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提卡之夜(11-15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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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哲学家陶洛斯(Taurus)[1]关于按照斯多葛学派的原则来忍受痛苦的方式方法的谈话。

(1)当哲学家陶洛斯要去往德尔斐(Delphi)[2]观看皮托竞技会(Pythia)[3]以及几乎全希腊的聚会时,我们也陪同前往。旅途中我们来到了莱瓦贾(Lebadia)[4],这是波奥提亚(Boeotia)地区[5]的一个古老城镇。在那里,陶洛斯得到消息,他的一个很有名望的斯多葛学派哲学家朋友因疾病的攻击而卧床不起。(2)陶洛斯不顾原本匆忙的旅行,离开马车,立刻动身去看他,我们则依照习惯跟随他前去。当我们走进那病人的房间时,我们看到了一个遭受腹部疼痛折磨的人,这个部位希腊人称之为结肠(κόλον),同时,他还受到高烧的侵袭;冲口而出的强忍的呻吟和从他胸中吐出的呼吸和气息所展现的,与其说是痛苦,倒不如说是对痛苦的抗争。

(3)而后,陶洛斯不仅召来医生,与之讨论治疗措施,还在见证了病人的忍耐力之后,鼓励他保持耐心。然后我们回到马车和旅伴那里。“你们看到的,”陶洛斯说,“确实不是什么美好的场面,但让你们见识到,哲学家是如何与痛苦相遇并且战斗的。自身的疾病的力量与本性给身体带来破坏和折磨,而同属自身的灵魂的理智与本性则与之针锋相对:它们承受着,并且遏抑与控制住脱缰的苦痛的那份肆虐。他没有发出任何哀号、任何埋怨,也没有什么不体面的话语;出现的,正如你们所见,只有德行与肉体为控制人而战斗的一些迹象。”

(4)这时,陶洛斯的门徒中一位勤勉于哲学学问的年轻人说道:“如果疼痛带来的痛苦如此强烈,以至于与意志以及灵魂的判断相违抗,迫使人不情愿地呻吟,并且承认肆虐的疾病之邪恶,为什么斯多葛派哲学家会称疼痛是不好不坏的,而非恶的呢?再者,既然斯多葛派哲学家们说,痛苦不会逼迫人,而智者无法被逼迫,为何一个斯多葛派的人会在某种情况下受到逼迫,或者说痛苦可以逼迫他呢?”

(5)听了此话,陶洛斯面上多了些喜色,看起来因这个问题的魅力而感到开心:“如果我们的这位朋友身体健康些的话,那他就会面对指责为这种不可抗拒的呻吟进行辩护,而且,我认为,会为你解答这个问题。不过你知道,我和斯多葛派哲学家,或者不如说与斯多葛派的观点并不完全一致。因为,在很多问题上,斯多葛派哲学与我或者与它自身都不一致,正如我就这一主题所写的书[6]中所阐释的那样。”(6)但是为了让你满意,我将“比较浅显而直白地”,如人们所说的那样,讲解一下那些在我看来若是某个斯多葛派哲学家现在在场的话,会讲得更加艰深而精巧的东西。我相信,你一定知道那句古老而广为传颂的话:

ἀμαθέστερόν πως εἰπὲ καὶ σαφέστερον λέγε

请别说得那么高深,说明白点[7]

以此为开端,他对这一生病的斯多葛哲学家的痛苦和呻吟做了这样的分析:(7)“那生(gignere)我们的大自然在我们出生的那一刻,将我们对自己的爱和依恋镶嵌种植在我们身上,总而言之,没有任何东西比我们自己更加可爱更加珍贵,并且这也被看作是保障人类连绵不绝的基础。当我们中的每个人在降生于光明的这一刻,就首先获得了这些东西[8]的感觉与感受,即古代哲学家所称的‘自然之初感(τὰ πρῶτα κατὰ φύσιν)’。他自然会对让自己身体舒适的一切感到愉快,回避那些让他感到不适的一切事物。之后,随着年纪的增长,理智、采用建议的思考、对荣誉与真正的利益的深思,以及,对利与弊的更加细致可靠的选择,诸如此类,便会萌发生长;于是,体面与正派的尊严变得耀眼夺目,胜过其他一切,若是某种外在的不利阻碍了对这种尊严的保持与坚守,就会受到唾弃。除了正派,别无其他被视为真实纯正的善,除了可耻之事,别无其他被视为恶[9]。余下的所有那些位于中间,既不正派,又不可耻的事物,就被确定为非善非恶。[10]而近善(productiones)[11]和近恶(reiectiones)[12],他们自己称之为προηγμένα和ἀποπροηγμένα者,则均按其自身的分量得到区分和辨别。这样,快乐和痛苦,就幸福快乐地生活这一目的本身而言,便处在一种中间状态,既不归入善,也不归入恶。(8)但因为人刚一出生,在明智和理性产生之前,便浸淫于最初的对痛苦和快乐的感知之中,出于本性亲近快乐,而对痛苦,则如对某个凶恶的敌人那样避而远之;所以,后来加入的理性是几乎无法根除与消灭这些最初植入深处的感受的。可是理性总是要和这些感受战斗,并在它们发作时,抑制与粉碎它们,迫使它们对自己俯首帖耳。(9)所以,你们看到了这个哲学家依仗他的原则的方式与疾病的暴虐及痛苦的发作来作抗争,不作退让,不动声色,不像很多人在遭遇痛苦时会做的那样,哀嚎、恸哭、诉说自己的悲惨与不幸,而仅仅发出粗重的呼吸和沉重的呻吟,这些迹象和表现所反映的,并非被痛苦所战胜与制服,而是在努力战胜与制服痛苦。”

