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从“天帝”到“黄帝”:“帝”的观念之变迁
将《山海经》里单称的“帝”作为“黄帝”的省称,这是一个很有影响的说法。袁珂先生曾经进行了全面分析。他指出:《山海经》中凡言帝,均指天帝,而天帝非一:除中次七经“姑媱之山,帝女死焉,其名曰女尸”之“帝”指炎帝、中次十二经“洞庭之山,帝之二女居之”之“帝”指尧而外,其余疑均指黄帝。71现在看来,这个论断尚有再讨论的余地。
《中次七经》所载“帝女”,袁先生以巫山神女当之,主要依据是帝女所居之山为姑媱之山。而《文选·高唐赋》注引《襄阳耆旧传》云“赤帝女曰瑶姬”,盖因为一载“姑媱之山”,一云“瑶姬”,涉媱、瑶二字72,因此牵涉为一,说这个帝就是赤帝。这恐怕不足以成为证据。后世传说对于前事多有附会之处,以《襄阳耆旧传》来判断《中次七经》所载帝女即赤帝之女,是比较牵强的。断定《中次十二经》所言“帝之二女”即尧之二女,又是这方面的一个例子。上古传说,多有踵事增华的情况,越说越具体,越说越像实有其事。袁先生所举的这两个事例,都是后世的附会,不足以断定《山经》这两个记载的“帝”即赤帝。
我们应当将《山海经》称“帝”的情况做一简单分析。
首先,单称“帝”者,见于《西山经》者7(其中一处称“天帝”)、《北山经》者1、《中山经》者15,共计23处,见于《海经》者5,见于《荒经》者2。从数量对比上可以看出《山经》占了大多数。 并且《海内西经》所谓“海内昆仑之虚,在西北,帝之下都”一处记载内容与《西山经》所记完全相同,且不如《西山经》所记详细,疑为《山经》之语而误入者。
其次,述“帝”的居住及都邑情况者,皆见于《山经》,而海、荒经则只偶述帝臣之事。
再次,述“黄帝”、“帝俊”、“赤帝”、“帝尧”等复合称谓的帝,见于《山经》5处73,见于海、荒经51处,数量悬殊。《山经》所记不仅数量少,而且极简略。
最后,讲复合称谓的“帝”的世系者只见于海、荒经,而不见于《山经》。
从以上四个方面的区别,可以看出《山经》与海荒经关于帝的记载是有一定规律可循的。约略言之,可以说时代较早的《山经》多讲单称的帝,而时代较晚的海荒经则多言复合称谓的帝。
关于《山经》的时代的早晚问题,比较复杂,此文暂不讨论,只简要写出愚之浅见。我赞成《山经》是《山海经》里写成时代及所述内容为最早的说法。理由如下。其一,《山经》所写的古地理范围,是我国新石器时代末期,即传说时代部落联盟的核心区域。谭其骧先生说:“《山经》所述晋南、陕中、豫西地区记载得最详细最正确,经文里距与实距相差一般不到二倍;离开这个地区越远,就越不正确。……肯定顾颉刚的《山经》作者为周秦河汉间人说。”74这个地区是仰韶文化直到龙山文化的典型遗址分布最多的区域,只有在这个部落联盟的中心区,才有可能将各种传说集为一体,有较为翔实并能长久流传的共同记忆。其二,那是一个部落联盟的时代,邦国等社会组织形式尚未出现。《山经》不提邦国,足证其时代比讲邦国的海荒经为早。其三,《山经》多写异禽怪兽,山林土石,少有鬼神,更无国家、五帝之说。其内容应当是早期先民所见所闻,而非商周时代之事。概括说来,《山经》见物(包括动物)不见人,物多而人少;而《海经》《荒经》等则多“人”及“神人”的魅影,是人多而物少。就先民认识规律而言,先关注特异的自然物,然后才将认识的眼光扩展到人与社会。总之,从《山经》所述内容看它的时代应当是《山海经》全书中最早者。
