抗战时期中国图书馆界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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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节 战争初期图书馆界的应对

一、图书馆界的本位救国

(一)支持全面抗战

卢沟桥事变后,国民政府一改以前对日交涉的妥协姿态,实施全国总动员。7月17日,蒋介石在庐山发表谈话,号召国民地无分南北,人无分老幼,无论何人,皆有守土抗战之责,都应该抱定牺牲一切的决心,全面抗战是中华民族存亡绝续的最后选择。国民政府对日的强硬态度,得到了包括图书馆界在内的社会各界的热烈响应和积极支持,中日两国之间的对决全面展开。

杜定友态度鲜明地支持全面抗战政策。抗战展开后,后方有人以“性命要紧”为由,责之恪尽职守者。杜定友对此论调十分反感。1938年1月1日,他在《广州日报》发表《图书与逃命》一文时表示:自中国揭起全面抗战大旗,政府军事当局,谆谆以抗战到底,牺牲到底,以求最后胜利。那么叫谁去牺牲呢?莫非只是前线的士兵,都要驱作炮灰,而我们在后方,只是喊着望着不成?他说:“现在是全面抗战,无前方与后方,无士兵与民众,一律应在最高领袖底下,参加作战。当局对于抗战,已有整个计划。我们只要服从命令,准备牺牲。应进应退,自有主宰。我们也不必誓于阵地共存亡,作无谓之牺牲,死有重于泰山,有轻于鸿毛。我们只有绝对服从命令,置死生于度外。”他呼吁:“人人以邦国为重、个人性命不紧要的决心。在统一指挥之下,抱必死之心,整一步骤。抗战到底,牺牲到底。最后胜利,必属于我!”142很明显,在杜定友看来,全面抗战就是“无前方与后方,无士兵与民众”,一律抗战,就是支持国民政府的抗战政策,服从中央领导,服从战局。这是杜定友一以贯之的态度,也是图书馆界的态度,同时也应该是社会各界的态度。在政府统一领导下,社会各界做好本位工作,就是对抗战的支持,就是全面抗战的内容。对图书馆界来说,就是做好图书馆本职工作。

杜定友支持全面抗战,源自对本职工作的热爱,反对利用职位牟取私人利益,反对过分关切个人利益。他说:“图书是世界的公物。我保之,则为我用。人得之,则为人用。所以能够留存应用,在乎负保管责任的人。以此类推,凡一切公物,莫不如是。可是我们平时对于公物的观念太差了。每人只知有己,不知有公。所以对于公事公物,总没有对于个人这样关切。这种心理,也许就是‘性命要紧’这一观念的流毒。人人都知道性命要紧,在紧急关头,自然不顾其他,先顾性命。”143这一观念,与全面抗战的精神背道而驰,有损于国家利益,不利于抗战,不是爱国者应有的态度,图书馆界决不应如此。

杜定友对全面抗战的观点,反映了图书馆界的基本认识,也可以说是图书馆界的共识。陈训慈表示:在抗战的大时期中,每个人都应该尽“国民报国的责任,把精力、能力贡献给国家”。他进而指出,对图书馆界来说,“站在领导民众的教育者的地位,更应努力工作,以尽本位救国的责任”144。馆员无论环境有多恶劣,都应该为其事业尽力。从“一·二八”事变,到卢沟桥事变,历经各种劫难,中国图书馆界倡导的本位救国观点不仅没有磨灭,反而愈加明晰,愈加坚定,愈加具体。这是国之幸事。

中国图书馆界理解的全面抗战,不只是与日军的军事抗争,而是中日两国之间的全面对抗,包括军事、文化、经济等在内。当时较为普遍的观点,设若言抗战,一般重视军事对抗,容易忽略文化在抗战中的地位和作用。北京大学图书馆主任严文郁批评社会上藐视文化抗战的观念,指出,只看到军事,而忽略了政治;只讲究行为,而不顾及理论;只知道物质,而不注重精神,这些都不是真正的全面动员,都不是真正的全面抗战。他表示,所谓全国总动员,“不只是军事一方面,而知识和思想都应该一起发动”。他引用军事将领李延禄名言:“大炮的射程,怎比得上文化的射程?子弹的威力,怎比得过文化的威力?”日军每于通都大邑轰炸,不炸毁银行大厦,而专以文化机关,尤其是图书馆为目标。为什么?这是要摧毁中国的文化机关,从文化上抑制中国的抗争,因此,从远方面体察,不难领会“文化国防”的重要。145

