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事法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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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故事的封闭特征

辩证唯物主义告诉我们,事物是普遍联系的,联系的方式是无限多样的。但在故事世界中,只有有限的人物、有限的事物、有限的联系。所有故事都有明确的边界,都是密闭时空中、特定关系中的虚拟游戏,一切行为的因、果,都要落实在有限的时间、空间、事件、人物及其关系当中。我们甚至可以说,故事是限定在密闭时空之中,依照特定规则运行的虚拟游戏。

金庸小说构筑的就是这样一个封闭的江湖世界。江湖世界没有法律,武林中的杀人、伤人事件,丝毫不受法律约束;江湖世界不存在生计问题,你永远不知道这些江湖中人怎么赚钱,靠什么谋生,故事主人公只负责打架和谈恋爱,其他一概不负责。他们一身轻功,飞檐走壁,上刀山下火海,行走江湖数十年,轻松得连一个行李箱都没有。甚至有些普通的生活逻辑都被排斥在故事边界之外,比如他们怀揣一本武林秘籍,无论水里来还是火里去,秘籍都能完好无损。

尽管故事世界与生活世界的差距如此之大,我们却很少质疑故事的真实性。为什么?因为我们在听故事之前,就已经预设了这是“故事”而不是“新闻事件”。我们从一开始就是以故事的逻辑来进入阅读的。

豪伊金格说:“游戏是在明确规定的时间、空间里所进行的行为或者活动。它是按照自发接受的规则来进行的。这种规则一旦被接受就具有绝对的约束力。游戏的目的就存在于游戏行为自身之中。它伴有紧张和喜悦的感情,与日常生活不同。”[3]几乎所有关于游戏的认识,都适用于故事创作。故事的本质就是一项智力游戏。而游戏总是要限定在一个封闭的时空内完成,这里有固定、有限的角色,有特定的游戏规则,还有规定的结局。具体而言,作为游戏的故事具有如下五个封闭性特点:

(一)故事角色之间的关系是封闭的。

故事中不能出现多余的、没有功能的角色。因此,故事要尽量减少角色的数量,相同的功能最好由同一个角色来担当。比如,故事中的坏人也是箭垛式的坏人,坏到“头上长疮、脚下流脓”,那么,如果“长疮”的功能由某个角色担当了,往往“流脓”的功能也得由该角色担当。这与文人创作的小说不同。茅盾的《子夜》第一章就走马灯似的出现了很多各具特点的人物,这种人物出场的手法得到许多评论家的交口称赞。但如果民间故事一开头出现过多人物,那么,该故事就注定会成为一个失败的故事,因为听众根本记不住这么多人名,人物关系就成了一团乱麻。

此外,故事只考虑角色之间的关系,不考虑角色之外的“吃瓜群众”。如《白蛇传》的“水漫金山”、《窦娥冤》的“六月飘雪、大旱三年”,都不会考虑百姓无辜受灾的问题,因为群众不是故事角色,不被列入故事伦理的考虑范围。陈泳超也曾经提到,在陆瑞英的故事《山东赵员外、扬州白老爷》中,白老爷毒死了坏人张里花,顺便把白小姐的丫鬟也毒死了,可是到了故事结尾时,白小姐与赵少爷结成美满姻缘,白老爷一家皆大欢喜,丫鬟则半句未提,这当然是不符合生活伦理的。事实上,故事中让丫鬟死去,只是为了腾出一个位置,让故事主角赵少爷得到一个女扮男装接近小姐的机会,所以故事说到丫鬟之死是这么说的:“白老爷喊丫头去,一样喊她吃药,一吃吃下么药死掉了,小姐没有丫头哉……”[4]由此可见,丫鬟并不是故事角色,只是“角色道具”。

(二)故事的功能项和道具是封闭的。

什么是功能项?普罗普认为,功能项“指的是从其对于行动过程意义角度定义的角色行为”。通俗地说:功能项就是故事人物的行为,这些行为对于推动故事情节是有作用的。

故事的功能项是封闭的,意味着故事中不能出现多余的、没有意义行为。而相似的行为可以一再重复出现,一般会重复三次。比如,在《渔夫和金鱼的故事》中,在渔夫来到海边之前,只需要用一句“渔夫到海边打鱼”作为交代就可以了,完全不必详述渔夫如何起床、如何刷牙洗脸、如何吃早餐、如何查看天气、如何收拾渔具、如何跟老婆道别出门等细节。

