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玲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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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下军中之一页日记

十二月十八日

看见走在前边的许多马匹和队伍从大路上转了弯,猜到大约已经到了宿营地,我打马从荒地里插了过去,有一溜短墙横在前边,人和马陆陆续续的都停在这里了。我转过土墙,进到一个颇大的院子,许许多多人都在这里忙乱着。一些毡子被袄,一些不知装着什么的麻布袋,都从马背上解下来,往房子里送,一些文件箱也从院外挑进来了。那些卸下了重负的马和骡子嗅着撒在地下的乱草,用力地喷着鼻子,吐出一些气来。忙着烧水的特务员们,把一大捆一大捆的稻草不知从什么地方抱了来,又抱到一些什么地方去。机要科的同志已经把天线装好了。沿途都没有休息,只要一休息下来,便又拟着电稿或指示的彭德怀同志又已坐在人来人往的门边在写着什么了。总政治委员任弼时同志靠在一个石碾上看着一本油印的书,书名叫作《工人阶级反法西斯蒂》。我照例是一到了新地方就四处走着和看着。这里房子还算好,大约是一户富农的,主人已经让到一里外的地方去住了。我自从到边区后便受惯了老百姓的热情招待,这回看不见屋主人却是第一次,原来他们家的男子已出外,只剩两个中年妇女,她们以为有不方便的地方,房子又少,所以她们便让出去了。我每间每间的去浏览,有的住通信连,有的住警卫连,有的已经打扫好了,有的还在收拾。我走到末一间,一群人正围着两个不知是哪一处掉队下来的病号,七嘴八舌的在问他们。他们穿得并不十分坏,也看不出有什么大病,只显出过度的疲劳,两个人无力的偎在一个角落里坐着。大家也还没有想出怎么来处置的办法,忽然从门口传来一个有力的声音,使大家都肃静地听着,这正是那坐在门槛上写东西的前敌总指挥:

“问他是哪一师的,是从哪一天掉队下来的?不能走路,能不能骑牲口?问清楚了,写一封介绍信,预备两匹牲口,送他们归队。轻易掉队是不许可的,你们脱离了建制,脱离了一个组织,一切都得不到解决,你们从什么地方弄来吃的?会饿死的!你们要了解,红军不是无秩序的,不是漫无组织的。快一点办妥,时间不早了,派一个通信员跟他们去,就是这样!”

等我跟在两个拐脚的病号走出来时,已经又不见他了。

时间已经黄昏了,一团一团的火四处烧着,青烟一团一团的向四方飞去,这里放着一些锅、脸盆、茶缸,几个特务员就围在这里,他们正在说一些故事,于是我也参加了进来。不知是谁,一走来就在锅里舀了一碗温水去喝,同时有两个人便站起来抓住了他:

“同志!不行!这水没有开。记不记得今天在路上,二排排长因为没有管理部下,让他们随意吃了路上的冰,政治委员立刻同他谈的那一套话吗?我们应该讲卫生,我们应该时时注意身体的健康,同政治学习一样,不好这么随便的,同志!”

这里的朋友,都是明朗的,做事就拼命做,一有空就互相说着一些无伤的笑话。说话总是很幽默的彭德怀,也是一个喜欢说一句两句的,并且有时还会做出一点胡闹的举动,我以为只有小孩子才会感到兴趣的举动。不过,在那极其天真的脸上,还没有完全消失顽皮的时候,他已经又在严肃地说着一些横梗在心头,没有一时放松的我们目前的任务,以及军事上的布置,或是某一部分的党的教育工作。我同着指挥部一块儿行军,有三天了,我还没有看见他们有一分钟是想着别的,或做着别的离开了责任的事情。所以无论谁有时就是说了一两句很粗鲁的话,或是有什么游嬉的举动,也只使下级的人、使群众更觉得他们的可亲。

天渐渐的黑了,寒冷跟着黑暗跑进了屋子,于是我们房子中生了一堆火,大家围坐在四周,火光在每个人脸上闪,大家正热烈地讨论着许多问题,这里是没有疲倦的,无论每天走过多少路,或爬过多少山,但一到宿营地,个个人都兴冲冲地去忙着各自的事,或是商讨着当前的一些问题。就是在行军的时候,也总是说说笑笑,讲着一些过去的战绩和目前的政治形势,只有一个东西成为谈话的核心,这个东西是正决定着中华民族的将来的!

我睡得很晚,十一点了,我还坐在火边,借火光写着日记,炕上已响起酣声,陆同志蜷在一个摇摇的烛光下,起草着一个计划,在他的身旁,那一片稻草上,挤着睡着的几个特务员,已经沉沉入睡了。只有机要科不时送来一些电报给总指挥和政治委员。而这些电报,有许多关于远方的时事的,也是我每晚愿意等着看的。

一九三六年十二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