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代汉语虚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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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 虚词专论

(一)助词

1 动态助词

却 了

本节中我们讨论近代汉语中的动态助词“却”和“了”。“却”和“了”都是用于表示动作完成的助词,出现的基本格式是“动+却/了”和“动+却/了+宾”,功能、意义都大体相同。

“却”字是从动词发展演变为助词的。《说文解字》:“却,节欲也。”汉代前后产生出“退”“使退”的意思,如:

(1)沛公自度能项羽乎?(史记·留侯世家,卷五五)

到魏晋又进一步演变为“去”意,成为趋向动词,在述补结构中用作补语:

(2)夷甫晨起,见钱阂行,呼婢曰:“举阿堵物。”(世说新语·规箴)

再以后的文献中,“却”作补语由表示趋向转变为表示结果,例子也有所增加。例如:

(3)锋出登车,兵人欲上车防勒,锋以手击数人,皆应时倒地,于是敢近者,遂逼害之。(南齐书·高祖十二王,卷三五)

(4)每朝士咨事,莫敢仰视,动致呵叱,辄詈云:“狗汉大不可耐,唯须杀。”(北齐书·恩幸传,卷四二)

(5)先是,景每出师,戒诸将曰:“若破城邑,净杀,使天下知吾威名。”(南史·贼臣传,卷七○)

(6)灵太后曰:“卿女今事我儿,与卿是亲,曾何相负,而内头元叉车内,称:此妪须了。”(北史·崔挺传,卷三二)

以上“却”字的词义类似“掉”,表示动作的对象被消灭、去除,是“杀、击、了”这类动作的结果,是“去”义“却”的进一步引申。这种“却”字虽然词义比表“去”义的“却”虚化了,但它仍然带实词义,所以,这个时期出现的带“却”的动词只有上面列举的几个,它出现的格式,也多为“动+却”,像例(3)的“动+却+宾”极为少见。

唐代以后,“却”开始虚化为表示完成的动态助词,广泛出现于各种文献中。例如:

(7)待收陕州,斩此贼!(旧唐书·史思明传,卷二○○)

(8)先有谣言云:金色虾蟆争努眼,翻曹州天下反。(旧唐书·黄巢传,卷二○○下)

(9)大使打驿将,细碎事,徒涴名声。(朝野佥载,太平广记,卷一七六)

(10)太宗尝罢朝,自言:“杀此田舍汉!”(刘肃:太唐新语,卷一)

(11)吾早年好道,常隐居四明山,从道士学黄老之术。(宣室志,太平广记,卷七四)

(12)抽出一卷文,从手叶数十纸。(河东记,同上,卷一五七)

(13)李龟年善羯鼓,玄宗问向打多少枚,对曰:“臣打五十枚讫。”上曰:“汝殊未,我打三竖柜也。”(传记,同上,卷二○五)

(14)井崖不得已,遂以竹盛枪头而行。(广异记,同上,卷四三二)

(15)一日,震趋朝,至日初出,忽然走马入宅,汗流气促,唯言:“锁大门!锁大门!”一家惶骇,不测其由。(无双传,同上,卷四八六)

(16)汉帝不忆李将军,楚王放屈大夫。(李白:悲歌行,全唐诗,1722页)

(17)君看渡口淘沙处,渡人间多少人。(刘禹锡:浪淘沙,同上,403页)

(18)上征车再回首,了然尘土不相关。(吴融:新安道中玩流水,同上,7860页)

(19)唤出眼,何用苦深藏;缩鼻,何畏不闻香。(睿宗:戏题画,同上,9841页)

(20)男儿何必恋妻子,莫向江村老人。(岑参:送费子归武昌,同上,2054页)

(21)高垣墙钥却门,监丞从此罢垂纶。(冯道:放鱼书所钥户,同上,8406页)

(22)看他终一局,白少年头。(赵延寿:棋,同上,8411页)

(23)谁能学得空门士,冷心灰守寂寥。(郑良士:寄富祥院禅者,同上,8324页)

唐代的“却”字使用已经很广泛,在我们以上举的十七例中包括了史籍(例7、8)、笔记小说(例9至15)、唐诗(例16至23)三类,无论在哪一类文献中,“却”字的使用都已不再是个别的现象了。

“却”字演变成助词的主要标志,是其所表达的意义的变化。唐以前,“却”带有“去除”“消失”的意思,它所跟的,自然也就都是能造成“去除”“消失”的结果的动词,像“杀、了”等等。唐代的例子中,动词不再有这种局限,像例(9)“涴”、例(11)“学”、例(14)“盛”、例(15)“锁”、例(17)“渡”、例(18)“上”等,这些动词不仅不会造成什么东西的“去除”或“消失”,反而会造成一些事物的“获得”(“学、盛”)或状态的存在(“锁、渡、上”),这样,“却”所表达的意义,就变成了一种抽象的完成,而不管造成的是一种“失”还是“得”的结果。从而,使它从一个表达具体词义的实词,变成了一个表达抽象意义的虚词。

“却”字演变成动态助词的时间,应当在唐代前期,我们在初、盛唐时王梵志、李白、杜甫等人的作品中,都已经可以看到“却”字的使用了。

助词“却”的产生,是汉语发展史上一个重要变化,它改变了过去汉语仅以结果补语或表示完成义的动词来表达动态、事态完成的方法,产生了一个新的词类和一个新的语法格式。“却”是由趋向动词虚化而成为助词的,它从在连动式中充当并列动词,到在述补结构中充当趋向补语,再到充当结果补语,这个发展过程,决定了它紧跟动词的位置,以及“动+却”“动+却+宾”两种格式的建立。唐代以后,汉语完成态助词有所更替,但由“却”造成的两种语法格式始终没有改变。

在唐代的数百年使用中,“却”也在发展完善。初盛唐的例子里,除去“老却”(如例20)之外,很少见到形容词带“却”表示变化完成的例子,到晚唐五代,“形+却+宾”格式的使用增加了,像例(21)“高却”、例(22)“白却”、例(23)“冷却”就是其用例。

晚唐五代另一类更接近口语的文献—禅宗语录中,“却”的出现更为频繁,像南唐保大十年(952年)成书的《祖堂集》中,就有很多“却”字的用例。例如:

(24)问:“三界竟起时如何?”师云:“坐著!”(祖堂集2.90)

(25)一句子活天下人,一句子死天下人。(同上,2.87)

(26)过多少林木,总是境。(同上,2.106)

(27)师云:“老僧要坐日头,天下黯黑,忙然者匝地普天。”(同上,2.87)

(28)和尚关门,便归丈室。(同上,1.169)

(29)雪峰放垸水了云:“水月在什摩处?”(同上,2.127)

《祖堂集》中助词“却”用了近二百例,带“却”的动词有七十余个,“却”字显示出很强的生命力和结合能力。“却”的语义,还是表达一种与时间无关的动作完成状态,所以它可以见于各种时态的例句中。

到宋代,“却”的使用还在延续,在宋代词人的作品中,它仍是一个较常见的助词。例如:

(30)三月花飞几片,又减,芳菲过半。(张先:离亭宴,全宋词,76页)

(31)忍泪一春愁,过花时节。(晁补之:生查子,同上,576页)

(32)未应真个,情多老天公。(杨无咎:白雪,同上,1179页)

(33)一拥河豚千百尾。摇食指。城中虚鱼虾市。(洪适:渔家傲引,同上,1372页)

(34)怕嫦娥,隔窗偷看,须下,帐儿睡。(李曾伯:水龙吟,同上,2784页)

在宋词的例句中,“却”字的用法与唐五代比并未发生什么变化,但带“却”的动(形容)词,却逐渐集中到“过”“老”“换”“忘”等几个词上,这反映出,它的结合能力在减弱,而造成上述现象的原因,应当是动态助词“了”字的产生。

“了”和“却”一样,也是由动词发展成助词的。大约在汉代以后,动词“了”具有了“终了”“完毕”的意思,并同意义相近的动词“已”“讫”“毕”“竟”等一起,构成了汉语中表示完成状态的句式“动+宾+完成动词”。例如:

(35)公留我矣,明府不能止。(三国志,蜀志,杨洪传,卷四一)

(36)臣松之以为,权愎谏违众,信渊意,非有攻伐之规,重复之虑。(同上,吴志,吴主传裴注,卷十七)

(37)益部耆旧传令送,想催驱写取,慎不可过淹留。(王献之:杂帖)

(38)没能信己如梦,其说经法如幻师化,听假音不著其声,不造解脱。有二事者,是乃名为善听受法也。(法护:佛说大净法门品经,碛砂藏,卷一五六)

“动+宾+完成动词”格式在魏晋以后广为使用,其中的完成动词,在唐五代前后开始向“了”归并,“了”字逐渐在这个格式中占据了主导地位③。

起源于魏晋的“动+宾+完成动词”格式在唐代与助词“却”构成的“动+却+宾”格式并存,成为当时两种不同的完成态表示法。这两种句式语义上的区别在于,“动+却+宾”只表示动态的完成,而“动+宾+完成动词”格式则如前辈学者所说,是一种“谓+谓”格式,完成动词充当的是后一个谓语性成分,它的功能,是对事件的状态作出陈述。就唐代来说,“了”字所陈述的“事件”大体上有两种情况,一种是对一个完整事件的状态作出陈述,如:

(39)下邽杨王林庄今年买。(白居易:祭弟文,全唐文,卷六八一)

另一种则只是对一个动作(也是一个简单的事件)作出陈述,如:

(40)杀人,即曰:我有事而杀,非故杀也。(同上:论姚文秀打杀妻状,同上,卷六六八)

这两种情况前者发展下去变成了事态助词“了”④,后者表达的意义和“动+却+宾”相近。从中晚唐起,完成动词“了”出现虚化趋势,位置从“动+宾”之后,逐渐移至“动+宾”之间助词“却”的位置上,变成了动态助词。

“了”字的虚化是从中晚唐开始的,这个时期的例句,目前所见只有唐诗、五代词、变文中的几例,例为:

(41)补三日不肯归壻家,走向日中放老鸦。(卢仝:与马异结交诗,全唐诗,4384页)

(42)鬒鬓亸轻松,凝一双秋水。(白居易:如梦令,同上,10057页)

(43)将军破单于阵,更把兵书仔细看。(沈传师:寄大府兄侍史,同上,5304页)

(44)几时献相如赋,共向嵩山采伏苓。(张乔:赠友人,同上,7324页)

(45)林花谢春红,太匆匆。(李煜:乌夜啼)

(46)见师兄便入来。(难陀出家缘起,敦煌变文集,396页)

(47)切怕门徒起妄情,迷多谏断。(维摩诘经讲经文,同上,521页)

(48)唱喏走入,拜起居,再拜走出。(唐太宗入冥记,同上,211页)

以上八例都是韵文作品,在同期的散文作品,包括像《祖堂集》这样比较口语化的散文作品中,动态助词“了”都还没有出现。

动态助词“了”的大量出现,是从北宋开始的,首先见于北宋词人的作品中:

(49)爱揾双眉,索人重画。(柳永:洞仙歌,全宋词,50页)

(50)如此春来春又去,白人头。(欧阳修:浪淘沙,同上,141页)

(51)若使当时身不遇,老英雄。(王安石:浪淘沙令,同上,207页)

(52)分飞后,泪痕和酒,占双罗袖。(晏几道:点绛唇,同上,246页)

(53)臂间刺道相思苦,这回还相思债。(苏轼:踏莎行,同上,333页)

(54)灯前写书无数,算没个,人传与。(黄庭坚:望江东,同上,413页)

(55)恰则心头托托地,放下日多萦系。(毛滂:惜分飞,同上,677页)

同期,在接近口语的散文作品中“动+了+宾”格式也开始出现了:

(56)臣括答云:“北朝自行遣萧扈、吴湛,括怎生得知?”(沈括:乙卯入国奏请,续资治通鉴长编,卷二六五)

(57)学士对制使及一行人道二三十度,言犹在耳,怎生便讳得?(同上)

(58)地界事已了,萧琳雅已受擗拨文字,别无未了。(同上)

沈括《乙卯入国奏请》是宋神宗时(1075年)与辽进行边界谈判的记录,其中“了”字除作主要动词外,均用作动态助词。

(59)老僧熙宁八年丈帐,在凤翔府供申,是年华山崩倒,压八十里人家。(北涧居简禅师语录,续藏经,卷一二一)

熙宁八年恰是1075年,北涧活动时间,应与沈括相去不远。

(60)棒头点出眼睛来,照诸相悉皆空。(虎丘绍降禅师语录,同上,卷一二○)

(61)抛弓,掷下箭,撒手到家人不识,鹊噪鸦鸣柏树间。(续古尊宿语要,同上,卷一一八)

动态助词“了”和“却”是意义和功能基本相同的两个助词;动态助词“了”和完成动词“了”是意义相近而功能不同的两个词(这里仅指处于“动+宾+了”格式中而又只陈述一个动作状态的动词“了”)。所以,动态助词“了”的产生,对“动+却+宾”和“动+宾+了”两种格式的使用,都产生了影响。从北宋各类文献看,宋词中“动+了+宾”大量出现,“动+却+宾”仍继续使用⑤,“动+宾+了”则接近于消失了;《乙卯入国奏请》与宋词情况相似;禅宗语录里,北涧、虎丘、东山等人三种格式并用,同期或稍早的汾阳、雪窦、开福等人则仍是使用“动+却+宾”和“动+宾+了”;在北宋的笔记中,以“动+宾+了”为主,常常是不仅不用“动+了+宾”,就连“动+却+宾”也少见。这种情况应当是由于不同类型作品反映口语程度不同造成的。宋词在当时是一种较新的文学形式,较易于接近生活,接受新的语言成分;《乙卯入国奏请》是出使谈判的汇报,理应是当时口语的实录;所以二者中动态助词“了”出现较多。宋代禅宗已经部分失去了旧日质朴的本色,其语录虽然仍维持着过去的文体,但其所用的语言材料,却可能已经不是参用当时的口语,而是或多或少地因袭旧说了。这种情况在不同禅师的语录中反映不尽相同,从而使动态助词“了”在北宋禅宗语录中的出现呈矛盾状态。至于北宋文人笔记,仍以文言为主,间或使用零星的白话词语,像动态助词“了”这样的新口语词不出现是完全可以理解的。

南宋时动态助词“了”进一步普及。此期的禅宗语录,已经很难找到不用“动+了+宾”格式的了⑥。像始终活动在南宋政治文化中心苏杭一带的名僧虚堂智愚的语录中,尽管少,但亦可见到用例。如:

(62)是年华山崩,陷八十里人家。(虚堂和尚语录,大藏经,卷四七)

南宋史籍和笔记中,情况与北宋禅宗语录相似。一些保存部分口语材料的文献,如:《建炎以来系年要录》《挥麈录》中,已经可以见到“动+了+宾”格式的踪迹⑦;而另外一些文言色彩较浓的作品,如方勺的《泊宅编》等,还是只用“动+宾+了”。

南宋儒家语录《朱子语类》中,“动+了+宾”格式已俯拾皆是,“动+宾+了”则极罕见。从这些材料看,南宋时动态助词“了”的使用已经基本上取代了完成动词“了”。

“却”在南宋也由于“了”的影响而开始衰落,其过程在不同类型的文献中反映不尽相同。在宋词中,南宋词人对“却”的使用还大体上与“了”持平,有些人甚至仍是“却”多于“了”⑧。在僧、儒两家的语录中,“了”的使用都大大高于“却”。《朱子语类》中“了”字每卷出现以百十计,而“却”常常是数卷不见一例。禅宗语录中不仅“了”的出现高于“却”,而且还出现了把前人作品中“却”字改作“了”字的例子。《续古尊宿语要·白云端和尚语录》中收了洞山和尚的一首诗:“天晴盖屋,乘时刈禾,输纳皇租了,鼓腹唱讴歌。”到《灵隐大川济禅师语录》中,两处“却”字均被改作“了”,变为:“趁晴盖屋,乘时刈禾,输纳皇租了,鼓腹唱讴歌。”这种情况表明,到南宋中晚期“却”在口语中已经开始为“了”所取代。

为了更清楚地反映动态助词“了”的发展过程,下面我们列表考察一下不同地域、时间中北宋词人和两宋禅师对“动+了+实”和“动+宾+了”两种格式的使用情况。

表一 北宋词人作品中的“动+了+宾”和“动+宾+了”

表一中例举了十四位十一到十二世纪之间的北宋词人,地域上有南方福建、湖北、江苏、江西、浙江等地人氏,也有北方河南、山东、陕西等地人氏,作品中无一例外地都以用“动+了+宾”格式为主,“动+宾+了”或不用,或极少见,两者的比例是47∶4,动态助词“了”无论在南方还是在北方词人的作品中,使用都占了绝对的优势。

表二 两宋禅师语录中的“动+了+宾”和“动+宾+了”

表二中列入的十七位两宋禅师的活动时间在公元十世纪到十三世纪,地域偏重南方,但也有一些北方人氏。参照上文中曾列举过的沈括《乙卯入国奏请》等北方作品中“动+了+宾”格式出现的情况,该格式在南方禅师语录中出现的时间(北涧:1075年),应当并不比北方晚,整个使用情况的变化过程,大体上是依时间的推移而发展的,不同的地域没有表现出明显的差异⑨。

综上所述,表示完成的动态助词“了”起源于中晚唐,北宋以后开始普遍使用,并逐步取代了完成动词“了”和动态助词“却”。从宋以后的材料看,动态助词“了”进入不同地域的时间没有明显的差异。

对动态助词“了”的历史,前辈及当代许多语言学家作过不少深入的研究,提出过不少精辟的见解,这里特别要指出的是梅祖麟先生一系列关于“汉语完成貌”词尾的研究。梅先生不仅对“了”的历史作了精到的描写,而且提出了“词汇兴替”理论,即在一个语法格式产生之后,仍会产生不影响格式变化的词汇变化。

基于这一理论,我们回过头来看本节前两部分对“却”和“了”的描写,就会发现这是两种不同类型的发展变化。“却”的产生是一种语法意义上的变化,“却”从实词,作补语,转变成虚词,在句中表达动态完成这一专门的语法意义,这个转变如我们在前面所说的,产生了一个新的词类和一个新的语法格式。动态助词“了”的产生,则是一种词汇变化,词汇的兴替,它的产生对语法格式并没有产生什么影响。我们比较唐宋两代“动+却+宾”和“动+了+宾”的例句可以清楚地看出,两者之间从语法关系上看是完全一样的,唐人说“白却少年头”和宋人说“白了少年头”所表达的语义完全相同。因此,从“却”和“了”的历史看,汉语完成态助词的产生应该是在唐代,现代汉语完成态助词“了”的产生和确立,则是在中晚唐到宋之际。

同样,根据这一理论考察完成态助词产生的历史,也为“动+助词+宾”这一表完成态格式的产生提供了合理的解释。“却”是由作补语发展成作助词的,而汉语补语,无论是趋向补语还是结果补语,都是以紧跟动词为基本格式。汉语趋向补语由连动式产生,由第二个动词变成的补语自然是紧跟在第一个动词之后,早期的趋向补语,一般都不带宾语,以后虽然带宾语的情况增加,但补语紧跟动词的格式仍占统治地位。结果补语也是如此,据研究,在《史记》中二十七个充当结果补语的动词中,只有一个(“醉”)出现过“动+宾+补”格式;在十三个作结果补语的形容词中,只有三个用于“动+宾+补”格式(而且它们还都有连带状语一起充当补语的限制)⑩。对“得”字的考察也是如此,据统计,在《游仙窟》《王梵志诗》《六祖坛经》《神会和尚遗集》《敦煌变文集》《祖堂集》《朱子语类辑略》七种文献中,“动+得+宾”共出现九百九十五例,“动+宾+得”却只有七例。⑪所以,“却”的历史来源注定了它变成助词后的格式只能是“动+却+宾”,而不能是其他。“了”字是在这一格式确立之后,作为取代助词“却”的成分进入这一格式的。其进入这一格式的原因,如前所述,是它所表达的语义同“却”有相通之外,此外,唐代以后,汉语动态助词系统的产生和发达,从外部也为其变化起了一定的推动作用。应该说,“了”字是在“却”的影响之下,作为“却”的替代成分进入“动+了+宾”格式的,所以,它承袭“却”的语法位置,是一个自然的变化过程。

“却”和“了”的关系及其各自的发展过程进一步提示我们,助词的发展变化是在语法格式中实现的,是在助词体系的制约下进行的,只有放在格式和体系的框架之内,才能清楚地显示出单个助词发展的历史过程及其中包含的复杂因果关系,才能准确地对其产生变化的历史和原因作出描写。

附注

① 王梵志生卒年代不详,张锡厚在《唐初民间诗人王梵志考略》(《王梵志诗校辑》附录)中主张是“天宝、大历之前”人。

② 参阅梅祖麟《现代汉语完成貌句式和词尾的来源》,《语言研究》1981。

③④ 参阅事态助词“了”一节。

⑤ 参阅下文表一。

⑥ 参阅下文表二。

⑦ 参阅刘坚《〈建炎以来系年要录〉里的白话材料》,《中国语文》1985年第1期。

⑧ 宋代词人对“动+却+宾”和“动+了+宾”两种格式使用情况的对比,请看下表:

⑨ 同注②。

⑩ 参阅何乐士《〈史记〉语法特点研究》,《两汉汉语研究》,山东教育出版社,1985。

⑪ 参阅杨平《“动词+得+宾语”结构的产生和发展》,《中国语文》1989年第2期。

参考文献

梅祖麟(1981):《现代汉语完成貌句式和词尾的来源》,《语言研究》,创刊号。

  《〈三朝北盟会编〉里的白话材料》,《中国书目季刊》十四卷二期。

  《从语言史看几本元杂剧宾白的写作时代》,《语言学论丛》第十三辑。

潘维桂等(1980):《敦煌变文和景德传灯录中“了”字用法》,《语言论集》。

太田辰夫(1987):《中国语历史文法》,北京大学出版社。

赵金铭(1979):《敦煌变文中所见的“了”和“着”》,《中国语文》第1期。

志村良治(1984):《中国中世语法史研究》,三冬社。

“将”是近代汉语中很活跃的一个动态助词,在近代汉语各个历史时期内,助词“将”出现的结构类型,表达的意义、功能曾发生过许多变化。本节中我们将讨论助词“将”的产生发展过程。

魏晋南北朝是助词“将”产生的前期,这个时期“动+将”结构开始使用,但用例比较少见。我们在《古小说钩沉》中发现十例,颜之推《颜氏家训》中发现两例,《还冤志》中发现两例。基本格式是“动+将+趋向补语”。例如:

(1)晋唐遵……晋太元八年,暴病而死,经时得苏,云:有人呼去,至一城府。(冥祥记,古小说钩沉)

(2)有二人乘黄马,从兵二人,但言捉去,二人扶两腋东行,不知几里,便大城如锡铁。(幽明录,同上)

(3)行至赤亭山下,值雷雨日暮,忽然有人扶超腋径曳去,入荒泽中。(颜之推:还冤志)

(4)若生女者,辄持去,母随号泣,使人不忍闻也。(同上:颜氏家训·治家)

十四例中,只有一例不带趋向补语,例为:

(5)见一老妪,挟飞见北斗君。(幽明录,古小说钩沉)

这个时期的“将”字是动词,含有明显的“携带、挟持”义,所构成的“动+将”结构是一种连动式。在这种连动式“动+将”结构中,“动+将”之间的联系是平等而松散的,可以在中间插入宾语,变为“动+宾+将+补”格式:

(6)有二人录其将去,至一大门,有一沙门据胡床坐。(冥祥记,古小说钩沉)

也可以在中间插入并列连词,变成“动+而+将+补”格式:

(7)忽有白蛇,长三尺,腾入舟中……萦而将还,置诸房内。(王嘉:王子年拾遗记)

魏晋时期,进入“动+将”结构的动词都是及物的(所见十四例,除以上列举者外,还有“牵、钓、缚、缚录、执缚”五个动词出现)。这个结构只用于表达一种“携带”性的运动,动作总是由主体携带对象共同进行的。魏晋时期汉语趋向补语已相当发达,但“动+将”结构却很少出现,像干宝《搜神记》中,“动+趋向补语”有三百零一例,仅“来、去”充当趋向补语的就有五十五例。在如此之多的例句中,没有一例“动+将”结构出现。究其原因,大概正是这种语义限制,影响了它的广泛使用。

这个时期进入“动+将”结构的动词的另一个特点是,有一部分动词与“将”词义相似(如例4“持”和例5“挟”)或隐含有“携带”“挟持”的意思(如例2“捉”、例3“曳”,这些动词带上趋向补语后,即使没有“将”字,仍然表达主语“携带”宾语运动的意思)。这种情况动摇了“将”在连动式“动+将”结构中作为一个并列动词的地位,从而为“将”字以后的变化提供了条件。

唐代“将”字有较大的发展,从我们在《全唐诗》中查到的八十一例看,此期“将”字的性质、表达的意义都发生了重要变化。由“将”字构成的“动+将”结构的类型多样化了,使用亦有所增多。

从结构类型上看,唐代“动+将”结构主要有以下四种:

A.动将(宾)趋向补语

(8)凭人寄将去,三月无报书。(元稹:酬乐天书怀见寄,全唐诗,4486页)

(9)家僮若失钓渔竿,定是猿猴把将去。(卢仝:出山作,同上,4390页)

(10)扬眉斗目恶精神,捏合将来恰似真。(蒋贻恭:咏金刚,同上,9871页)

(11)送将欢笑去,收得寂寥回。(袁不约:客去,同上,5772页)

唐代“动+将+趋向补语”结构与魏晋相比,突出的区别是“将”字的动词性开始消失,“携带”“挟持”的意思没有了,多数例句中作趋向运动的物体,都从主语、宾语双方变成了其中的一方。因此,一些魏晋不出现于“动+将”结构的、只能表示主语或宾语单方运动的动词(如表示授受关系的动词“寄、取、送”等),开始出现于唐代的“动+将+趋向补语”结构中,并且占了很大的比例。同时,也出现了一些表示非趋向性动作的动词,如例(10)的“捏合”。在这种例句中,“将”字虚化的程度显然更高一些。A类格式中“将”字的功能可以分为两类,一种用作趋向补语的标志,表示动作的趋向性,如例(8)(9)(11)。另一种表示动作完成或获得结果的状态,如例(10)。从现有A类例句看,无论是表示“动向”,还是表示“动态”,“将”字均多用于动作已经完成或假设完成的句子里。

“将”字的虚化,造成了它对前面动词的依附性,所以这个时期“动+将”之间的结合比魏晋要紧密,宾语一般都出现在“将”字之后。

B.动

(12)收将白雪丽,夺尽碧云妍。(白居易:江楼夜吟元九律诗成三十韵,全唐诗,4896页)

(13)鸟偷飞处衔将火,人争摘时蹋破珠。(白居易:吴樱桃,同上,5029页)

(14)买将病鹤劳心养,移得闲花用意栽。(李中:赠朐山孙明府,同上,8514页)

(15)谱从陶室偷将妙,曲向秦楼写得成。(王仁裕:荆南席上咏胡琴妓二首之二,同上,8401页)

(16)输将虚白堂前鹤,失却樟亭驿后梅。(白居易:花楼望雪命宴赋诗,同上,4955页)

(17)走却坐禅客,移将不动尊。(李涛:题僧院,同上,9870页)

(18)瓶添涧水盛将月,衲挂松枝惹得云。(韩偓:赠僧,同上,7808页)

如果说A类结构中有一部分“将”字表示动态,那么B类里表示完成或获得结果这种动态,就是它的基本功能了。例(12)(13)“将”与作结果补语的“尽”“破”互文,例(14)(15)(18)与表示结果的助词“得”互文,例(16)(17)与表示完成的助词“却”互文。上述例中的“将”字,无疑都是用来表示动作完成或获得结果这种动态的。

C.动l将(宾)2

(19)骑将猎向南山口,城南狐兔不复有。(岑参:卫节度赤骠马歌,全唐诗,2057页)

(20)携将贮作丘中费,犹免饥寒得数年。(白居易:自喜,同上,5034页)

(21)跨将迎好客,惜不换妖姬。(白居易:有小白马……题二十韵,同上,5043页)

(22)常思和尚当时语,衣钵留将与此人。(李涉:题宣化寺道光上人居,同上,5439页)

C类中出现的“动1”都是表示可持续性动作或动作会产生可持续性结果的动词,加上“将”之后,表示在“动1”持续的状态下进行“动2”。“将”的作用,近乎近代汉语表示持续态的助词“着”。

从表面上看,C类格式中“将”字的功能与A、B两类有所不同,但实际上“持续”本身也是一些动作的结果,近代汉语表示持续态的助词“着”,就是从表示结果的补语“着”发展而来的,所以C类与A、B两类之间,仍然存在着某种联系。

D.动

(23)红软满枝须作意,莫教方朔施偷将。(蒋防:玄都楼桃,全唐诗,5763页)

(24)红芍药花虽共醉,绿蘼芜影又分将。(姚合:欲别,同上,5633页)

(25)道书虫食尽,酒律客偷将。(姚合:喜喻凫至,同上,5702页)

(26)金镞有苔人拾得,芦花无主鸟衔将。(吴融:彭门用兵后经汴路三首之二,同上,7859页)

(27)闲地占将真可惜,幽窗分得始为明。(许书:中秋月,同上,8220页)

(28)何处邈将归画府,数茎红蓼一渔船。(谭用之:贻钓鱼李处士,8670页)

D类大多数用例与B类相似,也是用来表达动作完成或获得结果的状态,所以它也常常与表示结果的补语或助词互文(如例25、26、27)。其中有一些例子,实际上就是B类句式的变换,把其中的宾语移到了“动+将”之前,如例(27)。D类中也有少数例句中“将”字的作用似乎比助词更虚一些,像例(23),在这种例句中“将”字似已变成了一种后缀,没有什么实际意义了。

在《全唐诗》里,上述四种“动+将”格式出现的频率大体上相差不多,我们所见的八十一例中,A类十九例,B类二十三例,C类十七例,D类二十二例。

以上的分析表明,唐代“将”字已经虚化成为一个用法比较复杂的助词,它在所出现的“动+将”结构的四种格式中,表达的意义虽各有不同,但大体上都与动作的状态或方向有关。

晚唐五代助词“将”所构成的“动+将”结构的格式,趋向于统一为“动+将+趋向补语”。对这个时期“将”字的使用情况,我们以产生于长江以南的禅宗史料《祖堂集》和产生于西北地区的《敦煌变文集》两部文献为代表来考察。

《祖堂集》中“动+将”结构共出现十七次,除一例“动1+将+动2”之外,均为“动+将+趋向补语”。这十六例“动+将+趋向补语”和唐代的同类格式一样,也可以分为两类:

A

(29)洞山云:“把将德山落底头。”(祖堂集,2.34)

(30)龟毛兔角杖,拈将来随处放。(同上,2.28)

(31)师云:“他时后日若欲得播扬大教去,一一个个从自己胸襟间流将出来,与他盖天盖地去摩。”(同上,2.93)

(32)莫只拟取次容易,持一片衣口食过一生,明眼人笑你,久后总被俗汉弄将去。(同上,4.134)