在《山经》里,提到黄帝的仅《西山经》一处而提到单称“帝”者则在所多有。这个情况很能说明一些问题,如果我们关于《山经》所述时代较早这个判断没有大误的话,我们就可以进而推论说,在较早的时代里,人们只称“帝”或“天帝”,只是到了后代(亦即周代)才开始出现黄帝及其他诸帝的称谓。分析此一问题,用顾颉刚先生提出的“层累地造成的中国古史”说的精见,非常合适。顾先生说“即不能知道某一件事的正确的状况,但可以知道某一件事在传说中的最早的状况”75,关于黄帝的概念就是如此,在《山海经》里,《山经》部分基本上不提黄帝,而海、荒经里虽提及黄帝,但却没有天下共主的面貌,而只是诸帝之一。平实而论,他的地位还赶不上“帝俊”。
关于“黄帝”、“帝俊”等的关系,值得我们考究。请先看《山海经》里的“帝俊”情况表:
可以肯定,在《山海经》里,帝俊的影响远甚于黄帝。关于帝俊其人,郭璞以为就是帝舜77,皇甫谧《帝王世纪》说“帝喾高辛氏,姬姓也,其母不见。生而神异,自言其名曰‘夋’。”78
王国维同意皇甫谧此说,并举甲骨卜辞为证,认为“郭璞以帝俊为帝舜,不如皇甫以夋为帝喾名之当矣”79。郭沫若肯定王国维说“倍有见地”,又指出《山海经》“盖以帝尧、帝喾、帝舜为三人也,……凡神话传说之性质,一人每化为数人,一事每化为数事,此迺常见之事实,殊不足怪”。“《山海经》之帝俊实即天帝,日月均为其子息。……实如希腊神话之至上神‘瑳宇司’,并非人王也。”80诸家之说,层层深入,皆有依据,其中以郭沫若说帝俊即“天帝”,最为宏观而近是。皇甫、王、郭三家,以为帝俊即帝喾,有甲骨卜辞为证,其可信度很高。亦可以推测,这是商代时殷人的观念,殷人试图把帝俊(喾)作为统领天下的天帝,合乎情理。但到了周代,则没有完全认同这一观念。虽然亦以姜原为“帝喾元妃”,顺从了殷人的观念,还用“禘喾”的祭法与殷人保持一致81。但又说周祖后稷直接与天神而生,编造出她践巨人迹,“身动如孕”82的神话83,与天帝攀上直接关系。再者,周人每以“夏”自称,似乎是夏之后人84。这样做的目的,应当是在表示与殷商有别。周人对于殷商传统的态度游移不定,表明周人对于殷商传统既有保持一致的倾向,又有别出蹊径,直接攀附于天帝并且和夏的传统挂钩的意向。但总的趋势是强调周人自己固有的传统,彰显周人自己的传统。周人编排的古史系统,极大地提高了黄帝的地位,应当与夏人“禘黄帝”85有关。把他与帝俊的位置颠倒过来,说帝俊(喾)是黄帝的后裔。春秋战国时期写成的《尚书·尧典》及《大戴礼记·帝系》等书,总结了周人的古史编排,截断众流,厘定出一个传承有绪的古史系统。这个系统,可以概括为下表:
这是为司马迁承认的古史系统,是我国古代占有统治地位的认识。把这个表和《山海经》里“帝俊”的情况表相比较,可以明显看出上古时代古史系统化时的轨迹,那就是极大地提高了黄帝的地位,降低了帝俊(喾)的地位。这个转变的深层因素在于周人自己古史观念从“服殷”到“附夏”终而“崇周”的变化,通过这一转变,周人自己的古史系统就超越了殷人,而更为源远流长。
关于“黄帝”的文献记载,最初出现于西周初年成书的《逸周书·尝麦》篇。这就可以考虑“黄帝”之说出现的时代问题,这有两种可能,一是“黄帝”的观念甫一出现(即周初)就被载入《尝麦》篇;一是,长期流传的说法被整合进入《尝麦》篇的。愚以为这后一种推测,更为可信些。这是因为,《尝麦》篇不仅提到了黄帝,而且详述了他与赤帝联合大战蚩尤的传说,这一个系统的古老传说,非经历一个漫长世代不足以定型,很可能它是五帝时代就有的说法,历经夏商两代而至周初才被写入文献86。
总之,上古时代“帝”观念的变化,约略说来,最初是将天神只尊奉了单称的“帝”,意即作为天神的帝,待到我国古史的传说时代(亦即五帝时代),部落联盟首领去世后成为天神,被尊为“帝”,开始有了黄帝、炎帝、帝喾等复名的帝,殷商甲骨卜辞表明,那个时代延续了单称帝的传统,只是将帝视为天神,但那个时代的传说里很可能有了复名的帝,所以到了周代就顺理成章再将这些帝名载入文献。《山海经》的时代黄帝只是《大荒南经》所说的“群帝”之一,还远未被定于一尊。只是经过漫长时间的整合,到了春秋战国时期才出现了传承有绪的五帝系统,黄帝的名称才赫然显然而位于诸帝之上,从而彪炳千古。