江西省立图书馆熊洪薇认为,这次抗战,是全民的抗战,是长期的抗战。凡是中华民族的国民,都应尽他的一分力量,直接或间接地去参加抗战,帮助抗战,以巩固抗战的基础,争取最后的胜利。熊表示:“我们图书馆界的人,向以牺牲自我,服务社会,服务人类为目的,希望在这次抗战中,站好我们的岗位,发挥出我们潜在的伟大力量,去支持抗战,打击敌人。”146“服务社会”是什么?“站好我们的岗位”是什么?就是做好图书馆本职工作,就是本位救国,就是文化抗战。

对全面抗战的理解,见仁见智。图书馆界对全面抗战的理解,是立足本职工作的全面抗战,有一定的层次性:一是无条件地支持政府全面抗战政策,服从于抗战大局;二是在此前提下,做好图书馆的本职工作,以实现抗战救国的目标。对于后者,图书馆界普遍认为文化抗战是全面抗战的内容之一,图书馆界从事的是文化抗战。文化抗战也是一种抗战形式,应该予以重视,而不是漠然视之。

图书馆界支持全面抗战,同时反对曲解全面抗战。抗战初期,国民政府提出全面抗战政策。然而,这一政策在执行过程中,往往被误解或曲解,不能正确地执行,因而遇到了许多不必要的麻烦。图书馆界理解的全面抗战,是支持政府的抗战政策,服从命令。对图书馆界来说,全面抗战,不是说每个人都上战场,而是说要立足本位,做好本职工作。做好本职工作是支持抗战政策的基本原则。然而,这样的一个道理,不是所有人都可以理解,不少地方军政和教育当局就不是这么认为。

以浙江省为例。许绍棣曾受派出国考察,目睹各国青年训练很有效果,倾心效仿。归国后任浙江教育厅长,于是在高初中学校尽力推行青年团、少年团、少女团,进行特殊训练,在学习方面难免有所松懈。其时浙江省主席朱家骅对这种特殊训练也并不同情。抗战爆发后,黄绍竑任浙江省主席,对许的做法则表示赞同,认为浙江全省都是战区,可以停掉全部中学以办青年团。在省府支持下,浙江省教育厅于1938年初命令杭州、浙西各省立中学一律停办,其中包括历史悠久而声名卓著的省立杭州高中。教育厅停办学校的命令引起了包括校方、教师、学生、家长的普遍不满,怨声载道,尤其那些已经迁出杭州的学校。

陈训慈对教育厅让学校停学、学生加入青年团的做法也有很大疑虑:“余于浙省兴办青年团事始终不能无疑,非谓非常时期不能有特殊训练,乃谓不能以此特殊训练尽废经常教育也。”针对抱怨学生缺乏纪律耐劳精神而又自由散漫的言论,他表示:“在学校制中尚有轶轨而驰者,岂得尽以军法部勒之?……且家境不同,天禀不同,体质不同,亦不能尽使受军事之部勒。何若有联合中学而更严收健壮果毅旨牺牲之青年为训练团,则正轨之教育不废,而所谓训练团亦更收分子健全纯一之效”,慨叹:“当局计不如此,而一味武断使气骂人,亦多见其识短而量仄而已。”147学生是接受教育的,将来服务国家。让学生加入军事组织,而荒废本位学习职事,为图书馆界所反对。中学尚且如此,图书馆作为社教机关,更不会受到重视。抗战初期,浙江公共图书馆大多关门大吉,几乎完全陷于停顿。

实际上,浙江省的青年团工作也确实存在诸多问题,如在未定组织规程的情况下,就在各学校进行宣传,要求学生参加青年团,每每表示要严格训练以提供战时服务;训练团严重缺乏师资;有学生先参加,后来退出;甚至哄骗学生参加,诸如此类,层出不穷。有杭州高中学生先参加,后退出。许绍棣对此十分恼火,大骂省立杭州高中学生训育之劣,称:“国家要此种青年何用?”针对态度反复的学生,他甚至表示要“通缉”。陈训慈的评价是“语甚鲁”148。显然,学生参加青年团,不能让学生、教师等满意,培训机构也不能满意。究其原因,就是教育工作脱离了本位,效果自然受到影响。浙江青年团的例子,恰恰验证了图书馆界提倡和坚持的本位救国论:做好本职工作,才是对抗战的最好贡献。