A类例句中的动词都表示带趋向性的动作,补语“来”“去”等用来表示运动的趋向,“将”字用作表“动向”补语标志。

B

(33)道吾问:“有一人无出入息,速道将来。”(同上,2.72)

(34)讶将去钻将去研将去,直教透过。(同上,2.91)

B类例句中的动作都不带趋向性,作补语的“来”“去”也已经虚化,不再表示动作的趋向,而是表示动作开始或持续了。这类例句中“将”字的功能,主要是和补语一起表示某种“动态”(开始、持续、完成等)。

《祖堂集》中“将”字另一个值得注意的现象,是新出现了带复合补语的用例(例31)。这种现象在此期作品中,目前仅见到这一例。

《敦煌变文集》中“将”字的使用情况,出现的结构类型,与《祖堂集》相比,更接近于唐代的用法,其中还保存着一些《祖堂集》中已经消失了的类型或其变体。

《敦煌变文集》中“动+将”结构共出现一百一十三次,以“动+将+补语”为主,九十七次。在这九十七次之中,又以变文中唱白交替间的“唱将来”为主,有八十一例。如:

(35)欲问若有如此事,经题名目唱将来。(破魔变文,敦煌变文集,345页)

(36)若也捉得师僧,速领将来见我。(庐山远公话,同上,172页)

(37)黑绳系项牵将去,他(地)狱里还交度奈何。(太子成道经一卷,同上,294页)

和《祖堂集》中的用法相比,“唱将来”类似B类,动作是不带趋向性的,补语也已经虚化,不再表示运动方向了。但在《敦煌变文集》中,可以列入B类的只有“唱将来”,其他十六例“动+将+补”结构,除以上举出的例(36)(37)外,出现的动词主要有“引、请、捉、绕、诱、送、遣、索”等,作补语的主要是“来”,动词和补语的趋向性都比较明显,大体上都应相当于《祖堂集》中的A类用法。除去“唱将来”外,像《祖堂集》中动词不带趋向性,趋向补语也虚化了的B类用法,在变文中还没有出现。

《敦煌变文集》中出现居第二位的是一种新的“动+将”格式:“被(+主)+动+将”:

(38)天下鬼神,尽被净能招将。(叶净能诗,同上,216页)

(39)小女一身邂逅中间,天衣乃被池主收将。(搜神记,同上,883页)

(40)明达载母遂(逐)农粮,每被孩儿夺剥将。(孝子传,同上,908页)

这类例句共十例。这种宾语提到“被”字之前的格式,是“动+将”结构与“被”字句融和的产物,只有如此,它才能满足“被”字句一般不带宾语和要带表示完成或获得结果的补语的双重要求。这种用“被”字加入而造成宾语移位的“动+将”格式,实际上是“动+将+宾”的一种变体,它表达的意义也明显地带有原格式的痕迹。

同时,变文中也还有少量的“动+将+宾”和“动1+将(+宾)+动2”格式继续使用(各三例):

(41)领将陵母,髡发齐眉……转火队将士解闷。(汉将王陵变,同上,43页)

(42)阿娘不忍见儿血,擎将写(泻)着粪塠(堆)傍。(孔子相托相问书,同上,235页)

(43)无量阿僧只世界,七宝持将惠有情。(金刚般若波罗蜜经讲经文,同上,442页)

《敦煌变文集》中“动+将+补”、“被(+主)+动+将”、“动+将+宾”、“动1+将(+宾)+动2”四种格式出现的比例,如果不把“唱将来”算进去,是16∶10∶3∶3。后三种格式在出现频率上与第一种有明显差距,整个格式呈现出向“动+将+补”统一的趋势。

比较《祖堂集》和《敦煌变文集》中“将”字的使用情况,可以看出,尽管都在发展,但变文中无论是在结构类型的统一,还是在所表达的语义的虚化程度上,都明显落后于《祖堂集》。作为同一时期不同地域的两部作品,这种情况表明,“将”字的发展从晚唐五代开始,可能在不同地区出现了发展不平衡的现象,南方的发展可能要比北方快一些。

宋代“将”字的使用情况,沿着晚唐五代所显示的趋势进一步向前发展。

在北宋早期的文献中,还可以见到少量“动+将+宾”格式使用,如:

(44)记北朝曾差教练使王守源、副巡检张永、勾印官曹文秀计会,……已立定鸿和尔大山脚为界,此事甚是明白。(沈括:乙卯入国奏请,续资治通鉴长编,卷二六五)

在另一些同期或以后的两宋中原及江南籍作者的作品中,出现的就基本上是“动+将+补”格式了。如:

(45)存养熟后泰然行将去便有进。(二程语录,卷五)

(46)致知工夫,亦只是且据已所知者,玩索推广将去。(朱子语类,卷一五)

(47)明明道不在言语上,何必用三寸舌头带将出来。(虚堂和尚语录,大藏经,卷四七)

上面所举的三种语录中,都只有“动+将+补”格式出现,其中二程用七次,《朱子语类》卷五至十五用四十九次,虚堂用十九次。作补语的成分以“去”为主,其他少见,如《朱子语类》中所见四十九例,四十八例为“去”,“来”仅一见。

宋代“将”字的意义,与唐、晚唐五代相比,越来越偏向用于表示动态,在《朱子语类》中,表动态例句的比例已占到80%以上。同时,我们上节所提到的,趋向动词“来”“去”在补语位置上虚化而表示动作开始、持续或完成的语法意义的倾向,也日趋明显。试比较:

(48)读书理会道理,只是将勤苦捱将去,不解得不成。(朱子语类,卷一一)

(48′)如此逐旋捱去,捱得多后,却见头头道理都到。(同上,卷一○)

(49)若平日不曾养得,临事时便做根本功夫,从这里积将去。(同上,卷一二)

(49′)读书,只恁逐段子细看,积累去,则一生读多少书。(同上,卷一○)

两组例句中是否有“将”字,对意义似并不产生什么明显的影响。由于趋向补语“来”“去”的虚化,“将”字在部分句子中可有可无的情况,和以后“了”字的兴起,大概就是导致“将”字在现代汉语中消亡的原因。

以上三种语录中,复合趋向补语仍少见,仅虚堂用了两次。值得注意的是,《朱子语类》中“将”字虽不带复合补语,却出现了“了”字带复合补语的用例。

(50)如遇试则入去,据己见写了出来。(同上,卷一三)

这种情况表明,“了”字在“动+将+补”结构中取代“将”字的过程,远在南宋已经开始了。

与中原、江南地区作品相比,宋元之际受北方影响较多的作品中,“将”字的发展仍较慢一些,保留的“动+将+宾”格式也较多一些。如《大宋宣和遗事》中出现两例“动+将”结构,一例带补语,一例带宾语。《新编五代史平话》中出现十四例,七例带补语(其中五例复合补语),七例带宾语。《全相平话五种·秦并六国平话》中出现五十一例,四十八例带补语(复合补语两例),三例带宾语。这几部作品中充当补语的趋向动词,也大部分含义较实,不少都接近《祖堂集》中A类用法。

“将”字及其构成的“动+将”结构从魏晋南北朝到宋代的发展变化过程,可以归纳为下表(见下页)。

表中的数字显示,唐代以后,助词“将”的使用向“动+将+补”归并,语法意义趋向于单一,这个变化,是和同期内汉语语法、助词体系的变化一致的。

魏晋南北朝是汉语补语在两汉基础上广泛发展的时期③,“动+将”结构在这个背景下产生,并从连动式向动补式发展,“将”字开始了从动词向助词转化的过程。

唐代汉语语法产生了重要变化,其中尤为显著的一点就是新产生了一批助词,其中有表示动作完成的“却”“了”,表示持续的“着”“取”,表示结果的“得”等等。它们使用上的突出特点是不稳定,意义上常有交叉,常常是一个助词同时具有几个意思,或几个助词具有一个意思。这种不稳定、交叉的现象,应当是从使用补语(用多个实词表达一种语法意义)到使用助词(用一个专门的虚词表达一种语法章义)这一转变中留下的痕迹。唐代助词的这一特点,在同期动态助词“将”的使用情况中,表现尤为突出。

从晚唐五代开始,近代汉语各个助词的功能、意义趋向于单一。在这个过程中,有些助词站住了脚,稳定下来,有些助词由于各种各样的原因消亡了。“将”字从晚唐五代到宋,功能逐渐规范为作表示动态或动向的补语的标志,格式统一为“动+将+趋向补语”。宋以后随着助词系统的调整和助词“了”的发展,逐渐消亡④。从晚唐五代以后的材料看,“将”字在这个时期内的发展进程,在不同的地域,快慢有所不同。

附注

① 《全唐诗》我们主要统计了1、2、3、4、11、12、13、14、15、17、18、19、22、23、24、25等16册,并抽查了其他册。

② 变文中除“唱将来”外,还有“唱罗罗”“唱唱罗”“唱将将”“唱将罗罗”等多种说法,这几种说法无论其中是否有“将”字,均未作为“动+将+补”统计进去。

③ 请参阅何乐士《〈史记〉语法特点研究》等文章,载于《两汉汉语研究》,山东教育出版社,1984。

④ 宋以后“将”字的使用、消亡情况及其与“了”的关系,请参阅陈刚《试论“动—了—趋”式和“动—将—趋”式》,《中国语文》1987年第4期。

这里讨论动态助词“得”(又作“的”)的语法意义和格式,并探寻它的发展和变化。由于“得”跟动态助词“将”有很多相似之处,故文中对二者的同异进行了比较。

首先讨论作为动态助词使用的“得”。在现代汉语中,助词“得”通常用在动词或形容词的后面,表示可能或者连接表示程度、结果的补语,被看作结构助词。但在近代汉语中,“得”还可以用在动词的后面,表示动作变化的持续或完成,就是说,它还可以充当动态助词。下面看一组例句:

(1)一个鞭挑魂魄去,一个人和哭声回。(西蜀梦,一,新校元刊杂剧三十种)

(2)鲁某只靠岳母一人做主,如何三日后也生退悔之心?(陈御史巧勘金钗钿,古今小说,卷二)

(3)脸儿稔色百媚生,出门儿来慢慢地行。(董解元西厢记,一)

(4)徐铉听这诗,大服太祖志量。(新刊大宋宣和遗事,元集)

(5)韩道国那边使八老来请吃茶。(金瓶梅词话,第九十八回)

(6)我还没谢哥,昨日蒙哥送了那两尾好鲥鱼与我。(金瓶梅词话,第三十四回)

(7)狄婆子也没对着提素姐一个字,管待薛夫人去了。(醒世姻缘传,第五十二回)

(8)这四百九十三两银子,是俺取去,是谭大叔送来呢?(歧路灯,第四十三回)

例(1)、例(2)中的“得”表示动作或变化的持续态,相当于现代汉语的“着”。这一类例句数量不是很多。例(3)到例(5)中的“得”表示动作或变化的完成态,相当于现代汉语的“了”。这种用法在早期白话中比较常见,今天在某些方言中(如湘方言、吴方言)或戏词、评书讲播中仍可听到。所以《现代汉语词典》“得”字条下有一义项:“用在动词后面,表示动作已经完成(多见于早期白话)。”举的例子是“出得门来”。例(6)到例(8)中的“得”现代汉语已经省去不用,没有一个相当的词去替换它,但从它的语法作用上讲,仍是表示动作或变化的完成态,不妨碍我们把它看成“了”。

表示持续或完成的动态助词“得”,跟表示可能或程度的结构助词“得”,都是由动词“得”虚化而来的。在唐代的文献中已经见到“得”作为动态助词使用的例子:

(9)大王遣宫人抱其太子,度与仙人。仙人抱太子,悲泣流泪。(太子成道经,敦煌变文集,卷四,290页)

(10)官健唱诺,改换衣装,作一百姓装裹,担一栲栳馒头,直到萧磨呵寨内。(韩擒虎话本,同上,卷二,200页)

(11)来到金璘江岸,虏劫舟舡,领军便过。到岸,应是舟舡,溺在水中,遂却继自家旗号。(同上)

(12)牡丹枉用三春力,开方知不是花。(司空图:红茶花,全唐诗,7264页)

(13)长戈拥上戎车,回首香闺泪盈把。(韦庄:秦妇吟,全唐诗外编,33页)

但是这样的例子不是很多,说明“得”作为动态助词使用还不普遍。还有一些句子,“得”虽然处在动态助词的位置上,但仍保留着“得到”“获得”等动词意味。例如:

(14)长大取妻,却嫌父母丑。(王梵志:你孝我亦孝,王梵志诗校辑,卷二)

(15)与我寺内寺外,处处搜寻,若也捉师僧,速领将来见我。(庐山远公话,敦煌变文集,卷二,172页)

(16)况是掳你来,交我如何卖你!(同上,175页)

(17)瘿木杯,杉赘楠瘤刳来。(皮日休:夜会问答,全唐诗,7106页)

由此可见,这一时期的“得”还没有取得完全的动态助词的资格。

宋元明时期的白话著作中,“得”经常用来表示动作的持续态或完成态,它作为动态助词的资格没什么疑问,但它的使用范围有一定的限制。下面就白话小说的用例。大致归纳成五种常见的格式:

A. 动词动词

(18)府尹听大惊道:“多管是生辰纲的事。”(水浒传,第十七回)

(19)妇人接袖了,一直走到他前边。(金瓶梅词话,第七十三回)

(20)你且收拾了,等走时,叫相公称走。(歧路灯,第三十三回)

(21)那猴子一面笑耍去了。(金瓶梅词话,第二十八回)

(22)便藏了也成何用?多管是与人有奸,约走了。(姚滴珠避羞惹羞,拍案惊奇,卷二)

(23)但只是等我回去,把露水鞋换了,同马大叔把鹌鹑炒吃了。(歧路灯,第六十四回)

(24)只指头略擦一擦,他自倒了。不曾见这般鸟女子,恁地娇嫩!(水浒传,第三十九回)

(25)元来众人从来不认得钱氏,只早晨见一见,也不认得真。(何道士因术成奸,拍案惊奇,卷三一)

(26)韩道国那边使八老来请吃茶。(金瓶梅词话,第九十八回)

(27)这就放心罢,必定是夏大哥引在谁家闲玩。(歧路灯,第二十五回)

例(18)到例(20)中的“得”表示前后两个动作是相继发生的,大致与“了”相当。例(21)到例(23)中的“得”(的)表示前一个动作是后一个动作或行为的方式,大致与“着”相当。例(24)和例(25)是同一动词在“V得一V”这一格式中重叠使用的例子。例(26)和例(27)是在两个动词间插入兼语或介词结构的例子。

B. 动词宾语

(28)这里多一贯文,与你这媒人婆买个烧饼,到家哄你呆老汉。(快嘴李翠莲记,清平山堂话本)

(29)蒋兴哥人才本自齐整,又娶这房美色的浑家,分明是一对玉人。(蒋兴哥重会珍珠衫,古今小说,卷一)

(30)这贼只损舌头,不曾杀得。(酒下酒赵尼媪迷花,拍案惊奇,卷六)

(31)太宗欲定京都,闻华山陈希夷先生名抟表德图南的,精于数学,预知未来之事。(大宋宣和遗事,元集)

(32)前日宗师考他个案首,闻说还要特荐他哩。(平山冷燕,第十一回)

例(28)到例(30)中的“得”表示动作的完成态,相当于“了”,后面接名词(词组)。例(31)(32)后接短句,前面的动词只限于“闻”“听”二字,短句叙述听闻的内容。

C. 动词趋向动词

这一组本可划归“动词+得+动词”,因为用例数量大,所以单独拿出来讨论。

(33)他如今在那里?瞧来,当面考证。(歧路灯,第三十回)

(34)前院请满相公来,叫他把琵琶也带来。(同上,第十五回)

(35)恰好江南一位官人,送这几瓮瓜菜来。(闲云庵阮三偿冤债,古今小说,卷四)

(36)我赠他一百两赆仪,他再三不受,如今我叫小价换钱来。(歧路灯,第二十七回)

(37)贫道有一千贯寄在博平县城隍处,今早取来了,现在都排床了。(三遂平妖传,第三十二回)

(38)原文书都拿来了,又收拾添盖,使费了许多,随爹主张了罢。(金瓶梅词话,第七十一回)

(39)双庆儿取通关利窍药面儿来了。(歧路灯,第五十九回)

(40)两个锡匠挑担子来了。(同上,第三十八回)

这一组是动词+得+趋向动词“来”的用例。例(33)(34)是祈使句,趋向动词后没有再加其他成分。例(35)(36)在动词与趋向动词之间插入宾语成分,“来”后也没再接其他成分。例(37)到例(40)都是陈述句,在趋向动词“来”后用了语气助词“了”。末一句的趋向动词“来”充当谓语动词,跟前面各例“来”只附在别的动词之后构成复合动词或短语的用法不同。

(41)咱姐儿才待收拾起身,只见王家人来把姐儿的衣包拿去。 (金瓶梅词话,第五十九回)

(42)我送酒一坛,再备几样菜儿送去。(歧路灯,第十五回)

(43)不管三七二十一,同了两三个少年子弟,一推一攮的牵去了。(程朝奉单遇无头妇,二刻拍案惊奇,卷二八)

(44)他到晚夕巡风,进入后厅,把他二爷东庄上收的籽粒银一包五十两,放在明间桌上,偷去了。(金瓶梅词话,第一百回)

(45)我赏了他几个豆儿,留他吃饭去了。(醒世姻缘传,第七十一回)

(46)王氏引赵大儿去了。(歧路灯,第十九回)

这一组是动词+得+趋向动词“去”的用例。“去”充当谓语动词的用例在数量上远远超出“去”构成复合动词的用例,这跟趋向动词“来”多数用于构成复合动词的情形不同。

(47)众猴撒开手,那呆子跳起来,两边乱张。(西游记,第三十一回)

(48)东西不怕他走趱那里去了,少不得逐渐哄出来。(姚滴珠避羞惹羞,拍案惊奇,卷二)

(49)见说与儿子同房歇宿,有丫环相伴,思量不好,竟自闯进去。(西山观设辇度亡魂,同上,卷一七)

(50)王中与双庆儿跟进去,见少主人醉的动不得。(歧路灯,第一七回)

这一组是动词+得+复合趋向动词的用例。这样的例句不多见。

D. 动词处所词

这一组也可划归“动词+得+宾语”,单独提出来讨论,也是因为用例数量大。

(51)天子出师师门,相别了。(大宋宣和遗事,亨集)

(52)到寺前,早有寺中都寺、监寺出来迎接。(水浒传,第四回)

(53)过众安桥,失却了女子所在。(张舜美灯宵得丽女,古今小说,卷二三)

(54)却说冷绛雪刚上船,船便撑开,挂帆而去。(平山冷燕,第八回)

(55)进二门,是个朝东的两间厢房。(老残游记,第三回)

(56)天子同文武官上城来,则见那水便似千堆雪浪湖天滚。(大宋宣和遗事,亨集)

(57)刚扯得一件小衣服穿了,还不曾下床来。(三遂平妖传,第四十回)

(58)到家来,已是半夜。(宣徽院仕女秋千会,拍案惊奇,卷九)

(59)出馆来,往南走了两条大街。(歧路灯,第二十四回)

(60)进门来,朝炕上请了两个安。(老残游记,第十二回)

这一组例句中,“得”前面的动词只限于“进、出、上、下、到、过”等表示趋向的动词。如果不再进一步区分它们是充当谓语动词还是只构成复合动词,不妨统称之为趋向动词,把小标题改成“趋向动词+得+处所词”,这样更明确些。例(51)到例(55)中的“得”若与现代汉语对译,可换成“了”。例(56)到例(60)在动词+得+处所词之后又连用趋向动词“来”,就是前引《现代汉语词典》提到的那种用法。

E. 动词时间词

(61)寡人有三十三年天禄,才过一十三年,还该我二十年阳寿。(西游记,第十一回)

(62)到十四岁上,母亲熊氏殁了。(人中画·狭路逢,古本平话小说集,301页)

(63)到清早,就有数千头鱼共拽一只船来。(寿禅师两生符宿愿,西湖二集,卷八)

(64)到三更,只听一声锣响,火把齐明。(乌将军一饭必酬,拍案惊奇,卷八)

(65)坏事到开手时,一不做,二不休。(三遂平妖传,第三十五回)

(66)到没处借时,便去卖田园,货屋宅。(杜子春三入长安,醒世恒言,卷三十七)

在“动词+得+时间词”的场合,“得”前面的动词只有“到”和“过”。“得”在这里也是表完成的,与“了”相当。

上面列举了动态助词“得”使用的几种情况。其中A、B两组用例有限,动态助词“得”多数用在C、D、E三种场合。这三种场合的共同点是跟趋向动词有关,用在“得”前面的有“进、出、上、下、过、到”等,用在“得”后面的有“来、去”及复合趋向动词“起来、出来、进去”等。由此,我们可以得出一个初步的结论:“得”作为动态动词使用时,多出现在跟趋向动词有关的场合。

近代汉语中,另一个跟趋向动词关系密切的动态助词是“将”。

“得”和“将”本来在意义上就有些关联。“得”由“获得”义引申而产生“捕获”义,“将”由“领率”义引申而产生“押解”义,在它们开始虚化时,都可以置于表示“捉拿”的动词之后。例如:

(67)牛头捉你,镬里熟煎汤。(王梵志:众生眼盼盼,王梵志诗校辑,卷三)

(68)从头捉去,还同肥好羊。(王梵志:身如圈里羊,同上,卷一)

进一步虚化,“得”和“将”更加接近,常出现“得”“将”对举的例子:

(69)织锦成便截下,揲来便入箱。(董永变文,敦煌变文集,卷一,111页)

(70)叶似蝇头攧大,蚕如蚁脚养来。(长兴四年中兴殿应圣节讲经文,同上,卷五,419页)

(71)瓶添涧水盛月,衲挂松枝惹云。(韩偓:赠僧,全唐诗,7808页)

所以清·李调元《方言藻》云:“李义山诗,‘收将凤纸写相思’,收将,今方言犹云收得。”

除了韵文对举的例子之外,白话小说中也可以举出些“得”“将”相对应的例子。如:

(72)李逵叫道:“赢他不得。”扒起来便走。(水浒传,第六十七回)

(73)有几个翻了的,也有闪肭了腿的,扒起来奔命。(同上,四十二回)

(74)还你一个证见,教你看真赃正贼,我不屈你。左右与我推来。(水浒传,容与堂本,三十三回)

(75)还你一个证见,教你看真赃真贼,我不屈你。左右与我推来。(同上,贯华堂本,三十二回)

在这样的例子中,我们看不出作为动态助词使用的“得”和“将”在用法上有些什么差别。既然“得”和“将”用法如此接近,在我们讨论动态助词“得”的时候,就不能不同时讨论一下“将”作为动态助词使用的情况。

跟“得”一样,表示动态的助词“将”也由动词虚化而来。二者虚化的进程差不多是同步的,也是在唐五代时期的文献中,我们见到了“将”作为动态助词使用的例子:

(76)惟将旧物表深情,钿盒金钗寄去。(白居易,长恨歌,全唐诗,4819页)

(77)窠被夺去,吓我作官方。(燕子赋,敦煌变文集,卷三,264页)

(78)各各虔心合掌着,经题名目唱来。(押座文,同上,卷七,842页)

(79)不别运为,讶去,钻去,研去,直教透过。(祖堂集,卷七)

(80)一一个个从自己胸襟间流出来,与他盖天盖地去摩。 (同上)

但是也有一些例子,“将”虽置于动词之后,却仍带有某种动词意味。如王梵志诗,“将”用于动词之后有八例,其中六例用在“驱”“曳”“捉”之后,明显地保留着“押送”的意味。还有一些例句,在动词与“将”之间插入了宾语,如:

(81)缘我当时掳许你来,一为不得钱物,二为手下无人,所得恶发,掳你来。(庐山远公话,敦煌变文集,卷二,175页)

(82)相公朝退,升厅而坐,便令左右唤西院家人来。(同上,177页)

(83)你头手已入镬中煮损,无由可得。且借你别头手,著过王了,却来至此,与你好头手归,慎勿私去。(搜神记,敦煌变文集,卷八,879页)

这说明“将”与动词的结合还不够紧密。这一时期的“将”也和“得”一样,还没有取得完全的动态助词的资格。

宋元时期是动态助词“将”的成熟期。成熟的标志有三:第一,“将”与所附着的动词结构稳定,结合紧密,插入成分移到“将”的后面,而不再置于动词和“将”之间。例如:

(84)皇甫殿直叫十三岁迎儿出来。(简帖和尚,清平山堂话本)

(85)我特地打上等高酒来,待和你赏七月七则个。(大宋宣和遗事,亨集)

(86)如今蔡伯喈老员外、老安人、小娘子三人,在陈留郡里,我如今交你去请这里来。(元本琵琶记校注,第三十二出)

第二,“将”与趋向动词,特别是与复合趋向动词的搭配成为固定格式,“将”用在句末或只带宾语的例子很少出现,说明“将”作为动态助词的功能日臻明确。第三,使用频率高。我们随意翻开《朱子语类》第十八卷,就可以举出:“乃是零零碎碎凑合来”,“也须积累去”,“须是逐旋做去”,“操持充养去”等二十几个用例,几乎是有“动词+趋向动词”的场合必有“将”插入其中。

下面就白话小说中出现的用例,讨论一下“将”作为动态助词使用时,跟“得”有哪些异同。

A. 动词趋向动词“来”“去”

(87)张千户知得,忙赶来。(清夜钟,第六回,古本平话小说集,181页)

(88)我在毛太尉府中说禅机诱笋来。(济颠语录,同上,32页)

(89)姑奶奶家使了大官人说来了。(金瓶梅词话,第七回)

(90)只见磨盘漾漾的望空便起,径往城外飞去。(三遂平妖传,第十八回)

(91)就树撮黄叶去,入山推出白云来。(水浒传,第二十三回)

(92)妙观以此等法传授于人,多有王侯府中送男女来学棋。(小道人一着饶天下,二刻拍案惊奇,卷二)

跟“动词+得+趋向动词”的用法相比较,缺少“动词+将+去+了”的用例,“动词+将+来+了”的用例也只发现例(89)一例,说明“动词+将+趋向动词”之后一般不再用语气助词“了”,但“动词+将+趋向动词”之后还可以再接用动词,动词可带宾语或补语,也可以在趋向动词与后续动词之间插入介词结构,这又是“动词+得+趋向动词”所没有的。例如:

(93)计氏赶来采打。(醒世姻缘传,第一回)

(94)林冲正没好气,那里答应,圆睁怪眼,倒竖虎须,挺着朴刀抢来斗那个大汉。(水浒传,第十二回)

(95)连那斥小鸟也都飞来巢在他衣袖之中,他一毫也不知觉。(寿禅师两生符宿愿,西湖二集,卷八)

(96)我便送来与你吃。(三遂平妖传,第十回)

B. 动词复合趋向动词

“动词+得”后边也可以接复合趋向动词,但用例极少,说它是例外也未尝不可,而“动词+将+复合趋向动词”却是普遍现象,几乎所有的复合趋向动词都可找到用例:

(97)半山里一座断金亭子,再转上来,见座大关。(水浒传,第十一回)

(98)辨悟叫住,也搭上去。(进香客莽看金刚经,二刻拍案惊奇,卷一)

(99)歌童谢了,持下来,悄悄掩到计成面前。(平山冷燕,第十回)

(100)待他一觉身动,你便把药灌下去。(水浒传,第二十五回)

(101)那人大踏步跑进来。(同上,第二十七回)

(102)马周来到新丰市上,天色已晚,只拣个大客店,踱进去。(穷马周遭际卖媪,古今小说,卷五)

(103)那阵恶风砂石雨雹,转风望王则阵里打入来。(三遂平妖传,第十九回)

(104)官人,你在房里着几句甜净的话儿说入去。(水浒传,第二十五回)

(105)老儿用手去桌底下摸出来。(权学士权认远乡姑,二刻拍案惊奇,卷三)

(106)便是嫁出去别人家里,嫁了个聪明伶俐的老公,压不住定盘星。(三遂平妖传,第五回)

(107)众人发声喊,一齐拽起来。(五色石,卷三)

(108)(张鸾)用酒滴在月上,喝声“起”,只见那纸月望空吹起去。(三遂平妖传,第八回)

(109)贺太守头踏一对对摆过来。(水浒传,第五回)

(110)到了捕厅,点了名,办了文书,解过去。(进香客莽看金刚经,二刻拍案惊奇,卷一)

(111)那妇人却踅归来。(水浒传,第二十五回)

(112)王婆自转归去了。(同上)

C. 动补结构插入“将”趋向动词

(113)树根头拿了一把划楸,只顾荡,早荡开去。(水浒传,第十五回)

(114)锯开来,一盖一板,各置四足,便是两张床。(转运汉遇巧洞庭红,拍案惊奇,卷一)

(115)王延寿从鬼门关上放转来。(寿禅师两生符宿愿,西湖二集,卷八)

(116)你便把这书院颠倒翻转来,也没寻处。(三遂平妖传,第一回)

(117)这妇人正手里拿叉竿不牢,失手滑倒去。(水浒传,第二十四回)

(118)武松就势拘住那妇人,把两只手一拘,拘拢来。(同上,第二十七回)

这种用法,“得”作动态助词使用时没有出现过。

把上面的结论再重复一次:

第一,“得”和“将”作动态助词时,主要用于“动词+趋向动词”的场合。

1.“动词+得+趋向动词”后面可加语气助词“了”,“将”一般不用。

2.“动词+将+趋向动词”后面可加动词或动补结构、动宾结构,“得”一般不用。

3.“动词+将+复合趋向动词”是常见用法,而“动词+得”很少接复合趋向动词。

第二,“动词+得”后面可加动词(不多见),“将”一般不用。

第三,“动词(趋向动词)+得+宾语(处所词、时间词)”是常见用法,“将”一般不用。

第四,“得”有“V得一V”格式,“将”无;“将”有“动+将+补+趋动”格式,“得”无。

“得”和“将”作为动态助词使用的这一时期,正是汉语史上“得”主要作为连接补语的结构助词和“着、了”作为主要的动态助词发展成熟的时期,在这样两大主趋势的夹缝中生存,“得”和“将”作为动态助词使用的范围不能不受到很大的限制,这就可以解释为什么它们多用在跟趋向动词有关的场合,而少与其他动词搭配。即使如此,它们的这一用法仍不能适应语言发展要求表意越来越精确的总趋势,大约在十八世纪,“得”和“将”表示动态的用法逐渐被“了”和“着”取代,或者被动词和后接趋向动词愈加紧密的结合排挤掉了。

注释

① “得”在文献中又作“的”,本书在行文中一律作“得”,所引例句中根据实际情况写作“得”或“的”。

参考文献

潘允中(1982):《汉语语法史概要》,中州书画社。

太田辰夫(1987):《中国语历史文法》,北京大学出版社(中译本)。

王力(1980):《汉语史稿》,中册,中华书局。

香坂顺一(1983):《白话语汇研究》,日本光生馆,东京。

“取”也是近代汉语中新产生的一个动态助词,本节中我们讨论它的产生发展过程。

“取”字本身是一个表示“取得”“得到”义的动词,和其他动态助词的发展过程一样,在它成为助词前,也有一个在连动结构中充当并列动词和在述补结构中作补语的阶段。当“取”字充当并列动词和补语时,它就出现在“动+取”和“动+取+宾”两种格式里,这两种格式的出现,可能在魏晋南北朝之际。例如:

