛。我从来没有听你谈起过诗,或者说你从来也没有向我提出过背诗的要求。”
“因为这全都被阿莉莎包下了……”她沉默了片刻,忽然问道:
“你是后天走吗?”
“该走了。”
“你今年冬天打算做什么?”
“去巴黎高等师范学校上一年级。”
“你想什么时候和阿莉莎结婚?”
“我不想在服兵役之前结婚。甚至在没有搞清自己将来要做什么之前,我也不想结婚。”
“这么说你现在还不知道了?”
“我现在还不想知道。让我感兴趣的事情太多了,我要尽量把这段应该有所选择的时间拖延下去,仅此而已。”
“你迟迟不订婚是不是也有害怕被拴住的原因?”
我耸了耸肩膀没有回答,可她却非要刨根问底:
“那么你们不订婚还等什么呢?为什么你们就不能马上订婚呢?”
“可是我们为什么一定要订婚?虽然别人不知道,但我们心里都清楚我永远属于她,她也永远属于我,难道这还不够么?就算我有兴趣发誓终身爱她,那么你看到我把爱情同海誓山盟联系在一起会觉得更美好吗?反正我不这样认为。我觉得赌咒发誓是对爱情的亵渎……只有当我对她发生怀疑的时候我才会想到订婚。”
“我可不是怀疑她……”
我们俩在花园里慢慢向前走着,一会儿便来到了我曾经无意中听到阿莉莎和她父亲谈话的那个地方。我脑子里突然闪过一个念头,我刚才不是看见阿莉莎也到花园里来了么?也许她现在就坐在那块圆形空地上,而且她也完全能够听到我们的谈话。让她听一听我不敢当面对她讲的话,我一下子就被这种可能性吸引住了。我为自己的把戏感到很开心,于是便放开嗓门喊道:
“是呀!”这声感慨在我那个年龄的确有些做作,而且我当时太注意自己说的话了,竟没有听出朱丽叶的言外之意……“是呀!爱人要是能像镜子一样就好了,我们只要俯身一照便能看到自己的形象!从别人身上看自己就和从自己身上看自己一样,甚至看得还要清楚!温情啊,你是多么沉静安谧!爱情啊,你是多么纯洁无瑕……”
朱丽叶显得非常激动。我很得意,以为这是我那平庸的抒情语调所产生的效果。突然,她把头埋在我的怀里:
“杰罗姆!杰罗姆!我敢肯定你会使她幸福的!如果你也让她感到痛苦,我想我会恨你的。”
“可是朱丽叶,”我喊了起来,我把她搂抱在怀里,将她的额头抬起,“那时我也会恨我自己的。你哪里知道我的心呀!……我之所以到现在还不想决定今后干什么,完全是为了能够更好地和她一起开始自己的生活!我把自己的整个未来全都寄托在她身上了!要是没有她,再好的前程我也不稀罕……”
“那么你和她谈起这些时,她是怎么说的?”
“我永远也不会和她谈这些!永远不会!也正因为如此,我们才没有订婚;我们两人之间永远也不会提结婚的事,更不会提婚后做什么。啊,朱丽叶!我觉得要是能和她生活在一起实在太美了,我简直不敢……你能理解吗?我简直不敢向她提出这种要求。”
“你是想让她喜出望外。”
“不,决不是这样。我是担心……担心使她害怕,明白吗?我担心自己朦朦胧胧预感到的这种洪福会把她吓坏!——有一天,我曾经问她是否希望去旅行,可她却说她什么也不希望,而且,她还认为只要知道有一些地方很美丽,可以供人游览就行了……”
“杰罗姆,你希望去旅行?”
“哪儿都想去!我觉得整个生活就像是一次漫长的旅行——我和她一起在书中漫游,在人群中漫游,在世界各地漫游……你想过没有起锚这个词是什么意思?”