如果某种行为跟后续的行为或情节只有时间上的先后关系,而没有逻辑上的因果关系,不构成故事因果链中的一环,那么,这种行为就是多余的,需要从故事中剔除。此外,故事的道具也是封闭的,不能出现多余的、没有意义的道具,比如绪论中提到的“契诃夫之枪”:“如果第一幕里您在墙上挂了一管枪,那么在最后一幕里您就得开枪。要不然就不必把它挂在那儿。”

(三)故事的逻辑是自洽的,情节是自我闭合的。

故事中的矛盾和冲突必须自产自销,自给自足。也就是说,矛盾的产生和矛盾的解决必须相对应而存在。刘勇强在《〈西游记〉中的“八十一难”,到底有什么深意》中指出,《西游记》第49回里有这样一个描写,老鼋将取经四众送过通天河,这个老鼋经过1300年的修行,会说人话,但还是鼋的形体,它希望能够脱除本壳变成人,就请唐僧到了西天以后问佛祖他什么时候能够得人身,唐僧当时答应了。到了第99回,也就是取经回来路上,取经四众再次经过通天河,老鼋又驮他们过河,问唐僧有没有替它问佛祖?唐僧在西天专心拜佛取经,忘了这事,无法回答,老鼋很生气,猛地下沉,取经四众又落入水中,从而完成了这最后这一难。[5]第49回和第99回的情节就构成了一对矛盾,同样,在第99回内部,唐僧无言以对与老鼋生气潜水也构成一对因果关系,总之,故事中不能出现没有结果的原因,也不能出现没有原因的结果,否则就会形成缺失。

我们再看《水浒传》,梁山英雄征田虎和征王庆就是一个后期添加的独立单元。在这个单元中,征田虎时收纳了17员降将,到了征王庆时,梁山好汉一个未折,而田虎的17员降将折损殆尽,剩余几个,也跟着乔道清到罗真人处从师学道去了,梁山英雄的所有指标都回复到刚刚招安时的状态。在这个独立单元中,作者做了多少加法,就得做多少减法,同样,做了多少减法,就得做多少加法。所有矛盾都成对出现,自足解决。[6]

(四)故事是一个“自组织系统”。

理想故事具有“自适性”特征,也即在特定环境中自动适应、自动优化的特征。这种自适不是哪一个人的行为,而是在口口相传的流通过程中不断修订、变异、改良,集体优化的结果。比如,当一个故事听众转变角色成为讲述人的时候,他会不自觉地将故事情节往既有的传统母题上靠拢,从而对故事做出符合他自己知识结构的修正。同样,他也可能发生遗漏,有意无意忽略一些他不感兴趣的细节,甚至遗漏一些已经成型的情节,尤其是那些非功能性、非传统性的情节,很容易就被下一位讲述人忽略了。[7]

故事能够利用自身的结构逻辑,不断地吸取外部信息,进行自我加工、自动修复、自我完善,从而形成一个具有完整结构和功能的有机体。山曼教授曾给我讲过一个“驴吃草”的故事:一个农民牵着一头驴到乡政府办事,驴把乡政府门口的草给吃了,农民遭到了乡干部的训斥,于是牵过驴子,啪啪给它两耳光,骂道:“你这头蠢驴,你以为你是乡干部,走到哪里就吃到哪里啊?”早期的故事到这里就结束了。可是过了不久,故事又出现了一个“加强版”。根据相似的结构逻辑,故事进行了自我加工和完善:驴子转过身来,反踢农民一脚,骂道:“你这蠢货,你以为你是警察,想打谁就打谁啊?”山曼听到的故事到这里就结束了。可是又过了两年,我在另外一个场合又听到故事的“再加强版”:农民揪住驴耳朵骂道:“你这吃货、饭桶,你以为你是中国足球队,光踢人不踢球啊?”

再比如,前些年网上流行一个故事,穷小伙子骑单车在路上走,被一个路过的宝马车溅了一身水,小伙子不服气,发狠道:“等我有钱了,我也要买宝马,买两辆,一辆在前面开道,一辆在后面护驾,我在中间骑自行车。”网友根据这个句式,创作了一系列“等我有钱了”的段子,如:“等我有钱了,我每餐买两个包子,一个用来打狗,一个用来打另外一只狗,我在边上啃馒头。”“等我有钱了,我娶两个老婆,一个赚钱给另一个花,省得老婆说我没给她赚钱。”按照这样逻辑,故事可以反复更新,不断延伸。

(五)故事必须是圆满的,不能有缺失。

故事情节在逻辑上必须自我封闭、自我完善,不能留有缺失,只要有缺失,就会形成“紧张”。每一处紧张都必须引进新的母题来加以消解,直到圆满为止(详见本书第4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