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大雪山来的大雁阿卡
傍晚
那只跟随雁群一起在空中飞行的白色大雄鹅能够同大雁们一起在南部平原的上空来回游览,并且还可以戏弄别的家禽了。可是,不管他有多么开心,那也无济于事,到了下午晚些时候,他开始感到疲倦了。他竭力加深呼吸和加速拍动翅膀,然而仍旧远远地落在别的大雁后边。
那几只飞在末尾的大雁注意到这只家鹅跟不上队伍的时候,便向飞在最前头的领头雁叫喊道:“喂,大雪山来的阿卡!喂,大雪山来的阿卡。”
“你们喊我有什么事?”领头雁问道。
“白鹅掉队啦!白鹅掉队啦!”
“快告诉他,快点飞比慢慢飞要省力!”领头雁回答说,并且照样向前伸长翅膀划动。
雄鹅尽力按照她的劝告去做,努力加快速度,可是他已经筋疲力尽,径直朝耕地和牧场四周已经剪过枝的槲树丛中坠落下去。
“阿卡!阿卡!大雪山来的阿卡!”那些飞在队尾的大雁看到雄鹅苦苦挣扎就又叫喊道。
“你们又喊我干什么?”领头雁问道,从她的声音里听得出来她有点不耐烦了。
“白鹅朝地上坠下去啦!白鹅朝地上坠下去啦!”
“告诉他,飞得高比飞得低更省劲!”领头雁说,她一点也不放慢速度,照样划动翅膀往前冲。
雄鹅本想按照她的规劝去做,可是往上飞的时候,他却喘不过气来,连肺都快要炸开了。
“阿卡,阿卡!”飞在后面的那几只大雁又呼叫起来。
“难道你们就不能让我安安生生地飞吗?”领头雁比早先更加不耐烦了。
“白鹅快要撞到地上去啦!白鹅快要撞到地上去啦!”
“跟他讲,跟不上队伍可以回家去!”她气冲冲地讲道,她的脑子里似乎根本没有要减慢速度的念头,而是同早先一样快地向前划动翅膀。
“嘿,原来就是这么一回事啊。”雄鹅暗自思忖道。他这下子明白过来,大雁根本就没有真正打算带他到北部的拉普兰那地方去,而只是把他带出来散散心罢了。
他非常恼火,自己心有余而又力不足,没有能耐向这些流浪者显示一下,哪怕是一只家鹅也能够做出一番事业来。最叫人受不了的是他同大雪山来的阿卡碰在一块儿了,尽管他是一只家鹅,也听说过有一只年纪一百多岁的名叫阿卡的领头雁。她的名声非常大,那些最好的大雁都老是愿意跟她结伴而行。不过,再也没有谁比阿卡和她的雁群更看不起家鹅的了,所以他想要让他们看看,他跟他们是不相上下的。
他跟在雁群后面慢慢地飞着,心里在盘算到底是掉头回去还是继续向前。这时候,他背上驮着的那个小人儿突然开口说道:“亲爱的莫顿,你应该知道,你从来没有飞上天过,要想跟着大雁一直飞到拉普兰,那是办不到的。你还不在活活摔死之前赶快转身回家去?”
可是雄鹅知道,这个佃农家的男孩子是最使他浑身不舒服的了,他听说连这个可怜虫都不相信他有能耐做这次飞行,他就下定决心要坚持下去。“你要是再多嘴,我就把你摔到我们飞过的第一个泥灰石坑里去!”雄鹅气鼓鼓地叫起来。他一气之下,力气竟然大了好多,能够同别的大雁飞得差不多快了。
当然,要长时间这样快地飞行他是坚持不住的,况且也并不需要,因为太阳迅速地落山了。太阳刚刚一落下去,雁群就赶紧往下飞。男孩子和雄鹅还没有转过神来,他们就已经站立在维姆布湖的湖滨上了。
“这么说,我们要在这个地方过夜啦。”男孩子心想着,就从鹅背上跳了下来。
他站在一条狭窄的沙岸上,面前是一个相当开阔的大湖。湖面的样子很难看,就跟春天常见的那样,湖面上还几乎满满地覆盖着一层皱皮般的冰层,这层冰已经发黑,凹凸不平,而且处处都有裂缝和洞孔。冰层用不了多久就会消融干净,它已经同湖岸分开,周围形成一条带子形状的黑得发亮的水流。可是冰层毕竟是存在的,还向四周散发出凛冽的寒气和可怕的冬天的味道。
湖对岸好像是一片明亮的开阔地带,而雁群栖息的地方却是一个大松树林。看样子,这片针叶林有股力量能够把冬天拴在自己的身边。其他地方已经冰雪消融露出了地面,而在松树枝条繁密的树冠底下仍然残存着积雪,这里的积雪融化了又冻结起来,所以坚硬得像冰一样。
男孩子觉得他来到了冰天雪地的荒原,他心情苦恼,真想号啕大哭一场。
他肚子咕噜咕噜饿得很,已经有整整一天没有吃东西了。可是到哪儿去找吃的呢?现在刚刚是三月,地上或者树上都还没有长出一些可以吃的东西来。
唉,他到哪里去寻找食物呢?有谁会给他房子住呢?有谁会为他铺床叠被呢?有谁来让他在火炉旁边取暖呢?又有谁来保护他不受野兽伤害呢?
