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有与无(一)
在《齐物论》篇中,庄子提出了“有物矣而未始有封”的浑沌概念。有物而未始有封是对宇宙认识的第二个层次,是宇宙起源的初始状态。在《庚桑楚》中,庄子提出了“有实而无乎处”的宇宙概念,对物质存在给予了肯定、承认和本质分析。
虽然未有封,但还是有物;虽然无乎处,但还是有实。有实、有物就是“有”。有是物质存在的总称,是宇宙万物的抽象。从“物”“实”,到“有”,物理学的概念就被抽象成为形而上学的概念。
有物就是有,物又称作有,那么,物或有的根据又是什么?
《知北游》:有先天地生者物邪?物物者非物。物出不得先物也,犹其有物也。犹其有物也,无已。
在物之前有什么?使物成为物的一定不是物。在物之前不可以还是物。如果在物之前还是物,就还是有物。如此推演,无穷无尽。
物不能以物为根据。因为此物之上有彼物,彼物之上又有彼物,此物与彼物都是物。如果在此物之前总是以一个彼物做根据,结果就是“什么是物的根据”的问题永远没有完结。一之上有二,二之上有三,自此以往,巧历不能得。
所以庄子认为,最终生成了物的不是物,有的最终根据不是有。《庚桑楚》:“有不能以有为有,必出乎无有。”“无有”,就是“无”。
无是无有,是对有的否定。但还不仅如此。无的概念具有不同层次的含义。第一,无是无有,是对有的否定。但无对有的否定是存在的,所以无有就仍然是有。庄子认为,作为最终根据的无不仅作为对“有”的否定而存在,而且作为对无自身存在的否定而绝对否定。也就是说,无是绝对的。《庚桑楚》:“有不能以有为有,必出乎无有。而无有一无有。”
无有就是什么都没有,一切都没有。“而无有一无有”的“一”是一切、纯粹的意思,无论怎样都怎样,无论如何就是如何。《大宗师》“回一怪之”,用法同此。“无有一无有”,意即无论怎样都无有。因此第二,无是无“无有”,或者叫作“无无”。
《知北游》:光曜问乎无有曰:“夫子有乎?其无有乎?”光曜不得问,而孰视其状貌,窅然空然,终日视之而不见,听之而不闻,搏之而不得也。光曜曰:“至矣!其孰能至此乎!予能有无矣,而未能无无也,及为无有矣,何从至此哉!”
无无也仍然是有。无无是在无之上又加了一个无,这就还是有无,就还是有。按照有不能以有为有的道理,无也不能以无为无。无不能以无为无,所以无就必须是一种绝对不存在,绝对无规定性,完全是宇宙万物的重合为一、天人关系的重合为一。
光曜者,可见其光辉而不可见其形体。光曜自以为是无了,但正是因为他有无,所以还不是无。无究竟是什么?光曜找到无有,问道:“你究竟是有呢,还是没有呢?”光曜问过之后,却得不到回答,视其状貌而不见,听其音息而不闻,手触其形体而无所得。因此第三,无是任何东西都不存在。
在逻辑与概念的严密,推理的认真,因而也是在哲学追求的执着上,庄子达到了一个很高的层次。庄子不是唯理的,也不是神秘主义的,但和西方哲学比较,西方哲学传统中无论是以理性著称的,还是以神秘主义著称的,都绝少有人能够企及。
任何东西都不存在的无,无有、无无、无形、无名。既然连自身的存在也是不存在的,所以无在认识上和表述上也就是不可认识和无可表述的了。庄子说:“知北游于玄水之上,登隐弅之丘,而适遭无为谓焉。知谓无为谓曰:‘予欲有问乎若:何思何虑则知道?何处何服则安道?何从何道则得道?’三问而无为谓不答也。非不答,不知答也。”(《知北游》)所以庄子说:“道不可闻,闻而非也;道不可见,见而非也;道不可言,言而非也,知形形之不形乎,道不当名。”(《知北游》)
《知北游》:知不得问,反于白水之南,登狐阕之上,而睹狂屈焉。知以之言也问乎狂屈,狂屈曰:“唉!予知之,将语若,中欲言而忘其所欲言。”知不得问,反于帝宫,见黄帝而问焉。黄帝曰:“无思无虑始知道,无处无服始安道,无从无道始得道。”知问黄帝曰:“我与若知之,彼与彼不知也,其孰是邪?”黄帝曰:“彼无为谓真是也,狂屈似之,我与汝终不近也。夫知者不言,言者不知。”
知、黄帝、狂屈和无为谓四人,象征着“道”的逐渐深入、逐渐接近真实本质的四个层次。知本不知道,问而后知之。黄帝知道,而且甚为细致明确。狂屈知道,刚刚想说时又忘记了。无为谓三问而不答,因为根本就不会回答。最后的结论和知问道这一行为的表面结果恰恰相反,是“知者不言,言者不知”。无为谓是真知道的,狂屈有一点知道的样子,黄帝和知差得很远。
什么是天地万物的根据?生命的意义是什么?这是庄子哲学最终要探讨的问题。从宇宙论到形而上学,从无限的有到绝对的无,至此,庄子最后完成了他哲学本体论的追求。所谓“有以为未始有物者,至矣,尽矣,弗可以加矣”。无就是存在的最终根据,就是天地万物的最终根据,就是生命的最终根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