“想过,我经常会想到,”她低声说。
我对她的话左耳朵进右耳朵出,几乎没有去听,只顾说自己的:
“我们在黑夜里起航,一觉醒来已是满天耀眼的朝霞:面对着变幻不定的波涛,我们感到世界上只有我们两个人……”
“然后,你们便到了一个陌生的港口,当你们还完全是个孩子的时候,你们就已经在地图上看到过它了……我想象得出你从舷梯上走下轮船,而阿莉莎则靠在你的臂膀上。”
“我们飞快地跑到邮局,”我笑着补充了一句,“索取朱丽叶写给我们的信……”
“……是从封格斯玛尔写的,她会一直留在那里,这个地方对于你们是那么渺小,那么凄凉,那么遥远……”
这些完全是她的话吗?我不能肯定,因为我已经告诉过您,我当时整个身心都充满了对阿莉莎的爱,很可能把她的话听岔。
我们来到了那个圆形空地附近。正当我们打算往回走的时候,阿莉莎突然从阴影里钻了出来。她的脸色是那样苍白,使得朱丽叶惊叫了起来。
“确实,我觉得身上不太舒服,”阿莉莎匆忙而含混地说,“外边真凉快,不过我想我最好还是回去。”她说罢便立刻离开我们,快步向家里走去。
“她听见我们说的话了,”阿莉莎刚刚走远,朱丽叶便叫了起来。
“可是我们并没有说什么会刺伤她的话呀,相反……”
“放开我,”她说了一声便朝着姐姐走的方向追去。
这天夜里,我怎么也无法入睡。阿莉莎只是吃晚饭的时候露了一下面,然后便叫着头痛马上走开了。她都听到我们说了些什么呢?我不安地回想着我们所说的话。后来我转念一想,也许我不该和朱丽叶走得那么近,不该随随便便搂抱她;但这在孩子中间是常有的事呀,而且阿莉莎也已经多次看到我们这样了。啊!我真糊涂,只顾着检讨自己,竟丝毫没有想到朱丽叶的话。可是她都说了些什么,我当时没有认真听,记不起来了,但是阿莉莎却很可能听得一清二楚。算啦!我感到心神不定,茫然若有所失,生怕阿莉莎会对我产生怀疑。我当即做出了一项决定,也没有想一想会不会有什么别的风险,更顾不得自己曾经和朱丽叶说的话了,说不定这还是受了她的话的影响呢,我决定打消自己的犹豫和顾虑,第二天就和阿莉莎订婚。
提起我动身的前一天,那可真够叫人伤心的。看得出她在躲着我。整个白天我都没有机会和她单独在一起;快到吃晚饭的时候了,我担心自己会和她说不成话就得走了,便不由自主地闯进了她的房间。她背冲着房门,正抬起胳臂要把一条珊瑚项链戴在脖子上。她的面前是一面镜子,镜子两旁各有一支点燃的蜡烛,她刚把身体凑向镜子,便从自己的肩膀上方看到了我。她没有把身子转过来,而是在镜子里久久地注视着我:
“怎么!难道我的门不是关上的吗?”她终于说道。
“我敲过门,可你没有答应。阿莉莎,你知道不知道我明天就要走了?”
她把那条没有来得及戴好的项链放在壁炉上面,没有回答。我觉得订婚这个词太干巴、太生硬了,便不知不觉地换了一种婉转的说法。阿莉莎刚一听明白我的意思,便摇晃着身子靠在壁炉上了……我自己也颤抖得很厉害,简直不敢朝她那个方向看。
我低着头走到她身旁,将她的手握住。她没有把手缩回去,而是微微低下头,将我的手稍稍抬起吻了一下。她半倚在我的身上轻轻地说:
“不,杰罗姆,不,我们还是不要订婚吧,求求你了……”
我的心脏跳得很厉害,我想她一定能够感觉到。她更加温柔地说道:
“不,还不到时候……”
“为什么?”
“我正要问你呢:为什么?为什么改变主意?”
我不敢对她提昨天的那场谈话,但她肯定能够感觉到我正想着那件事。作为对我的想法的回答,她两眼直勾勾地望着我说:
“你想错了,我的朋友:我并不需要什么洪福。难道我们现在这样还不够幸福吗?”
她勉强笑了笑,一看就知道是装出来的。
“不幸福,因为我就要离开你了。”
“听我说,杰罗姆,今天晚上我是不会同你谈什么的……我们还是别在这最后的时刻扫兴吧……不,不。请放心,我比任何时候都更加爱你。我会给你写信的,并会向你解释清楚。我保证给你写信,明天就写……你一走就写。——你现在走吧!看,我都哭了……让我自己待一会儿吧。”
她轻轻地把我从身边推开——我们就这样分手告别了,因为当天晚上我再也不可能和她说什么了。第二天,当我动身的时候,她把自己关在房子里没有出来。我看见她隔着窗子向我挥手告别,目送着我坐在车子上向远方驶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