(1)春月,蜂将生育时,捕三两头着器中,蜂飞去,寻将伴来,经日渐益,遂持器归。(张华:博物志)

(2)打杏仁,以汤脱去黄皮,熟研,以水和之,绢取汁。 (贾思勰:齐民要术,卷九)

(3)文规有数岁孙,念之,抱来,左右鬼神抢以进,此儿不堪鬼气,便绝,不复识人,文规索水噀之,乃醒。(甄异传,古小说钩沉)

(4)桐郎复来,保乃斫之,缚著楼柱。(祖台之志怪,同上)

(5)复有一身,疑是狐狸之类,因跪急把,此物却还床后,大怒曰:“何敢嫌试都尉?”(幽明录,同上)

(6)音、侯伏地失魂,乃缚考讯之。(搜神记,太平广记,卷四四七)

以上六例中,例(5)无疑应当是一个连动式,“把取”就是“抓而取之”,两个动词前一个表示动作的方式,后一个表示动作的目的,这种由动作方式与目的构成的连动式,在魏晋是一种常见现象。

其余五例,“取”都是“取得”的意思,表示动作获得的结果。从语义关系上看,宾语既是动词的,又是“取”字的,似乎说它们是连动式或述补式均可。考虑到魏晋南北朝时汉语结果补语的发展状态,以及“取”字在唐代的使用情况,似以分析为述补式较为合理。

唐代“取”字仍在“动+取”“动+取+宾”两种格式中使用,用例的数量急剧增多,在笔记小说、唐诗等各类文献中,都可以见到众多的例句。同时,格式内部的语义关系,“取”字所表达的意义和词性,都发生了很大变化。下面我们依“取”字的词义为线索,考察其在唐代的使用情况。

A. 表示动作实现或获得结果

(7)少顷,度方见缇褶在旧处,知其遗忘也,又料追付不及,遂收,以待妇人再至。(摭言,太平广记,卷一一七)

(8)公即挽林杪之竹,似桔槁,末折堕地,女接其末,袁公操其本而刺处女,处女应节入之三。(吴越春秋,同上,卷四四四)

(9)老人抚之,谓仲殷曰:“止于此矣,左右各教五千人,以救乱世也。”(原化记,同上,卷三○七)

(10)谁将古曲换斜音,回行人斜路心。(王建:斜路行,全唐诗,3388页)

(11)衡阳刷羽待,成一行回。(刘禹锡:喜俭北至送宗礼南行,同上,4167页)

(12)合药成相待吃,不须先作上天人。(张籍:赠施肩吾,同上,4360页)

(13)愿持精卫衔石心,穷河源塞泉脉。(王睿:公无渡河,同上,5742页)

(14)凭君画江南胜,留向东斋伴老身。(张祜:招徐宗偃画松石,同上,5839页)

(15)待满庭苍翠日,酒尊书案闭门休。(李群玉:移松竹,同上,6610页)

(16)一声歌罢刘郎醉,脱明金压绣鞋。(李郢:张郎中宅戏赠,同上,6855页)

(17)殷勤润相如肺,封禅书成动帝心。(陆龟蒙:奉和袭美谢友人惠人参,同上,7187页)

(18)嫁箇,有情郎,彼此当年少,莫负好时光。(明皇帝:好时光,同上,10040页)

我们曾指出,魏晋时的“动+取+宾”格式内部的语义关系,宾语是动词和“取”字共有的,唐代情况不同了。以上例句中,从例(8)开始,以后的十一例,宾语基本上只是动词的,而不是“取”字的,像例(9)“教取五千人”,“五千人”是“教”的宾语,而不是“取”的宾语,在这里“取”字只表示动词“教”获得了成果,和动态助词“得”的功用相同。这种语义关系的改变,是由带“取”的动词的变化造成的。在魏晋,带“取”的动词都是一些本身有“取得”义(如“捕、把”)或以“取得”为目的(如“打、斫”)的动词,在这种情况下,动词的宾语,自然也就是表示“取得”的“取”字的宾语;“取”字也必定是表示“取得”义的并列动词或补语。唐代带“取”的动词扩大到了不带“取得”义及不以“取得”为目的、结果的动词,像我们以上列举的“回、成、合、穷、画、待、脱、润、嫁”等等,在这些动词之后,“取”不可能再表示其“取得”的动词义,而只能表示动作的实现和动作结果的获得。此时,“取”字从表达具体的词汇义发展为表达一种抽象的语法义,从实词变成了动态助词。

在唐代的A类例句中,动词带“获得”义与不带者均有,从我们收集到的近一百条此类例句中的五十二个动词看,出现频率较高的是“画、买、待、领、收”,各四例。“买、领、收”应是带有“获得”义的,“画、待”反之,这种情况表明,助词“取”对其前面的动词,没有什么特别的选择要求。

“动+取(+宾)”出现的句子,主要是一些表示已然或假设条件的句式,这可能与“取”的语义有关。

B. 表示动作状态的持续

(19)师入曰:“和尚厄且至,但记去岁数日莫出城,莫骑骏马子。”(逸史,太平广记,卷八四)

(20)婆出,当有一人与婆语者,即记姓名,勿令漏泄。(朝野佥载,同上,卷一七一)

(21)若遇丈夫皆调御,任从骑觅封侯。(秦韬玉:紫骝马,全唐诗,198页)

(22)千官待门犹闭,未到宫前下马桥。(王建:宫词,同上,3878页)

(23)少年留多情兴,请待花时作主人。(刘禹锡:酬思黯代书见戏,同上,4124页)

(24)人生只有家园乐,及春浓归去来。(薛能:春题,同上,6511页)

B类“取”字的作用相当于持续态助词“着”,用于表示动作、状态的持续。B类用法的产生,是“取”字、带“取”的动词及语境三者共同造成的。B类用法中,“取”字的功能仍是表示动作的实现和获得成果。但这种实现和获得结果的内容,对不同类型的动词是不一样的。我们在“着”字节曾指出,持续状态本身就是动作的一种结果。对有些动词来说,它的实现,就是一种持续状态的产生,如动词“记”的结果就是保持某种记忆;“留”的结果是某种物体存在的状态保持下去。当这类动词带上一个表示动作实现或获得结果的助词时,必然就表达一种动作结果持续的状态。另一些动词是动作自身可持续的,像“骑”,它的实现就是这一动作不间断地进行,当然也是一种动作持续的状态。所以,表示动作实现和获得结果的助词“取”,与这类表可持续性动作或结果的动词结合之后,就有可能产生B类用法。第三个条件是语境,在A类中我们曾提到,A类多用于表示已然或假设条件的句子,B类则多是陈述现存或即将出现的状态的句子。试比较例(15)和例(22),两例中动词均为“待”,是动作持续性动词,例(15)是表假设完成的条件句,表示在获得结果(动作结束)后,将发生什么变化;例(22)陈述现状,表示在动作持续状态下,出现了什么情况。不同语境,造成了不同的意义。

唐代动态助词多功能(以表一种动态为主,兼有表其他动态的用例出现)的现象,是较为普遍的。像“却”是表示完成的助词,但也用于表示持续或获得结果。例如:

(25)百岁付于花暗落,四时随水奔流。(徐夤:寄僧寓题,全唐诗,8159页)

(26)锦堂昼永绣帘垂,立花骢待出时。(张祜:公子行,同上, 5828页)

二例中“却”表持续,动词属可持续类。

(27)比寻禅客叩禅机,澄心如月在池。(李中:访章禅老,同上,8540页)

此例“却”用如“得”,语义重点不在动作是否完成,而在于动作获得了一种什么结果。

同样,持续态助词“着”也用于表示完成或获得结果。

(28)承祯颇善篆隶书,玄宗令以三体写《老子经》,因刊正文句,定五千三百八十言为真本以奏上之。(旧唐书,隐逸传,卷一九二)

此例“着”用如“得”,动词是不能持续类的。

(29)乞取池西三两竿,房前栽病时看。(王建:乞竹,全唐诗,3431页)

此例“着”用如“了”,表完成而非持续。

助词“将”也有类似兼表完成、持续的情况。

(30)扬眉斗目恶精神,捏合来恰似真。(蒋贻恭:咏金刚,全唐诗,9871页)

(31)骑猎向南山口,城南狐兔不复有。(岑参:卫节度赤骠马歌,同上,2057页)

以上的例句,基本上包括了唐代主要的动态助词(动态助词“得”字表非动作实现、获得结果者少见,“了”唐代使用尚少),在完成、持续、获得结果这三种动态上,“取”“却”“着”“将”均有相通的用法。造成这种现象的原因,是我们在其他节中多次指出的,它们有几乎相同的发展过程,因而在其所表达的语法意义中,隐含着一种共同的东西。

“取”“却”“着”“将”几个助词都是由动词发展来的,其虚化的第一步都是跟在与其动词义相近或有关的动词之后,充当连动式的第二个动词,继而作表示结果的补语。我们曾指出,补语是用许多个实词来实现一种语法意义,唐代语言进一步精密化的要求,把这种语法意义抽象出来,用一个专门的词来表达,这就是助词。显然,完成、获得结果、持续,都是从不同的角度(完成是从动作状态的角度看动作的结果,获得结果则是从动作后果的角度看动作的结果),不同的动作类型(可持续的,不可持续的)来表现结果补语所反映的语法意义,因此,这三种动态中,又都隐含着动作完成,获得结果的意思。动词,补语,表示完成/结果,共同的发展过程和共同的隐含语义,是造成唐代这些助词混用现象的原因。

“取”“将”“却”“着”四个助词之间都有混用现象,但其具体情况又有所不同。“却”“着”是在表示完成,持续的同时,偶有表示其他动态的用例,“取”“将”则是在表动作实现,获得结果的同时,兼表持续,例子不在少数。造成这种情况的原因,与这两组助词所表达的语义有关。这两组助词,如我们以上所说,都是从结果补语发展来的,“却”作助词表示完成,它只用于说明动作状态已经结束;“着”表示持续,是指部分动词所表达的动作状态或是其产生的状态性结果持续下去,它们都是动作的结果,但又都是有限制的,一些特定状态的结果,这就必须会限制其使用,把它们用于特定状态之外的例子,不会广泛出现。“取”“将”是表示动作实现和获得结果,这一语义和述补结构的语法意义相去不远,没有什么特定的限制,这就会造成外延的扩大。当其用于不同的动词类型或对动作结果强调的角度不同时,就会产生表示“持续”或“完成”的用例。但这种混淆的用法,与近代汉语中语法关系精密化的发展趋势是不一致的,在对“将”字的讨论中,我们已经看到,从唐到宋末,“将”字的功能日趋单一,而最后,表示动作实现、获得结果的“将”字,基本上消失了,本节中的“取”字,也同样走向了消亡。

C. 词缀

(32)谓李公曰:“慎勿多言,领十年宰相。”(甘泽谣,太平广记,卷九六)

(33)汝看此样,绣七躯佛子,七口幡子。(通幽录,同上,卷三四○)

(34)美人倚栏独语,悲叹久之。濬注视不易,双鬟笑曰:“憨措大,收眼。”(裴:传奇)

(35)不信比来长下泪,开箱验石榴裙。(武则天:如意娘,全唐诗,393页)

(36)古歌旧曲君休听,听新翻杨柳枝。(白居易:杨柳枝,同上,397页)

(37)劝君莫惜金缕衣,劝君惜少年时。(薛能:金缕衣,同上,406页)

(38)欲识桃花最多处,前程问武陵儿。(独孤及:送别荆南张判官,同上,2779页)

(39)州人若忆将军面,写雕堂报国真。(薛能:许州旌节到作,同上,6517页)

(40)合是赌时须赌,不妨回首乞闲人。(冯衮:掷卢作,同上,6914页)

C类“取”字是不能用来表示动态的,这类例句,1)都是一些未然的事件;2)都带有祈使、劝诱的意思。“动+取”之后是动作的对象,动作尚未进行,当然也就无所谓实现或获得结果了,在这种情况下,“动+取”就等于“动”,像例(33)“绣取”,就是要求对方照着样子“绣”佛像、幡子;例(40)“赌取”,也就是说应赌时就“赌”,这些作词缀的“取”字,应当是在动态“取”字广泛应用的基础上产生的,它在现代汉语中也仍保留在一些凝固了的双音词中。

宋代以后,“取”字上述三种用法都继续出现。例如:

A. 表示动作实现或获得结果

(41)一片樵林钓浦。是天教,王维画。(史达祖:龙吟曲,全宋词,2345页)

(42)佛法宗乘,元来由汝口里安立名字,作便是也。(五灯会元,卷八)

(43)江上买扁舟,排云涌浪,直过金沙尾。(刘仙伦:念奴娇,全宋词,2209页)

(44)今又更留药在,却是去得一病,又留一病在。(朱子语类,卷一○三)

A类例句在宋代呈减少的趋势,这主要是由于助词“得”的广泛使用。在唐代“得”和“取”语义、作用都相似,例如:

(45)说一丈不如行取一尺,说得一尺不如行取一寸。(筠州洞山悟本禅师语录,大藏经,卷四七)

(46)说一丈不如行取一尺。(祖堂集,5.1)

例(45)(46)是同一句话,在两种禅宗史料中,一作“说得”,一作“说取”,意义没有变化。到宋代以后,“得”字有了发展,“取”字必然相应减少,特别是到南宋,像《朱子语类》中,“取”字仅有数十例出现,“得”则多得近于无法统计。这种变化,是汉语助词体系进一步简化、成熟的表现。

B. 表示动作状态的持续

(47)学士如此言,必是别有文字,且请牢收。(沈括:乙卯入国奏请,续资治通鉴长编,卷二六四)

(48)开口,合不得。(五灯会元,卷八)

(49)留帐前灯,时时待,看伊娇面。(柳永:菊花新,全宋词,38页)

(50)见得是善,从而保养,自然不肯走在恶上去。(朱子语类,卷一一三)

B类例句的使用情况,与唐代大体相同。

C. 词缀

(51)汝即有如是奇特当阳出身处,何不发明?(五灯会元,卷一八)

(52)遇良辰,当美景,追欢买笑。百十年,只恁厮好。(柳永:传花枝,全宋词,20页)

(53)主人今日是行人,红袖舞。清歌女。凭仗东风教点。(张先:天仙子,同上,72页)

(54)更明年看,东阡北陌,黄云万里。(杨无咎:水龙吟,同上,1178页)

从以上例句中可以看出,C类也仍维持唐代旧有用法,功能、意义变化不大。

宋代“取”字功能上的变化,有以下几点:

一、出现了少量“动+取+补语”的用例,如:

(55)春亦留住,人却推将去。(郭应祥:菩萨蛮,全宋词,2217页)

(56)今即要理会,也须理会透,莫要半青半黄,下梢都不济事。(朱子语类,卷九)

(57)其如知得某人诗好,某人诗不好者,亦只是见已前人如此说,便承虚接响说去。(同上,卷一一六)

三例“动+取+补语”意义各有不同,例(55)表示“可能”,(56)表示“结果”,(57)表示“持续”。这种用例在唐代尚未见到,宋代也极少见。其中例(57)表“持续”者,当是B类用法的引申。例(55)(56),在唐代均可用“得”,如:

(58)会待路宁归去,酒楼渔浦重相期。(褚载:寄进士崔鲁范,全唐诗,7993页)

(59)深水有鱼衔出,看来却是鹭鹚饥。(杜荀鹤:鸬鹚,同上,7982页)

例(58)“归得去”和例(55)“留取住”一样,都表示具有某种可能;例(59)“衔得出”和例(56)“理会取透”一样,都表示动作获得的结果。“得”字这些用法的出现,比“取”字要早几百年,“取”字这些用法的产生,应当是在“得”字影响下的结果。

二、出现了个别用作副词词缀的例子,如:

(60)官居只似私居样,管寒松最后彫。(郭应祥:鹧鸪天,全宋词,2221页)

(61)二姐你莫烦恼,我与你催促医人下药,管安好。(洪适:夷坚志,支癸,卷八)

(62)而今人只办得十日读书,下着头不与闲事,管便别。(朱子语类,卷一一)

这类例子只有“管取”一个,数量亦极少,就其来源看,应是C类派生出的,但其与“管”的结合比C类似更紧,有些像一个双音词了。

三、双音节动词带“取”者增多,例(56)我们曾举出“理会取”,此外《朱子语类》中还有“体认”等其他双音词出现。这种变化是与近代汉语中复音词增多的趋势相一致的,但其对“取”字本身的功能和使用,都不产生什么影响。

以上对宋代“取”字使用情况的分析表明,“取”字在这个时期发展不大,使用也在下降,它这种发展趋势是当时助词体系发展的结果。在以上各节中,我们分析了“却”“了”“着”“过”“将”“来”等近代汉语主要动态助词产生发展的过程,这些助词基本上都产生于唐代,其产生之初,在完成、获得结果、持续、过去这几种动态之间,常常表现出交错不清的使用状态(特别是“取”和“将”),宋代以后,上述几种动态的体系稳定下来,助词之间的分工也就日趋稳定,我们已经看到,“将”字在晚唐五代之后,迅速向“动+将+补”归并,“却”字在同期,也很快呈现出被“了”取代的势态,“取”字在宋代助词体系规范化的势头中,由于它与“得”的重复之处,在“得”稳定下来之后,它必然要走向衰落。

元明以后,“取”字的数量更少了,三种用法虽还都保存着,但三者之间的比例,出现了根本变化。下面是元明两代“取”字的用例:

A. 表示动作完成或获得结果

(63)有那大虫要来伤残牛只,被成宝将大柴棒赶去,夺牛回来。(新编五代史平话·周史平话,卷上,182页)

(64)愿儿一举身及第,布衣换锦衣郎。(新刊全相说唱张文贵传,明成化说唱词话丛刊,562页)

B. 表示动作状态持续

(65)彦超以为信,佩弓箭,跃马奋击。(新编五代史平话·周史平话,卷上,207页)

(66)我今与你同一姓,记张青救你身。(新刊说唱包龙图断曹国舅公案传,明成化说唱词话丛刊,502页)

C. 词缀

(67)看来只好学长枪大剑,乘时作乱,较是活计。(新编五代史平话·梁史平话,卷上,10页)

(68)依随哥哥西川去,同共认关将军。(新编全相说唱足本花关索出身传,明成化说唱词话丛刊,12页)

从元代起,AB两类用法越来越少,C类占的比重越来越大,在《新编五代史平话》中二十余例“取”字,AB两类加起不及十例,占不到一半。

明代以后的文献中,“取”字就更少了,文学作品中散见一些,其使用是否真反映当时的实际语言,颇值得怀疑。到现代,只有在“听取”“领取”“夺取”等双音动词中可以看到其踪迹,作助词的用法已不复存在。

着(著)

“着”在近代汉语中用作表示动作状态持续的助词,它是由表“附着”义的动词虚化而来的,大约产生于唐代。本节中我们将讨论动态助词“着”的形成、发展过程。

动词“着”的虚化过程,从汉代以后就开始了。在汉以后(包括东汉著名佛经翻译家安世高等人)的汉译佛经中,出现了跟在动词之后的“着”字用例,其用法可分为两类:

A

(1)犹如花朵缠金柱。(佛本行经,卷二,大藏经,卷四)

(2)株杌妇闻,忆之在心,豫掩一灯,藏著处。(贤愚经,卷三,同上)

这个时期A类用例中的动词多是一些会产生“附着”状态的,像“缠、住、覆盖”等,“着”后的宾语都表示处所,整个“动+着+处所”结构表示物体通过某种动作而附着在某处。“着”字是动作的结果,又引出物体到达的处所,从意义上看,它还带有明显的动词性。

B

(3)迦弥尼鬼者著小儿乐女人。(童子经念诵法,同上,卷一九)

(4)不留心于无明,贪世间。(大宝积经,卷九十三,同上,卷一一)

B类中“着”字都跟在表示思想意识,心理活动的动词之后,其后的宾语,是这些思想意识、心理活动的对象,“着”字表示这些动作附着在这些对象上,隐含着一种动作持续或获得结果的意思。

在魏晋南北朝前后的其他文献里,“着”的上述两种用法得到了广泛的应用和发展。

A类用法最为多见,例如:

(5)布恐术为女不至,故不遣兵救也,以绵缠女身,缚马上。(三国志,魏志,吕布传裴注引《英雄记》,卷七)

(6)濬伏面床席不起,涕泣交横,哀咽不能自胜。(同上,吴志,潘濬传裴注引《江表传》,卷六一)

(7)一二日,因载别田舍,藏置复壁中。(同上,魏志,阎温传裴注引《魏略》,卷一八)

(8)士开昔来实合万死,谋废至尊,剃家家头使作阿尼,故拥兵马欲坐孙凤珍宅上,臣为是矫诏诛之。(北齐书,武成十二王传,卷一二)

(9)儿年十三,遇病死,埋家东群冢之间。(幽明录,太平广记,卷三一九)

(10)法力素有膂力,便缚堂柱,以杖鞭之。(述异记,同上,卷三二七)

A类用法除使用增多外,一个重要的变化是,在带“着”的动词中出现了少量不能造成“附着”状态的,如例(7)“载”。这就使得“着”字“附着”的动词义趋于减弱,而只担当介绍出处所的功能,从而为这类用法的“着”转变成介词奠定了基础。

B类用法本身(指带“着”的动词限于表思想意识、心理者),在魏晋译经及其他深受佛经影响的文献之外,用得不多。但在B类用法的影响之下,动词不带语义限制的“动+着+宾”格式,出现了极少量的用例,例如:

(11)看干湿,随时盖磨著,切见世人耕了,仰著土地,并待孟春。(贾思勰:齐民要术·杂说

“仰着土地”应是指土地翻开后不覆盖,表示“仰”这个状态的持续,从意义上说,例中“着”字已经完全没有“附着”义,而只表示状态的持续了。

在魏晋南北朝的基础上,唐代“着”字的用法,产生了一些显著的变化。

A类用例中,带“着”的动词在词义上的限制,唐代已经见不到了,例如:

(12)又谓奴沧海:“尔将病。”令袒而负户,以笔再三画于外,大言曰:“过!过!”墨迹遂透背焉。(酉阳杂俎,太平广记,卷八○)

(13)妇人乘醉,令推山下。(广异记,同上,卷四六○)

(14)应怜脂粉气,留舞衣中。(杜审言:代张侍御伤美人,全唐诗,735页)

上述例句中,动作的结果大都不是一种附着的状态,“着”字从表示附着的结果,转而单纯表示动作所及的处所,这时,“着”字自然就从动词转向了介词。“着”字作介词的用法在唐以后延续了很长时间,甚至在现代汉语中,还能找到其残存的痕迹。

我们在第一节介绍“着”字在汉魏六朝的两种用法时曾指出,两种用法的“着”字,都带有表示动作结果的作用,在A类中,“附着”就是动作的直接结果;B类里,动作的持续状态,实际上也是这类动作的一种结果。唐代“着”字在表示结果这一基础上,发展出了一系列用法。例如:

(15)昨者二千骑送踏布合祖至碛北,令累路逢回鹘即杀。(李德裕:代刘沔与回鹘宰相书意,全唐文,卷七○七)

(16)日暮拂云堆下过,马前逢射雕人。(杜牧:游边,全唐诗,6013页)

上两例“着”字表示动作所及的对象,是介词用法。

(17)承祯颇善篆隶书,玄宗令以三体写《老子经》,因刊正文句,定五千三百八十言为真本以奏上之。(旧唐书,隐逸传,卷一九二)

(18)浅色晕成宫里锦,浓香染洞中霞。(韩偓:甲子岁夏五月,全唐诗,7815页)

(19)黄鹤青云当一举,明珠吐报君恩。(王昌龄:留别司马太守,同上,1449页)

(20)细看只似阳台女,醉莫许归巫山。(岑参:醉戏窦子美人,同上,2107页)

(21)乞取池西三两竿,房前栽病时看。(王建:乞竹,同上,3431页)

例(17)(18)类似表示结果的“得”;(19)似为“出”义,也是动作(吐)的结果;(20)(21)类似表示完成的“了”,总的看,这一组五例“着”字的功能是表示动作的完成或获得某种结果,和以前的用法相比,“着”字没有表示“附着”或持续的限制,语义抽象了。

(22)客尝于饮处醉甚,独乘马至半路,沉醉,从马上倚一树而睡。(原化记,太平广记,卷四三五)

(23)主簿因以函书掷贾人船头,如钉,不可取。(神仙传,同上,卷七一)

(24)雨中溪破无干地,浸床头湿书。(王建:雨中寄东溪韦处士,全唐诗,3431页)

(25)刀剑为峰,平地放高如昆仑山。(卢仝:与马异结交诗,同上,4383页)

(26)尚拥笙歌归未得,笑娥扶醉尚书。(薛能:郊亭,同上,6516页)

(27)抛来簪绂都如梦,泥杯香不为愁。(吴融:宪丞裴公上洛退居有寄,同上,7884页)

(28)余时把手子,忍心不得。(张:游仙窟)

(29)藏君来忧性命,送君又道灭一门。(捉季布传文一卷,敦煌变文集)

以上八例中“着”字的作用和例(11)“仰着”一样,也是表示动作状态的持续。在这类用法中出现的动词,可以分作动作本身可持续和动作本身不能持续但可产生持续状态性结果的两类。第一类如“倚”“扶”“泥”“把”等,这些动作是可以“连绵下去”③的,它们“在持续之中,往往就呈现一种静止的状态。”④“着”加在此类动词之后,表示这种“静止”状态的持续。第二类如“钉”“湿”“放”“藏”等,这些动作是在瞬间进行和完成的,但由此而产生的结果却会持续下去,像例(23)“钉着”,在“”的动作结束后,“钉着”这一结果将会保留下来,持续下去,而这一持续状态,正是由“着”来表达的。这些表示动作或动作结果持续的“着”字,已经不再具备“附着”等词汇意义,成为一个表达抽象的语法意义的动态助词了。

这种表示动作状态、结果持续的用法,是助词“着”在唐五代最常见、最基本的用法。在晚唐五代成书的《祖堂集》中,助词“着”基本上只有这一种用法出现。例如:

(30)师曰:“钉钉,悬挂。”(祖堂集,1.116)

(31)这饶舌沙弥,犹挂唇齿在。(同上,1.182)

(32)若记一句,论劫作野狐精。(同上,3.114)

(33)守合头,则无出身路。(同上,2.53)

当上述“着”所表达的持续态用来陈述另一动作进行时的状态时,“着”的作用就变成了表示动作的进行态了。例(22)是一个有趣的例子,例中“倚着”,是“睡”的状态,但在句中,这是两个并列的动作,其间用了连词“而”,当“而”去掉之后,随之产生的,就“动1+着+动2”这一进行态格式了。这个格式在唐代也开始出现了。例如:

(34)多时炼得药,留待内芝。(高元謩:侯真人降生台记,全唐文,卷七九○)

(35)莫埋丞相印,留付玄成。(岑参:故仆射裴公挽歌,全唐诗,2093页)

(36)旧墓人家归葬多,堆黄金无处买。(王维:北邙行,同上,3375页)

(37)残几丸仙药在,分张还遣病夫知。(王建:贺杨巨源博士拜虞部员外,3408页)

(38)雨来风静绿芜藓,凭朱阑思浩然。(褚载:题宛陵北楼,同上,7993页)

(39)皇帝忽然赐匹马,交臣骑满京夸。(长兴四年讲经文,敦煌变文集)

这类表示进行态的例句,在唐代还不多见,唐诗中,只在少数几个人作品中出现,其中,又以王建诗中的例句较集中且又典型。在《祖堂集》等禅宗语录中,也没有找到典型的例句,从这些情况推断,表示进行态的“动1+着+动2”格式,在唐五代还是一个新产生、尚未普及的用法。

“着”字从动词到助词的发展过程,到唐代为止,已经基本完成了。在这个过程里,“着”字经历了:1)跟在某几类特定动词之后表示附着性的结果;2)跟在一般性动词之后表示动作结果;3)表示动作状态的完成、持续及进行这样三个阶段,经过这三个阶段的抽象和虚化,“着”字的“附着”义消失了,从一个词汇成分转变成了一个语法成分。“着”字的虚化过程中,早期译经的影响和作用,是值得引起注意的。

宋代以后,表示动态持续、进行的“着”继续使用,许多文献中,都有大量的用例出现,用法上也发生了一些显著的变化。

宋以后,“着”字表示动作持续和进行状态的两种用法并存,表示进行状态的例子,逐渐增多了。例如:

(40)向尊前,闲暇里,敛眉儿长叹。(柳永:秋夜月,全宋词,23页)

(41)看娇妆听柳枝,人意觉春归。(张先:武陵春,同上,80页)

(42)芙蓉斗晕燕支浅,留晚花开小宴。(欧阳修:玉楼春,同上,136页)

(43)子弟凡百玩好皆夺志,至于书札,于儒者事最近,然一向好,亦自丧志。(二程集,卷一)

(44)如见阵厮杀,擂鼓,只是向前去,有死无二,莫更回头始得。(朱子语类,卷一二一)

随着“动1+着+动2”这一表示动作进行态格式使用的增多,另一个在宋以前极少见的表示动作进行状态的“形+着+动”格式的使用,也明显增多了。例如:

(45)不是大个心去理会,如何照管得!(朱子语类,卷一六)

(46)学是依这本子去做,便要小心,随顺箇事理去做。(同上,卷四五)

(47)须是软心,贴就它去做。(同上)

(48)才紧便过了,稍自放慢便远了。(同上,卷三六)

形容词本身就是对状态的描述,“形+着+动”格式表达动作进行时的状态的功用,比之“动1+着+动2”更明显。

唐代“着”字本有表示动作完成或获得结果的用法,这种用法也延续到宋代的一些文献中。例如:

(49)又只恐你,背誓盟,似风过。共别人,忘我。(杨无咎:玉抱肚,全宋词,1202页)

(50)斯文既在孔子,孔子便做天在。(朱子语类,卷三六)

(51)孟子辩告子数处,皆是辩倒告子便休,不曾说尽道理。(同上,卷五九)

(52)忽然死,思量来这是甚则剧,恁地悠悠过了。(同上,卷一二一)

(53)且放下许多说话,只将这四句来平看,便自见。(同上,卷七九)

从以上这些例子看,表示完成的“着”主要是用在一些不能持续、也不能造成持续状态性结果的动词(如例49“忘”,例52“死”),或是动补结构(例51“辩倒”,例53“放下”)之后,这两种情况下是不能出现表持续态的助词“着”的。

元明以后,表示持续态的助词“着”和介词“着”,都有一部分写作“的”字,例如:

(54)你兄弟每行,嫂嫂行照觑。(元朝秘史,卷一)

(55)(成吉思汗)令在会的人各就部落立,最后剩出一个年少的人,不回部落去。(同上,卷六)

(56)后边又是两个小厮,打着两个灯笼,喝路走。(金瓶梅词话,第四十一回)

(57)冯妈妈一手接了银子和衣服,倒身下拜,哭说道:“老身没造化了。”(同上,第六十二回)