(二)倡议本位救国

图书馆界认为抗日战争不只是两国之间的军事对抗,更关乎民族存亡。金陵大学刘国钧在文华图专发表演说时表示:“一·二八”事变时东方图书馆被毁,卢沟桥事变后南开大学图书馆遭焚,国立北平图书馆与古都一同沦陷,这都是中国文化上遭受的莫大损失。他指出:“敌人向我们侵略,向我们进攻,不仅是在屠杀我无辜民众,破坏我物质建设,而且要毁灭我们的文化建设。因为文化是民族底生命,而图书馆又为文化的灵魂,所以敌人向我们进攻的第二目标,便是作为文化中心的学校与图书馆,因图书馆能保存文化,发扬文化,推进文化。国家亡,不打紧,而文化毁灭了乃为最可痛心的事!文化存在,民族终有复兴之时,文化毁灭,民族乃真陷于万劫不复之境。”149号召图书馆界要认识到自己的责任,自己的使命,为民族复兴而努力奋斗。

那么,图书馆界的历史使命是什么呢?刘国钧表示:一是“使文化精神延续下去”。从事图书馆事业的人,应该早做准备,随时准备迁移,负责任的人,趁早散开,多多设立分馆、寄存处,以推广图书馆事业;二是对后方“民众的教育和训练应该注意”。针对当时各地直接的抗战宣传,他认为只能刺激人的情感,而不能长久;况且情感刺激越多,效力越小,民众容易陷于麻木或盲目的状态,而且情感刺激也不容易控制。鉴于直接情感宣传的缺点,刘国钧提出应该运用理智的宣传方式,即,使民众明了目前的战事状况和自身应付危机的办法,认清自己的责任,坚定对政府和领袖的信仰,知道我们民族必将复兴,抗战的最终胜利必属于我们。但这种工作不是直接的口头宣传所能奏效,能做这种工作的,“只有从事图书馆事业者最适宜”。因为图书馆“其范围较大,不仅限于进门来读书的阅者,它的工作,可以达到一般社会的人士,可以深入到乡村,所以图书馆的使命是很重要的。我们做图书馆事业推广的人,应该特别注意到这一点,并充分发挥这一点,以达到这个主要的目的”150

同时,刘国钧也认为保存文化也是图书馆馆员的职责所在。他说,全民抗战,“并不是说要全国的每一个人都跑上战场,变为勇敢的战士,而是要每人做着各种不同的工作,而向着抗战的目标迈进”。他说:“我们应认定,理智的认识,才能为人终身事业的目标。我们为使民族的生命延续,为使民族的生命持久,对于文化的巨大力量,是不容忽视的;对于图书馆事业的潜在作用,是不容看轻的。……我们可以这样说:如无教育,无文化,我们虽获得了最后的胜利,将来在民族的斗争中,仍然存在着很大的危机”151,勉励图书馆界同仁,以民族利益至上,不能以个人生活问题解决为前提,而置国家民族于不顾。

从民族对决的角度认识图书馆在其中所承载的历史使命,并非刘国钧首创,而是文教界的普遍认识。供职于教育部社会教育司的陈礼江也认为:“我国以文化水准低下,一般民众对于国家民族之观念,异常薄弱,对于此番有关民族存亡之神圣抗战,认识不清,欲期其一致参加抗战,收效必微。社会教育一向负有‘唤起民众’之责,在此国难严重、民族存亡之紧要关头,愈觉其使命之重大,亦愈有加倍努力,加紧推进之必要。”因此他认为战时社会教育目标的第一项即为“唤起民众民族意识”152

即使在图书馆界,刘国钧的观点也不新颖。此前沈祖荣、王云五等都表达过类似看法。不过,刘与沈、王等宣传的时间点不同。沈、王表达此观点时,中日之间只是关系紧张,或偶尔有冲突,而非处于中日两国全面对决地位。刘国钧此时的演讲,在卢沟桥事变以后,“一三”淞沪会战正在激烈地进行,中日正处于民族对决的紧要关口。在抗战的战略防御阶段,刘国钧从民族对决角度认识图书馆的作用,显然具有强烈的警示作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