太阳早已隐没,湖面上吹来一股寒气,夜幕自天而降,恐惧和不安也随着黄昏悄悄地来到。大森林里开始发出淅淅沥沥的响声。
男孩子在空中遨游时的那种兴高采烈的喜悦已经消失殆尽。他惶恐不安地环视他的那些旅伴,除了他们之外他是无依无靠的了。
这时候,他看到那只大雄鹅的境况比自己还要糟糕。他一直趴在原来降落的地方,样子像是马上就要断气一样,他的脖颈无力地瘫在地上,双眼紧闭着,他的呼吸细如游丝。
“亲爱的大雄鹅莫顿,”男孩子说道,“试试看去喝喝水吧!这里离湖边只有两步路。”
可是大雄鹅一动也不动。
男孩子过去对动物都很残忍,对这只雄鹅也是如此。此时此刻他却只觉得雄鹅是他唯一的依靠,他害怕得要命,弄不好会失去雄鹅。他赶紧动手推他、拉他,设法把他弄到水边去。雄鹅又大又重,男孩子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他推到水边。
雄鹅把脑袋钻进了湖里,他在泥浆里一动不动地躺了半晌,不久之后就把嘴巴伸出来,抖掉眼睛上的水珠,呼哧呼哧地呼吸起来。后来元气恢复过来了,他昂然在芦苇和蒲草之间游弋起来。
大雁们比他先到了湖面上。他们降落到地面上后,既不照料雄鹅,也不管鹅背上驮的那个人,而是扎着猛子蹿进水里。他们游了泳,刷洗了羽毛,现在正在吮啜那些半腐烂的水浮莲和水草。
那只白雄鹅交上好运气,一眼瞅见了水里有条小鲈鱼。他一下子把他啄住,游到岸边,把他放在男孩子面前。
“这是送给你的,谢谢你帮我下到水里。”他说道。
在这整整一天的时间里,男孩子第一次听到亲切的话。他那么高兴,真想伸出双臂紧紧地拥抱住雄鹅的脖颈,但是他没有敢这样冒失。他也很高兴能够吃到这个礼物来解解他的饥饿,开头他觉得他一定吃不下生鱼的,可是饥饿逼得他想尝尝鲜了。
他朝身上摸了摸,看看小刀带在身边没有。幸好小刀倒是随身带着,拴在裤子的纽扣上。不用说,那把小刀也变得很小很小了,只有火柴杆那样长短。行呀,就凭着这把小刀把鱼鳞刮干净,把内脏挖出来。不消多少时间,他就把那条鱼吃光了。
男孩子吃饱之后却不好意思起来,因为他居然能够生吞活剥地吃东西了。“唉,看样子我已经不再是个人,而成了一个货真价实的妖精啦。”他暗自思忖道。
在男孩子吃鱼的这段时间里,雄鹅一直静静地站在他身边。当他咽下最后一口的时候,雄鹅才放低了声音说道:“我们碰上了一群趾高气扬的大雁,他们看不起所有的家禽。”
“是呀,我已经看出来了。”男孩子说道。
“倘若我能够跟着他们一直飞到最北面的拉普兰,让他们见识见识,一只家鹅也照样可以干出一番轰轰烈烈的事业,这对我来说是十分光荣的。”
“哦—”男孩子支吾地拖长了声音。他不相信雄鹅真能够实现他的那番豪言壮语,可是又不愿意反驳他。
“不过我认为光靠我自己单枪匹马地去闯,那是不能把这一趟旅行应付下来的,”雄鹅说道,“所以我想问问你,你是不是肯陪我一起去,帮帮我的忙。”
男孩子当然除了急着快回到家里之外,别的什么想法都没有,所以他一时之间不知道应该怎样回答才好。
“我还以为,你和我,咱俩一直是冤家对头呐。”他终于这样回答说。可是雄鹅似乎早已把那些全都抛到脑后去了,他只牢记着男孩子刚才救过他的性命。
“我只想赶快回到爸爸妈妈身边去。”男孩子说出了自己的心思。