(58)这李瓶儿连忙接过来,教迎春掩着他耳朵,抱往那边房里去了。(同上,第四十三回)

(59)月娘道:“头里进门,我教他抱房里去,恐怕晚了。”(同上,第四十一回)

(60)你娘的头面厢儿,你大娘都拿后边去了。(同上,第七十五回)

以上七例,前五例是助词,后两例是介词。例句中用“着”或“的”是自由的,像例(56),“打”后用“着”、“喝”后用“的”,或许在当时的口语中它们因为读轻声,已经弱化成一个相近的音节了,像例(59)(60)中的介词“着”,在现代北京话中,就仍读作轻声“de”。

附注

① 本文在行中文一律写作“着”,所引例句中根据实际情况写作“着”或“著”。

② 对《齐民要术·杂说》的成书年代,近年来有不同看法。柳士镇在《从语言角度看〈齐民要术〉卷前〈杂说〉非贾氏所作》(《中国语文》1989年第2期)一文中就指出,《杂说》“也许并不是唐人写定的本子”,“可能有更后的人将自己的文字附益其中”。从我们以下的分析中可以看到,此例“着”字确实出现得稍早了一些,同期又很难找到同样用法的例句,所以此例不无可疑之处。在无法最后确定其真伪之前,我们提出这个例子,供大家参考而已。

③ 吕叔湘《中国文法要略》,57页。

④ 同上,229页。

参考文献

吕叔湘(1982):《中国文法要略》,商务印书馆。

梅祖麟(1989):《汉语方言里虚词“著”字三种用法的来源》,《中国语言学报》第三期。

赵金铭(1979):《敦煌变文中所见的“了”和“着”》,《中国语文》第1期。

动态助词“过”在现代汉语中有两种含义,一种是表示动作结束、完成,一般称之为“过1”,另一种是表示“过去曾经有过这样的事情”或“已有的经验”,称之为“过2”。本节中我们将讨论动态助词“过”在近代汉语中使用、发展的情况和过程。

和所有的动态助词一样,助词“过”使用的基本格式也是“动+过”和“动+过+宾语”两种。以“过”在上述两格式中出现为标准,动态助词“过”的产生可能在唐代。例如:

(1)每至义理深微,常不能解处,闻醉僧诵经,心自开解。(纪闻,太平广记,卷九四)

(2)汉阳展卷,皆金花之素,上以银字札之,卷大如拱斗,已半卷书矣。(博异志,同上,卷四二二)

(3)去岁会游帝里春,杏花开各离秦。(李频:汉上逢同年崔八,全唐诗,6808页)

(4)报状拆开知足雨,赦书宣喜无囚。(王维:赠华州郑大夫,同上,3418页)

(5)师曰:“阇黎什么处人?”云:“邓州人。”师曰:“老僧行脚时曾往来。”(筠州洞山悟本禅师语录,大藏经,卷四七)

(6)婆云:“水不妨饮,婆有一问,须先问。”(瑞州洞山良价禅师语录,同上)

(7)香严被问直得茫然,归寮将平日看底文字,从头要寻一句酬对,竟不能得。(潭州沩山灵祐禅师语录,同上)

(8)仰山云:“此是心机意识著述得成,待某甲亲自斟。”(同上)

(9)蒙使君报云:“本司检。”(圆仁:入唐求法巡礼行记,卷二)

唐代“过”字使用的结构特点是以“动+过”为主,“动+过+宾语”少见,在我们发现的例子中,只有例(1)是带宾语的。造成这种状况的原因,可能与动词“过”的词义有关,“过”是表达空间上趋向运动的动词,这种运动,无疑都是以处所为起点,以处所为终点的,它所带的宾语,自然也只能是处所宾语。当它转变成助词时,词义从空间转向时间,处所宾语无法与之搭配了。在其产生初期,由于过去的习惯,人们可能尚无法适应它与其他类型的宾语搭配,因此,这就造成了早期多用“动+过”,少用“动+过+宾”的现象。当然,这种现象也是助词“过”发展尚不成熟的一种表现。类似情况也在“却”的发展过程中出现过,“却”和“过”一样,也是由趋向性动词向助词转化的,同样的原因,造成了同样的结果。同样产生于唐代的助词“着”就没有发生类似的情况③,而“着”字,如我们在该节中所指出的,它是由表示“附着”义的动词发展来的,当其表示动作状态(状态性结果)持续时,实际上仍有动作“附着”在对象上的意思,也就是说,它从动词向助词的转变比“却”“过”更自然一些,语义上的联系更紧密一些。

唐代“过”字表达的意义,主要是动作的“完结(结束和完成)”,以上列举的九例,除例(5)外,均属这种情况。表示动作完成,在唐代还有另外一个助词“却”,“过”和“却”虽然都有表示完成的功能,但二者在语义上是有差别的。“却”所表达的完成,主要在于指明一个动作结束后,造成了(或会造成)一种什么样的状态,多用于陈述事实和现状,例如:

(10)经时未架,心绪乱纵横。(玉堂闲话,太平广记,卷二七三)

“未架却”这一事实,造成了“心绪”不宁的结果。

(11)自从死家中女,无人更共鹦鹉语。(王建:伤邻家鹦鹉词,全唐诗,3384页)

“邻家女”的死,使鹦鹉无人共语。

(12)珠帘卷光更深,玉指持来色逾净。(权德舆:旅馆雪晴又睹新月众兴所感因成杂言,同上,3673页)

“珠帘”卷起来,使月光更亮了。

“过”字则多用于指明一个动作是已经(或需要)结束、完成的,在多数情况下,动作本身并不造成什么状态。如例(2)“书过”,已经写完半卷了。例(3)“开过”,“开”这一动作结束后,友人离去。例(6)(9),“问”“斟”的动作都尚未进行,但要到动作结束时才能“饮”,才能弄明白。两者语义重点的差别,使本来很相近的功能(表结束、完成),并不能相通。在我们收集到的唐代“过”和“却”的例句中,就几乎没有相同的例句。特别是像“关”“锁”“盛”等动作结束后造成一种存在状态的动词(“关”“锁”后造成门被关、锁的状态),以及“老”“冷”“红”“白”等表示存在状态变化的形容词④,都不能在“过”之前出现。

“过”字意义的另一个特征是它只表达动作的结束和完成,而不是时间的过去。以上我们提到过例(6)和例(9),两例中陈述的动作都是未进行的,从时态来说应是将来时,表示动作结束和完成的动态助词“过”与时间无关的特征,在这里清楚地显示出来。

唐代也出现了个别表示“过去曾经有过这样的事情”或“已有的经验”的用法,这就是例(5),例(5)中的“往过(邓州)”犹如现代汉语中说“去过北京”一样,是说明曾经有过某种经历或经验,但类似的例句此期仅此一例。

宋代“过”的使用仍不多,在《二程集》和一些笔记性作品中有零星使用,如:

(13)又如太史书,不知周公一一曾与不曾看?(二程集,卷一一)

(14)为不合使父母钱物,赶逐在外,无可奈何。(洪迈:夷坚志,三志,已卷第二)

这些个别用例都不足以窥见宋代“过”字的使用特色。

宋代“过”字出现较为集中的,是朱熹门人所集的《朱子语类》。

(15)看文字须仔细,虽是旧曾看,重温亦须仔细。(朱子语类,卷一○)

(16)“践迹”,迹是旧迹,前人所做了底样子,是成法也。(同上,卷三九)

(17)如《射法》之属,皆造,但造得太文,军人地不晓。(同上,卷一二七)

(18)即是空道理,须是实见得,若徒将耳听,将口说,济甚事?(同上,卷六九)

(19)观《曾子问》中问丧礼之变,曲折无不详尽,便可见曾子当时功夫是一一理会来。(同上,卷二七)

(20)圣人事事从手头更历来,所以都晓得。(同上,卷三六)

(21)圣人言语,岂可以言语解一遍便休了!(同上,卷二六)

(22)然他这个人终是不好底人,圣人待得重理会一番,他许多不好又只在,所以终于不可去。(同上,卷四七)

(23)草草看《易传》一遍,后当详读。(同上,卷六七)

从《朱子语类》看,宋代助词“过”使用的主要特点是:

一,表示“过去曾经有过这样的事情”或“已有的经验”的例子有所增加。像例(15)“曾看过”、(16)“做过”、(17)“造过”、(19)“理会过”、(20)“更历过”,以及(23)“看过”,这些例句中的动作都是“曾经有过”的,都是表达一种“已有的经验”。这类例句的增多,使助词“过”的功能开始明显地分成两类。一类如例(18)(21)(22),这些例中的“过”表示动作的“完结”,这种“完结”只是说明某一动作的状态,与句子所陈述的事件的时态无关,像我们所列举的这三例,就都是一种假设的完结,动作并没有在任何时间中真正进行过。这种用法与唐代出现的绝大部分例句用法相同,是从唐代继承下来的,用现代汉语中的划分标准,它就是“过1”。表示“曾经”的“过”,唐代亦有个别例句(如例5),但当时似乎还不足以构成一类。从宋代的例句看,表示“曾经”的“过”似可看作是表“完结”的“过”在一种特定条件下的产物,试比较例(19)和(22),动词都是“理会”,例(19)是在过去的时间中确实完成了的动作,因此,它是“曾经有”的,留下了一种“已有的经验”。例(22)则只是一种假设,动作并没有在过去的时间中进行过,所以,这时“过”只表示动作“完结”,没有“曾经”的意思了,自然也不会是“已有的经验”。也就是说,当表“完结”的“过”用于表述过去发生的事件的句子时,它就有了“曾经”的意思,变成了“过2”(当然,我们只是就宋代的资料分析其在宋代的情况,并不是说现代汉语中“过1”和“过2”的区别)。唐代“过2”出现极少的原因,一方面是由于“过”当时刚刚产生,整个使用还在萌芽状态,作为其中的一个小类,使用自然也不可能很多。另一方面,可能更重要的原因是,唐代汉语中还有另一个表示事态“曾经”的助词“来”,“来”的基本功能,就是指明一个事件是已经发生过的,是“曾经”有的。“来”字的存在,必然会把“过”的使用主要局限在“曾经”之外的句子里,减少了它出现的机会。“来”的影响在宋代也依然存在,在《朱子语类》中,如果要叙述某一事件是在历史上出现过的,一般都在“过”之后再加上“来”,以强调事态“曾然”的意思,象以上我们列举的例(19)“曾子”“理会过来”,例(20)“圣人”“更历过来”,就都是如此。

二,带宾语的例句仍然不多。在《朱子语类》中我们看到的带宾语的例句,只有例(21)(22)(23)三例,前两例都是数量宾语,例(23)带的宾语是一个名词“《易传》”。我们在第一节中已经指出过,“动+过”多见,而“动+过+宾”少见,是助词“过”发展不成熟的表现。宋代维持这种格局,说明唐宋之际,“过”没有得到很快的发展。一个助词的发展状况,与整个助词系统的制约是分不开的,唐宋之际,表完成,有动态助词“却”“了”,表“曾经”有事态助词“来”,在两者之间,“过”的发展空间甚小,其发展缓慢是正常的。

元代以后,“过”表示“曾经”或“完结”的用法都继续使用,例子开始较多见了。例如:

(24)从来不曾断如此体例,乞照验。(元典章,户部,卷一八)

(25)种三十年公田,占谷二百三十五石五斗五升八合二勺。(同上,户部,卷一二)

(26)假告事故官员,既是官司说教去了来呵,俸钱都合支与,定与限次如是违了呵,依例罚者。(同上,吏部,卷一一)

(27)或为不曾附籍,在后本主却于军籍内攒报人口,为良作贴户。(通制条格,卷二)

以上四例都表示“曾经”的意思。

(28)如已后都省不准,情愿将已支米粮抵数还官。(元典章,户部,卷一五)

(29)仍将卖盐引逐旋缴申,提点官批讫,申覆本路转申省部。(同上,卷二二)

(30)如今拟定体例,与中书省安童为头官人每再商量闻奏。(通制条格,卷二)

以上三例都表示动作的“完结”。

元代的例子已经从宋代以“动+过”为主,转变为以“动+过+宾”为主,带宾语的例子的数量开始超过不带宾语的了。但元代“过”的使用在不同的文献中分布还不平衡。我们以上列举的《元典章》《通制条格》等文献中,都可以看到为数不少的例句,而在《老乞大谚解》《朴通事谚解》中,就没有使用助词“过”⑥。

明代以后,就“过”的意义和功能来看,仍然维持着宋以后的情况,表“完结”和“曾经”的用法继续使用。表“完结”的如:

(31)解元,不可入去,这阁儿不顺溜,今日主人家便要打醋炭了,待打醋炭,却叫客人吃酒。(俞仲举题诗遇上皇,警世通言)

(32)又凡质物值钱者才足了年数,就假托变卖了,不准赎取。(金令史美婢酬秀童,同上)

(33)待的李娇儿吃酒,月娘起身。(金瓶梅词话,第十五回)

表“曾经”的如:

(34)敬德曰:“臣自佐刘武周,后归陛下,大小约二百余阵,虽不通兵法,也曾见,适来阵势,未尝见此。”(薛仁贵征辽事略,明成化本说唱词话丛刊)

(35)前日已做百日了。(三现身包龙图断冤,警世通言)

(36)西门庆道:“去年老太监会来,乃是学生故友应二哥。”(金瓶梅词话,第五十八回)

和元代比,明代“过”字的使用又有所增加。“过”的使用增多,必然会使事态助词“来”的使用减少,大概正是这一原因,使“来”在明清以后逐渐走向了消亡。

附注

① 参阅吕叔湘《现代汉语八百词》,商务印书馆,1981。

②④ 参阅本书“却、了”节。

③ 参阅本书“着”字节。

⑤ 参阅本书事态助词“来”字节。

⑥ 参阅康寔镇《〈老乞大〉〈朴通事〉研究》,学生书局,1985。

参考文献

刘月华(1988):《动态助词“过2过1了1”用法比较》,《语文研究》第1期。

吕叔湘(1981):《现代汉语八百词》,商务印书馆。

太田辰夫(1987):《中国语历史文法》,北京大学出版社。

王力(1980):《汉语史稿》中册,中华书局。

2 事态助词

从唐代开始,近代汉语中出现了两个助词“了”,一个是出现于“动+了(+宾)”格式中的动态助词(以下称“了1”),一个是见于“动(+宾)+了”和“动+了1+宾+了”格式中的事态助词(以下称之为“了2”)。“了2”的功能,是“用在句末,主要肯定事态出现了变化,或即将出现变化,有成句的作用”。本节中我们将讨论“了2”形成和发展的过程。

在发展成助词之前,“了”是一个表示完成义的动词。从魏晋前后起,动词“了”和“已、讫、毕、竟”等动词一起,进入“动(+宾)+完成动词”格式③,用于表示完成貌。例如:

(1)公留我矣,明府不能止。(三国志,蜀志,杨洪传,卷四一)

(2)臣松之以为,权愎谏违众,信渊意,非有攻伐之规,重复之虑。(同上,吴志,吴主传裴注,卷四七)

(3)益部耆旧传令送,想催驱写取,慎不可过淹留。(王献之:杂帖)

(4)谢公与人围棋,俄而谢玄淮上信至,看书,默然无言。(世说新语,雅量)

(5)充便饮,进见少府,展姓名。(干宝:搜神记)

(6)阿逸多王从是失国,遂至亡没,从是死,生地狱中。(佛说未曾有因缘经,碛砂藏,卷一七五)

(7)扇提罗等,偿债未,因缘系缚,不令得去……偿因缘,自当得脱。(同上)

这组动词的本义都是完成,加在一个分句之后,表示分句所陈述的动作、事态变化的完成。这种由动词表达的完成貌表示法,没有时间概念,它所陈述的情况,可以是已经完成的(如例1),也可以是假设完成的(如例3、7)。

“动(+宾)+完成动词”格式可能是汉代以后出现的,在魏晋古籍、汉译佛经等文献中,出现了这一格式的早期用例,此后,使用逐渐增多。到魏晋南北朝为止,“动(+宾)+完成动词”格式的使用,有一个较为明显的限制,它一般只用于复句的前一分句之末,而不用于全句之末。

动词“了”进入“动(+宾)+完成动词”格式,是它以后产生复杂变化的第一步。在魏晋,它虽然开始出现在这一格式中,但数量较少。此期这一格式中使用的完成动词,以“已、讫、毕、竟”为主。

唐代汉语发生了一些对“了2”形成有重大影响的词汇、语法变化,是“了2”形成的前期。

“动(+宾)+完成动词”格式在唐代继续广泛使用,但其中的完成动词却从以“已、讫、毕、竟”为主转变为以“了”为主,特别是中晚唐以后,这种趋势更加明显。我们在晚唐五代成书的《祖堂集》中看到,年代较早的僧人,特别是西域二十八祖及六祖惠能前后的僧人的传记语录中,“已、讫、竟”的出现远较“了”多;相反,中晚唐以后,距《祖堂集》成书的公元952年较近的和尚的传记语录中,“了”的出现要大大高于“已、讫、竟”。这种情况证明,至迟到《祖堂集》成书之际,完成动词向“了”的归并,已经趋于完成了。

随着这种归并的过程,“动(+宾)+了”使用的大量增多,使这一格式逐渐获得了用于句末的自由。这种用例,从中唐前后开始出现。例如:

(8)向前已曾向臣言军中密事,今更有切要事言于臣,请不令王助知。今山东三州归降,已平。(李德裕:天井冀氏事宜状,全唐文,卷三七)

(9)文宗将有事南郊,祀前,有司进相扑人。……上曰:“此应是要赏物,可向外扑。”(赵璘:因话录)

(10)赖有双旌在手中,镆铘昨夜新磨。(李肇:唐国史补)

(11)又闻大唐天子,为新罗王子赐王位,差使拟遣新罗,排比其船,兼赐禄。(圆仁:入唐求法巡礼行记)

(12)皇帝答问头,此时只用六字便答。(唐太宗入冥记,敦煌变文集)

(13)师问:“适来有一个僧未得吃饭,汝供养得摩?”对曰:“供养。”(祖堂集,4.37)

上述例句中“动(+宾)+了”格式位置的变化,加强了“了”字表达事态已经或将要出现变化的作用,同时也使其初步具备了一种成句的功能。但这个时期的“了”字仍然带有较明显的动词性,在一些例句中,表现出较强的动词功能。例如:

(14)因晒麦问僧:“晒也未?”僧云:“也。”(云门匡真禅师广录,大正藏,卷四七)

例中第一个“了”字似乎像是助词的用法,但对照在答句中出现的第二个“了”字,则二者显然都还是作为动词使用的。同时,这个时期用于句末的“动(+宾)+了”例句也还比较少见,在多数情况下,这个格式用于句末时,一般都要加上语气助词“也”来结句。

唐代在“动(+宾)+了”发展变化的同时,还出现了另外一种表达完成貌的新格式:“动+却+宾”。例如:

(15)李龟年善羯鼓,玄宗问卿打多少枚,对曰:“臣打五十枚讫。”上曰:“汝殊未,我打三竖柜也。”(传记,太平广记,卷二○五)

(16)我任使窦参,方称意次,须教我杀他。(异闻集,太平广记,卷二七五)

(17)一日,震趋朝,至日初出,忽然走马入宅,汗流气促,唯言:“锁大门!锁大门!”(无双传,太平广记,卷四八六)

(18)君看渡口淘沙处,渡人间多少人。(刘禹锡:浪淘沙,全唐诗,403页)

(19)林花撩乱心之愁,卷罗袖弹箜篌。(卢仝:楼上女儿曲,同上,4378页)

(20)看他终一局,白少年头。(高辇:棋,同上,8411页)

“动+却+宾”格式形成于唐初,以后它与“动(+宾)+了”共存,成为唐代汉语中两种不同的完成貌表示法。这二者的区别在于,“动(+宾)+了”表达事态变化的完成、实现;“动+却+宾”表达动作状态的完成、结束。在唐代,“动(+宾)+了”中的“了”是正在向事态助词转变中的动词,“却”则是已经完成了转变过程的动态助词。中晚唐以后,随着动态助词体系的发展,“动+却+宾”格式的广泛使用,动词“了”也开始了虚化的趋势,出现了“动+了+宾”格式,形成了动态助词“了1”。例如:

(21)鬒鬓亸轻松,凝一双秋水。(白居易:如梦令,全唐诗,10057页)

(22)将军破单于阵,更把兵书仔细看。(沈传师:寄大府兄侍史,同上,5304页)

(23)见师兄便入来。(难陀出家缘起,敦煌变文集)

到晚唐五代,“了1”的使用还非常少见。所以唐代汉语完成貌的基本表达方式,仍是“动(+宾)+了”和“动+却+宾”两种。

以上两种完成貌表示法的并存,在晚唐五代造成了一种新的句式:“动+却+宾+了”。如:

(24)雪峰放垸水云:“水月在什摩处?”(祖堂集,2.127)

“动+却+宾+了”格式的产生,进一步推动了动词“了”向助词转化的进程。它在五代的使用与“动+了+宾”格式一样,也非常少见。

唐五代汉语完成貌的表示法出现了四种新的句法格式:处于句末的“动(+宾)+了”和“动+却+宾”“动+了+宾”“动+却+宾+了”。前者为“了2”的结句功能占据了相应的语法位置,后三种为动词“了”向事态助词转化过程的完成提供了必要的条件。

宋代是“了2”最终形成的时期。

从宋初开始,唐五代新出现的三种“了”字格式的使用迅速普及开来。在北宋景德年间成书的《景德传灯录》中,处于句末的“动(+宾)+了”和“动+却+宾+了”两种格式的用例明显增加。例如:

(25)师下绳床,执仰山手作舞云:“山!山!与汝相见。”(景德传灯录,卷六)

(26)僧曰:“未审还结子也无?”师曰:“昨夜遭霜。”(同上,卷一三)

(27)师问慧全:“汝得入处作么生?”全曰:“共和尚商量。”(同上,卷一六)

(28)雪峰谓众曰:“诸上座到望江亭上与上座相见;到乌石岭与上座相见;到僧堂前与上座相见。”(同上,卷一九)

上述例句中有的句子在《祖堂集》中出现时,“了”字尚不能用于句末,如:

(29) 师云:“汝得入处作摩生?”对曰:“共和尚商量了也。”(祖堂集,2.107)

处于句末的“了”字的增加,标志着其功能逐渐从附加在一个动词或词组之后,作词组或分句的组成部分,变为依附在全句之后,作整个句子的组成部分。宋代以后,“了”字所依附的句子,也变得越来越长,越来越复杂了。这些变化使“了”字的独立性得以加强,动词性日趋减弱。如果魏晋时期的“动(+宾)+了”格式如梅祖麟先生所说是“(主+)谓+谓”格式的话,宋代处于句末的“了”字,就已经从在句中充当谓语,逐渐转变成表达事态的助词了。

(30)师上堂次,展坐具礼拜了,起来拈师一只靸鞋以衫袖拂,倒覆向下。(景德传灯录,卷七)

(31)居士夺拂子,却自竖起拳。(同上,卷八)

(32)噇,只管说梦。(同上,卷一九)

(33)者个师僧吃,作恁么语话。(同上,卷一○)

唐五代只能见到个别用例的“动+却+宾+了”格式,宋代已变成了常见句式。这个格式包含了唐五代之前汉语两种完成貌句式,而这两种完成貌句式,如我们前面所述及的,虽然都表达“完成”,但其语义重点,各有不同。在“动(+宾)+了”中,“了”字是对全句作一种陈述,表示句子所表达的事态、变化已经实现、完成了。而“动+却+宾”中的“却”字,则只表示它前面的动词所表达的动作已经完成、结束了。这两个格式合并而成的“动+却+宾+了”,从两个不同的重点来重复表达完成的语义,既表示动作已完成、结束,又表示事态、变化的实现。

从《景德传灯录》中“了”字的使用看,到北宋时,“了”字已大体上具备了“肯定事态、变化实现”的语义,具备了成句和在两种语法格式(“动(+宾)+了”“动+却(了)+宾+了”)中出现的功能,已经基本上完成了由动词向事态助词转化的过程。

北宋“动+了+宾”格式也在发展普及,在宋初词人的作品中,已经得到了较广泛的使用。例如:

(34)弄笔偎人久,描花试手初。等闲妨绣功夫。(欧阳修:南歌子,全宋词,140页)

(35)如此春来春又去,白人头。(同上:浪淘沙,同上,141页。)

(36)便直饶、伊家总无情,也拼一生,为伊成病。(同上:洞仙歌令,同上,151页)

(37)几日行云何处去。忘归来,不道春将暮。(同上:蝶恋花,同上,162页)

随着“动+了+宾”格式的广泛使用,原来用于相同格式的动态助词“却”逐渐消亡,大约在南宋中晚期,“了1”取代了“却”,基本上与此同时,在南宋中期朱熹的语录中,“动+了1+宾+了2”格式也开始出现了。例如:

(38)大率人难晓处,不是道理有错处时,便是语言有病;不是语言有病时,便是移这步位。(朱子语类,卷一六)

(39)他意但须先与结那一重,方可及文里。(同上,卷六七)

(40)四爻损其疾,只是损那不好,便自好。(同上,卷七二)

(41)人要为圣贤,须是猛起服暝眩之药相似,教他麻一上,及其定叠,病自退了。(同上,卷一一八)

(42)自有物无始已来,自家是换几个父母?(同上,卷一二六)

“动+了1+宾+了2”格式的出现标志着“了2”演变过程的结束。这个格式与北宋已常见的“动+却+宾+了”相比,差别只在于表示动作完成的动态助词由“却”换成了“了”,这种变化只是词汇的兴替,而不是句法的演变,所以,对于处于这一格式中的“了2”来说,这只是它在北宋大体形成之后的一种补充发展,而不是什么质的演变了。

在“动+了1+宾+了2”格式出现的同时,“了2”在其他格式中出现的范围和表达的意义,也都在进一步发展成熟。例如:

(43)及收回二分时,那人已用出四分。(朱子语类,卷三)

(44)如安仁者,他便是仁。(同上,卷二六)

(45)西南得朋,故是好。(同上,卷六六)

(46)“悔”是逞快作出事来。(同上,卷六七)

(47)他不成道我恁地,便一向去事物里面衮。(同上,卷七三)

(48)至之举似杨敬仲诗云:“‘有时父召急趋前,不觉不知造渊奥。’此意如何?”曰:“此却二。有个父召急趋底心,又有个造渊奥底心。”(同上,卷一二四)

(49)不平心看文字,将使天地都易位。(同上,卷一二五)

(50)身躯空许大,只恐明日倒。(洪迈:夷坚志,丙志,卷六)

以上例句中,例(48)用于数词之后;(47)用于作谓语的代词之后,例(44)(45)用于“是”字句;(43)(46)用于动补结构之后;(49)(50)用于假设条件句或表示将来完成的句子中。这几种情况,差不多都是现代汉语中“了2”的常见用法。

我们在第二节中曾指出,中晚唐时用于句末的“动(+宾)+了”尚未普及。从中晚唐到宋,无论是“动(+宾)+了”,还是“动+却+宾+了”,当它们用于句末时,往往要加上语气词“也”。例如:

(51)道吾曰:“早说了也。”(祖堂集,1.173)

(52)与摩则大唐国内山总被阇梨占却了也。(同上,2.61)

语气词“也”在古汉语中用于表示静止性的事实,魏晋以后,它也用于表示变动性的事实,兼有古汉语语气词“矣”的功能。例如:

(53)天下已有主。(干宝:搜神记)

(54)旦书至,得示为慰。(王羲之:杂帖)

在“动(+宾)+了”从不自由向自由转变的过程中,“也”字表示变动性事实的用法被用来加强处于句末的“动(+宾)+了”的稳定性。但在“动(+宾)+了”格式中,“了”字本来已经是在肯定事态变化的实现了,所以,这里“也”字的作用必然要被弱化。

随着“了2”的形成,在北宋成书的《景德传灯录》等文献中,与“了”连用的“也”已经开始减少。到南宋,从《朱子语类》《夷坚志》等材料看,“也”可能已经被淘汰掉了。《朱子语类》中处于句末的“了”字不下数百例,而与“也”连用者仅八例。《夷坚志》中,“了也”连用也是极少见的现象。

元代以后,“了”字的使用出现了一些与南宋相反的情况。在一些元曲作品中,“了也”的使用又变成较为常见的现象了,像《元刊杂剧三十种》里,就是“了”和“了也”并用。例如:

(55)婆婆,我省得,喒张孝友孩儿被陈虎那厮亏图。(汗衫记,三折)

(56)你药杀李德昌来?你快疾召!(魔合罗,四折)

(57)有个老宰相,共个老婆婆,火烧了也。(介子推,四折)

(58)妹子,我和你哥哥厮认得了也!(拜月亭,四折)

虽然《元刊杂剧三十种》里“了也”用得仍不及“了”多,但与《朱子语类》比,却大有增加。

在另外一些元曲作品中,“了也”和“了”的使用,甚至显示出一些功能上的差异。王实甫《西厢记》中,“动+了+宾+了”使用四次,两次用于句中,均单用“了”。

(59)洁云:“下了药,我回夫人话去,少刻再来相望。”(西厢记,三)

(60)净云:“中了我的计策,准备筵席条礼花红,剋日过门者。”(同上,五)

两例用于句末,均用“了也”。

(61)红云:“这一节话再也休题,莺莺已与了别人了也。”(同上)

(62)净云:“兀的那小妮子,眼见得受了招安了也。”(同上)

上述四例,如仅从“了”和“了也”的使用情况看,其分布就与《祖堂集》相似了。

对造成上述宋元两代文献差异的原因,目前尚无明确的答案,但有两种可能,是应当加以考虑的。

(一)我们所列举的宋代史料,基本上是产生于南方的,而元代的材料,则无疑都应当受到当时的北方方言影响。近年来,不断有同志撰文介绍,在一些北方方言中,“了2”的语音形式受到“也”的影响,可能是“了也”的合音。因此,不能排除“了2”的形成过程在不同方言区发展不平衡的可能。也就是说,可能直到元代,在部分北方方言区内“了2”的使用仍然不很自由,其处于句末时仍须“了也”连用。这种方言差别反映到史料中,造成了宋元两代文献里“了”和“了也”使用情况的差异。

(二)戏曲作为一种表演艺术,需要一些夸张的表现手法,在一些特定的场合,“了也”被连用来增强表演的效果。在元曲中,我们看到在一些句子中用“了”或用“了也”在语法功能上并没有任何区别。如:

(63)“报复去:道有曹章来。”卒子报云:“喏,有曹章来也。”(襄阳会,元曲选外编)

例中先用“了”后用“了也”,显然只是依据戏剧演出效果的需要,而不是语法上的区别。

从“了2”形成的整个历史过程看,“了”字的发展一直是沿着从不自由到自由,从实词到虚词的轨道前进,元代的情况,只是这个历史过程中一个小的曲折。入明以后,“了2”的使用又逐渐回复到南宋的情况,“了也”又重新消失了。

