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芮先生和慕容老师
周一上学,岱二牛早早地去了学校,在操场后面的老槐树下面等着芮先生。
芮先生很好玩,他走路总是看手机,一边看一边笑,皱眉,吸气,偶尔眼圈还发红,甚至停下来跺脚,喜怒哀乐各种表情轮番上阵。也因此,他走路就总是深一脚浅一脚,让人时刻担心他会绊个大跟头,或者崴伤脚脖子。有一次他进城买书的时候路不熟,低头刷手机时还真撞到一根电线杆上了,眉头上撞破一个血口子,缝了好几针。医生说,万幸没伤到眼睛,他有个患者就是看手机撞上了广告牌,结果视网膜脱落,在床上撅着屁股趴了整整一个月,那滋味可不是好受的。
村里人心疼他:“先生啊,手机比女朋友还好看啊?”
年轻的先生龇着一口白牙笑:“手机就是我的世界,世界都有了还要女朋友?”
大家就嘀咕,说先生这人怪,摸得着的女朋友不找,摸不着的世界当宝。
岱二牛等到芮先生举着手机出了宿舍门,赶快从槐树后面闪出来。
先生吓一跳:“岱二牛,你搞什么鬼?”
岱二牛手伸在裤兜里:“先生我要跟你说件事……”
“咦,今天是学校升旗日,规定要穿校服和白鞋。”当老师的人,注意力总是在他最关心的事情上。
“我穿了呀。”岱二牛举起一只脚。
“你穿的是红鞋。不对,还是花鞋。”
岱二牛低头看自己的脚,脚上确实是一双红又不红白又不白的“花脸鞋”。他羞愧地轮番把两只脚往裤管后面藏。
“算了,今天就这样,下次要请你妈妈把鞋子洗干净。这是集体荣誉的事。”
说完,他看一下手机时间,大呼:“哦天哪!快上早读课了,我还有作文没改完!”他匆匆忙忙直奔办公室。
岱二牛站在树下,手在裤兜里摸来摸去,始终没有机会把想掏的东西掏出来。
光头旺背着书包来找他:“你怎么回事啊?我在后面看见你进校门了,往教室里一看你又不在,还以为被叫去办公室了呢。”
岱二牛敷衍他:“我上个厕所。”
“哎,跟你说一下,一会儿上课我要是打瞌睡,你一定要掐我,狠狠掐,别心疼。”
“啊?为什么?”
“我一夜都没睡觉!”光头旺像个英雄一样宣布。
“你得了夜游症?”
“才不是。我家的那帮客人,昨晚喝得太嗨了,你猜喝多少?啤酒喝完又上了两瓶古井贡!这下可惨啦,有个人当场就醉到不省人事。我爸怕出人命,请小武叔开车把客人送到镇上医院,又是洗胃又是挂水。我一直陪着。这一夜可困死我了。”
“客人呢?”
“天亮醒了,又跟车回来了呀。”
岱二牛很同情地说:“哦,那你上课肯定要睡着。”
光头旺拍拍他的肩:“所以我要找你啊,指望你掐我啊。”
十分钟之后,上课铃响了,岱二牛在教室门口磨磨蹭蹭,终于又等到了芮先生。
“先生!”
先生抓紧时间看完手机上最后一个感兴趣的内容,才蓦然抬了头。
“岱二牛,怎么不进教室?你看大家都坐好了,就差你一个了。”
“先生,我昨天……”
“哦,不行,不行,我正准备上课呢,天大的事情也要等下了课再说,好吗?回到座位上去,快去。”
岱二牛手捂在裤袋上,垂头丧气,从课桌之间的狭窄通道里走到座位,慢腾腾地坐下来。
旁边的光头旺捅捅他:“你怎么回事?你今天不正常。”
“别瞎说。”
“就是不正常,看看你拿出来的是什么书?”