“那么,到了秋天我一定把你送回去,”雄鹅说道,“除非把你送到家门口,我是不会离开你的。”
男孩子思忖起来,隔一段时间再让爸爸妈妈见到他,这个主意倒也挺不错。他对这个提议也不是一点不动心的。他刚要张口说他同意一起去的时候,他俩听到身背后传来了一阵呼啦啦的巨响。原来大雁们全都一齐从水中飞了上来,站在那儿抖掉身上的水珠。然后他们排成长队,由领头雁率领朝他们这边过来了。
这时候,那只白雄鹅仔细地观察这些大雁,他觉得自己心里很不好受。他本来估计,他们的相貌会更像家鹅,而他更可以感觉到自己同他们的亲属关系。可他们的身材要比他小得多,他们当中没有一只是白颜色的,反而几乎只只都是灰颜色,有的身上还有褐色的杂毛。他们的眼睛简直叫他感到害怕,黄颜色、亮晶晶的,似乎眼睛背后有团火焰在燃烧。雄鹅生来就养成了习惯,走起路来要慢吞吞、一步三摇头地踱方步,这样的姿势最为舒适。然而这些大雁不是在行走,而是半奔跑半跳跃。他看到他们的脚,心里更不是滋味,因为他们的脚都很大,而且脚掌都磨得碎裂不堪,伤痕斑斑。可以看得出来,大雁们从来不在乎脚下踩到什么东西,他们也不愿意遇到了麻烦就绕道走。他们相貌堂堂,羽翎楚楚,不过脚上那副寒酸相却令人一眼看出他们是来自荒山僻野的穷苦人。
雄鹅对男孩子咬耳朵说道:“你要大大方方地回答问话,可是不必说出来你是谁。”刚刚来得及说了这么一句话,大雁们就已经来到了面前。
大雁们在他们面前站定身躯,伸长脖子,频频点头行礼。雄鹅也行礼如仪,只不过点头的次数更多几次。等到互致敬意结束之后,领头雁说道:“现在我们想请问一下,您是何等人物?”
“关于我,没有太多可说的,”雄鹅说道,“我是去年春天出生在斯堪诺尔的。去年秋天,我被卖到西威曼豪格村的豪尔格尔·尼尔森家里。于是我就一直住在那里。”
“这么说来,你的出身并不高贵,本族里没有哪一个值得炫耀的,”领头雁说道,“你究竟哪儿来的这股子勇气,居然敢加入到大雁的行列里来?”
“或许恰恰因为如此,我才想让你们大雁瞧瞧我们家鹅也不是一点出息也没有的。”
“行啊,但愿如此,假如你真能够让我们长长见识的话,”领头雁说道,“我们已经看见了你飞行得还算可以,不过除此之外,你也许更擅长别的运动技能。说不定你善于长距离游泳吧。”
“不行,我并不高明。”雄鹅说道。他隐隐约约看出来领头雁拿定主意要撵他回家,所以他根本不在乎怎样回答,“我除了横渡过一个泥灰石坑,还没有游过更长的距离。”他继续说道。
“那么,我估摸着你准是个长跑冠军喽!”领头雁又发问道。
“我从来没有见到过哪只家鹅能奔善跑,我自己也不会奔跑。”雄鹅回答说,这一来使得事情比刚才还糟糕。
大白鹅现在可以断定,领头雁必定会说,她无论如何不能够收留他。他非常惊奇地听到领头雁居然答应说:“唔,你问题回答得很有勇气。而有勇气的人是能成为一个很好的旅伴的,即使他在开头不熟练也没有关系。你跟我们再待一两天,让我们看看你的本事,你觉得好不好?”
“我很满意这样的安排。”雄鹅兴高采烈地回答。
随后,领头雁噘噘她的扁嘴问道:“你带着一块儿来的这位是谁?像他这样的家伙我还从来没有见过呐。”
“他是我的旅伴,”雄鹅回答说,“他生来就是看鹅的,带他在一起旅途上是会有用处的。”
“好吧,对一只家鹅来说大概有用处,”领头雁不以为然地说道,“你怎么称呼他?”