(10)“不过,”他说,“也许有人会说,他与痛苦抗争,他因痛苦呻吟,若痛苦不属于恶,又何必呻吟和抗争呢?”这是因为,并非所有非恶的东西也就是全然没有麻烦的,很多事物确实没有很大的危害与灾难,因为它们不属可耻之类,[13]但它们仍然作为自然本身的某种难以理解却又不可避免的结果与自然的温和与柔顺相抵牾与对立。智者自然可忍耐与承受它们,却无法将它们完全排除在自己的感觉之外。至于“无感觉”(ἀναλγησία)和“不动情感”(ἀπάθεια),不仅在我看来,就连同样来自斯多葛派的智慧之士,例如严肃而有学问的帕奈提乌斯(Panaetius)[14]也同样认为,都是不当赞许、应该摒弃的。

(11)“但是,为什么一位据说‘不会受逼迫’的斯多葛哲学家却会被迫违背他的意愿而呻吟呢?当智者处在可以保持理性的状态时,他确实不会受逼迫;然而当自然来逼迫他时,作为自然馈赠之物的理性也受到逼迫。如果愿意的话,你也可以问一下,当别人突然把手戳向某人的眼睛时,他为何会不情愿地眨眼?当天空中因投下闪电而发亮时,人为何会不自愿地低下头闭上眼?当雷声变大时,人为何会越来越惊恐?为何人在打喷嚏时会摇晃,为何会因太阳的热而出汗,因酷寒而冻僵?(12)这些以及其他很多的事情,都不是意志、判断或者理性所能掌控的,它们是自然和必然的法则。

(13)“那种或凭借灵魂的麻木,或凶残狂暴,或是凭借可悲而必不可少的忍受痛苦的训练,依仗怪物的方式,超出自己能力地与大自然作对,算不得是一种勇敢;譬如我们听说过在凯撒的角斗学校里某位凶暴的角斗士,每当医生清理他的伤口时,都会习惯性地大笑;但是真正而高贵的勇敢则是我们先人所说的那种对于什么是可以忍受的,什么是不可忍受的认知。[15](14)由此显然可见,存在着某些无法忍受的东西,勇敢的人们会避免去经历或者承受。”

(15)就在陶洛斯说了这些,并且似乎还要就此事再说下去时,我们走到了马车边,上了车。


[1] 卢基乌斯·卡尔维努斯·陶洛斯(Lucius Calvenus Taurus,希腊文名Λούκιος Καλβῆνος Ταῦρος),又名Calvisius Taurus。生活于2世纪,居住在雅典的柏拉图派哲学家。革利乌斯的哲学老师。

[2] 德尔斐(Delphi)希腊古代神庙所在地,也是阿波罗神谕的发布地点。位于帕尔纳索斯山(Mount Parnassus)低处陡坡之上,是古希腊宗教中的世界中心。公元前582年起皮托竞技会每4年在该地举行一次。人们不仅为私事求祷于神谕,遇有国家大事也来问卜,如开拓新的殖民地。

[3] 皮托竞技会(Pythia),每四年在德尔斐举行一次的纪念阿波罗神的赛会,始于公元前586年。有竞技、音乐、戏剧、诗和散文等项目。

[4] 莱瓦贾(Lebadia,古希腊语Λεβάδεια),地处雅典西北方130公里处的一个山谷中,周围群山环绕。

[5] 参看第3卷第3章注。

[6] 书名为《论斯多葛派的不动情感(Περί τῆς ἀπαθείας τῶν Στοϊκῶν)》。

[7] 阿里斯托芬(Aristophanes)《蛙(βάτραχοι)》第1445行。罗念生的中译文作:“请你讲明白一点,少卖弄一点聪明。”

[8] 指的是爱和珍重。

[9] 西塞罗的《论善恶之界限(De Finibus Bonorum et Malorum)》第3卷第50节:“唯正派者方为善,唯可耻者方为恶(id solum esse bonum,quod esset honestum,et id malum solum,quod turpe)。”

[10] 请参考本书第1卷第2章第9节及第2卷第7章第18节。

[11] 斯多葛派指介于善和平庸之间的事情。

[12] 斯多葛派指介于平庸和恶之间的事情。

[13] 即它们与罪过无关。

[14] 帕奈提乌斯(Panaetius,公元前185年—前109年),来自罗得岛(Rhodes)的斯多葛派哲学家,从公元前129年起成为斯多葛哲学学校的校长。

[15] 斯多葛派认为品德是门学问。西塞罗《图斯库卢姆谈话录(Tusculanae Disputationes)》第4卷第53节:“他(克律西波斯Chrysippus)说:‘勇敢是忍受诸事的学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