岱二牛低头看,才发现他心不在焉拿出来的是数学书。
光头旺神情很热切:“你肯定摊上大事了!哎,为什么不告诉我?一定要告诉我!我们两个的交情……这么说吧,你吃屎我都会陪着。”
岱二牛啐他一口:“呸!你才吃屎。”
“我就这么一说嘛,比喻嘛。”
芮先生用教鞭敲着讲台:“上课了,李要旺同学,岱二牛同学,你们二位有什么观点,请举手当面发表,不要在座位上窃窃私语。”
全班同学的目光唰地看向他们两个。
岱二牛低下头,脸红得要出血。光头旺也吐吐舌尖,把身子矮下去。
这一课,芮先生讲的是“蜜蜂的一生”。先是读课文,认识生字生词,划分段落,归纳中心思想,分组朗读课文,什么什么的,惯常的那一套程序。然后先生打开手机,搜索了关于“蜜蜂”的词条,稍稍地离开课文,额外给大家讲了一些关于“节肢动物门、昆虫纲、膜翅目”等生物学中的冷知识。课堂上还剩一半时间,他抓紧抛出一个问题,让大家讨论蜂王、雄蜂、工蜂在蜂群中各自的地位,以及它们的生命各有什么闪光之处。或者说,它们的一生是否完美。
男生们普遍认为蜂王是蜂群里最享乐的一个,因为它高高在上,不劳而获。
几个年龄大点的女生不同意,说蜂王的工作其实很重要,它要负责传宗接代,把蜂群延续下去。没有蜂王,蜂群立刻不存在。
男生还是不服气:“工蜂才是最重要的!蜂王天天就知道吃,饭来张口,长那么胖,真像个老地主。”
又有人说,老地主也不都是胖子,有的地主自己也劳动。
大部分人认为,享乐不美好,奉献才美好。
芮先生提醒说,如果生命只有奉献,没有享受,人活着又是为什么?
七嘴八舌,教室里每个人的思维和语言能力都被调动起来,个个争相发表意见,闹腾得如一锅噗噗冒泡的粥。
就是这时候,忽然“咕咚”一声响,声音很吓人。大家循声看,居然是光头旺睡得太死,从板凳上翻倒在地上。关键是,他倒在地上之后还不醒,换个姿势继续睡。教室里闹哄哄的争吵声,简直就像他的最美妙的催眠曲。
算上芮先生在内,一教室的人笑得乐不可支。
“岱二牛,”先生边笑边说,“你的同桌睡成这样你也不提个醒?”
岱二牛慌忙站起来:“他说过让我死掐他,可是我听大家讲蜜蜂很好玩,听忘了。”
先生走过来,先摸光头旺的额头,又试他的鼻息:“他不会生病了吧?打个瞌睡会睡得这么死?”
“先生,他没有生病,他家里住的客人生病了,他送客人去镇上医院挂水,一夜没睡觉。”
“真的?那是太辛苦了。这样吧,岱二牛同学,你负责把你同桌送回家补睡觉,免得在教室里睡不好,还影响别人。”
周围几个热心同学一齐上前,对光头旺拍脸的拍脸,抠脚的抠脚,还有人把红领巾的尖角伸到他鼻孔里哈痒痒,让他打喷嚏。光头旺总算醒了,坐起来揉眼睛,很奇怪他面前有这么多张喜笑颜开的脸。
“李要旺,回家好好休息。”先生弯下腰,和颜悦色嘱咐他。
光头旺出了学校门,脑子马上就清醒过来了,跟二牛建议说,难得不上课,不如他们上山抓鸟去。
“我用旧纱窗布做了个捕鸟网,还没试用过。”
“不可以。如果你不想睡觉,就跟我回教室上课。”
光头旺捂住嘴,装模作样打个大哈欠:“其实我还是困得很。自然课的冯先生说,儿童需要八小时睡眠。”
“反正,我的任务是送你回家。”
两个就闷着头走路。岱二牛因为要陪送光头旺,不能够撒开脚丫子跑,脚底板一直发痒痒,他就把脚步子踩得重重的,抵消身体本能的诱惑力。
过了一会儿,话多的光头旺忍不住又试探他:“你知道青龙岗那边有一种黄颜色的小鸟吧?公的更漂亮呢,是橘红色的!我前几天才听说家里的客人说,那种鸟儿学名叫山椒鸟。”
岱二牛不晓得他的朋友想耍什么花招,闭紧了嘴唇装哑巴。
“昨天我看见后山的一个小孩来我们村里卖鸟,就是这种鸟,编个竹笼子装上,卖给游客一百块钱一只!”光头旺响亮地咂了一下嘴。
“野生小鸟是养不活的。”岱二牛终于说了一句话。
“管他呢,人家买回去,养活养不活是他的事。”
岱二牛白他一眼,闷头往前走。光头旺大概想想也有些不妥当,就追着二牛道歉,让他别告诉芮先生,也别告诉村长武伯。要是武伯为这点小事撤了他家“农家乐”的资格,他爸要打死他。
“我就是开个玩笑。玩笑你懂不懂啊?”
岱二牛不说懂,也不说不懂,加快脚步走路,让饶舌的光头旺再没有机会开口。
到了李金田家,昨晚的客人们已经结账走人了,家里的三个女人正在收拾打扫,忙得不可开交。一见光头旺,他的一个姐姐就叫起来:“快快快,爬到桌上去,帮我把那边的窗帘挂好。”
岱二牛心里想,恐怕光头旺在家里补不成觉了,还不如趴在课桌上打会儿瞌睡好。
回学校的路上,他意外地碰上老爸岱成材。岱成材的“嘉陵”摩托好像是坏了,骑不了,他只能龇牙咧嘴推着往前走,看着好费劲。岱二牛赶快上前,撅起屁股帮忙推了一把,好歹让车子爬上了坡。
“二娃子,你个该打的,上课时间你出来晃荡啊?不想考学了啊?”
