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安忆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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办公室的回忆

常熟路,靠近淮海中路,再严格说,是长乐路口,有一幢外形像一艘客轮的四层楼房,就是《儿童时代》杂志社,我在那里上过九年班。

说它像客轮,除了形状、高度,圆角的外阳台就像船舷上的过道,还因为它有着舷窗一样的圆形窗。从里面看,圆形窗正是在楼梯拐角处。这是一幢公寓楼房。那时候,许多办公室都是在老式的,殖民气息的楼房里。这里共有四层,每层两套公寓,门,相对而开,在楼梯的两侧。《儿童时代》社占了整个二层,一侧是编辑部,一侧是出版、财务、后勤,再加一个小资料室。三层是《儿童时代》所直属的中国福利会机关,四层则是中国福利会的国际顾问耿丽素女士的办公室。这是一位美国老太,长年生活在中国,为中国福利会处理一些国际关系。她还有一位翻译,从我们那时候的年纪看,也可算是一位老太了。看上去十分的家常,并不像一位职业女性,而是像一名操劳的主妇。就这样,她们一中一美两位老太,静静地在四楼办公。偶尔地,我们会和耿丽素女士在楼梯上相遇。以她的年岁和发福的身量,走上四楼显然有些吃力了,所以就在每一层上歇脚。我们客气地向她笑笑,然后就害怕似的匆匆走过去。其实,我感觉,她是挺希望我们能在她身边多停留一时的。无论是多么长年的中国好友,总归是身在客边。原先,我们有两位顾问,但此时,那一位已经回美国了,他的中国名字叫谭宁邦。听人们描述,他似乎是个性格开放的人,中午休息时,他会下到底层,与年轻人打一场乒乓。他还出任一部电影的男主角,就是《白求恩大夫》,著名演员英若诚演他的配角,一名译员。

底层是食堂、会客室,还有乒乓室。紧挨着我们的隔壁,有一爿米店,店名是我们杂志社的社长题写的。这是一名老出版人,至精于出版行业的每一个环节。他决不允许我们出一个字的错误,以及排版上的不讲究。我们一来,他就与我们上一堂版面课,教给我们一些行话:版面的上端为“天”,下端则是“地”,超出“天地”了,也叫作“出血”。出于职业的习惯,他走在街上,也检查着商店的招牌,还有路牌,不时指出,“这是一个白字”,“那个字出血了”。他早年从事共产党地下工作,坐过日本人和国民党的监狱。因为有这样的经历,到了一九四九年后的屡次运动,很自然地,又进监狱。他好像有着一份专在监狱中使用的生活用品,其中有一个布袋,盛炒黄豆。他的胃已经叫监狱生活折磨坏了,他就用吃炒黄豆来实行“少吃多餐”的医嘱。我觉得他不像是那种有着远大信仰的布尔什维克,他的气质更接近一个报馆或书局的职员:勤勉,谨慎,克己,务实,有一些世故,世故底下是通达的人性。其实就是凭这,他度过了那些艰难的起落的岁月,保持着健全的精神。

相比起我们这边的,较为严肃的编辑来,那边的总务人员似乎更有趣些。有一个老财务,特别的节俭。他的裤腰上挂着叮叮当当一大串钥匙,向他领一沓信封,或一个钢笔尖,他就从中挑出一把,打开某一扇橱门,将东西取出,郑重交到你手上。他买来胶水,就忙着往胶水里掺自来水。设计信封呢,要裁小一些,比通常的尺寸小去一壳。搞出版的,人称“太龙哥哥”,无论老小都这么叫。出典是他来到我们社不久,他的扬州乡下的妻子来找他,问门房说:太龙哥哥在哪里?“太龙哥哥”这几个字,用扬州话说来大不一样,有一股乡气的妩媚。所以,大家也都是用扬州话来称他的。

这些人和事,是在我进《儿童时代》的时候,文化革命过去,刚刚复刊的一九七八年。我们的房子是乳白色的,后来新刷了一遍浅蓝色,在这过于柔嫩的颜色下,墙面反露出了一些败迹,显得旧了。现在,《儿童时代》社已经移出了这幢楼,里面也大都是新人了。

1999年12月20日 吉隆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