味绿居闲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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序:水墨丝竹再相识

于殿利

我与严克勤先生相识,缘于全国文化名家暨宣传文化系统“四个一批”人才工程,我们是“批友”,他做电视,我搞出版,一起学习,一起开会,一起考察。但相知则源自于看似完全不相干的爱好,他爱艺术,我爱学术;他痴迷于水墨丹青,我钟情于古典文明。对于艺术,我绝对属“文盲”一类,从小画圆不圆、画方难方,所以对艺术家有着天然的崇拜,对艺术作品有着天然的神秘感。以我这等艺术“文盲”,本与克勤先生难有共同语言,但我的古代美索不达米亚文明研究同样让他有着某种神秘感,苏美尔人、巴比伦人和亚述人的伟大艺术创造,成为我与他交流艺术话题的唯一“资本”,因为除此之外我再也说不出关于艺术尤其是中国传统绘画艺术的哪怕点滴话语了。就是这么一点爱好的“交集”,当然还有新闻与出版的天然“兄弟”关系,使我们越走越近。然而,真正让我们保持亲近且持久关系的,还是我们在艺术内外的思想相通、性情相投。他作为艺术家对于艺术的见解,与我作为外行对艺术的浮观,竟时有妙合之处。在这里不是内外有别,而是里应外合,他居里,我于外。他赠予我的代表绘画艺术最高成就的人美版的“大红袍”作品集以及他关于紫砂和明式家具的论道,让我产生这种感觉;这本《味绿居闲话》让我的这种感觉愈益强烈。

可以说,通过水墨丝竹、诗书画乐,我再一次认识了克勤先生。他是绘画艺术名家,集诗书画于一身;紫砂壶、明式家具和扇子等中国传统艺术的研究者、鉴赏家和收藏家;他还酷爱音乐,对音乐如醉如痴。2011年我们一起随“四个一批”人才赴美学习、考察文化产业。在二十余天的时间里,我们在哥伦比亚大学上课,考察《洛杉矶时报》《华盛顿邮报》和大都会歌剧院等,其中也包括参观纽约大都会艺术博物馆。在大都会博物馆,我们只有短短两个小时的时间,我全部花在了巴比伦和亚述文物馆,克勤先生则一直陪伴着我,人类最早期文明的伟大创造也同样深深吸引着他。离开大都会博物馆,我便如约到香港商务印书馆在纽约开办的东方书店考察,没想到克勤先生竟愿意陪我一同前往,作为出版的“局外人”,他却同样对图书的文化传播感兴趣,这让我深受感动。正是在纽约的东方书店,我第一次见识了克勤先生的艺术品鉴力,具体说是他在紫砂和砚台方面给我露了一手儿。在上世纪七八十年代,东方书店曾引进一批紫砂壶和砚台,我们去的时候还剩下几把壶和几方砚台摆在不太起眼的位置。不起眼的摆放也没有逃过他的眼光,他很快叫我一同过来,他一把壶一把壶地端起来审视,我也忍不住拿起了一把颜色和形状我都喜欢的,并让他把关。这把壶吸引我的是它不似传统的紫色,而是宝石蓝色。他接过壶翻过来掉过去仔细端详,最后把目光聚在了壶底的落款上,跟我说:“你中彩了,赶紧买下,这是紫砂壶名家何道洪的作品,你可以上网查一下。”我随即上网一查,果然第一幅图片便与眼前的这把壶一模一样。至于架子上摆放的几方砚台,他说也有可以挑选的,有一方竹子造型的砚台我甚喜欢,但碍于太重不方便携带只得作罢,回国后很长时间还心心念之,后有机会托人购买,惜已被买走了。借着紫砂壶和砚台的兴,克勤先生不无得意地跟我炫耀说,几天前他还在纽约的旧货跳蚤市场上,淘到了一把日本古旧艺术折扇。这把扇子看起来不起眼,不惹人注意,只有他这般行家里手才能识得。

见识克勤先生的绘画艺术造诣,是在中国美术馆举办的严克勤水墨画展,我受邀冒充艺术爱好者临场。说实话,对于绘画我真的是一窍不通,对于技法和画派什么的,一点儿也说不出所以然。本来不愿意到艺术家堆里露怯,但朋友之邀不能不去捧场,反正静静地看不露声色就罢了。不露声色就不会露马脚吧?我抱定这样的想法。可是到了展览现场,我发现我错了,面对克勤先生的一幅幅画作,不出声即不发表任何评论是可以通过克制而做到的(作为外行就算有所感受也不敢造次乱说呀),但不露色却是无论如何也无法做到的。我虽没有用笔、着墨、深浅、繁简、结构和留白等技术眼光,但一幅幅画作呈现的意境和意念却不时叩击着我的心灵,它们仿佛呼应着我从非艺术的角度和领域对世界的理解。

古往今来曰世,宇宙纵横为界。世为人世,界为人寰。在我看来,世界乃人类所创设,又为人类所预设。世界是彼在,而非此在。世界只存在于远离自己的地方,人一旦抵达,世界便不复存在。当我们说“世界那么大,我想去看看”时,我们心向往之的是远方。当我们抵达远方的巴黎时,巴黎已不再是世界,巴黎只是巴黎。当我们在巴黎说“世界那么大,我想去看看”时,巴黎已不在其中,这时的世界指的是远离巴黎的地方。当我们到达远离巴黎的纽约时,纽约也已不再是世界,纽约只是纽约。世界是所有地方,世界不是任何地方。世界是一种虚幻的存在,似有却无,说无还有。