岱成材跟光头旺的家人还是有不同,他关注儿子学习上的事,这让二牛心里很欣慰。
可惜这位老爸的注意力就像小白鼠,只有几分钟的时间能往正经事情上靠,稍一晃荡又飘回了云雾中。他喜滋滋地让二牛看他绑在后座上的一个小箩筐。筐里躺了几只型号不同的铁轱辘:碗口大的,拳头大的,一律锈迹斑斑,油渍麻花。
“一早我去镇上的废品店,淘到了这几个好东西,看看,装到滑草板上能行吧?人家店老板真不错,爽气,都没要我的钱。”
“那你给了他什么?”二牛一针见血。
“没什么值钱的,你哥丢在家里的两捆旧书。”
二牛悲愤大叫:“爸呀!哥哥的书,过两年我能用上啊!”
岱成材眨眨眼睛,多少有点愧疚:“啊啊,那个……不怕不怕,你老爸很快就能赚大钱了,到时候再给你买新的。”
二牛一点都不想理他,转身就跑。
“二牛!二娃子!”岱成材在后面可怜巴巴地叫。
岱二牛头都不回,没听见一样。
回到学校,语文课已经结束了,数学课刚刚开始。
数学老师姓慕容,是个刚刚度过实习期的师范小女生。菠菜叶子大的一张脸,眼睛的形状像牛蛙,嘴巴张开有上下两排亮闪闪的牙套,总让人联想到科幻电影里的外星人。二十刚出头的人,为显老成持重,不光把头发染成一种“奶奶灰”,还特意穿一身不长不短的黑衣服。可是阅历这玩意儿终究瞒不过人,因为她一上讲台总是脸飞红,眼神惊惶,声音也小得像蚊子叫,弄得校长每次巡查到她的课堂就叹气。
村子里没有人管慕容叫“先生”,都叫她“老师”。大概是红草坝的乡民对“先生”这个字眼有一个约定俗成的定义,慕容老师太嫩相,距“先生”的定义还有距离。
岱二牛气喘吁吁奔进教室时,慕容老师正在用直尺和粉笔往黑板上画一个长方形。听到二牛喊“报告”,她转过头,奇怪这时候怎么还有学生没有进课堂。
“迟到的同学,嗯,是不是应该罚站?”她歪着头,睁大眼睛,像是问大家,又像是问自己。
教室里哄堂大笑。一个同学大声说:“老师,是芮先生让他送同学回家的,他是因公迟到。”
这一来笑声更响亮。
“这样啊。”慕容老师点点头,恍然大悟的样子,“那么,这位同学请你上座位吧。”
一片笑声中,岱二牛低着头,哈了腰,面红耳赤地往自己座位上走。
可是在他弓下身子正要把屁股坐上板凳时,裤兜绽开大嘴巴,一个黑不溜秋的东西鱼一样地滑出来,啪嗒一声掉在两排课桌之间的走道上,也像鱼一样蹦了两蹦,躺倒不动。
“手机啊!”坐在后排的李龙根一声惊叫,随即连滚带爬地冲上前,一把抓住了手里。
“看看,手机!岱二牛上课还带了手机!”他一只手高高举起,前后左右转体三百六十度,眉飞色舞地对全班展示。
风一样快地,没等岱二牛反应过来,手机已经被第三个同学跳起来夺走,随即又到了第四个人手上,由此开始了在全班“击鼓传花”的激情过程。从男生到女生,从前排到后排,每个人的好奇心都在瞬间被点燃,大家兴奋,吵闹,迫不及待地欠身争抢,希望第一时间把这个飞来之物抓到自己手上。
有一个矮个子女生被男生狠狠压在胳肢窝里,头抬不起来,哇哇大叫。
另一个男生兴奋过度,全部注意力都在那只传递在教室上空的手机上,结果下座位时一只脚被板凳一绊,结结实实摔个跟头,鼻子磕破一层油皮。
许多人的课桌被挤到一边,桌上的书本文具稀里哗啦掉得四处都是。后面的人顾不得捡拾,踩着书本就往前冲。前面的人死死顶住,一边尖声叫嚷“书啊书啊”。对峙双方差点儿要打一架。
手机主人岱二牛此时反成了喧闹教室里的另一种存在,他悄悄退缩到课桌后面,左看看右看看,面对教室里的混乱,神色茫然。
小女生模样的慕容老师也乱了阵脚。她完全搞不明白混乱是如何发生的。面对一教室的鼎沸场面,她想不出来要如何处理才是合适,只好背靠黑板,睁大一双牛蛙形状的眼睛扫视教室,涨红面孔用力喝止:“安静!安静!”