附录:我国历年所发现的古代岩画中有些内容与《山海经》所记祭祀情况相类,特选取若干典型的岩画附后,希望能够促进对于《山海经》相关问题的认识。这些岩画的具体时代难以确定(一般认为多在旧石器时代晚期至商周时期),内容多歧而不易妄测,专家的解释也多不一致,许多问题尚待长时间的研究才能确定。尽管这些岩画资料不能直接拿来与《山海经》的相关说法印证,但还是有一定的参考价值。今姑且附列于此,谨供参考而已。
图一87
这是广西壮族自治区左江花山岩画的代表作品,据说这是我国迄今所发现的最大的一幅岩画。画面规模宏大,场面壮观,人物众多。所有人物皆双手上举,上部居中和下部居中皆有一人站立巨兽之上,此人是所有人像中最大者,疑为兼任大巫的部落首领形象。整幅画面表现了向上苍祈祷的场面。画中有七个大小不一的圆形,专家或谓是铜鼓之形,愚以为还是释为太阳之形较好。太阳与人持平,或在人的脚下,实有人在天上(即山巅处)的寓意,或当理解为在山巅处祭天。此图或可称为《祭天图》。
图二88
这是江苏省连云港市将军岩岩画中最著名的一幅,也是专家们在历年的岩画研究中释解最多、分歧最大的一幅。陈兆复先生曾经分析此岩画的位置特点,指出,这幅岩画“刻在锦屏山南面入口处的弧形巨石上,巨石形似穹隆,所刻之神灵及四周星相图,犹如天上星象,前面是低洼开阔地,祭礼的人们雄霸之顶礼膜拜,正是拜倒在苍穹之下”89。根据此岩画的位置特点以及岩画内容,可以推测此图中的人面像,应当就是升入天上的部落首领,这些人面相的共同特点是都有一双大眼睛,可能是在表示这些祖先神灵的聪明。他们在天上依然悠闲地生活。人们所以礼敬而祭祀他们,就是因为他们已经是部落的祖先神。《山海经》中有“群帝”之称,若将升天的部落首领称为“帝”的话,那些这些人像就是此部落的“群帝”。此图似可称为《天国图》。
图三90
这是西藏自治区日土县任姆栋岩画(局部),其内容是祭祀太阳神和月亮神的场景。画的左下方部位画着9排羊,共125只。羊的前面有十只陶罐,应当是用于盛牲血的祭器,旁边有两只羊,作被刺后血液喷出之形。在这些祭器的画面上部有戴着鸟形面具的巫师在跳舞,旁边画着一条椭圆形的母鱼。所绘血祭天神的场面氛围庄严,祭牲数量众多。此图或可称为《血祭日月图》。初读《山海经·西山经》所载华山的冢祭,谓用“百牺”,觉得是夸大为说,观此岩画所述血祭场面,顿觉《西山经》之说可信。
图四91
这是一幅出自青海省野牛沟的岩画,画面正中是一位身着长袍,头戴繁饰物的人物,其左手托有一鸟,岩画右下部有一骆驼,岩画左上部有日和月,与日月相伴的这位人物,有可能是大巫或部落首领,去世后成为天上的神人。此图似可称为《神巫图》。
图五92
此岩画出自内蒙古自治区雅布赖山的纳仁高勒地区。岩画上有各种形态的人面像,还有以圆圈内加点或加交叉形纹及小圆圈所表示的太阳,以及用圆圈表示的月亮,还有以圆圈上加连一线或两线所表示的云彩,另有两只兽首。盖山林先生考释,此岩画中部偏上部位,“有一奇异图像,似一执弓猎人射中一只野牲”,又指出,“全部画面,表现了原始人的宗教信仰”93。愚以为此图居于中心位置的三个突出的人面像,应当就是想象当中的神人,他们和太阳月亮一同居于天上,在天上还可以打猎。这幅岩画和江苏连云港将军岩的那幅著名岩画(见图二)类似,也可称为《天国图》。
(原载《中国史研究》2016年第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