附注

① “了2”在现代汉语被认为是语气助词,我们从其功能及近代汉语助词的体系着眼,把它称之为事态助词。

② 参阅吕叔湘主编《现代汉语八百词》,商务印书馆,1980。

③ 参阅梅祖麟《现代汉语完成貌句式和词尾的来源》,《语言研究》1981。

④ 参阅吕叔湘《中国文法要略》。

⑤ 参阅侯精一《平遥方言简表》,山西省社会科学院语言研究室编,1982。

刘勋宁《现代汉语句尾“了”的来源》,《方言》1985年第2期。

胡双宝《文水话的若干语法现象》,《语文研究》1981年第2期。

参考文献

刘勋宁(1985):《现代汉语句尾“了”的来源》,《方言》第2期。

吕叔湘(1981):《现代汉语八百词》,商务印书馆。

梅祖麟(1981):《现代汉语完成貌句式和词尾的来源》,《语言研究》创刊号。

太田辰夫(1987):《中国语历史文法》,北京大学出版社。

志村良治(1984):《中国中世语法史研究》,三冬社。

“来”在近代汉语中是一个很常见的助词,用法丰富多样,其中较常见的有以下几种:

A. 表示“曾经”

师问金峰志曰:“作甚么来?”金峰云:“盖房。”(抚州曹山本寂禅师语录,大正藏,卷四七)

B. 表示“将来”

穷理与尽性如穿渠引源,然则渠与源是两物,后来此议必改。(二程集,卷二,正谊堂丛书)

C. 表示“完成”

如此而论,读一百遍,不如亲见颜色,随问而对之易了。(韩愈:与大颠书,全唐文,卷五五四)

D. 表示语气

汝止有一手,那得遍笛,我为汝吹。(幽明录,古小说钩沉)

本节中我们只讨论表示事态“曾经”的助词“来”。

事态助词“来”产生的时间可能在初唐前后。从现有资料看,唐以前的文献中尚未出现典型的用例,从唐代以后,文献中例子开始出现并逐渐增多,晚唐五代时,使用就已经比较广泛了。例如。

(1)琛曾拜官,诸宾悉集,峦乃晚至。琛谓峦:“何处放蛆,今晚乃顾?”(北史,甄琛传,卷四○)

(2)恪排闼入见武帝,叩头谢曰:“恪身经事萧家,今日不忍见此事,分受死耳,决不奉命。”(南史,沈恪传,卷六七)

(3)贞观中,冀州武疆县丞尧君卿失马,即得贼,枷禁未绝,君卿指贼面而骂曰:“老贼吃虎胆,敢偷我物。”(张:朝野佥载)

(4)上自宣令坐,问:“卿来从江表,见彼中甿庶否?”(康骈:剧谈录)

(5)比丘前后从孔飞下,遂至五六十人,依位坐乞,自相借问:今日斋时,何处食?(侯君素旌异记,太平广记,卷一○○)

(6)贲曰:“阿父何处饮?凌晨嵬峨。”(谈薮,太平广记,卷一七三)

(7)无风自偃君知否,西子裙裾曾拂。(刘禹锡:忆春草,全唐诗,4003页)

(8)顷年曾住此中,今日重游事可哀。(刘驾:郪中感怀,同上,6786页)

(9)不堪便向多情道,万片霜华雨损。(皮日休:行次野梅,同上,7070页)

(10)此地新经杀戮,墟落无烟空碎瓦。(李涉:濉阳行,同上,9982页)

(11)师一日问雪峰:“作甚么?”雪峰云:“斫槽。”(洞山良价禅师语录,大正藏,卷四七)

(12)“送师兄去?”对曰:“送了也。”(祖堂集,1.178)

(13)师又时问僧:“汝诸方行脚,觅取难得底物来不?”(同上,1.172)

(14)皇情未晓志公说,大士金刚已讲。(同上,4.28)

(15)诸人若未曾见知识则不可,若曾见知识,便合体取子意度。(同上,2.29)

(16)师代云:“什摩劫中曾失却?”(同上,2.58)

事态助词“来”的语法意义,在于指明一个事件,一个过程是曾经发生过的,是过去完成了的。在句子里使用助词“来”,是给句子所陈述的事件、过程加上了一个表示“曾经”的标志,所以,它的语法位置,不是像唐以后发展起来的动态助词“了”“着”“过”那样跟在动词的后面,而是加在分句或全句的末尾(在疑问句中存在疑问语气词时,加在疑问语气词之前,如例4)。

助词“来”的使用,遍及肯定(例2等)、疑问(例11等)、假设等多种句式。在这些句式中,它可以单独使用(如例1、3、5、11等),也可以和各种时间副词(“经、曾、已”等)、时间词(“顷年、什摩劫”等)搭配使用。

在唐五代,“来”是一个新产生不久的、口语性较强的助词,集中出现于一些较口语化的文献中。在我们以上引用过的史籍、笔记小说、唐诗、禅宗语录四类作品中,史籍、笔记小说中均少见(《北史》《南史》《太平广记》三部书内,仅见十数例),且出现的少数例句,多见于记实性的对话中(例1—6)。唐诗中出现稍多,到记录当时禅宗大师们讲经说法的语录,如《祖堂集》等作品中,就比较常见了。

两宋助词“来”继续大量使用,用法上也有一些新的发展。例如。

(17)阎罗大伯曾教,道人生,但不须烦恼。(柳永:传花枝,全宋词,20页)

(18)莫是前生负你,今世里,教孤冷。(欧阳修:卜算子,同上,153页)

(19)须信画前元有易,自从删后更无诗。这个意思古元未有人道。(二程集,卷二,正谊堂丛书)

(20)请观君奭一篇,周公曾道召公疑他否?(同上,卷一一,正谊堂丛书)

(21)及江之北,汉水之东,虽有界至,而南北叛亡之人,想常互有,适迁引惹边事,不知故梁王当时何由如此画分?(晁公忞:金人败盟记,三朝北盟会编,卷二二八)

(22)节度使太祖太宗惣曾作,恐非粗官。(张耒:明道杂志)

(23)观《曾子问》中问丧礼之变,曲折无不详尽,便可见曾子当时功夫是一一理会过。(朱子语类,卷二七)

(24)圣人说底,是他曾经历过。(同上,卷一○)

(25)赵州问僧:“曾看法华经么?”僧云:“看。”(明觉禅师语录,大正藏,卷四七)

(26)师云:“一似不斋。”(同上)

(27)王老师二十年前亦曾恁么。(古尊宿语录,卷二十七,续藏经,卷一一八)

宋代“来”用法上的发展,主要是:1)出现了与其他助词连用的例子(例23、24),宋代与之连用的助词主要是“过”。在这些例子中,“来”仍然是用于表示事件是过去的,是“曾经”发生过的。“过”则表示具体动作的完结,相当于现代汉语中“过1”的用法,“来”与“过”连用,两者各司其职,表示具有某种经历的过程,是过去发生的事(“过”字的情况,请参阅“过”字节)。2)出现了用于否定句的例子(例19、26)。

元代“来”仍广泛使用。这个时期“来”字使用的突出特点是,除单用外,与其他助词(包括元代白话中特有的一些助词)连用的情况明显增多。例如:

(28)你谁根底学文书来?我在汉儿学堂里,学文书。(老乞大谚解,262页)

(29)曹大家里人情么?(朴通事谚解,341页)

(30)我有一个火伴落后了来,我沿路上慢慢的行着等候来。(老乞大谚解,261页)

(31)我先番北京来时,你这店西约二十里来地,有一坐桥塌了来,如今修起了不曾?(同上,278页)

(32)完泽秃皇帝圣旨有呵,外处行了文字交排门粉壁了来。(元典章,兵部)

(33)还俗和尚先生每,弟兄析居,放良来的,这等户每,不拣是谁休拘收者,么道,圣旨行了有来。(通制条格,卷二,17页)

(34)我与了你一个貂鼠儿袱有来。(元朝秘史,947页)

(35)我见你辛苦着来,所以济助做伴去。(同上,944页)

从语义上看,元代助词“来”不管是单用,还是与其他助词连用,都还是表示事件是曾经发生过的。它与表示完成的助词“了”连用,表示事件是曾经完成了的(例31,“塌”的时间是“先番北京来时”);与表示现在未完成的助词“有”连用,表示现存的事物、状态是在过去的时间中实现的(例34,“你”获得“貂鼠儿袱”是“曾经”的事);与表示持续的助词“着”连用,也是表示动作的持续过程是在过去的时间中发生的。

元代助词“来”与其他助词连用的情况增多的变化,是在两种背景条件下发生的。一方面,唐宋两代助词“来”已经出现了与其他助词连用的先例,像元代常见的“了来”,在五代云门匡真禅师的语录中,就出现过:

(36)衣钵分付什么人了来?(云门匡真禅师广录,大正藏,卷四七)

我们在宋代《朱子语类》等作品中,也曾见到过“过来”等连用的现象(例23、24),元代的情况,正是在唐宋之际固有用法的基础上发展起来的。另一方面,就元代许多翻译体的文献来说,可能也受到了阿尔泰语系语言原文的影响。译者忠实于原文的行文,用其认为相应的汉语助词去对译原文的时态系统,这势必造成助词连用增多的现象。这种影响,在我们上文中列举的“有来”等助词“来”与元代特有助词的连用上,反映得更明显。

近年来,一些研究元代白话的学者曾指出,“来”“可能是音译借词”。以上的分析表明,“来”不可能是元代产生的音译借词,它的功能和语义,与唐宋相比,在元代也没有发生什么特别重大的变化。

明代以后,助词“来”的使用呈减少的趋势。

(37)多是今日被知县责罚?(三现身包龙图断冤,警世通言)

(38)我这里也几次问人,却没这般头脑。(一窟鬼癞道人除怪,同上)

(39)李铭道:“小的早辰,路见陈姑夫骑头口,问,才知道爹今日在此做好事。”(金瓶梅词话)

(40)西门庆道:“我当先曾许下他。”(同上)

(41)贾母道:“我刚才听见你叔叔说你对的好对子,师父夸你来着。”(红楼梦)

助词“来”本身的意义和用法,明以后的例句中没有显示出什么变化。值得注意的是,这个时期出现了与“着”结合构成的双音词“来着”。“来着”产生初期的语义仍是表示曾经,与“来”完全相同。所以,在十八世纪六十年代朝鲜人编辑《老乞大新译》时,就把《老乞大谚解》中的大部分助词“来”,换成了“来着”。

(42)我在汉儿学堂里,学文书。(老乞大谚解)

(43)我在中国人学堂里,学书来着。(老乞大新译)

“来着”产生的时间尚不明确。我们上文举出的两例(例41、43),写作时间都在十八世纪中叶,而在明代的作品中,似乎还没有“来着”出现,所以,其产生的时间估计应在清代初期前后。

助词“来”在现代汉语普通话中已经消失了。“来着”保留了下来,但现在它的使用只能用于表示“短时的过去”,语义受到很大限制。有的方言里,“来”使用的时间要长一些,像例(11)举到的唐代禅宗曹洞宗创始人之一洞山良价禅师,在他主要活动并圆寂的江西省宜丰县,助词“来”直到现在仍在继续使用。

有关助词“来”的来源和发展过程,本节中只就事态助词“来”的几个问题,简单讨论一下。

“来”字本身是表趋向性运动的动词,与“往”相对,表示物体向说话者所处的位置运动。

当这种运动由空间扩展到时间时,依据运动的起点与终点的不同,“来”字引申出两种含义:

A. 从现在为起点,将来为终点,产生出“将来”的意思。如:

(44)日大难,口燥唇干。(古乐府·善哉行)

B. 以过去为起点,以现在为终点,产生出“以来”的意思。如:

(45)我得仙,已三万岁。(广异记,太平广记,卷四五○)

B类用法的“来”加在一个动词或谓语性词组之后,以这个动词(词组)表达的动作为时间起点,而又不以现在为终点时,“来”字的语义就变成表示完成了。例如:

(46)悟皆是道,此别不销魂。(刘禹锡:送别君素上人,全唐诗,4014页)

(47)李白死无醉客,可怜神彩吊残阳。(温庭筠:秘书省有贺监知章草题,同上,6726页)

(48)赋诗句无闲语,老去官班未在朝。(张籍:赠王秘书,同上,4334页)

(49)生计抛诗是业,家园忘却酒为乡。(白居易:送萧处士游黔南,同上,4921页)

“来”字跟在动词之后,表示动作、事件的完成,是其由动词向助词发展过程中关键的一步,当这种完成特指过去已经完成的事件,并用于句末时,它就变成了我们本节所讨论的事态助词。

目前,对“来”由动词发展到事态助词的全过程和背景,我们尚不能作出十分清楚准确的描写。通过以上述及的几个步骤,“来”从表示趋向的动词,变成表示完成,进而特指过去完成的助词。“来”字在句中的位置,从在句中独立使用,到跟在动词之后,再到独立地附加在句末,完成了语法位置的转变。我们注意到,在唐代汉语虚词体系的变动中,产生了一组表示事态的助词(“来、去、了”),发生了一些有规律的变化过程(像“来”和“去”同由表趋向运动的动词虚化而来,语法位置又同样从处于句中转移到句尾),这种变化的原因和动力,应当是与唐代的历史文化背景以及语言自身的发展、完善要求联系在一起的。

附注

① 例(42)、(43)转引自康寔镇《〈老乞大〉〈朴通事〉研究》,学生书局,1985。

参考文献

吕叔湘(1981):《现代汉语八百词》,商务印书馆。

太田辰夫(1987):《中国语历史文法》,北京大学出版社。

“去”也是近代汉语中较为活跃的一个事态助词,它的功能,主要是指明事物或状态已经或将要发生某种变化,与事态助词“了”的作用相近

事态助词“去”在唐以前的文献中尚未出现。在唐五代的文献中开始使用,但分布不均。史籍、笔记小说中没有出现典型的例子,唐诗中可见,但为数不多。例如:

(1)醉中惊老,笑里觉愁来。(包佶:对酒赠故人,全唐诗,2139页)

(2)明朝渐校无多,看到黄昏不欲回。(徐凝:玩花五首之一,同上,5381页)

(3)莫怪杏园憔悴,满城多少插花人。(杜牧:杏园,同上,5961页)

(4)若使华阳终卧,汉家封禅用谁文?(皮日休:寄润卿博士,同上,7089页)

唐五代禅宗语录是此期助词“去”使用最多的文献,下面我们以南唐保大十年(952年)成书的《祖堂集》为例,分析一下助词“去”的使用情况。

《祖堂集》中助词“去”共出现七十六例,用法可以分为以下几类:

A. 将要

(5)大师云:“这阿师他后打破泥龛塑像。”(祖堂集,1.159)

(6)苦哉!苦哉!石头一枝埋没也。(同上,2.88)

(7)师曰:“不可教后人断绝也。”(同上,4.132)

B. 将要(假设条件)

(8)师又曰:“还知道不偿不受者摩?”对曰:“与摩则波不离水,水不离波也。”(同上,2.26)

(9)鼓山到便问:“久向疏山,元来是若子大。”师云:“肉重千斤,智无铢两。”鼓山云:“与摩则学人不礼拜也。”(同上,2.150)

(10)问:“古人相见,目击道存。今时如何相见?”师云:“如今不可更道目击道存。”学云:“与摩则适来已是非次也。”(同上,4.7)

C. 完成(假设)

(11)任你大悟,也须淘汰。(同上,1.179)

(12)洞山曰:“任摩你和尚遍天下尽是舍利,总不如当时识取石室行者两句语。”(同上,2.31)

(13)直须绝渗漏,始得似他。(同上,4.129)

D. 完成

(14)将饭与人吃,感恩则有分,为什摩却成不具眼?(同上,1.166)

(15)庆放身作倒势,师云:“这个师僧患疯也。”(同上,2.113)

(16)“大德且道那个如来?”对曰:“到这里却迷。”(同上,4.46)

以上四组例句中,A组表示事物或状态将要出现某种变化,与这种语义相适应,例句中常有表示将来的语词出现(如例5“他后”、例7“后人”),但这并不意味着在没有表示将来的语词时,助词“去”就不能表达事物将要出现变化的语义,例(6)中没有表示将来的语词,这个例句出自夹山和尚,夹山认为,他死之后“石头一枝”就要埋没了,尽管没有表示将来的语词,将要变化的语义仍表达得十分明确。B组也表示将要如何。这组例句都是假设条件句,“去”均与转折连词“与摩则”同用,表示在某种条件下,会出现某种情况和变化。B组中情况较为特殊的是例(10),句子中使用了“适来”这一表示过去的时间词,“去”的作用似乎应当是指明事物已经发生了某种变化了。这里需要指出的是,在B组例句中,一般都是以条件句为现实基础,以“与摩则”联系的后一分句来推测事物的发展变化,无论后一分句中有什么样的时间词语,它所描述的事态变化,都是在某种条件下将要发生的,所以,例(10)似也应当理解为“刚才就已经要”如何了,句子中的变化,仍是将要发生的。从上述理解出发,尽管把例(10)理解为事物已经发生了某种变化与我们概括的助词“去”的功能并不矛盾,但我们认为,例(10)还是作为表示事物将要发生变化为好。C组也用在假设条件句里,与B组的不同在于,C组中助词“去”用在表示条件的分句中,假设事物已经发生了某种变化,后一分句则说明在这一假设前题存在的条件下,会出现一些什么样的情况。C类例句中“去”字常和一些表示假设的虚词一同出现(例11“任”,例12“任摩”等等)。D组表示某种新的情况、变化已经出现、发生了。

“去”和事态助词“来”“了”一样,一般也总是用于分句或全句之末。“去”字在句中的位置,是由其语法作用所决定的。正如我们以上所述,“去”字的功能是对事态作出陈述,而对事态的表达,只能是由分句或句子来实现。像例(6)“石头一枝埋没去也”,“去”是指出“石头一枝埋没”这一事态变化将要发生,而不是仅表示“埋没”这一动作将要发生。例(8)更为明显,“与摩则波不离水,水不离波去也”,“去”字只能是加在句末表示“波不离水,水不离波”这一状态将要产生,而不可能是加在句子内的任何组成成分上。事态助词和动态助词的一个根本区别,就是前者总是加在句子之后陈述一个事物、事件的状态,后者则总是跟在一个谓词性成分(动词或形容词)之后表示一个动作、变化的状态。“去”字的语法位置与功能都清楚地显示了事态助词的特征。

“去”字的功能在于指明事态,这就使使用“去”的句子多含有认定的意味(例14是疑问句,在这个句子里是对“成不具眼去”这一变化的产生提问,“去”仍是对事态的认定),所以,在不少例句中“去”都和表示肯定的语气词“也”“在”等连用,使用这些语气词之后,使句子的肯定语气得以加强。

宋代助词“去”继续使用,范围比之唐五代似乎并未扩大。在史籍和笔记小说中,我们只在沈括《乙卯入国奏请》中见到一例:

(17)南北和好,固是好事,如今地界了后,更胜如旧日去也。(沈括:乙卯入国奏请,续资治通鉴长编,卷二六五)

宋词中我们考察了晁补之,辛弃疾、李清照、李曾伯、周密等五人的作品,其中类似助词“去”的用例凡九见,用例如:

(18)朱颜老,清风好在,未减佳辰欢聚。(晁补之:消息,全宋词,555页)

(19)老惜花心已懒,爱梅犹绕江村。(辛弃疾:临江仙,全宋词,1880页)

九例中,“去”均与“老”连用,均用于分句或全句之末。

“老去”犹言“老了”,在唐人诗句中就是一个较常见的词组了。这种用法的“去”字,其意义主要是表示动作、变化的完成,功能主要是加在动词或形容词之后,从这两方面看,它与事态助词“去”都有所区别,所以这种“去”字严格地说还不是我们本节中所讨论的事态助词(我们例1所举包佶诗句,也不是一个很典型的用例,只是因为其例较早而举出聊备参考而已)。此类“去”字在唐代有一定的生命力,除最常见的“老去”外,还可以见到“贫去”“落去”等与其他动词、形容词组合的用例,宋代以后,这种“去”字结合能力减弱,只剩下“老去”等最常用的一两个凝固成词继续使用,因此,至少在我们所考察的五位宋代词人的作品中,助词“去”没有出现。

在宋代禅宗及宋儒的语录中,助词“去”继续使用,以禅宗语录为多见,用法大体上沿袭唐五代。例如:

A. 将要

(20)陆氏之学,恐将来亦无注解。(朱子语类,卷一○三)

(21)如此用功,他日自然简易。(同上,卷一二一)

(22)夹山曰:“若无人道,老僧不惜两茎眉毛道也。”(景德传灯录,卷一六)

B. 将要(假设条件)

(23)学云:“如何是一句后事?”师云:“两阵相逢不回避。”学云:“恁么则透皮彻骨也。”(汾阳无德禅师语录,大藏经,卷四七)

(24)问:“如何是白鹿家风?”师曰:“向汝道什么?”僧曰:“恁么即学人知时也。”(景德传灯录,卷二二)

(25)山云:“若恁么,一切处光明灿烂。”(虚堂和尚语录,大藏经,卷四七)

C. 完成(假设)

(26)师曰:“只为汝不会,所以成不现前,汝若会,亦无佛道可成。”(景德传灯录,卷四)

(27)直饶倜傥分明,未免无绳自缚。(应菴昙华禅师语录,续藏经,卷一二○)

(28)若识镜,乃至青黄男女大地山河有想无想四足多足胎卵情生天堂地狱,咸于一镜中悉得。(古尊宿语要,同上,卷一一八)

D. 完成

(29)时第三座曰:“诸人,和尚舌根硬也。”师曰:“苦哉!苦哉!诚如第三座所言,舌根硬也。”(景德传灯录,卷一六)

(30)柏谷长老来访,师曰:“太老也!”谷曰:“还我不老底来。”(同上,卷一九)

(31)结夏小参……僧曰:“某甲今夏,信受奉行也。”(虚堂和尚语录,大藏经,卷四七)

助词“去”在晚唐五代到宋之间的数百年中分布始终不广泛的原因,可能有两个。首先,和“来”一样,“去”也是一个口语性较强的助词,它们的产生既没有动态助词“却”“将”等那样从动补结构到助词的演变过程作基础,也没有事态助词“了”那样自然的语义联系(“了”字本来就是完结的意思),可以想象,作为语言中突然出现的一个新成员,它们的产生肯定不容易被人们,特别是奉秦汉古文为正宗的文人墨客们所接受,这就使得它在正统的文献典籍中难以出现。禅宗和宋儒的语录,是这个时期中最接近口语的文献。禅宗主张不立文字,在口耳棒喝之间去顿悟,语录(特别是较早的语录)是对这种口耳棒喝的真实记录。同样,宋儒也是由学生把先生讲学的言词记录下来,成为语录,这样就免去了许多文字上的斟酌修饰,一定程度上保持了当时口语的天然本色。助词“去”在不同类型文献中的分布,是按从文言到口语的顺序逐渐增多的,这种情况既证明了其口语性,也解释了它分布面较窄的原因。其次,我们在事态助词“了”一节中曾指出,宋代是助词“了”形成的时期。“了”字的功用,在一定程度上与“去”是重合的,“了”的使用,当然也是造成“去”在宋代得不到推广,以及以后逐渐消亡的一个重要原因。

元代以后助词“去”的使用更少了,有元一代,除散曲中偶见外,在《元典章》《通制条格》等文献中,还可以见到一些,以下是《通制条格》中的例句:

(32)若不禁治呵,渐渐的倣学的多了也。(通制条格,卷三)

(33)博士、教授、助教之类有缺呵,并从监官选保,不称职任者黜退,併及保官。这般激劝着呵,得人也者。(同上,卷五)

(34)咱每后底这文书莫不则那般断绝了也么?(同上,卷五)

(35)拿贼的将着闷棍呵,贼每到有弓箭,拿的人每伤着也。(同上,卷二七)

《通制条格》中此类例句共七例,其共同特征是都有将来的意思,都是说事态将要出现什么变化,与宋代相比,上述“去”字的语义限制要严格得多,这种变化的产生,可能与元代北方白话受入主中原的蒙古人影响有关。

明代例子更少见了,这里举两个《金瓶梅》中的例子:

(36)我原说的,教你休撅上奶去,实指望我在一日,占用你一日,不想我又死了,我还对你爹和你大娘说,到明日我死了,你大娘生了哥儿,也不打算你出去了,就教接你的奶儿罢。(金瓶梅词话,第六十二回)

(37)你两个也是你从小在我手里答应一场,我今死,也顾不得你每了。(同上)

例中“死去了”与“死了”明显有异,“死去了”是“要死了”,“去”字用法与《通制条格》中是一样的。

明代的例子可能是助词“去”最后的残迹了,这以后,“去”就基本上从资料中消失了。现代汉语方言中情况尚不清楚,目前还没有见到确认其仍在使用的介绍。

“去”和“了”都是表示事态已经或将要发生变化的助词,意义、用法上颇多相同之处,但它们之间也有一些明显的区别。

首先是使用的时间,以上的叙述表明,“去”从唐代初露端倪,晚唐五代已在禅宗语录中广泛使用,并一直持续到宋代,元以后渐趋消亡,“了”字则在晚唐五代还是动词,还可在句子中作主要动词使用,宋代开始形成,以后使用范围逐渐扩大,并一直延续到现代汉语中。“去”“了”在时间上交叉的部分是宋代,宋以后,一个扩大,一个消亡,显然,两者的变化使得汉语的事态助词更加精简了,免去了不必要的重复。

其次,“去”从一开始,就是兼表“已经”和“将要”两种意思,“了”则不然。“了”本有完成义,这就使它的使用必然较侧重于表示“已经”,而对表示“将要”以及假设的句子就不甚适合了。唐五代的情况就是如此。在《祖堂集》中,“了”基本上只用于表示已经完成的句子,在“去”字出现甚多的使用“与摩则”的假设句(“去”出现二十八次,占《祖堂集》全部“去”字例的近三分之一)中,使用“了”的只有一例:

(38)师曰:“与摩则大唐国内山总被阇梨占却也。”(祖堂集,2.61)

宋代以后,“去”和“了”都变为助词之后,类似的分工仍然存在,“去”多用在假设句和表示“将要”的句子里,“了”很少在这两类句中出现。直到南宋后期,“了”才出现了一些用在表示“将要”义的句子中的例子:

(39)身躯空许大,只恐明日倒。(洪迈:夷坚志,丙志,卷六)

类似的例句在宋末并不多见。但随着此类例句的出现,“去”在整个助词体系中就成了一个多余的成分,大概从这时起,就最后注定了它走向消亡。

“去”字的形成过程,走了一条与“来”大致相同的途径。从唐代起,趋向动词“去”产生了“去往”的意思,表示物体向一个目标移动,这种移动从指空间又转变成指时间、事态:

(40)问:“古人有言,欲得不召无间业,莫谤如来正法轮。如何得不谤?”(祖堂集,2.111)

(41)云:“尽是一队吃酒糟汉,与摩行脚,笑杀人。”(同上,4.133)

进而表示事态将要如何,再到已经如何,最后完成了从动词向助词的转化。

附注

① 请参阅吕叔湘《释〈景德传灯录〉中在、著二助词》,《汉语语法论文集》,商务印书馆,1984。

李崇兴《〈祖堂集〉中的助词“去”》,《中国语文》1990年第1期。

② 请参阅“了”字节例(14)。

3 结构助词

地 底

“底”和“地”是近代汉语中新产生的两个结构助词,在发展过程和意义功能上,它们虽有差别,但又有许多相同之处,所以,我们将在本节中把它们放在一起讨论。

从现有材料看,“地”的出现比“底”要早,在魏晋南北朝的文献中,已经出现了“地”的例子,例如:

(1)使君如馨,宁可斗战求胜?(世说新语·方正)

唐代“地”和“底”都有零散的例子出现。例如:

(2)低颜下色,故人知善诱。(杜甫:上水遣怀,全唐诗,2375页)

(3)如君气力波澜,留取阴何沈范名。(李群玉:寄张祜,全唐诗,6598页)

(4)忽晴天作雨天,全无暑气似秋间。(杜荀鹤:春日登楼遇雨,同上,7956页)

(5)水飞石上迸如雪,立看天坐地吟。(吕岩:绝句,同上,9696页)

这些“地”字都是跟在动词、形容词或副词之后,在句子中作谓语或状语,就从唐代出现的零散例句看,以作状语者为多。

(6)定知帏帽,仪容似大哥。(朝野佥载,太平广记,卷二五四)[帏帽底=戴帏帽的]

(7)湜惊美久云,谓同官曰:“知无?张乃我辈一般人,此终是其坐处。”(刘:隋唐嘉话)[张底=姓张的]

(8)曲江水满花千树,有忙时不肯来。(韩愈:同水部张元外籍曲江春游寄白二十二舍人,全唐诗,3864页)

“底”字多跟在名词、动词之后作主语或宾语。

唐代“底”“地”的用例太少,似不足以窥见其功能、用法的全貌。真正开始大量使用“底”“地”两个结构助词的文献,是成书于晚唐五代的禅宗史料《祖堂集》,下面我们以该书为例,分析一下“底”“地”在晚唐五代的用法。

结构助词“底”和“地”在《祖堂集》中共出现二百四十五次,分别见于名词、动词、形容词和副词之后,充当主语、宾语、定语、谓语和状语。例如:

A. 名词

(9)洞山云:“就师乞眼睛。”师曰:“汝与阿谁去也。”(2.10)

(10)若是利根相投,不烦转瞬视。(4.10)

(11)保福闻举云:“更有一般,锥又锥不动,召又召不应。”(4.135)

(12)僧便问:“作摩生是顶上?”(1.166)

B. 形容词底/地

(13)师曰:“将虚来。”(1.118)

(14)敬源云:“忽遇不净作摩生?”(5.60)

(15)云岩云:“湛湛。”(4.42)

(16)裴相公有一日微微不安,非久之间便死。(4.136)

(17)[洞山]颜色变异,呵呵笑。(2.15)

(18)南风吹来饱,任你横来竖来十字纵横来也不怕你。(5.94)

(19)雪峰告众云:“当当密密。”(3.47)

(20)师云:“冷侵侵。”(3.86)

(21)曹山云:“朦朦胧胧。”(4.112)

C. 动词

(22)夜来还有悟摩?与个消息。(3.78)

(23)洞山云:“将谓有力气是。”(2.48)

(24)僧云:“从来岂是道得事那?作摩?”(3.88)

(25)师恰在宅里,不抛相公头边坐看相公。(4.136)

(26)师兄见洞山沉吟,欲得说破衷情。(2.15)

D. 副词底/地

(27)[云岩]三度来和尚身边侍立,第三度来,和尚蓦失声便唾。(4.59)

(28)师……树下坐,忽睡着,觉了却归院。(3.66)

(29)师有时上堂蓦起来伸手云:“乞取些子,乞取些子。”(3.98)

(30)师曰:“者与摩痛作什摩?”(2.26)

在这些例句中:

A类只用“底”。由名词和“底”构成的“底”字结构主要充当主语和宾语,作定语者有如下一例:

(31)大业人为什摩阎罗天子觅不得?(2.121)