“他有好几个名字。”雄鹅吞吞吐吐地说道,一时之间竟想不出来怎样掩饰过去才好,因为他不愿意泄露出这个男孩子有个人的名字。“噢,他叫大拇指儿。”他终于急中生智这样回答说。
“他同小精灵是一个家族的吗?”领头雁问道。
“你们大雁每天大概什么时候睡觉?”雄鹅突如其来地发问说,企图这样避而不答最后一个问题。“到了这么晚的时候,我的眼皮自己就会合在一起啦。”
不难看出,那只同雄鹅讲话的大雁已经上了年纪。她周身的羽毛都是灰白色,没有一根深颜色的杂毛。她的脑袋比别的大雁更大一些,双腿比他们更粗壮,脚掌比他们磨损得更狼狈。羽毛硬邦邦,双肩瘦削,脖颈细长,所有这些都显示出了年岁不饶人,唯独一双眼睛没有受到岁月的煎熬,仍旧炯炯有神,似乎比别的大雁的眼睛更年轻。
这时候她转过身来神气活现地对雄鹅说道:“雄鹅,告诉你,我是从大雪山来的阿卡,靠在我右边飞的是从瓦西亚尔来的亚克西,靠在我左边飞的是诺尔亚来的卡克西。记住,右边的第二只是从萨尔耶克恰古来的科尔美,在左边的第二只是斯瓦巴瓦拉来的奈利亚。在他们后边飞的是乌维克山来的维茜和从斯恩格利来的库西!记住,这几只雁同飞在队尾的那六只雁,三只右边的,三只左边的,他们都是出身最名贵的家族的高山大雁!你不要把我们当作可以和随便什么人结伴混在一起的流浪者。你也不要以为我们会让哪个不愿意说出自己来历的家伙和我们睡在一起。”
当领头雁阿卡用这种神态说话的时候,男孩子突然朝前站了一步。雄鹅在谈到自己的时候那么爽快利落,而在谈到他的时候却那么吞吞吐吐,这使得他心里很不好受。
“我不想隐瞒我是谁,”他说道,“我的名字叫尼尔斯·豪格尔森,是个佃农的儿子,直到今天为止我一直是一个人,可是今天上午……”
男孩子没有来得及说下去。他刚刚一说到他是一个人的时候,领头雁猛然后退三步,别的大雁往后退得更远一些,他们一个个伸长了脖子,暴怒地朝他鸣叫起来。
“自从我在湖边第一眼看到你起,我就起了疑心,”阿卡叫嚷,“现在你马上就从这里滚开!我们不能容忍有个人混到我们当中!”
“那是犯不着的呀,”雄鹅从中调解说,“你们大雁用不着对这么个小人儿感到害怕,到了明天他当然应该回家去,可是今天晚上你们务必要留他跟我们一起过夜。要是让这么一个可怜的人儿在黑夜里单独去对付鼬鼠和狐狸,我们当中有哪一个能够交代得过去?”
领头雁于是走近了一些,但是看样子她还是很难压制住自己心里的恐惧。“我可领教过人的滋味,不管他是大人还是小人都叫我害怕,”她说道,“雄鹅,不过要是你能担保他不会伤害我们的话,他今天晚上可以同我们留在一起。可是我觉得我们的宿营地恐怕不论是对你还是对他都不大舒服,因为我们打算到那边的浮冰上去睡觉。”
她以为,雄鹅听到这句话就会犯起踌躇来,却不料他毫不动声色。“你们挺聪明,懂得怎样挑选一个安全的宿营地。”
“可是你要保证他明天一定回家去。”
“那么说,我也不得不离开你们啦,”雄鹅说,“我答应过决不抛弃他。”
“你乐意往哪儿飞,就听凭自便吧!”领头雁冷冷地说道。
她拍翼振翅向浮冰飞过去,其他大雁也一只接一只跟着飞了过去。
男孩子心里很难过,他到拉普兰去的这趟旅行终于没有指望了,再说他对露宿在这么寒冷刺骨的黑夜里感到胆战心惊。“大雄鹅,事情越来越糟糕了,”他惶恐不安地说道,“首先,我们露宿在冰上会冻死的。”
可是,雄鹅却勇气十足。“没啥要紧,”他安慰说,“现在我只要你赶快动手收集干草,你尽力气能抱多少就抱多少。”
男孩子抱了一大抱干草,雄鹅用喙叼住他的衬衫衣领,把他拎了起来,飞到了浮冰上。这时大雁都已经双脚伫立,把喙缩在翅膀底下,呼呼地睡着了。
“把干草铺在冰上,这样我可以有个站脚的地方,免得把脚冻在冰上。你帮我忙,我也帮你忙!”雄鹅说道。
男孩子照着吩咐做了。在他把干草铺好之后,雄鹅再一次叼起他的衬衫衣领,把他塞到翅膀底下。“我想你会在这儿暖暖和和地睡个好觉的。”他说着把翅膀夹紧起来。
男孩子在羽毛里裹得严严实实,他无法答话。他躺在那里既暖和又舒适,而且还真的非常疲乏了,一眨眼的工夫他就睡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