于我而言,艺术就是以自己的方式表现和传达世界,其表现和传达之妙,必在虚实之间,有无之间。水墨画所描绘的意境和传递的意念,就是虚幻的存在,其美恰在虚实之间,在有无之间。它的美不只在于画作本身,更在于画外留给人甚至激发人生出无限的想象。这种美一旦在心灵中产生激荡,其想象便在远离画作之后仍能持续,并时时在脑海中形成一个个幻象。克勤先生的水墨画不仅把我带入了一个个的想象中,而且我脑海中甚至时而浮现出他在其得意的味绿居执笔作画的神情和仪态,那是我似曾熟悉的神情和仪态,又绝对是陌生的神情和仪态。作为普通的“艺术盲”,大凡具有心灵共鸣的水墨画,不仅让我有怦然心动的感觉,还会让我有想看又不敢多看的时刻,好像多看一眼便把它看跑了似的,或者准确一点儿说是,多看一眼便把它看实了。而看实了,虚幻的意境便被破坏了。这不禁让我想起周敦颐的爱莲名句“可远观而不可亵玩焉”,以及韩愈诗名句“草色遥看近却无”所传达的意境。其实,很多艺术形式都是如此,其美就在虚实之间,给人以想象的空间与余地,多一分则满而滞思,少一分则空而乏据。生活之美在于度,源于生活、超越生活的艺术,其美同样在度上。诚如《味绿居闲话》中所引一句戏谚所云:“艺多了傻,术多了假。”克勤先生在观看实景版《牡丹亭》之《游园惊梦》时的感慨就是:“仿佛在梦境与现实中穿梭,似梦还真。”

以我完全不懂艺术的外行角度看,伟大的艺术家与普通画匠的分野,不在于所谓的技艺,而在于思想,即对世界的深刻理解和对人类的深切关怀。克勤先生水墨画所达到的境界,与其学问之气和踏遍山水之风是密切相关的。尽管在美术界他被称为是某一派某一方面的代表人物之一,而一般的社会经验告诉我,这通常标志着很高的“江湖”地位,但任何艺术圈内的评价对于我这个艺术门外汉而言,都没有任何意义。我对于他艺术成就的理解仅限于他对艺术的态度和他对艺术的洞见,以及为艺术的灵感而亲近自然与社会的追求。这与我个人在出版和学术领域的追求,颇有几分相似之处,我也常能从他那里得到启发和鼓励。他对艺术的态度,诚如他自己所言:“绘画阴差阳错未能成为职业的选择,却成为我人生的一种态度;不是我社会角色的全部,却是我生活中‘不可须臾离’的一个重要部分。”一个“不可须臾离”虽比不上其他豪言壮语之重,却真实而毫不逊色地道出了绘画对于他生命的意义。

几乎所有西方古典哲学家,其哲学研究都离不开语言、历史和艺术,文史哲不分家,其根本在于它们研究的核心都是人,它们努力揭示的都是人性。在古典哲学家看来,任何事物都是双重性的存在,即艺术存在和精神存在。所谓的艺术存在,指的是物质存在,物质是看得见摸得着的东西,是人创造的结果,“人造的”就是艺术的,这是“艺术”(Art)一词的本来意义,与其对应的是“自然”(Nature)。很多人包括一些艺术家认为,艺术的价值在于审美,而在大哲学家尼采看来,世界上无所谓美,美来自于人自身,只有人是美的;世界上也无所谓丑,只有退化的人的心灵是丑的。艺术就是创造,艺术让人成为人,艺术的根本在于揭示和表现人性,其价值不一定在于所谓的审美,揭露丑恶的艺术作品比比皆是,往往更有感染力。因此,真正的艺术也不在于追求所谓的真不真与像不像,而在于意义的表达。克勤先生认为:“一个真正的艺术家的水平,不在技如何,而在意如何;不在像不像,而在笔墨之间产生的韵味。”而“意”之所得不仅在于书斋里的研习,还在于在自然与社会中的熏陶与体悟。克勤先生有着深厚的学养,这源于其自幼家庭环境的熏陶,名家大师的指点,勤奋研读古今中外各类艺术,以及成人之后受各种社会角色的浸染,常年笔耕不辍,等等,这一切因素集于一身,有如交响乐一般在他身上释放出来,其艺术“韵味”自然非同凡响。

古往今来的大学问家多是大旅行家,艺术家亦不例外。大艺术家不是把自己关在屋里画出来的,而是在天地之间行走出来的。行必有思,必有感,有思有感之后才有表达的意愿和冲动,它们是艺术创造的动力和源泉。克勤先生同样酷爱旅行,他说:“我是一个对旅游一往情深的人,旅游是我生活中最惬意的文化大餐和精神享受,也是最好的文明交流和文化体验。”关于他是如何在普通的旅行中获得艺术营养的,且听他坐高铁时油然而生的感慨:“现在的高铁出行真应了‘一日千里’的老话。岁月可以改变你的容颜,却抹不去沉淀于人心底的记忆。列车行驶过每一个站台,你总会有意无意地想起彼时彼地发生的大大小小的故事;窗前所闪现的每一幅画面,你总会在咀嚼与回味中感受到几分意趣。”记得几年前,我们曾经有过在去青海的旅行中“擦肩而过”的遗憾,虽然电话中相约同行,但最终却都免不了“身不由己”。好在遗憾倒也有美的留存,它留在了日后我们对这次旅行的交流中。

现在,退休的老严过上了神仙般的生活。旅行、作画、著书、讲学……诸如此类,退而不休,悠然自得,羡煞人也!或许,这让我们有机会期盼和欣赏他更多的新作与新著。

克勤先生谦虚地邀我为他的新著《味绿斋闲话》写序,我这个“艺术盲”哪敢应这个差。为感谢他赐稿,也为表达对他艺术成就的敬意,写下以上文字,不敢当序,就算作“老友新识”的一个纪念吧。

2019年元旦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