此例中“大业”,实际上是“作大业”之省,和例(6)“帏帽底”、例(7)“张底”一样,都是省去动词的述宾结构加“底”作定语,而非“名+底”作定语。

B类都是由形容词构成的“底(地)”字结构,在句子中作主语、宾语、定语、状语和谓语。在这两类里没有出现吕叔湘先生《论之辨兼及字的由来》一文中所述“跟地的大率是重言(××或×YY),或双声、叠韵;跟底的字大率不具备这种形式”的“底、地”之别。在XX、XYY、XXYY几种形式之后,“底”“地”都可以出现。《祖堂集》中这类形容词构成的“底(地)”字结构共十九例,其中用“底”者十四例,用“地”者五例。作定语一例,用“底”;作谓语十一例,七例用“底”,四例用“地”;作状语七例,均用“底”。所以,《祖堂集》中不是“描写性”用“地”,“区别性”用“底”,而是描写和区别均可用“底”,而“地”只在部分描写性成分中与“底”并用。

C类只用“底”,较常见的是构成体词性成分,作主语、宾语和定语。但亦有两例用作谓语(如例26),一例作状语(例25)。《祖堂集》中此类“动词+底”构成的“底”结构使用最多,有一百七十余例,占全部用例的四分之三以上。C类也是A、B、C三类“底”字结构中唯一大量用作定语的。

D类是副词和“底”“地”构成的,一共有七例,四例用“底”,三例用“地”。此类结构在上举吕文所用的材料中只用“地”,但在《祖堂集》中则是“底”“地”并用,“底”稍占优势。

以上几类“底(地)”字结构的功能和分布如下表:

综合《祖堂集》中“底”“地”的使用情况,在结合关系上,A、C类只用“底”,B、D类兼用“底”“地”,但“底”用的多于“地”。在功能上,作主、宾、定语只用“底”,谓语、状语兼用“底”“地”,但“地”字作谓语只限于形容词之后,作状语只限于副词之后。从《祖堂集》看,晚唐五代时“地”只是“底”字的一个附属,其分布与功能都被囊括在“底”字之内。

《祖堂集》中四类“底”字结构,除D类外,A、B、C三类在构成体词性结构时,应有下列六种格式:

A. 名+底+名 A′ . 名+底

B. 形+底+名 B′ . 形+底

C. 动+底+名 C′ . 动+底

但从上面的描写中可以看到,实际出现的只有A′、B′、C′、C和一例B。例句中C和C′最多,B其次,A′最少,这种情况表明,《祖堂集》中“底”字结构的类型尚不完备,各类的使用频率差别悬殊。

这种“底、地”不分,结构类型不完备,出现频率差别悬殊的情况,可能与“底”的来源有关。

吕叔湘先生曾指出:“底”的功能相当于文言中的“者”和“之”。文言中“者”用于B′和C′,从唐代起亦用于A′;“之”则用于A、B、C。“底是者的继承者”,在由“者”向“底”的发展过程中,“者”的功能逐步扩展到“之”的范围里③。如果把《祖堂集》中“底”在A、B、C三类中的分布以及吕叔湘先生所介绍的“底”字在宋代的用法,与文言中“者”字的用法相比,可以看到“者”字功能向“之”扩展过程中的两个阶段。“者”发展到《祖堂集》时,已经变成了“底”,但功能仍与唐代“者”相似,大量用于B′和C′,少量用于A′,同时也出现了C。C的出现既是“者”向“之”的扩展,也是“底”字自身功能的进一步发展。文言中的“动+之+名”格式,上古尚不发达,中古虽出现,但其中动词性成分一般不用单个动词,“者”扩展出格式C时,大体仍如此④。《祖堂集》中的C式,则既有动词性词组,也有单个动词出现,后者是“底”字在继承“者”的功能基础上的新发展。宋代“底”字的用法,吕叔湘先生文中大量列举了A、B、C和A′、B′、C′六种格式的用例。此时“底”字的功能已包括了文言中全部的“者”和大部分“之”,结构类型已经发展得很完备了。从五代到宋,“底”的功能从近于唐代的“者”发展到包括文言中的“者”和“之”,这一发展过程,从一个侧面反映了二者之间的继承关系。

“地”的来源尚不清楚,我们注意到,它的出现要比“底”早,唐代使用也比“底”多。其早期用例,都是加在动词、形容词、副词之后,作谓语或状语。唐五代以后,在《祖堂集》中它与“底”在谓、状语位置上并存,功能上没有对立。从这些情况推测,“地”字或另有一来源,到唐五代,随着“底”字由“者”产生,而“者字间或有很像地字的用法”⑤,从而一度表现出被“底”兼容的趋势。到宋代,“底”字发展成熟,又重新退出了作谓语、状语的位置,与“地”一起变成了功能上有所分工的两个不同的助词。

从宋代起,由于语音的变化,“底”“地”逐渐改写作“的”。

“的”的萌芽可能始见于宋,起初它只代替“底”,构成体词性的结构。例如:

(32)太后亦更喜欢,道与皇帝:“南朝是应副本国也,如有些小公事,也且休恐恶模样。”(沈括:乙卯入国奏请,续资治通鉴长编,卷二六四)

(33)学是至广大事,岂可以迫切之心为之。(二程语录,卷一一)

(34)然而气体日渐长大,长自长,减自减,自不相干也。(同上)

(35)大抵契丹土地一齐都得,岂有不得银绢道理?(燕云奉使录,三朝北盟汇编,卷一三)

(36)军马已起,更商量甚?(茆斋自叙,同上,卷二三)

(37)大王家亲人都去,奈何一城生灵?(遗史,同上,卷七九)

(38)南宫舍人果不是好作官职。(张端义:贵耳集)

(39)师云:“大小瞿昙被这外道勘破了也,有傍不肯出来,我要问你,如何是那一通?”(古尊宿语录,卷四一,续藏经,卷一一八)

(40)似这般,打杀千万个,与狗子吃,有什么过?(同上,卷四二)

(41)巩云:“这无生死。”师云:“还识这么?”(佛果圆悟禅师碧岩录,大藏经,卷四八)

“的”字最终取代“底”的时间,大约是在元代中叶⑥。稍后,也出现了“的”字替代“地”的例子,如;

(42)廉访司官人每好生提调者,交学者好生学。(元典章,礼部,卷三一)

(43)蒙古文字,不拣那里文字根底为上交宽行者。各路分官人每,与按察司官人每一处提调者,好生的学者。(通制条格,卷五)

(44)敬德走向前来,圪塌把那白袍扯住。(薛仁贵征辽事略,明成化本说唱词集,235页)

(45)那玳安对着众人说:“我精攮气的营生,平白爹使我接的去,教五娘骂了我恁一顿。”(金瓶梅词话,第三十五回)

“的”字在取代“底”“地”的过程中,也有其自身的发展,像现代汉语中“我是昨天来”这样的用法,就是元代以后新产生的。例如:

(46)今日皇帝初登宝位,孔夫子的名号,教众学士商量与着呵,宜。(元代白话碑,54页)

(47)君昂曰:“总管见么?仁贵这汉,今番再见帝,其功不小,这里使不得好心,须索先下手。”(薛仁贵征辽事略,明成化本说唱词集,271页)

(48)这几日你爷爷上东京去了,我一个儿坐炕上,泪汪汪只想着你,你难道耳根也不热?(金瓶梅词话,第五十五回)

“的”字的上述用法不是构成一个名词或副词、形容词性的结构,而是用于句尾,表达一种强调、肯定的语气。这种用法元以前不见,例(46)所举白话碑例是一种“硬译”体的元代白话,在同期同类文献中,也出现过类似用例。这种用法的出现,从其出现的时间、文体上推测,可能与元代蒙古语语气词的影响有关。所以,从语源上看,这种“的”字似应分析为语气助词。语气词“的”的出现提示我们,语言犹如一块巨大的沉积岩,是历代“沉积”的结果,在我们对汉语史,特别是其近代史的研究中,要特别注意追踪、展开其“沉积”过程,这样才能对语言发展的历史和现状作出科学、合理的分析。这个问题实际上已经超出了本节所讨论的范围,所以,我们在这里只是简单地涉及一下,不做进一步深入的讨论。

附注

① 见吕叔湘《汉语语法论文集》,商务印书馆,1984。

② ( )表示出现极少。

③ ④⑤请参阅吕叔湘《论之辨兼及字的由来》。

⑥ 参阅梅祖麟《从语言史看几本元杂剧宾白的写作时代》,《语言学论丛》第十三辑。

参考文献

吕叔湘(1984):《论之辨兼及字的由来》,《汉语语法论文集》,商务印书馆。

太田辰夫(1987):《中国语历史文法》,北京大学出版社。

王力(1980):《汉语史稿》中册,中华书局。

祝敏彻(1982):《〈朱子语类〉中“地”、“底”的语法作用》,《中国语文》第3期。

来 得来

吴语里有一种特殊的助词“来”[lE13]和“得来”[tə?5lE13],《汉语方言概要》把“来”看作“得来”的简化形式,把它们称为后附的程度副词,并指出它们附加在动词后面往往还需要一个补语。例如:“时髦得来”(时髦得什么似的),“性急得来”,“困来”(困得慌),“牵记得来”,“极得来要死要活”(极,性急,急迫),“说得来八面玲珑”(99页)。但是,如果从汉语史的角度观察的话,以上提法中还有一些可商榷的问题。具体是:

(一)“来”是不是“得来”的简化形式?换言之,是先有的“得来”后有的“来”,还是相反?

(二)这种用法的“得来”和“来”性质是什么?是后附的程度副词,还是助词?

(三)在用法上,后面带补语的跟不带补语的是一种什么关系?即哪一种用法为常式,哪一种用法为变式?本节拟从语法史的角度,以近代汉语文献和现代方言为依据,就以上几方面谈谈看法,并试着说明“来”和“得来”用作助词的原因。

壹 现代汉语方言里的助词“来”和“得来”

1.1 吴语

吴语里除了通用的助词“得”之外,又用“来”和“得来”。当然,这是从整体上说的,具体到每一个方言点,情况会有所不同。有的地方“来”和“得来”并用,有的地方只有其中之一,总的说,“得来”比“来”使用得更为普遍。

1.1.1 来 吴语里的助词“来”放在形容词或动词的后边,有带补语和不带补语两种用法。我们把带补语的称作A式,把不带补语的称作B式(“得来”亦然)。

A式:动/形补语

“来”放在动词或形容词后面,连接表示结果、程度或状态的补语,相当于结构助词“得”。下面是清代吴语小说《何典》里的例子:

(1)天壳海盖,讲七缠八丫叉;神出鬼没,闹得六缸水弗浑。(何典·序)

(2)他的母亲刘娘娘,也生细腰长颈,甚是标致。(同上,卷二)

下面两例转引自《上海市区方言志》:

(3)我做勿好,请侬原谅。(465页)

(4)拎勿清,花头经透勿得了。(同上)

B式:形/动

“来”放在形容词或某些动词的后面,表示程度深或行为动作之强烈。下面转引《简明吴语词典》124页的两组简例:

(5)远 | 冷 | 白

| 望 | 哭

“远来”即很远,远得很;“哭来”即哭得很厉害。B式里的形容词或动词一般是单音节的,而且能进入B式的动词很有限,大多是跟心理、情感活动有关的动词,而A式里的动词没有这种限制。上举《简明吴语词典》里还有一个有趣的例子:“伊吃来好来”(意为:他吃得可好呢),其中前一个“来”出现于A式,“好来”是“吃来”的补语;后一个“来”出现于B式,它后面不带补语。

1.1.2 得来

A式:动/形得来补语

“得来”放在动词或形容词后面,引出表示结果、程度或状态的补语,相当于结构助词“得”。

(6)覅说得来怕人势势。(海上花列传,第一三回)

(7)冻苏秦耸背巡街,冻得来一方市户千家闭。(缀白裘卷二烂柯山·逼休〔滚绣球〕)

(8)忙得来性命交关|乱得来像狗窠|吓得来勿敢响|重得来吓煞人(上海市区方言志,465页)

从例句可知,“得来”后面的补语可以是短语(如例6和例8的后三句,也可以是小句(如例7和例8的第一句)。

B式:动/形得来

“得来”加在动词或形容词之后,表示程度之深或行为动作之强烈。例如:

(9)阿唷,阿唷,我吓得来!(海上花列传,第五回)

(10)陈老爷客气得来!(同上,第二八回)

(11)重得来!|热得来!|做得来!|笑得来!(上海市区方言志,465页)

1.1.3 比较1.1.1和1.1.2两节可以知道,吴语里的助词“来”和“得来”的用法和意义几乎完全相同(所不同的仅是,B式“动+来”的动词有一定的限制,而“动+得来”里的动词则不大受限制)。A式里的“来”和“得来”相当于结构助词“得”,而B式里的“来”和“得来”跟“得”不相当。虽然“远来”“远得来”的意思是远得很,“想来”“想得来”的意思是想得很,但不能因此把“来”和“得来”跟程度副词“很”相对应。因为,“来、得来”本身并不表示程度之深,只有当它们进入B式之中,这个结构才具有表示程度深的意义。它们跟“远煞、想煞”的“煞”性质不同,“煞”是后附的程度副词(当然它也可以用在形容词或某些动词之前,如煞远,煞想),而“来、得来”只是助词性质的。

1.2 四川方言

在现代汉语诸方言中,就管见所及,除了吴语,四川方言里也使用助词“来”和“得来”,这从四川籍作家郭沫若和沙汀早期的作品里可以看到(香坂顺一氏首先注意到这一情况)。郭老是四川乐山人,他的作品里只见用“得来”,而未见用“来”:

(12)他是乐得养尊处优,胖得来,实在连走路都很艰难了。(棠棣之花第三幕,郭沫若全集·文学编卷六)

(13)你们假如知道韩国人为什么穷得来只能够吃点豆饭藿羹,……那你们就……(同上,第五幕,同上)

(14)因为这两天没有得到静养,痛得来已经不能行动了。(楚霸王自杀,同上,卷一○)

例(12)“胖得来”后面用逗号断开,表明语气上的停顿,实际上此例仍是A式。

沙汀是四川安县人,他的作品里“来”和“得来”并用。例如:

(15)眼睛都睡象毛桃子了。(在其香居茶馆里,沙汀短篇小说选,113页)

(16)他是乡约的内弟,细眉细眼,鼻梁瘦和刀背一样。(丁跛公,同上,17页)

(17)而那个平日只会用侦查眼光看他的脚色,也忽然变爱讲话了。(老烟的故事,同上,139页)

(18)简直瘦得来只剩一张皮了。(兽道,同上,57页)

(19)全城的医生弄得来束手无策。(防空,同上,74页)

(20)突出的颧骨红得来像鹤顶一样。(呼嚎,同上,174页)

上面诸例中,“来”或“得来”前面的动词或形容词全是单音节的,这跟吴语的情况很相近。间或也有双音节的,如:

(21)快乐和害羞得来像一个新郎一样。(丁跛公,同上,16页)

但这句话的书面语味道太浓了。此外,上举诸例中只见A式,未见B式,这是跟吴语不同的。

郭老和沙汀年青时都在上海居住过多年,不知他们作品里出现的“来”或“得来”是不是受吴语影响的结果。经向四川籍同志调查,知四川有不少地方现在仍用“得来”,如梓潼、江油、眉山、自贡、涪陵、内江、犍为等地;但兼说“得来”和“来”的地方比较少,如犍为、自贡等地。无论是“得来”还是“来”都有一个共同的倾向:年轻人用得少,老年人用得较多。因此,郭老和沙汀作品里的“得来”和“来”,可以看作彼时四川方言的特色。

1.3 北京话

北京话里结构助词用“得”,不用“得来”,更不用“来”,这是尽人皆知的。但是,在清代用北京话写成的小说《儿女英雄传》里,偶或也有“得来”的用例:

(22)这场恶斗,斗得来十分好看!(第六回)

(23)讲得来满口生烟,杀得来浑身是汗。(第八回)

(24)那琵琶弹得来十分圆熟清脆。(第一八回)

应该如何解释这一现象呢?一种可能是,《儿女英雄传》里的“得来”是受了南方旧白话小说特别是平话的影响,用三音节的“Ⅴ得来”比用二音节的“Ⅴ得”更带有渲染、夸张的语气,因而被作者借用过来。还有一种可能,作为北京话前身的某些北方话里早就使用结构助词“得来”,只是到了近现代才不用的(这一点将在溯源部分介绍),因而《儿女英雄传》里的“得来”,有可能是对历史上北方话旧词语的沿用。当然也可能以上两种原因兼而有之。

贰 溯源

2.1 来

2.1.1 唐五代文献里的结构助词“来”

跟结构助词“得”大体相当的“来”,最早可以追溯到唐五代,唐诗和敦煌讲唱文学作品里可以找到这类用例。

(25)野外狐狸搜得尽,天边鸿雁射稀。(姚合:腊日猎,全唐诗,5712页)

(26)瘦马寒死,羸童饿得痴。(同上:寄王度居士,同上,5634页)

(27)清泉洗得洁,翠霭侵绿。(皮日休:樵担,同上,7048页)

(28)山容洗得如烟瘦,地脉流似乳肥。(同上:奉和鲁望春雨即事次韵,同上,7073页)

(29)移得萧骚从远寺,洗疏净见前峰。(郑谷:竹,同上,7738页)

(30)铁磑磑身粉碎,铁叉叉得血汪汪。(大目连变文,敦煌变文,757页)

(31)男女病声喘喘,父娘啼得泪汪汪。(故圆鉴大师二十四孝押座文,同上,836页)

以上各例上下句相对仗,“来”与“得”互文对举,都引出了结果补语,可证“来”用如结构助词“得”。再看以下几例,“来”虽不跟“得”对出,但据上下文意也可判定它们也用如结构助词:

(32)锦背苍鹰初出按,五花骢马喂肥。(李贺:排遍第一,全唐诗,381页)

(33)养鹦鹉觜初红,宜在朱楼绣户中。(刘禹锡:和乐天鹦鹉,同上,4061页)

(34)越椀初盛蜀茗新,薄烟轻处搅匀。(施肩吾:蜀茗词,同上,5603页)

(35)夫主身已倒,宫人侍婢一时扶。(丑女缘起,敦煌变文集,793页)

(36)大拟妻夫展脚睡,冻直[似]野鸡盘。(不知名变文,同上,815页。“似”原缺,今臆补)

“大拟”即“待拟”,“大”为“待”的同音借字,变文及后来的元杂剧里习见。此句意为:夫妻二人拟伸腿睡觉,无奈天寒无被冻得如野鸡缩成一团。

从上面所举唐诗和变文里的例子可以知道,至迟在中晚唐时期,“来”就已经有了作结构助词的用法。唐五代以后,在宋金词里还偶尔能看到用作结构助词的“来”③,例如:

(37)揽镜沉吟,瘦须有差别。(方千里:满路花,全宋词,2501页)

(38)好个一江春水,深不似情深。(元好问:朝中措)

2.1.2 诸宫调里的动词“来”

金代用北方话写成的《刘知远诸宫调》(下简称“刘知远”)和《董解元西厢》(下简称“董西厢”)里仍可见“来”作结构助词的用例,但为数不多。例如:

(39)知远惊魂魄俱离壳,前来扯定告娇娥(刘知远,第十一〔黄钟宫·出队子〕;试比较董西厢,卷二〔道宫·解红〕“魂离壳”)

(40)飞虎痴,群贼倒枪旗。退却乱军,免却生离,都是哥哥虎威。(董西厢,卷四〔越调·青山口〕)

值得注意的是,在《董西厢》里“来”又在一种新的格式里作助词,即在动词和“来”中间加上受事宾语,后面再带补语。例如:

(41)只被你拖逗人一星星都碎撦百裂。(卷四〔第八〕)

这种用法在两种诸宫调里虽仅一见,但此句在曲词里共重复了三遍,应无讹误。我们权且把这种“动+名+来+补”的句式称作A′式。

与A′式不同,通常的句式是先在动词和名词之间加上助词“得”,然后再在名词后面加上助词“来”和补语,即:“动+得+名+来+补”,我们把这种句式称作A″式。例如:

(42)灭良削薄怎敢喘气。(刘知远,第二〔道宫·解红〕)

(43)天天闷彀。(同上,〔黄钟宫·出队子〕)

(44)脸儿浑如蜡滓。(董西厢,卷二〔大石调·玉翼蝉〕)

(45)都为他家害病。(同上,〔南宫调·一枝花〕)

在A″式中,由于动词后面已跟有结构助词“得”,因此后面的助词“来”就显得不很必要,试比较下面二例:

(46)引调眼狂心热。(董西厢,卷一)

(47)引调张生没乱煞。(同上)

这两句意思完全一样,去掉复出的助词“来”,对句义并无影响,反而更加紧凑,因而A″式未能通行开来。不过,吴语里尚保留着A″式的用法,例如:

(48)陈老爷,耐倒说难为情煞哉。(海上花列传第一一回。“耐”,你;“倪”,我)

可见,吴语里的这一用法最早可以追溯到金代。在A″式里,“来”作为结构助词的功能已经衰退,它更近似于一个衬字。试把A、A′、A″三式加以比较:

A式:动+来+补

A′ 式:动+名+来+补

A″ 式:动+得+名+来+补

可以看出,A′和A″两式都是A式在早期的变式,是为了引进受事宾语而产生的,作为结构助词,“得”比“来”跟动词的关系更为紧密。

2.2 得来

尽管唐诗和变文里已见“来”用作结构助词,但当时还没有出现“得来”作结构助词的用法。“得来”连用作结构助词最早见于宋金时期的文献,在北方是金代(1127—1234)的两种诸宫调,在南方是记录朱熹(1130—1200)语录的《朱子语类》。

2.2.1 诸宫调里的助词“得来”

在金代两种诸宫调里,用作结构助词的“得来”已很常见,其数量远远多于“来”。例如:

(49)一个唤彦威,一个史洪肇,着两条担打得来笃磨。(刘知远,第十二〔绣裙儿〕;笃磨,滴溜转动,此处指武艺精熟)

(50)开口道不彀十句,把张君瑞送得来腌受苦。(董西厢,卷一〔黄钟调·尾〕)

(51)见个小僧入得角门来,大踏步走得来荒速。(同上,卷二〔商调定风波〕)

(52)君瑞心头怒发,忿得来七上八下。(同上,〔仙吕调·乐神会〕)

(53)女孩儿得来一团儿颤。(同上,卷三〔双调·尾〕)

(54)这一场腌臜病,病得来跷蹊。(同上,〔刮地风〕)

“得来”连用,符合汉语同义词素并列构成同义复词的构词法,最初可能是为了加强语气或使音节和谐才在Ⅴ得之后又加上“来”的,后来“得来”逐渐凝固成一个双音节的结构助词。

2.2.2 《朱子语类》的助词“得来”

上面诸例的“来”或“得来”都出现在韵文里,最早出现结构助词“得来”的非韵文资料,是南宋朱熹(今江西婺源人)的门生所辑录的《朱子语类》,这表明“得来”确已生根于口语。

(55)到气禀处,便有不齐,看其禀得来如何,禀得厚,道理也备。(朱子语类,卷四)

(56)心本未尝不同,随人生得来便别了。(同上,卷五)

(57)静坐无闲杂思虑,则养得来便条畅。(同上,卷一二)

(58)如水之初定,静,则定得来久,物不能挠。(同上,卷一四)

(59)然这里只是说学之次序如此,说得来快,无恁地劳攘。(同上,卷一五)

(60)如云有十二因缘,只是一心之发便被他推寻得许多,察得来极精微。(同上,卷一六)

(61)问:“胡氏说何谓太迫?”曰:“说得来局蹙,不恁地宽舒,如将绳索在这里一般。”(同上,卷一八)

《朱子语类》里有一种“V得来/来”,表面上很像现在吴语里不带补语的B式,实际上并不是,须加以分辨。例如:

(62)又说钟离权、吕洞宾,而今又不见说了。看得来,他也只是养得分外寿考,然终久亦散了。(同上,卷三)

(63)思量来,只是一个道理。(同上)

(64)若子细穷究来,皆字字有着落。(同上,卷一○)

以上三例的“V得来/来”,分别是看起来、思量起来、穷究起来的意思,不表示程度之深。再如:

(65)自是他里面有这个道理,得他兄感动发出来,……若其中元无此道理,如何会感动得来?(同上,卷一三)

(66)不熟时,须著旋思索,到思索得来,意思已不如初了。(同上,卷八)

例(65)的“感动得来”是“感动得出来”的意思,也即前句“感动发出来”的变换说法。例(66)的“思索得来”是“思索出来”的意思。此二例的“来”是趋向动词作结果补语,跟吴语的B式在意义和结构上均不同。总之,《朱子语类》里“得来”作结构助词只有A式,未见B式。

2.2.3 元曲里的动词“的来”

元曲里结构助词“得来”使用也较频繁,但一律作“的来”。例如:

(67)气的来有眼如盲,有口似哑。(合汗衫,二折〔越调·斗鹌鹑〕)

(68)瘦的来我这身子儿没个麻秸大。(燕青博鱼,一折〔大石调·六国朝〕)

(69)这和尚故将人来撇皂,直写的来恁般牢。(忍字记,一折〔金盏儿〕)

(70)唤侍妾,引领者,我来打鱼舡上身子儿扭的来别,替你稳坐七香车。(望江亭,三折〔圣药王〕)

“得”写作“的”,在元明白话文献中较普遍,如元曲《三战吕布》一折:“争奈俺手下兵微将寡,怎生破的吕布?”《水浒传》二十八回:“我于路不曾害,酒也吃的,肉也吃的,饭也吃得,路也走得。”故知元杂剧中的“的来”即“得来”。

2.3 小结

下面用简表对以上各节内容加以归纳。通过这个表,一方面可以了解结构助词“来”和“得来”的历史状况,另一方面也可以跟现代汉语方言作比较,从而便于更准确地把握吴语助词“来”和“得来”的性质。

从本文前面考察的各项情况可以得出以下几项结论,也作为对文章开头提出的三个问题的回答。

(一)结构助词“来”始见于唐代(公元八世纪前后),唐诗和敦煌写卷中有其用例,但为数不多。当时还未见“得来”连用的例子,且“来”也只有A式。

(二)“得来”用作结构助词最早见于金代的两种诸宫调和南宋的《朱子语类》。在诸宫调里“来”和“得来”并用,“得来”多于“来”;在《朱子语类》里只有“得来”,未见“来”。这两种资料里无论“来”还是“得来”也只有A式。

(三)单用的“来”出现于前,连用的“得来”出现在后,“得来”是结构助词“得”和“来”的同义连用。因此,说“来”是“得来”的简化形式不符合历史事实,《上海市区方言志》说“得来”是“得”和“来”的叠用是正确的。

(四)从历史资料和现代汉语方言来看,结构助词“来”和“得来”不是吴语所独有,也不限于南方某些方言。据敦煌俗文学作品、金代诸宫调和元曲知道,唐五代的西北方言和金元燕京一带的方言里都使用这两个助词。现在北方话里虽然不用了,但属于北方方言区的四川话里仍然使用。所不同的是,以上时地里的用例只有A式,而吴语里A、B二式并用。就是说,吴语一方面继承了历史上“来”和“得来”的用法(A式),一方面又新产生出了B式的用法。

(五)吴语里的B式应是A式的省略形式。A式之所以可以省略,有语义和形式上的原因。在语义上,“来”或“得来”后面的补语尽管或表结果,或表状态,但其深层的语义却是共同的,即表示程度之深。试看下面四例(前三例已举过):

夫主来身已倒 例(35)

知远惊来魂魄俱离壳 例(39)

飞虎来痴 例(40)

孙飞虎得来肩磨魂魄离壳

这四例的动词“”或“惊”都是“惊吓”义。四例的补语部分所描述的情况尽管各不相同,但其意义核心都一般无二,都是说被吓得很厉害。当这些描述成为一种套话时,人们就不看重或细究它的具体内容了,光从这种句式就可以获得程度深、情况严重的信息。在这种情况下,补语部分就显得不是那么重要了,就有可能被省略。补语虽然被省去了,人们依然能凭着对原句式所表达的语法意义的了解,理解省略后的句义。以上四例用吴语B式表达,就是“吓来”“吓得来”。B式简洁,但只能泛泛地表示程度深,当要具体说明如何之深时,就仍须借助A式来表达了。

B式产生的另一个原因是“形/动+来/得来”跟后面的补语之间可以、也往往有语气上的停顿,特别当补语部分比较长时。前举例(12)“……胖来,实在连走路都很艰难了”,就用逗号跟补语隔开,这表明补语部分在句中的相对独立性。可以设想,一方面当句子只是泛泛地表示程度深,一方面又有这种可停顿性时,就促成了A式补语的省略。也就是说,上述语境引发了B式的产生。这种情况不光吴语有,北京话口语里也有,例如:“你看他气得!”“瞧把他给乐得!”后面不带补语也表示程度深。

基于历史事实和以上两点分析,我们把吴语里的B式看作是A式省略了补语,因而B式里的“来”和“得来”仍应看作助词,不能分析为后附的程度副词。

(六)吴语里A式和B式并用,但能进入B式“动+来”的动词是有限制的,如前所说,主要是跟心理、情感活动有关的一类,如“欢喜、巴结、恨、气、想、牵记”等。这些动词有一个特点,可以受程度副词“老”“邪气”(相当于“很”)的修饰,而一般动作动词则不行。

叁 “来”作结构助词的义理

动词“来”常义为“至也,及也,还也”(见《广韵》),为什么会用作结构助词呢?就一般情况而言,一个词,它的意义的引申、虚化或用法的演变都不是偶然的,应是有义理、有规律可循的。在探求动词“来”虚化为结构助词的原因之前,先看看动词“得”和“着(著)”虚化为助词的过程,会使问题迎刃而解。

3.1 助词“得”

动词“得”本义是获取,得到,它用在其他动词后面,表示动作的实现或完成,由此进而虚化为表示完成态的助词和引出结果补语的结构助词;当动作的完成作为一种既成的状态看待时,助词“得”又能表示持续态。即:

下面按“得”的三种语法功能分别举例说明。

3.1.1 “得”表完成态(V得,V得O)

(71)营已入,号又偷得。(汉将王陵变,敦煌变文集,38页)

(72)到南岸,应是舟舡溺在水中。(韩擒虎话本,同上,200页)

(73)作此语了,遂乃南行。行廿余里,遂乃眼耳熟。(伍子胥变文,同上,8页)

(74)才添三个,又倒却两个;又添四个,倒却三个。(难陀出家缘起,同上,398页)

除例(71)V得后不带宾语外,其他几例V得后都有宾语,“得”跟完成态助词“了”的功用相同。

3.1.2 “得”表持续态(V得O)

(75)愁来欲奏相思曲,抱秦筝不忍弹。(崔颢:代闺人答轻薄少年,全唐诗,1326页)

(76)可怜寒食街中郎,早起著单衣裳。(王建:春来曲,同上,3385页)

(77)大王遣宫人抱其太子,度与仙人。仙人抱太子,悲泣流泪。(太子成道经,敦煌变文集,290页)

(78)官健唱喏,改换衣装,作一百姓装裹,担一栲栳馒头,直到箫磨呵寨内,当时便卖。(韩擒虎话本,同上,200页)

(79)见儿将饭钵来,望风即生吝惜。(大目连变,同上,741页)

值得注意的是,表示持续态的V得O,V几乎都是具有静态义的动词。

3.1.3 “得”引出结果补语(V得C)

