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越南学界对古典文学的认知流变及其相关研究

越南对古典文学的认识，至少经历了两个重要阶段。第一个阶段是当中国仍被认为是世界文化的中心的时期，即汉字、汉文化伴随着古代“华夷秩序”思维定式中，汉字、汉文学曾长期成为古代越南尊崇的优势文化，其意识中的经典，大都离不开汉字文学的载体。即使是10世纪越南独立之后的官修史书，对越南独立之前，中原派去管理的汉人官员的文化政绩，也毫不忌讳。如15世纪越南大臣吴士连在官修史书《大越史记全书》中对汉代管理越南的官员士燮评价说：“我国（指越南）通诗书，习礼乐，为文献之邦，自士王始。”52

在西方人到达东方，到达越南以前，越南历代推崇的古典文学，或者对“古典”二字的理解，仍未超脱“汉字文化”的藩篱。当然，10世纪越南脱离宋朝独立后，随着民族主义意识的不断上升，也曾于15世纪和18世纪末试图推行自主创制的喃字作为国家官方文字，并主张喃字文学，但由于朝代更替迅速和汉字文化的主导地位，越南主流社会对于“古典文学”的推崇，仍以汉字文学为中心。

对汉字文学的推崇，与越南长期实行科举制度有着密切的关系。以越南末代封建王朝阮朝（1802—1945）为例，阮朝科举的体裁、文式，一遵中国。如《钦定大南会典事例》记载：“（嗣德十三年）又议准三场文体。其八股制义，向来循用，士人已略知体制，毋须再叙。至如诗赋策文二款经照唐人明清应试。”53值得一提的是，阮朝科举中对诏式、表式和论式都有具体范文。如诏式一遵汉唐，以汉高祖的《求贤诏》、汉景帝的《令天下务农桑诏》、汉宣帝的《令二千石察官属诏》、汉章帝的《诏三公戒俗吏矫饰》、唐高祖的《修武备诏》、唐太宗的《颁示礼乐诏》、《令天下诸州举人手诏》七篇诏书为范；表式则仿唐、宋、明式，以刘禹锡的《为杜相公让同平章事表》、苏轼的《徐州贺河平表》、曾巩的《贺熙宁十年南郊礼毕大赦表》、岳飞的《和议成表》、孙养晦的《贺太上皇寿七十表》、孙觌的《代高丽王谢赐燕乐表》、景庐的《代宰相贺正旦雪表》、真德秀的《进〈大学衍义〉表》以及明人王守仁的《拟唐张九龄上千秋金鉴录表》九篇为范；论式则选汉、唐、宋、明式，以汉贾谊的《过秦论》、徐干的《中论·覆辩》、唐韩愈的《颜子不二过论》、柳子厚的《守道论》、苏轼的《刑赏忠厚之至论》、《留侯论》、明人陆可教的《清明在躬志气如神论》、杨德政的《本始论》、李廷讥的《王道荡平正直论》、沈自邠的《学莫先于义利之辨论》十篇为范。54

阮朝于1918年正式下诏废除科举制度。法国殖民者于1858年侵占越南之后，逐渐推行其拉丁化文字承载的欧洲文化及欧洲教育制度。1885年，越南沦为法国殖民地，后又归属法属印度支那联邦，法国殖民统治当局在越南推行法国、欧洲文明的同时，越南知识分子赴法求学者也日益增多，对欧洲文化逐渐了解。19世纪末至20世纪初，法国殖民者与亲法的越南知识分子一起创办了一些专门介绍和推广法国及欧洲文明的报纸、学刊，如《嘉定报》、《南风》等。法国和欧洲思想、文化逐渐为越南本土知识分子所熟悉。但和平时期不长，越南又逐渐陷入抗法战争，1954年后，越南南北分治，分别成立了南越政权（简称“南越”）和越南民主共和国（简称“北越”），越南获得了将近十年相对稳定的发展时期。

在国家领土一分为二期间，民族主义在越南南北各自发展，但南北对于越南古典文学的认识大体一致，即在形式上首先是使用越南语言，用自主创制的文字进行创作，且多以诗歌形式出现；内容上多以中国古代故事出现，也有以越南本土故事情节创作的。20世纪50年代，越南学界逐渐开始用西方古典文学的标准对越南古典文学进行探讨，即讨论在越南文学史上，是否存在一个古典文学阶段，如果有，那么按照西方古典文学的标准，越南哪些作品可以称得上古典文学？围绕这两个关键问题，越南著名文学理论家文津（Van Tan）、55武玉潘（Vu Ngoc Phan）56进行了较为激烈的讨论，并分别在当时越南北方最著名的学术刊物《文史地研究》发表了长篇探讨的文章，对越南古典文学的定义和范围进行了界定。

自20世纪中叶以来，越南学界对越南古典文学做了一些研究性工作。就笔者目之所及，主要集中在两个领域：一是版本流变的考证，尤为值得一提的是早期老一辈学人的贡献，57其中包括黄春瀚教授于1952年出版的《征妇吟备考》，58陶维英教授于1958年出版的《翠翘传考论》，59团扩教授于2008年出版的《笺花录考注》60等；二是文本评论，其中以怀芳（Hoai Phuong）2008年主编的《〈金云翘〉评论选编》61为代表作，此书收录了自阮攸《金云翘传》诞生以来，历代中外学人对其的评价。2015年，为纪念阮攸诞辰250周年，越南社科院文学研究院阮有山副院长又主编了《〈翘传——比较与评论〉——纪念世界文化名人、大诗人阮攸诞辰250周年历代中外文选》。62半个多世纪过去，越南学界对《金云翘传》大都以搜集、整理、校刊和出版古典文学的各类版本为主要研究工作。笔者认为，这主要是越南过去长期的战争环境造成的，越南在20世纪50年代以后，又经历了多年的抗法、抗美以及越柬冲突、中越边境战争等，当代越南相对和平的社会环境至少是到了20世纪90年代才逐渐迎来的。当然，越南学界“青黄不接”也是一大原因。因为要从严格意义上去研究越南古典文学，在文字上要通晓汉字、喃字，越南社科院虽然有汉喃研究院，也培养一些通晓汉喃文字的人才，但对汉字、汉文化特别是对越南古典文学形成的源头——明清小说谙熟的要求，还是有一定的差距。随着越南社会的对外开放和转型，更多年轻学人愿意关注西方文学的研究，与中国一样，对西学的兴趣更大，且趋之若鹜，这是造成越南本土对其古典文学研究不足的又一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