可是她的声音过于细弱,在这样喧闹快乐的教室里,如同一滴水落入河塘一样激不起涟漪。她喊了几声之后,觉得无能为力,也就停了下来,跟岱二牛一样木呆呆站着不动。她开始讨厌自己,碰到这样不可控的场面做不到杀伐果断。也可能,顽皮的学生们就是冲着她来的,他们仗着她年轻,好欺负,一点不把她放在眼里,在她的课堂上想怎么放肆就怎么放肆。
想着想着,慕容老师忽然崩溃,面孔一皱,哭了起来。她把手里的粉笔和直尺往讲台上一扔,捂着一口亮闪闪的牙套,奔下讲台,冲出教室。
“岱二牛,你知道不知道今天犯了多大的错误?慕容老师在办公室里哭了差不多一个小时。校长肯定要处罚你。”
“先生,我没想到会这样,我可不可以去安慰慕容老师?”
“别在她面前出现!起码今天不可以!”
“那好吧,我明天去道歉。”
“要知道,你的手机是整个恶劣事件发生的原因。”
“可是先生,手机自己从裤兜里掉下去了,这是个意外。”
“世界上没有什么意外,你根本就不应该把手机带进教室,学校不允许。”
“我不知道手机会自己掉出来,先生。我早上找过你两次,想把手机交给你。”
“你找过我两次吗?”
“是两次,一次在大槐树下,一次在教室门口。”
芮先生迅速地回忆了一下,早上出门好像是碰到过岱二牛,可是他急着到办公室改作文和上课,匆匆忙忙,没有安静下来聆听学生的诉求。
他轻轻叹了一口气。
“现在说说吧,你怎么会有这么贵重的手机?为什么要上交?”
岱二牛就把捡到手机又无法交还失主的前后情况原原本本说一遍。
芮先生挠着脑袋:“这个……倒也是不常见到的事。那场雨也真是讨厌。”
“仿佛是故意的!”岱二牛卖弄般地拽了一句作文中的语言。
芮先生补充:“是对你的考验。”
“啊?”
“考验你会如何解决这个难题。”
“先生,我解决不了,我要把手机交给你。”
“那你不就把难题推给我了吗?”
“可是你是先生,先生总归有办法。”
芮先生更加使劲地挠头:“岱二牛,你这样做太不对了,你不能碰见困难绕着走……这么贵重的东西……真是麻烦……”
到这天放学前,芮先生终于想出办法来了。他第二次把岱二牛喊进办公室。
“岱二牛,你知不知道我们本地有个‘山城旅游网’?”
“我不知道,我没有上过旅游网。我可以问问我哥哥,他下个礼拜天会回来。”
“别问了,我告诉你有这个网站。很多游客都是从网站上了解红草坝的。”
“嗯,这个我相信。先生我……我也上过网的,是军事网,还有交友网。李龙根也上过。他还交到一个女朋友,人家以为他已经二十五岁了,要跟他谈恋爱,后来李龙根吓坏了,就坦白交代,被人家骂了一顿。”
“真有你们的。”
“其实也不好玩,大家在网上好像都不说真话。”
“这个山城旅游网是官网,官网还是比较有可信度的。”
“啊,先生我懂了,你是要在官网上发个消息?找手机失主?”
“不是我,是你。”
“可是我不会,我不知道怎么发。”
“我教你。”
“谢谢先生。”
岱二牛就留在办公室,站在芮先生身后,看他很快速地在电脑上敲出了短短一则“招领启事”。
兹有红草坝一位小学生,在桃李坳“粉黛乱子”草丛里捡到手机一只,盼失主过来认领。
“这么写,你觉得如何?”芮先生一根手指按在发送键上,偏头问二牛。
岱二牛认真琢磨了一下:“先生,要是有坏人故意冒领怎么办?”
芮先生同意说:“这个还是要防备的。”
他放弃发送,在启事后面添上一个括号。
(来认领者除了必须核对手机型号外,还须带上遗失手机当天游玩红草坝的相关证据,比如车票、餐饮发票、停车票,等等票据。)
然后,他从头再看一遍启事内容,满意道:“这回应该万无一失了。”
岱二牛也看一遍,附和说:“这回肯定万无一失了。”
芮先生抿住嘴,手指一点,招领启事像一个幽灵似的吱溜一下子钻进电脑,开始了在网络世界里的无声息的漫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