作结构助词的“得”唐代之前应已出现,但普遍使用却是在入唐之后。

(80)些些小事,何得纷纭,直欲危他性命,作如许不仁。(燕子赋,敦煌变文集,253页)

(81)喊山崩石烈(裂),东西乱走,南北奔冲。(庐山远公话,同上,172页)

(82)二将当时夜半越对,)得皇帝洽背汗流。(汉将王陵变,同上,36页)

由上可知,助词“得”在早期身兼数职,到了后来才专任结构助词之职的。

3.2 助词“着(著)”

助词“着”来源于动词“着”的“附着”义。六朝前后,当“着”用在静态义的动词后面时,其义相当于介词“在、于”,如:“取一绛裙,挂著屏风上。”(俗说)当“着”用在动态义的动词后面时,相当于介词“到”,如:“先担小儿,度著彼岸。”(贤愚经)静态动词后面的“着”进一步虚化为持续态助词,动态动词后面的“着”进而虚化为完成态助词,在某些方言里还可以作结构助词。即:

*( )表示极少见。

3.2.1 “着”表持续态(V着,V着O)

“着”在动词后作持续态助词最早见于唐代,五代时开始普遍使用。例如:

(83)余时把手子,忍心不得。(游仙窟)

(84)见他宅舍鲜净,便即穴白占。(燕子赋,敦煌变文集,249页)

(85)皇帝忽然赐匹马,交臣骑满京夸。(长兴四年中兴殿应圣节讲经文,同上,423页)

3.2.2 “着”表完成态(V著,V著O)

“着”在动词后面表示完成态,最早见于宋元白话文献,下面转引梅祖麟(1989)四例。

(86)若依彦冲差排,则孔夫子释迦老子,杀买草鞋始得。(宗杲,大慧书·答刘宝学)

(87)发未发,觉未觉,切须照顾,照顾时,亦不得与之用力争,争则费力矣。(同上,答张提刑)

(88)古人胸中发出意思自好,看三百篇诗,则后世之诗多不足观矣。(朱子语类,卷八〇)

(89)宋江写书,送这四人去梁山泺寻著晁盖去也。(宣和遗事·元集)

梅先生常举上海话“骑马寻马”和“吃饭哉”(“仔”即“着”的音借字)作为吴方言“着”兼表持续态和完成态助词的例子,是很正确的。

3.2.3 “着”引出结果补语(V着C)

我们目前尚未发现文献中“着”做结构助词引出补语的例子,但是我们知道某些方言里有这种用法,比如在安徽含山话里,“着”既可做完成态词尾,又可做持续态词尾,其例如:讲他就来。(“之”为“着”的音借字)“讲之”的“之”表持续态,“来之”的“之”表完成态。此外,“之”又可做结构助词,例如:把人笑要命。|那人坏伤心。(“伤心”表程度之深)可见助词“着”在早期白话及现代某些方言里也是身兼数职的。

3.3 助词“来”

比较上面所述动词“得”和“着”虚化为助词的情况,可以看出这两个词虚化的关键在于当它们跟在动词后面时,可以表示动作的完成、实现或达到(达到也是一种完成或实现),正是在这一用法和意义上才得以虚化为动态助词和结构助词。动词“来”有着跟动词“得”(以及“着”)大体相同的用法和意义,所以它也沿着这同一途径虚化为身具多种功能的助词。

3.3.1 “来”表完成态(V来)

动词“来”本指到说话人所在之处,当抵达说话人所在之处时(即所谓“及也”),这一动作就完成了。“来”的这一意义就为它虚化为完成态助词提供了语义上的可能性。在用法上,当“来”用在动词后面时,有时虽然保存一些实义,但跟“来去”的“来”已有距离,其意义核心为得到或完成。例如:

(90)村酒沽浊,溪鱼钓得肥。(杜荀鹤:山中喜与故交宿话,全唐诗,7947页)

“沽来”义犹沽到,下联“钓得”义为钓到。

(91)赋诗句无闲语,老去官班未在朝。(张籍:赠王秘书,同上,4334页)

“赋来”即赋得,赋成,表示完成。

(92)已疑素手能妆出,又似金钱未染。(罗绍威:白菊,同上,8385页)

“染来”即染成义,“来”也表完成。以上这种表示动作完成的“来”进一步虚化,就成为完成态助词,略与“了”相当。例如:

(93)生计抛诗是业,家园忘却酒为乡。(白居易:送萧处士游黔南,同上,4921页)

“抛来”与“忘却”对言,“来”义同“却”,表示动作的完结,跟“来去”的“来”意义相去甚远。

(94)富贵祝何所遂,聪明鞭得无转机。(元稹:长庆四年元日郡斋感怀见寄;自注:祝富贵、鞭聪明,皆正旦童稚俗法。全唐诗,4601页)

此诗言“祝富贵”“鞭聪明”皆无效用。“祝来”犹言“祝了”。“来”与“得”对举,都表示动作的完成。不过表完成态的“来”只有“V来”式,没有“V来O”式。又如:

(95)遇干戈,披鞭拷,地下深藏与他道。一一君亲眼见,由不悟无常抛暗号。(无常经讲经文,敦煌变文集,669页)

值得注意的是,这种意义的“来”还可以跟在动补短语或动宾短语之后,表示动的实现或完成。例如:

(96)庄走出被赶,斫射不死,走得脱,愿王哀之。(朝野佥载,卷二)

“走得脱来”,犹言跑脱身了。

(97)其岁天下不熟,舜自独丰,得数百石谷。(舜子变,敦煌变文集,133页)

当表示完成态的“来”特指过去曾做某事时,就成为表示曾然态的助词,大体相当于今天的“来着”(详见“事态助词‘来’”一节)。例如:

(98)老贼吃虎胆,敢偷我物!(朝野佥载,卷六)

(99)报道莫贫相,阿婆三五少年时,也会东涂西抹。(唐摭言,卷三;疑“会”为“曾”之误)

(100)我适来于门外设誓,与他将军为奴。(庐山远公话,敦煌变文集,173页)

(101)佛身尊贵因何得?根本曾行孝顺。(故圆鉴大师二十四孝押座文,同上,835页)

这种表曾然的“来”都出现于句末,可以看作兼表时态和语气的助词。

由上可知,“来”在唐五代时候已比较普遍地表示完成态,而完成态助词很容易引出行为动作完成后的结果,因而转作结构助词,这跟“得”既表完成态,又作结构助词的义理是一样的。这就是我们对动词“来”之所以能作结构助词的看法。

3.3.2 跟助词“得”一样,当动作的完成作为一种固定的状态看待时;助词“来”也可以转而表示持续态。不过比较少见,在普遍性上不能跟“得”相比。例如:

(102)江南鼓,梭肚两头栾,钉不知侵骨髓,打只是没心肝,空腹被人漫。(玉堂闲话,太平广记,卷五五)

(103)骢马新凿蹄,银鞍被好。(杜甫:送长孙九侍御赴武威判官,全唐诗,2272页)

(104)铅粉坐相误,照空凄然。(李白:代美人愁镜,同上,1883页)

3.3.3 由于“得”和“来”无论作动词还是作助词都有许多共同点,所以唐诗中经常用它们互文对举④。例如:

(105)就船买鱼偏美,踏雪沽酒倍香。(皮日休:冬末同友人泛潇湘,全唐诗,7950页)

(106)已应舂细,颇觉寄迟。(杜甫:佐还山后寄,同上,2426页;“佐”为杜甫之侄)

(107)云里引泉脉细,雨中移药苗肥。(吴融:即事,同上,7893页)

此三例的“来”尚未完全虚化,仍有实义。“得”和“来”还可以作为同义词素,构成两个意义完全相同的双音词—怪得,怪来。例如:

(108)怪得仙郎诗句好,断霞残照远山西。(徐铉:和太常萧少卿近郊马上偶吟,同上,8578页)

(109)怪来调苦缘词苦,多是通州司马诗。(白居易:竹枝词四首之四,同上,4922页)

“怪得”“怪来”之义犹今语“怪不得”。

3.4 结语

动词“来”虚化为助词的过程如下:

把上述“得、着、来”三个动词虚化的过程加以比较,可以看出,虽然它们原来的意义各不相同,但当它们用在动词后面时,都可以表示行为动作的实现或完成,由此产生了大体相同的新的语法功能。其中“来”跟“得”的演变过程更为相近。

“得、着、来”在早期白话中虽然皆一身而兼有几种语法功能,但其主次是不同的。“得”和“来”主要作结构助词,二者之中“得”用得更普遍,几乎没有地域的限制,一直沿用至今;“来”用得不普遍,有时代和地域的限制,它只是“得”的陪衬,其地位无法跟“得”相提并论。“着”主要表示持续态,只在某些方言里表示完成态或作结构助词。自唐五代以来,汉语的完成态助词主要由“了”承担,“得、着、来”表示完成态的功能都不如“了”强,三者之中以“得”最强,“来”最弱。“得”用作完成态助词的时间很长,明清小说中仍多见,但最终也未取代“了”。

我们注意到,在近代汉语的一段历史时期内,助词“了、得、着、来”等曾有相互重叠或交叉的语法功能,它们之间的关系比较复杂。详细考察它们各种功能产生的时间,通行的地域和时代,考察它们相互间或平行,或相前后,既有大致分工,又混用不清的种种关系是十分必要而有意义的一项工作,这自然不是本文所能承担得了的,权且留作今后的研究课题。

附注

① 关于上海话里的“来”和“得来”,曾向华东师大邵敬敏同志请教。除文中已述外,又云:A式的“来”,除老年人及上海郊区人外,现市区中青年都已念“勒”;B式的“来”有被B式的“得来”取代的趋势。

② 关于四川方言里使用“得来”和“来”的情况,蒙川大中文系博士生朱庆之同志代为调查。

③ 宋金词二例引自王锳(1986),笔者核对后注上了出处页码。

④ 杨建国同志《唐诗语漫录》也注意到这一现象。见《古汉语研究》1989年第4期。

参考文献

梅祖麟(1981):《现代汉语完成貌句式和词尾的来源》,《语言研究》创刊号。

(1989):《汉语方言里虚词“著”字三种用法的来源》,《中国语言学报》第三期。

闵家骥等(1986):《简明吴语词典》,上海辞书出版社。

太田辰夫(1958):《中国语历史文法》,江南书院。

王锳(1986):《诗词曲语辞例释》(增订本),中华书局。

香坂顺一(1983):《白话语汇的研究》,光生馆。

许宝华、汤珍珠(1988):《上海市区方言志》,上海教育出版社。

袁家骅等(1983):《汉语方言概要》(第二版),文字改革出版社。

4 语气助词

呢(哩)

现代汉语语气词“呢”(ni,使用时读轻音ne)的用法有多种,这里把它分为表示疑问语气的和不表示疑问语气的两大类,为了叙述方便,以“呢1”指称前者,以“呢2”指称后者。

呢1和呢2现在同用一个“呢”字,古代同用一个“尔”字(据杨树达《词诠》),但是到了近代汉语里,呢1在早期白话资料中很少得到反映,呢2则又有了新的来源。关于呢2(哩)的来源,吕叔湘先生四十年代初撰写的《释景德传灯录中二助词》一文已言之在先,大意说;“呢”是“哩”的变形,“哩”源于“在里”,简言“在”或“里”,“里”字俗书又作“里、俚、哩”等。吕先生除引唐宋文献论证外,又证之以现代方言(苏州话),其说颇可信据。关于呢1的来源,日本汉学家太田辰夫先生的《中国语历史文法》有过简略的论述;他编的《〈祖堂集〉口语语汇索引》对研究汉语语史十分有用。王力先生《汉语史稿》中关于呢1的讨论,主要以元曲为材料,但对其来源尚未作出定论。我们初步考察了呢1在近代汉语文献里的递嬗之迹,调查了呢1与呢2用字相分、相混以及相合的变化情况,并对以上各种语言现象提出自己的肤浅看法,如果能对前辈学者的研究有所补充,那正是笔者所希望的。

壹 对呢1的历史调查

呢1在现代汉语里主要有以下五种用法:

(A)用在特指问句末尾,句中有疑问词语,如“什么、谁、哪”等;

(B)用在名词或名词性成分后边,表示“在哪儿”或“怎么样”,实际上是特指问句的特殊形式,下以“N+呢”代称;

(C)用在选择问句或反复问句末尾;

(D)用于反问句末尾,常与“怎么、哪里、何必”等词相呼应;

(E)用于假设问句末尾,常与“假使、如果”等词相呼应(不同于用在假设小句末尾表示停顿者)。

下面就以上述几种特点为依据,调查唐宋以来的白话资料中呢1的使用情况。

五代与北宋

唐时,口语成分已较多地出现在书面语中,然而即使在敦煌俗文学作品那样十分接近于当时口语的资料中,也未能找到语音和用法两方面都与呢1相当的语助词。倒是五代王定保著《摭言》卷四有一“耳”字与呢1相当:“人生几何,苟富贵可图,何须一第耳?”此外只有禅家语录里保存着呢1的可贵线索。《祖堂集》是五代南唐泉州招庆院静、筠二禅师编辑的禅宗语录集,序写于南唐保大十年(公元952年)。在这部书里,“聻”字用如呢1,例如:

(1)夹山问:“这里无残饭,不用展炊巾。”对曰:“非但无有,亦无者处。”夹山曰:“只今?”对云:“非今。”(祖堂集3.001.07)

(2)仰山便去香岩处贺喜一切后便问:“前头则有如是次第了也,然虽如此,不息众疑。作摩生疑?将谓予造,师兄已是发明了也。别是气道造,道将来!”(同上,5.083.13)

(3)云:“此人意作摩生?”云:“此人不落意。”云:“不落意此人?”师云:“高山顶上无可与道者啖啄。”(同上,2.146.04)

例(1)“只今聻?”是“N+呢”型;例(2)“作摩生聻?”用于特指问;例(3)不好懂,但看全句,“不落意此人聻?”是承前问,也是“N+呢”型。

值得注意的是,该书又有“你”用如呢1者:

(4)师与长庆从江外再入岭,在路歇次,因举太子初下生时,目视四方,各行七步,一手指天,一手指地云:“天上天下,唯我独尊。”庆却云:“不委太子登时实有此语,为复是结集家语?直饶登时不与摩道,便是目视四方,犹较子。”师问:“什摩处?”庆云:“深领阇梨这一问。”(同上,3.065.11;“”即“些”)

(5)问:“罕如何假?”师云:“不希夷。”僧曰:“作何?”师曰:“不申哂。”(同上,2.133.14;杨联升云:罕,疑当作空;申,疑当作中。③)

(6)师问黄蘖:“笠子太小生。”黄蘖云:“虽然小,三千大千世界总在里许。”师云:“王老师?”黄蘖无对。(同上,4.115.13)

例(4)、例(5)的“什摩处你?”“作何你?”“你”字用于特指问句句末;例(6)“王老师你?”为“N+呢”型。该书第四卷有“马大师歌行一首”,中有四句云:

(7)只今起者便是心,心用明时更何?不居方,无处觅,运用无踪复无迹。(同上,4.68.06)

“更何你?”犹言“又怎么样呢?”“你”字如作代词讲句意难通,也应为疑问语气词。

《祖堂集》里有一处呢1作“尼”字,应特别予以注意:

(8)师问云岩:“作什摩?”对曰:“担水。”师曰:“那个?”对曰:“在。”(同上,1.172.06)

此例的“那个尼?”与例(1)的“只今聻?”、例(6)的“王老师你?”均为同一句型,其中“尼、聻、你”表达同一疑问语气是显而易见的。《广韵》上声止韵:“聻,乃里切,指物貌也。”“聻”字与“你”字音同,“尼”又与“聻、你”音近。同一部书中呢1的用字有三种,说明此时尚无一个统一的汉字来标写它。④“尼”字与后来的“呢”形体、声音更为接近,它的出现是一个很重要的现象。

稍后于《祖堂集》的《景德传灯录》为北宋僧人道原编辑,内容大部分采自《祖堂集》,但稍有改动,一些口语词的用字也归于统一。在这部书里,呢1很少见,作“你”作“那”的各有两例,例如:

(9)师问南泉近离什么处来。云:“江西。”师云:“将得马师真来否?”泉云:“只遮是。”师云:“背后底?”无对。(景德传灯录,卷八)

(10)问:“如何是西来意?”师曰:“是什么意?”问:“如何是本身?”师曰:“是什么身?”问:“寂寂无依时如何?”师曰:“寂寂无依底?”(同上,卷二四)

例(10)皆僧发一问,师反施一问,意在否定所问事物的存在。“寂寂无依底你?”犹言“所谓寂寂无依的又在什么地方?”以上二例中的“你”均为疑问语气词,跟《祖堂集》里的用法一样。再看呢1用“那”字的例子:

(11)师问僧什么处来。曰:“江西。”师曰:“学得底?”曰:“拈不出。”(同上,卷一九)

(12)曰:“此人意作么生?”师曰:“此人不落意。”曰:“不落意此人?”师曰:“高山顶上无可与道者啗啄。”(同上,卷一七)

例(12)与上引《祖堂集》例(3)内容相同,只是将“云”改为“曰”,将“聻”改为“那”,“摩”改为“么”,可知“那”应是“聻”的变形。从“聻”变为“那”,可能反映了呢1语音上的变化,即“聻”字轻读,音近于“那”(·ni→·nǝ)。在《景德传灯录》里“你”“那”并用,“你(聻)”字尚未完全被“那”字取代。

宋代呢2作“里、哩”已常见(参看前举吕文),呢1的例子禅录中既不多,其他资料如史传、笔记、诗词、话本等更是寥寥无几,难得检得南宋两例,均作“哩”:⑤

(13)看如今怎奈何刘麟去?(绍兴甲寅通和录,三朝北盟会编卷一六二)

(14)上了灯儿,知是睡,坐?(惜香乐府,57页,国学基本丛书影印汲古阁宋六十家名词)

可见呢1和呢2的用字很早就有混用的趋势。

金元

金代诸宫调《董西厢》里呢1作“那”,主要用于选择问句的句中,用于特指问句句末的少见。例如:

(15)百媚莺莺正惊讶,道这妮子慌忙则甚?(卷一)

(16)几日试来,几日唱名?(卷四)

(17)比及相逢奈何时下窘,你寻思闷不闷?(卷一)

(18)今日以莺莺酧贤救命恩,问足下愿不愿?(卷三)

(19)问红娘道:“韵不韵?俏不俏?”(卷三)

例(16)是两个特指问连发,仅于第一问句末施疑问语助“那”,第二句靠语调发问。例(17)-(19)是比较特殊的选择问句,即限定在肯定与否定两者内加以抉择,且“那”字施于句中。此类问句现在一般用反复问句表示,如句末不用语气助词,句中多用“呵”,很少用“呢”。

《元典章·刑部》有一选择问句很是特别,恐怕受到蒙古语的影响:

(20)问不得名校尉道:“官里有无太子?有无太后?有无多少怯薛歹?”(卷三)

元人杂剧中呢1大量出现,字形多作“那”,也有一些作“呢”和“哩”。下面从中华书局本《元曲选》(简称“元曲”)和《元曲选外编》(简称“外编”)中举例说明。

“那”字用于特指问句和反问句的例子:

(21)你过门七日,谁与你递茶送饭?(元曲,举案齐眉一折白)

(22)婆婆,你为什么烦恼啼哭?(同上,窦娥冤一折白)

(23)兄弟,你怎么忘了?(同上,争报恩一折白)

(24)你看我怎生问他讨?(同上,看钱奴一折白)

明刊本和明钞本元杂剧中的宾白,一般认为是累次演出中逐渐形成而到明代才写定的,至少也经过了明朝人的修改和润色。因此,作为语言研究的材料,元杂剧的曲文要比宾白更重要些。遗憾的是,疑问语气词呢1在曲文中很少出现,仅举一例:

(25)量这半杓儿粥都添了有甚?我转着这空碗儿我着这匙尖儿刮。(同上,赵礼让肥一折〔醉扶归〕曲)

与明本元杂剧相比,《元刊杂剧三十种》更能代表元代的语言,今据徐沁君校本(简称“元刊”)略举几例。宾白中的例子如:

(26)自古及今,那个人生下来便做大官享富贵?(元刊,拜月亭三折白)

(27)早是没外人,阿的是甚末言语?(同上,三折白)

曲文中的例子如:

(28)他道认得咱,不知是谁?(元刊,介子推三折〔迎客仙〕曲)

(29)你今日有爷无爷争甚?谢楚大夫相提拔。(同上,三折〔三煞〕曲)

在元杂剧中,“那”学在选择问句中的位置要比《董西厢》多样,但仍以居句中者为多:

(30)题起那骊姬怕不怕?(元刊,介子推三折〔幺篇〕曲)

(31)毕竟的是不是?(元曲,杀狗劝夫四折白)

(32)哥也,你是谎可是真个?(同上,冻苏秦三折白)

(33)知他如今是死?(元刊,拜月亭三折白)

(34)可是由我?(同上,四折白)

(35)且看姐夫是你绝户,还是我绝户?(元曲,儿女团圆二折白)

例(30)—(32)“那”字用于句中,与《董西厢》相同;例(33)(34)“那”字兼在句中句末;例(35)“那”字在选择问句尾。

元杂剧选择问句又有用“也那”作语助的,也出现在句中:

(36)您端的是姑舅也那叔伯也那两姨?(元刊,拜月亭一折〔醉扶归〕曲)

(37)是人也那是鬼?(元曲,黑旋风一折白)

(38)寡人是怕也那不怕?(同上,梧桐雨三折白)

“也那”是“也”和“那”两个语助词连用,“也”字单独也可以用在选择问句句中⑥,但“也”“那”叠用语气较单用为缓和。

元杂剧中“那”字有时不表疑问语气,用如呢2。其例如:

(39)等他过去了,才好杀人。(元曲,谢金吾三折白)

(40)你看这生说海口!(同上,百花亭一折白)

(41)小姐这等瘦了,着梅香没处猜!(同上,隔江斗智一折白)

用作呢1的“呢”字终于在元人杂剧中出现,但比较少见,而且很少用于特指问句,多半直接用在名词后边询问处所,或在连续发问的场合,用于承前问句,询问怎么样。例如:

(42)放了手,扯我怎么?(外编,刘弘嫁婢一折白)

(43)那第三个孩儿?(元曲,蝴蝶梦三折白)

(44)张千,你来了,你拿的人?(同上,勘头巾三折白)

(45)〔正末云〕这条往那里去?〔店小二云〕这条路往泗州去。〔正末云〕这条路?(同上,硃砂担二折白)

(46)〔正末指张郎云〕婆婆,我问你,这个是谁的?〔卜儿云〕是俺的。〔正末云〕这个?〔卜儿云〕这个是你的。(同上,老生儿二折白)

另外也有用于假设问句的:

(47)那厮见你手段高强,被他藏了躲了?(元曲,昊天塔二折白)

(48)〔正末云〕夫人,小娘子,假若有这玉带呵呢?〔夫人云〕若有这玉带呵,便是救了俺一家性命也。〔正末云〕假若无了这玉带呵?〔夫人云〕俺一家儿便是死的。(外编,裴度还带三折白)

例(48)中“呵、呢”连用,元杂剧中不时可见。“呵”在“呢”的前头跟现代汉语的语气词系统不同,现代只有lə/mə/nə+a的用法。

元杂剧中“哩”字频见,主要用作呢2,但间或也有用作呢1的,例如:

(49)你怎么量米?(元曲,陈州粜米一折白)

(50)你说甚么?(外编,云窗梦一折白)

(51)嫂嫂,喒坟园到?(元刊,张千替杀妻一折白)

例(51)于正反两问中间用“那”,句尾用“哩”,几为仅见。

从上面诸例可以看出:1)元杂剧中“那、呢、哩”三字大致有个分工,即“那”主要用于特指问句和选择问句;“呢”主要用于“N+呢”句和假设句;“哩”大都用于非疑问句。2)上面的分工并不严格,“那”有时也用于非疑问句,“哩”有时也用于疑问句,只有“呢”仅出现在疑问句中(见图)。

呢1和呢2用字相混的现象不为少数,试比较下面两组例子:

A组 “那、哩”不分

(52)碑碣上可写着什么?(元曲,范张鸡黍二折白)

(53)书上可不知写着什么?(外编,博望烧屯二折白)

B组 “呢、哩”不分

(54)我那大嫂?(元曲,黑旋风一折白)

(55)你的拐儿?(外编,敬德不服老三折白)

元明

早时供朝鲜人学汉语的两部会话书《朴通事》和《老乞大》,约成书于元末,后几经修改,有后加成分,两书传写的当为元、明之际的汉语口语。书中呢1作“那”,呢2作“里(裡)”,基本分用不混⑦。以下是呢1的用例:

(56)打什么紧?(朴通事谚解130;以下简称“朴”)

(57)你船路里来旱路里来?(朴162)

(58)听的今年水贼广,是不是?(朴163)

(59)你这般学汉儿文书时,……省的省不的?(老乞大谚解10;以下简称“老”)

(60)你两姨弟兄是亲两姨,是房亲两姨?(老28)

(61)有辘轳没?(老56)

(62)客人,你要南京的,杭州的,苏州的?(老172)

《朴》《老》中的选择问句,“那”字多用于句中,跟《董西厢》和元杂剧的情况相似。例(62)有三个分句,每个分句末都出现“那”字,从整个句子看,“那”字兼用于选择问的句中和句末。

《水浒传》成书于元末明初,跟元杂剧中呢1频见的情况迥异,只见用如呢2的“哩”字,不见用如呢1的“那”“呢”等字。这应是由于《水浒传》是以南方官话为基础写成的,跟元杂剧一系的北方话不同。

《西游记》写在十六世纪七十年代,约当明代中叶,语言以江淮方言为基础,书中呢1、呢2一般均用“哩”字,只有一部分“N+呢”型用“呢”字。下面是“哩、呢”用为呢1的例子:

(63)不知你学那一门?(西游记,第二回)

(64)是那个在山上吟诗,揭我的短?(同上,第八回)

(65)呆子,念什么?(同上,第三二回)

(66)不知是我分离,是你分离?(同上,第三○回)

(67)先生,你的明杖儿?(同上,第二一回)

(68)你娘?你老婆?(同上,第二四回)

(69)(呆子道):“我的马?”行者道:“树上栓的不是?”—“行李?”行者道:“你头边放的不是?”(同上,第二一回)

例(69)里有两句“N+呢”,一句用“哩”,一句用“呢”,可见并无严格体制。“呢”字不表疑问的情况极少见,仅举一例:

(70)正是,我们走脱了,被他赶上,把我们就当汗巾儿一般,一袖子都笼去了,所以搁气。(同上,第二六回)

《金瓶梅词话》成书于明代晚期,书中多用山东及江淮方言,只见“哩”字不见“呢”字。“哩”绝大多数用为呢2,只有极少数用于疑问句,例如:

(71)你娘在前边做什么?(金瓶梅,第一四回)

(72)你骂谁?谁惹你来?(同上,第二二回)

清代

清代前半期长篇白话小说《儒林外史》《歧路灯》《红楼梦》等成书年代十分接近,但在呢1和呢2的用字上却各有不同,也很值得注意。《儒林外史》用下江官话写成,全书“哩”字多见,“呢”字少见;“哩”多用为呢2,极少数用为呢1,跟《西游记》用字大体一致。“哩”字用于疑问句的例子如:

(73)令亲台此刻可曾来?(儒林外史,第四九回)

(74)该死的畜生,我女儿退了做什么事?(同上,第五四回)

“呢”字用例虽不多,但用法却比《西游记》丰富,不只出现在“N+呢”句中:

(75)为什么要打我?(儒林外史,第二三回)

(76)况且你又有个病人,那里方便?(同上,第一六回)

(77)前日承老父台所惠册页花卉,还是古人的,还是现在人画的?(同上,第一回)

《歧路灯》略晚于《儒林外史》而稍早于《红楼梦》,多用河南方言。书中“哩”字兼司呢2和呢1之职,“呢”字则基本上只用为呢1。先看“哩”字表疑问的例子:

(78)怎么不见端福儿?(歧路灯,第一回)

(79)你娘?(同上,第一二回)

(80)你心里代我想一想,是要你保守房田,是要你趋跄殿陛?(同上,第六回)

从数量上看,《歧路灯》里的“呢”字要比《西游记》和《儒林外史》稍多一些,仅举三例以见一斑:

(81)何不叫先生引两个孩子走走?(同上,第二回)

(82)这良乡到京还有多远?(同上,第七回)

(83)谭先生?(同上,第一○回)

《红楼梦》和清代后半期的白话小说《儿女英雄传》用北京口语写成,这两本书中呢1和呢2用字已无区别,几乎统统用“呢”字。下面按用法各举一二例:

(84)宝姐姐在家里作什么?(红楼梦,第七回)

(85)什么意思?来,一齐来,不来一个也不来。今儿他来,明儿我来,间错开了来,岂不天天有人来?(同上,第八回)

(86)袭人姐姐?(同上,第八回)

(87)跌了灯值钱,是跌了人值钱?(同上,第四五回)

(88)就是老太太问,有我!(同上,第八回)

(89)到底是要他,还是不要他?(儿女英雄传,第二三回)

(90)天还大亮的,那里就讲到睡觉了?咱们还有许多事儿没作。(同上,第一一回)

(91),问你话!(同上,第一四回)

可以说,到了《红楼梦》才在书面上完成了呢1和呢2用字的统一,由“呢”字兼任其职。⑧但是,由于方言或因袭旧的写法,就是在今天的书面语里仍不时看到呢2作“哩”的。比如:

(92)如果此刻让我重新去考初一,湿透了两张马粪纸,我也着实考不取!(黄宗英:我考南开,人民日报1982.8.20)

(93)一定要到中国去一趟,以饱眼福!(北京晚报1982.8.22)

相信作者口头上并不读“哩(li)”,这是言文不一致现象。

现将上述内容简化为下表,少见或偶见者用小字表示,仅见者一般不列入表内。

贰 几点看法

(一)呢1的来源

杨树达《词诠》指出,《公羊传》里的语末助词“尔”一表决定之意,一表疑问;关于前者,他说“即今语呢字”,后者他没有说,我们认为也是今语“呢”字(即呢1)。例如:

(94)三月癸酉,大雨震电。何以书?记异也。何异?不时也。(公羊传,隐公九年)

(95)公薨,何以不书葬?隐之也。何隐?弑也。(同上,隐公十一年)

(96)季子杀母兄,何善?诛不得辟兄,君臣之义也。(同上,庄公三十三年)

(97)远国至矣,则中国曷为独言齐宋至?大国言齐宋,远国言江黄,则以其余为莫敢不至也。(同上,僖公二年)

《公羊传》中此类例子不胜枚举,不过“尔(呢1)”仅出现在有“何、曷”等疑问词的特指问句句尾。《公羊传》于汉景帝时始著于帛书,前此三百余年中一直是口耳相传。《穀梁传》跟《公羊传》时代相近,成书过程也相似,但该书中却仅见一例“尔(呢1)”,其中原因难以追究。

(98)公至自围成,何以致?危之也。何危?边乎齐也。(穀梁传,定公十二年)

前此,《礼记》里也有“尔”作呢1一例:

(99)君子胡不慥慥?(礼记·中庸)

王力先生认为,“从语音上说,从‘尔’变‘呢’是说得通的;但是,从上古到近代,中间有将近一千年的空白点,历史的联系无从建立起来。”(见《汉语史稿》中册454页)我们上面的调查材料,初步建立了从五代到明清的历史联系,即:(五代)聻、你、尼→(北宋)你、那→(金元)那、哩、呢→(元明)哩、呢→(清)呢。下面再举一些魏晋南北朝时期“尔”字用如呢1的例子,或许可以填补一点从《公羊传》到《祖堂集》之间的空白。

(100)知足下连不快,何?(淳化阁帖,卷六王羲之书)

(101)未测亦并有事如六七月而不存录,为当不复备记,止经略如此邪?今以意求,恐是不复疏之。何知?寻初降数旬中已得闲静,后既混糅,恒亲纷务,不展避人,题之纸墨,直止录条领耳。(周氏冥通记,卷一)

(102)刘道真年十六,在门前弄尘,垂鼻涕至胸。洛下年少乘车从门过,曰:“年少甚塠。”刘便随车问:“为恶为善?”(裴子语林,古小说钩沉;末句意为:是不好还是好呢?)

(103)石崇与潘岳同刑东市,崇曰:“天下杀英雄,君复何为?”(殷芸小说;末句言:天下杀英雄,你被杀又是为什么呢?)

六朝时“尔”用如呢1,还可以用在反复问句“VP不?”的句中:

(104)(孔坦密启成帝不宜去拜丞相王茂弘之妻曹夫人)丞相闻之曰:“王茂弘驽痾耳!若卞望之之岩岩,刁玄亮之察察,戴若思之峰距,当敢不?”(裴子语林,末句犹言“还敢呢不敢?”)

(105)欲屈尊者为太子师,此可不?(过去现在因果经,大正藏,卷三)

试比较前举例(17)“闷那不闷?”例(30)“怕那不怕?”例(58)“是那不是?”等金元时期的反复问句(或归入选择问句),可以看出金元时期的“VP那不VP?”是从六朝的“VP尔不?”扩展而来的,“那”应是“尔”的音变。

用作呢1的“尔”字在《祖堂集》里作“聻、你、尼”,在《景德传灯录》里作“你、那”,“呢”字在可靠资料里出现,已到了元代;但是据《祖堂集》已用“尼”作呢1,又据《集韵》上声旨韵:呢,乃倚切,“声也”推测,“呢”字很有可能在宋代已作语助,所谓“声也”,就是指的语气词。因为在《广韵》和《集韵》中,“呢喃”的“呢”均为平声,《集韵》标为上声的“呢”正跟五代已作语助的“聻、你”二字同音。《祖堂集》和《景德传灯录》中呢1的用字十分重要,“聻、你、尼、那”诸字是从“尔”变到“呢”的中间形式,有了这些中介为依据,由“尔”变“呢”说才比较可靠。太田辰夫先生首先注意到《祖堂集》里的“聻、你、尼”与呢1的关系,在这个基础上,我们又进一步看到《景德传灯录》里的“你、那”与呢1的关系。

(二)用字的地域性

呢1在《董西厢》、元杂剧、《朴通事》、《老乞大》等书中作“那”,而在《水浒传》中不出现,在《西游记》《金瓶梅词话》《儒林外史》等书中多作“哩”;又,当《儒林外史》主要用“哩”,“呢”字尚不多见时,与之几乎同时的《红楼梦》里,“呢”字却取得了独占的地位。这种用字上的区别,反应了语言的地域特点。吕叔湘先生将官话(今称北方方言)分为平话系白话和金元系白话,“平话系白话大致可信其依据汴京与临安之口语,金元系白话则其初殆限于燕京一带而渐次南伸。”(见吕文11页)呢1在上述几种文献中用字的不同,恰好可以用这两系白话的不同加以解释。即金元系白话呢1多用“那”或“呢”,平话系白话呢1多用“哩”。

(三)呢1与呢2用字的分合

在汉魏六朝时期的文献里,呢1和呢2同用一个“尔”字;到了唐代,口语里新出现了“在里、里”作呢2的用法,这样呢1和呢2开始分用。但是,从文献反映的情况来看,这种分别不是那么严格的,特别是元代以后,无论在金元系白话资料,还是在平话系白话资料里,都有二者混用不分的现象。其原因恐怕与历史上呢1呢2本来就用一个字,可以不加分别有关。那么,为什么金元系白话里的“呢”字取代了平话系白话里的“哩”字,使呢1和呢2的用字又重归统一了呢?我们的看法是:1)“呢”字由“尔”字变化而来(“尔”字当初兼摄两种功能),属于正宗;“哩”是新兴的语气助气,产生之初只具有不表疑问的一种功能,因而在竞争中让“呢”字占了优势。2)北京是元、明、清三个朝代的国都,由金元系的白话发展而来的北京话对其他地方的语言的影响自然要大得多。用平话系白话写成的《西游记》《儒林外史》二书里有用“呢”字表示呢1的现象,就是这种影响的结果。

附注

① 见《汉语语法论文集》,下称吕文。商务印书馆,1984年增订本。

② 太田辰夫《中国语历史文法》,江南书院,1958年。另有蒋绍愚、徐昌华中译本,北京大学出版社,1987年。

③ 杨联升《禅宗语录中之“聻”》,载台湾《清华学报》纪念李方桂先生寿辰专集229—304页。杨先生认为“聻”字除作疑问语气词外,有时可以独用,出现在句首。

④ 《祖堂集》中有“那”字用作呢2的两例:1)师与道吾、舡子三人受山下人请斋。一人云:“斋去日晚。”一人云:“近那,动步便到。”(2.12)2)有一僧喫粥了便辞师。师问:“汝去什摩处?”僧云:“礼拜大沩。”师云:“近那,喫饭了去也。”(5.104)此与唐宋时呢2作“里”者不相同。

⑤ 《警世通言·万秀娘仇报山亭儿》中有“呢”字一例:“问道:‘担子呢?’应道:‘撺在河里。’‘匾担呢?’应道:‘撺在河里。’”此话本一般认为是宋元旧篇,虽不无道理,但终究时代难以确考;且三言多经冯梦龙润改,故不足为据。

⑥ “也”字单独用于选择问句中的例子频见于宋元白话文学作品中,仅举《元曲选》一例:“秀才,你闲也是忙?”(荐福碑二折)

⑦ 仅两处例外:1)“有卖的好弓么?”“可知有,没时做甚么买卖里?”(老182)2)“好大舍,那里下着里?”(朴106)《老乞大单字解》注:“里,又语助,通作里、俚、哩。”“那,又语助。有那没?”

⑧ 《红楼梦》程乙本呢2偶作“哩”:“别屋里还有两个哩,太太倒不按例了?”(亚东本第三十六回)但脂评本《石头记》“哩”字作“呢”。

5 概数助词

以来 来

现代汉语表示概数的助词“来”使用十分普遍,吕叔湘(1957)曾对它的应用范围和位置作过系统的分析和归纳,并且推测“来”的最初形式可能是“以来”。太田辰夫(1958)也认为概数词“来”或许是“以来”的省略。他还以我国业已失传的五代禅宗语录《祖堂集》为资料,指出跟现在同样用法的“来”从五代时就已看到。胡竹安(1959)认为吕先生的假设是“颇为可信”的,他认为“来”替代“以来”跟汉语要求音节匀称的特点有关。以上研究成果对我们很有启发,这里我们对概数词“来”的来源、意义以及用法作了初步的历史考察,期望能为前辈的假设和论述提供更加充足可信的佐证;有些不同意见,也不揣浅陋提出讨论。

壹 来源

1.1 以来1 1

“以来”的基本意义是表示从过去某时到说话时(或某个特定的时间)的一段时间范围(以下称这个意义的“以来”为“以来1”),此义从古一直沿用至今。古“以”“已”通用,故“以来”又常作“已来”。先秦两汉时期“以来1”未见省用,前边多有“自”“从”等介词。魏晋南北朝时期始见“以来1”省用为“来”(下称“来1”),且前面往往不用“自”等介词。例如:

(1)又复问言:“失经几时?”言:“失二月。”(百喻经上)

(2)玄石亡,服以阙矣。(搜神记,卷一九)

(3)我酒发未定,不敢饮君。(同上)

(4)小人母年垂百岁,抱疾久,若蒙官一脉,便有活理。(术解,世说新语)

到了隋唐五代,这种单用的来1便屡见不鲜,逐渐取得了和以来1并行的地位,其例随手可拾,此不赘举。这里指出以来1省略为来1的事实,是为了在下文说明表示概数的“以来”省略为“来”,应是这一现象的类推。

1.2 以来1广泛表示范围

如上所说,以来1的意义是指从过去某时到说话时的一段时间范围。但是从唐五代时期开始,人们从不同的角度对它的语法意义加以引申,使它产生了一些新的功能,使用范围大为扩展,除了表示某段时间的范围之外,也能表示时间以外的一些事物(甚至是人)的范围。例如:

(一)地域的范围、处所(地名+以来)

(5)从京洛已来,至于海隅,相传皆许远法师解义聪明,讲大乘经论更无过者。(胡适:新校定的敦煌写本神会和尚遗著两种,史语所集刊二十九本下,840页)

“京洛已来”指长安洛阳一带。

(6)仍差有旨拨者西南取红挠山入,东南取骆驼烽已来先令应接。(李陵变文,敦煌变文集,85页)

此言东南方往骆驼烽一带接应。

(7)数日内三贡启,乞于关陇已来寻医,果使人传旨相勉。(录异记,太平广记,卷八六)

(8)诸官记之,此去无灾无福,但行野狐泉已来税驾处曰:“孙雄非圣人邪?”此际新旧使头皆不见矣。(北梦琐言,同上,卷八〇)

(9)昨来赵良嗣等到上京计议燕京一带以来州城,自是包括西京在内。(三朝北盟会编,卷四)

“燕京一带以来”,即指燕京一带,“以来”与“一带”意思相近,都指地域的范围。

(10)差马扩充奉使大金国使副使,前去济南府已来等候国信。(同上,卷一〇)

“济南府已来”,即指济南府其处。

(二)事或物的范围(名+以来)

(11)目连将母于婆罗双树下,绕仏(佛)三匝,却住一面,白言:“世尊,与弟子阿娘看业道已来,从头观占,更有何罪?”(大目连变文,敦煌变文集,744页)

“业道”,佛家语,指众生所作所为。目连请世尊看看他母亲生前的行为中还有什么罪过。“业道已来”,指所有的行为。

(12)六道身中无欠少,诸仏身上不偏多。草木以来沾般若,丛林尽有六婆罗。(金刚般若波罗密经讲经文,同上,432页)

此言佛法平等,一律施教。神会语录:“过去诸仏说法,皆对八部众说,不私说,不偷说。譬如日午时,无处不照;如龙王降雨,平等无二, 一切草木,随类受润。”(史语所集刊二十九本下,836页)这段话恰可为上例作注。“草木已来”,即指一切草木,“已来”表示事物的范围。

(13)备果花,悬盖伞,玉像金容光焕烂。神祇之类沐珍羞,鸦鸟已来皆饱满。(普劝四众依教修行,敦煌曲校录,147页)

此例“之类”与“已来”对言,益见“已来”指范围。

(三)人或人体的范围

(14)皇帝日〔日〕亲自驾幸叶净能院内,论其道法。及朝廷卿相,无不欲往;百姓已来,皆崇道教。(叶净能诗,敦煌变文集,220页)

“百姓已来”,指在百姓这一范围,亦即“所有的百姓”,与上两例的“草木以来”,“鸦鸟已来”用法相同。

(15)那积世的老婆婆,其时暗猜破,高点着银堂上坐,问侍婢以来,兢兢战战,一地里笃麽。(董西厢,卷三大石调〔红罗袄〕曲)

“侍婢以来”,即“所有的侍婢”。

(16)臣闻衣服厚薄,欲得随时合度。是以暑月不可全薄,寒时不可极温,盛热能着单亵衣卧热帐,或腰、腹、膝、胫已来覆被极宜。(保生要录,说郛,卷八四)

此例“已来”指身体某些部位的范围,意思甚明。

以上种种用法盛行于唐五代,宋以后渐少见,元时几近绝迹。此义辞书皆未载,也未见前人论及,但是它对于了解“以来1”何以会用来表示概数却是个不容忽视的关键。

1.3 “以来”表示概数“以来2

除了表示人或事物的范围,“以来”还被用于表示概数的场合。

(一)时间概数

(17)本住西蜀,居山二十余年。偶群猿过,遗下此小猿,怜悯收养,才半载以来。(大唐奇事,太平广记,卷三六八)

(18)(冯七)言事无不中者。无何,语郡佐云:“城中有白气,郡守当死。”太守裴敦复闻而召问,冯七云:“其气未全,急应至半年已来。”裴公即经营求改。(定命录,同上,卷一四七)

(19)(李琚被摄入地府)使者领去,又入一院,令坐。向琚说:“缘汉州刺史韦某亡,欲令某作刺史。”琚都不谕,六七日已来放归。(报应记,同上,卷一〇八)

(20)我儿雪山修道,不经一年已来,新妇因何生其孩子?(太子成道经,敦煌变文集,295页)

“不经”即“经”,“不”字无义。此言“我儿走了一年左右”。

(21)莫道三日,请假一月已来惣(总)得。(韩擒虎话本,同上,206页)

(22)直至二月七日夜,至三更已来,忽见四个神人空中言道:“取太子来,修行时至。”(太子成道变文,同上,325页)

(23)中秋夜,习读次,可二更已来,忽有人扣学窗牖间。(博异志,太平广记,卷五三)

(24)至申未以来,忽有人来报虏已讲和,不复下城。(三朝北盟会编,卷九九)

(25)俊于八月二十二日夜二更以来,张太尉使奴厮儿庆童来请俊去说话。(王俊首岳侯状,挥麈录“余话”,卷二)

(26)去昨宵半夜已来,四更前后,不觉莺莺随人私走,教人怎不忿。(董西厢,卷四中吕调〔古轮台〕曲)

(27)伏为于今月某日某时已来,本家人口睡卧,不觉有贼人入来本家东屋内,偷盗去布一百匹。(朴通事谚解,363页)

末例首句为文书词牒套语,不一定反映元明时候的口语,但至少说明在此时之前不久,这种用法是十分通行的。

(二)岁数概数

(28)其夕,梦一少年,可二十已来,衣白练衣,仗一剑。(潇湘录,太平广记,卷三五二)

(29)嘉陵江侧有妇人,年五十已来,自称十八姨。(录异记,同上,卷四三三)

(三)长度、距离概数

(30)马前见一短女人,服孝衣,约三尺已来。(干子,太平广记,卷三四三)

(31)有小蛇一条突出在地,约长五寸,五色烂然,渐渐长及一丈已来。(大唐奇事,同上,卷八二)

(32)不那圣力加被,须臾向周,余残数步已来,大段欲遍。(降魔变文,敦煌变文集,370页)

(33)行经一千里已来,直到退浑国内,方始趁趃。(张义潮变文,同上,114页;趁趃,即追上)

(34)远公也不归旧寺,相去十里已来,于一峻岭上权时结一草庵。(庐山远公话,同上,193页)

(35)行经数日,大罗王化作一河水,其河阔五里已来。(同上,217页)

元代偶尔还有这种用法:

(36)又令牙将陈产引马步军二万,离中营十里以来正北曲路埋伏。(前汉书平话上)

(四)容积概数

(37)即唤香儿取酒。俄尔中间,擎一大钵,可受三升已来。(游仙窟)

(38)即提一水瓶,可受二斗以来,空中无物,置于庭中。(仙传拾遗,太平广记,卷七四)

(39)难陁七瓮饭,只得世尊半钵盂已来饭。(难陁出家缘起,敦煌变文集,397页)

(40)从巳时饮至申时,道士饮一石已来,酒瓮子恰荡。(叶净能诗,同上,221页)

(41)其绢壹匹,断价贰拾贰硕已来。(敦煌掇琐,中辑)

(五)其他概数

(42)推勘急,夜放驴出而藏其鞍,可直五千以来。(朝野佥载,卷五)

(43)入得屏墙内,东西见有廿所已来。(唐太宗入冥记,敦煌变文集,211页)

(44)且如秦运海隅之粟以馈边,率三十钟而致一石,是二百倍以来。(二程语录,卷三)

以上诸例说明“以来”已普遍地应用于各种表示概数的场合,它已经从“以来1”分离出来,称得上名副其实的概数助词,我们把用作概数助词的“以来”称为“以来2”。值得注意的是,以来2一律用在数词或数量词(包括“数+名”)之后,没有用在数词与量词之间的,这跟同样用作概数助词的“来”(即来2,参看下第三节)不一样。

1.4 根据1.2,1.3两节所叙述的事实,我们大致可以追溯出“以来1”何以会表示概数的踪迹。这就是:“以来1”在唐以前只限于表示一段时间的范围(如“三代以来”即指从三代至说话人彼时的一段时间),在唐代扩大到可以表示时间以外的一些事物甚至人的范围(如“京洛已来”“草木已来”“百姓已来”等等);概数指示的是事物数量可以移动的范围,因而用表示事物范围的“以来”表示是顺理成章的。

1.5 概数助词来2

概数助词“以来2”通行之后,由于“以来1”可省为“来1”的影响(见1.1),没有多久就出现了单用一个“来”字表示概数的用法(下称“来2”)。太田辰夫先生指出最早的用例见于五代《祖堂集》(此书序写于南唐保大十年,即公元925年)②,尽管我们在《太平广记》里的唐代资料里也找到几处来2的例子,但《广记》成书于北宋,我们不敢断定宋人辑录时没有改动原文,所以比较保险的做法还是以《祖堂集》的来2为最早用例。下面是来2较早时候的用例,尽管用法大都跟现代一样,但还是有不尽相同之处。

名/量

(45)有新到二百人未参见和尚,惆怅出声啼哭。(祖堂集2.76)

(46)吾本来此土传教救迷情,以经得二千年贞风不替。(同上,3.99)

(47)回顾,犹见岸上人挥手相送,可百人。(原仙记,太平广记,卷二五,明钞本作“出原化记”)

(48)师云:“有多少徒众?”云:“七十人。”(景德传灯录,卷一二)

(49)溪畔有稻百株,收其谷椰三二合,挑野菜和煮。(葆光录,卷一)

(50)好好地恶了十日。(秦观,点绛唇·品令)

(51)录得一册书,是写他读诗有得处。(朱子语类辑略,155页)

(52)今逐年人户赛祭,杀数万头羊,庙前积骨如山。(朱子语类,卷三)

(53)虽是蓬头垢面,今已九旬地,尚且是童颜。(玉蟾诗余续,疆村丛书,2页)

数(量)

(54)颜貌可二十。(续仙传,太平广记,卷五四)

(55)此去山中十里有一懒融,见人不起,亦不合掌,莫是道人?(景德传灯录,卷四)

(56)自河阳府至云中一千八百里,往回共九日。(三朝北盟会编,卷一一〇)

(57)问难往复,半时辰。(同上,卷一六二)

话本的断代尚难解决,不能用作可靠资料。我们下面试从一般认为是宋元旧篇的作品里举几例,其中多数是与现代用法有异的:

(58)官人去腰里取下版金线箧儿,抖下五十钱,安在僧儿盘子里。(简帖和尚,清平山堂话本)

(59)则见一个人吃得八分醉,提着一条朴刀,从外来。(警世通言,万秀娘仇报山亭儿)

(60)你一日只做偷我五十钱,十日五百,一个月一贯五百,一年十八贯,十五年,你偷我二百七十贯钱。(同上)

(61)此间取县有百三十里,路中多少事,却恁的空手去不得。(杨温拦路虎,清平山堂话本)

元明时候跟现代用法稍异的例子如:

(62)我那里井都是石头垒的,最深杀的没一丈,都是七八尺深。(老乞大,64页)

(63)你这店西约二十里地,有一坐桥塌了来,如今修起了不曾?(同上,46页)

(64)倏尔又是一个月。(刎颈鸳鸯会,清平山堂话本)

(65)拙夫从去岁十一月得伤寒病死了,今已八个月。(金瓶梅词话,第一七回)

贰 意义

这一节讨论“以来2”和“来2”在早期的意义,也就是说,它们表示的概数,究竟比那个数大还是比那个数小。

从上面众多的例子来看,以来2和来2只表示一个估计出来的约数,它表明准确的数目距离估计的那个整数相差不会太远。至于是多一些还是少一点,从例子本身几乎看不出来,要解决这个问题,似应从“以来2”的由来入手。如上所说,“以来”之所以能用来表示概数,是因为“以来1”表示一段时间的范围,对这一意义加以抽象的结果,是“以来”可以扩大到表示许多(如果不是所有)事物的范围,其中也包括数量的范围。因此,我们推想“以来2”最初的意义只是表明一个数量的范围,即不超过某数(等于某数或比某数略少)。“三尺以来”,最初应是不超过三尺的意思,也许是三尺,也许略小于三尺,但没有比三尺略多的意思。“以来2”可以表示略多应是比较晚近的事情。换句话说,“以来2”所表示的概数最初只有朝一头(少一点)移动的意义,到了后来才逐渐获得朝两头(少一点或多一点)移动的意义。

有一种意见认为早期的“以来2”表示略多,如太田先生(《中国语历史文法》147页)和孙德宣先生(《语词琐记》,《中国语文》1979年第2期)。我们觉得这种意见尚缺乏必要的例证,从上面所举的例子中看不出表示略多的意思。再如:

(66)旬日之间,中使蜀川一百余里已来,忽见净能缓步徐行。(叶净能诗,敦煌变文集,227页)

此于“一百余里”之后又加“已来”,足见“已来”仅表约数不表多。

(67)凡千叶牡丹,须于八月社前打剥一番,每株上只留花头四枝已来,余者皆可截。(洛阳花木记,说郛,卷二六)

“枝”是类别词,不会有半枝,四分之一枝,所以“四枝已来”是用“已来”限定一个数额,即不得超过四枝。下文“余者皆可截”的“余者”即指超过四枝的,可见“已来”显然不表多。

还有一个现象也能说明“以来2/来2”并不表示略多。敦煌写卷里有在疑问代词“多少”(“少”有时作“小”)之后加“来”的用法,如:

(68)此个厮儿,要多小钱卖?(庐山远公话,敦煌变文集,176页)

(69)相公记得多少经文?(同上,178页)

(70)多少田地?几许多僧徒?(维摩诘经讲经文,同上,611页)

“多少”代问数目,“来”即“来2”。“多少来钱?”问钱的大概数目;“多少来经文?”问经文的大致卷数;“多少来田地?”问田地的大概亩数,“来”都没有略多的意思。

宋元时期,在名词后面加“来”,再加形容词(名+来+形)的用法很盛,例如:

(71)次日见之,却有声如丝发大。(二程语录,卷一一)

(72)马颔系朱缨,栲栳大一团火;肩上钢刀,门扇阔。(董西厢,卷二越调〔尾〕曲)

(73)早是辘轴粗细腰,穿领布袋宽布衫。(同上,卷四中吕调〔牧羊关〕曲)

(74)从水上流下一片大石,如席大小。(武王伐纣平话,中)

(75)可怜我这等冤枉天高,地厚,海深,道长。(元曲选,生金阁四折白)

这种“来”字句在意义上相当于“如……样”“似……般”。但是须要注意的是,只说“门扇来阔”,不说“门扇来平”;只说“海来深”,不说“海来蓝”。也就是说,“来”后所跟的形容词并不是任意的,必须是包含数量意义的,如“大,宽,阔,高,厚,深,长”等一类(只说“大,宽,高”等,不说“小,窄,低”等,但可连说“大小”“粗细”)。这个事实可以说明这种用法的“来”是从概数词“来2”演化而来的,反过来它也有助于证明“来2”的意义并不表示略多。

总之,我们认为“以来2”和“来2”在近代汉语里,最初只表示不超过某数,到后来才可兼表比某数略多或略少。

概数词“来”在现代汉语里的用法,《现代汉语八百词》是这样概括的:“表示大概的数目。一般指不到那个数目,有时也指比那个数稍大或稍小。”这一概括十分精当,它不仅符合现代汉语的实际情况,也和我们考察的近代汉语里的情况是一脉相承的。

叁 位置

“以来2”省去“以”字意义不变,但位置却有较大不同,这是由于双音节变成了单音节,引起短语内部音节的调整。“以来2”的位置有两式(括号内数字为本文例句的序码):

A. 数量/名以来

十里以来(36)│三升已来(37)│半钵盂已来(39)

B. 数以来

二十已来(28)│五千已来(42)

这两式有两个共同的特点:(1)“以来”均处于短语末尾,不置于数词和量词中间;(2)“以来”前边以双音节词或短语居多,也可以多于双音节,但不得为单音节。

“来2”的位置有三式:

A . 数量/名

十里来(55)│一千八百里来(56)│三二合来(49)│半时辰来(57)

A . 数名/形

一册来书(51)│八分来醉(59)│二十里来地(63)│七八尺来深(62)

B . 数名/量

二百来人(45)│十来日(50)│百来株(49)│五十来钱(58)

这三式中只有A′与“以来2”的A式相同,但A′式用单音节的“来”煞尾,不像双音节的“以来”在语感上那么稳定,特别在数量词跟“来”组成一个音节为奇数的短语时,就显得更不稳定,于是A″式应运而生,即在“来”后加上相应的形容词或名词。③B′式既不同于A式,也有异于B式,或者是B式的扩大,或者另有所据。

“来2”的三式出现有先有后,A′(数+量/名+来)主要出现于五代和北宋,但不多见,应是一种过渡形式;A″式(数+量+来+形/名)出现于南宋,大量运用当是南宋以后的事情;B′(数+来+名/量)出现较早,五代已多见。对照“来2”在今天的用法,只有B′和A″两式被现代汉语继承下来。B′即《八百词》里的a式,A″即其b式(310页)。因此,笼统地说跟现代汉语用法相同的“来”从五代时已出现是不够的,如果进一步分别其格式和层次,只有B′式是从五代开始一直沿用至今的,而A″式的出现较之B′要晚得多。即:

如果从唐代上溯,可以看到“以来2”和“来2”的位置跟南北朝乃至更早时候的概数词“所”和“许”的位置有关。

“许”(包括“所”)的位置有三式:

1.数名/量许(下称许1

(76)受读解验之,可一年。(扁鹊仓公传,史记)⑤

(77)东西相当,相去各二丈。(河水,水经注)

2.数名(下称许2

(78)才留三千兵守武昌耳。(规箴,世说新语)

(79)推财相让者二百人。(何敞传,后汉书)

3.数许(下称许3

(80)郗公始正谓损数百万,(俭啬,世说新语)

(81)年三十,病笃。(归心,颜氏家训)

很显然,“以来2”的A式与许1相同;B式与许2相同。“来2”的A′式与许1相同,B′式(前面说过可以看作B式的扩大)与许2相同。只有“来2”的A″式找不到直接的对应格式,这也可以说明A″式的出现的确比较晚。

下表是对本节内容的概括:

附带说明,胡竹安先生认为“以来2”的“以”字的脱落,跟与“以来2”搭配的数词和量词是奇数还是偶数有关,这无疑是很有道理的。但是这一点可能不是唯一的原因,还应考虑以下两个因素,即1)“以来1”省为“来1”在唐代已大为通行;2)同样为单音节的概数助词“许”的格式的影响。也就是说,除了音节匀称的要求外,相关的语言现象之间的类化作用也不可忽略。

肆 “以来”的其他意义

王锳《诗词曲语辞例释》“来(一)”条谓“来,等于说‘……时’‘……后’”,其说甚是。今要补充说明的是,“来”此二义也来自“以来”,就是说“以来”有“……时”和“……后”之义,故尔其省略形式“来”也有此二义。“以来”作“……时”的例子如:

(82)山羌答言:“我衣乃是祖父之物。”王遣著衣,实非山羌本所有,……而语之言:“若是汝之祖父已来所有衣者,应当解著,云何颠倒?……”(百喻经,上)

此言:如果是你祖父时候的衣服,你应当知道怎么穿,你为什么穿反了?

(83)世间凡夫亦复如是,不达正理,不知善恶,作诸邪行,不以为耻,而云:“我祖已来作如是法。”(同上,下)

“我祖已来”犹言“我祖父时候”。

(84)皇唐已来,有僧名解脱,在岩窟亡来三十余年。(法苑珠林,太平广记,卷九三)

“皇唐已来”非指从唐时至今,而是指“皇唐之时”。

(85)相公曾为此职,见贞观已来故事。(唐摭言,卷六)

“贞观已来故事”,指贞观时候的旧例。

“以来”作“……以后”解的例子如:

(86)因此以来,帝王及天下人民始知田章是天女之子也。(搜神记,敦煌变文集,885页)

勾氏《搜神记》中还有一段写郑袖妒宠,对楚王爱妾说:“‘王看你大好,惟憎鼻大。’其妾因此已后,见王掩鼻。”(887页)例(86)的“因此以来”义同此处的“因此已后”。

(87) 自幼狎水,成人已来,绝不复戏。(续玄怪录,太平广记,卷四七一)

有时“以来”加在地点名词的后面,表示“到某地以后”,例如:

(88)卿在邺饮酒,未尝倾卮,武州已来,举无遗滴。(酉阳杂俎,卷一二)

(89)僧行六人,当日起行。……行经一国已来,偶于一日午时,见一白衣秀才从正东而来。(大唐三藏取经诗话,上第二)

“以来”训“以后”,金元时犹见:

(90)夫人与郑恒亲,虽然昨夜见许,未足取信。先生赴约,可以献物为定,比及莺莺终制以来,庶无反覆,以断前约。(董西厢,卷六红娘白)

“终制”,谓服丧期满。红娘教张生先以财礼为定,这样,等到莺莺服丧期满之后,老夫人大概就不会变卦了。

(91)同知的勾当,比及明白以来,停职合问有。(刑部,元典章)

最后两例都是“比及”(“等到”义)跟“以来”相呼应而用,可证“以来”正应解作“以后”。

“以来”解作“……时”和“……后”,也应源自“以来1”。盖因“以来1”表示从某时至某时的时间范围,如果特指其起点,则“以来”就相当于“……时”;如果强调以某时为起点,则“以来”就含有“自……以后”的意义。至此,加上上面(1.2,2.1)已经论及的表范围、表概数的意义,“以来1”的派生义起码有四个。粗检诸家辞书,悉未收录,今述于此,聊备参考。

附注

① 变文中同类情况多见,如“雀儿烦恼,两眉不皱。”(燕子赋,敦煌变文集,250页)“不”字不为义,只起协调音节作用。

② 关于《祖堂集》一书的内容、版本等情况,可参看梅祖麟先生《敦煌变文里的“熠没”和“(举)”字》(《中国语文》1983年第1期,44一49页)及该文注①和注s。

③ 现代在表示概数时,又可于“来”后加上助词“的”,如“这米有三斤来的”“又过了半年来的”,“的”只起衬音作用。

④ 《八百词》对b式的概括有误,试纠正为:用在量词(度量衡量词居多)后。数词限于一到十。“数+量+来”的后面必须有相关的形容词或名词。

⑤ 例(76)—(80)采自周法高《中国古代语法·称代编》299—301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