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事法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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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游戏设置的通则与特则

故事的游戏规则大致可以分为两类。第一类是“通则”,即通用的游戏规则。这是听众默认的,不需要在故事中特别强调的规则。它是民间故事元情节共享的“元设定”,也就是一般民间故事和动植物故事都具备的预设规则。第二种是“特则”,即特别地为这一个故事而设置的游戏规则,它并不是听众的原有共识,需要在故事中特别强调。

民间故事的通则主要有三种:神性规则,生活逻辑,以及语言、情感、能力的设定。

(一)神性规则包括对于命运、神、鬼、精怪、梦、神谕等事物的基本设定。

比如,故事一旦提及命中注定,就意味着对于人物命运的一种先验预设,在故事中是不可违背的、没有商量余地的人物必然宿命。故事中的神仙总是有神奇本领、超凡能力的;但神的力量又是有限的、受制约的,并非无所不能;神具有人的情感,会生气、会感动、会报恩,甚至渴望爱情。鬼则是人死之后的精魂化身,他们生活在阴间,但有时也会回到人间活动,关于鬼故事的设定,可参见“有鬼君”的《鬼世界的九十五条论纲》[11]。而梦在故事中一旦出现,通常只有两种情况,一种是鬼魂托梦,一种是神谕,醒来之后一定能够应验。还有诸如多年的动植物、古器物有可能修炼成精怪,获得超能力,等等。

(二)故事常常利用习焉不察的生活逻辑来设置矛盾、结构故事。

这是掌故、笑话类生活故事常用的手法。例如,在我的家乡江西石城县流传的吴佳故事,就运用了这样一些生活逻辑:成年人白天出门一定会穿裤子、女人私处的记号只有丈夫知道、物品上写着谁的名字就是谁的东西,等等。例如这样一则故事:吴佳为了捉弄一个财主,于是来到财主家晾衣处,脱下自己的衣服并藏起来,再穿上财主的衣服,故意到财主面前晃,财主发现后告到县衙,要求吴佳脱衣归还,吴佳二话不说,财主指哪件他就脱哪件,最后脱到只剩内裤了,财主说内裤也是他的,吴佳这才高声喊冤,对县官说:“大人,如果连内裤都是他的,难道我能大白天光着屁股出门偷东西吗?”县官认为有道理,于是吴佳赢了。又比如,新来的县官坐船到石城,刚好和吴佳同船,吴佳发现县官夫人喂奶时露出腋下一颗痣,下船时,他牵起县官太太要走,县官指责他拐骗妇女,于是官司打到赣州府,知府问他们各自有何证据,县官说不出来,而吴佳能说出女人腋下有颗痣,于是吴佳赢了。再比如,他和朋友一起外出,路上把朋友的伞偷换成绣有自己名字的伞,过了两天他去朋友家要伞,朋友不答应,打官司时,县官察看伞上绣有吴佳名字,于是吴佳又赢了。

(三)故事中的角色所使用的语言,以及情感和能力的设定。

在语言设定上,故事角色无论人、鬼、神,还是动物、植物,甚至家居用品,一律使用人类语言,而且是故事流传地的当地方言。在情感设定上,所有角色都是有情绪的,但这种情绪是有限的,远不如作家作品中的情绪复杂多样,基本上只有喜、怒、哀三种。在能力设定上,角色能力的设定主要依据角色名称,比如在动物故事中,大象是强大的,狮子和老虎是残暴的,牛是忠厚的,狐狸是狡猾的,兔子是弱小机灵的。这些基本设定在故事讲述中都无须交代,名称本身就预设了他们的身份和能力,所以当讲述者讲到“狮子抓住兔子,要吃兔子”的时候,没有人会反问“为什么不是兔子抓住狮子,要吃狮子”。金庸很擅长这种设置,《笑傲江湖》中任我行、东方不败、左冷禅、风清扬这样的名字,一看就不是等闲之辈,反之,劳德诺、陈歪嘴、老不死、计无施、白剥皮这样的名字,一看就是能力一般,心地不善之人。

民间故事的特则,指的是只对“这一个故事”起约束作用的游戏规则。有些规则甚至只对特定角色起作用,所以在故事讲述中需要对这些规则进行特别强调。

民间故事的特则也有三种:神设定的规则、故事角色设定的规则、讲述者设定的规则。

(一)神设定的规则。

比如《寻梦环游记》中神设定规则就有好多条:“没有照片被家人祭祀就不能通过亡灵世界的花瓣桥。”这一规则显然是为了阻止埃克托通过花瓣桥而设置的障碍,是一个明显的系铃方案,目的是为米格解救埃克托制造机会。“生人接过受到亲人祝福的花瓣就可以重返人间”,这一规则显然是为米格这一个角色而特设的,是一个明显的解铃方案,目的是为了让米格能顺利地返回到人间。“亲人的花瓣祝福可以附加条件”,成为米格拒绝高祖母祝福,在阴间继续冒险的理由,这也是一个特设的障碍,又一个系铃方案。你不能问这样的规则是谁设定的,为何要遵守。它就是故事中神设定的游戏规则,只能无条件遵守。

正是通过不断制造障碍,反复地出题和解题,故事才会不断丰满起来。此外,诸如前面提及的“问三不问四”的设定,关于烧窑、制药、铸剑需要少女献祭的设定等,都属于神设定。又比如,在罗隐的系列故事中,全都有“乞丐身,圣旨口”的设定,罗隐金口玉言,具有语言神力,他说的话一定能应验,而故事角色为了达到自己目的,如何诱导罗隐说出目的谶语,就成为有趣的语言游戏。

(二)故事角色设定的规则。

由故事角色作为出题者所设定的规则,比如故事中皇帝限定大臣三天内交出一只公鸡蛋、限定窑厂一个月之内烧出一件龙瓷,承诺谁能解救公主就把公主嫁给谁,这些都是故事中的角色发出的限定。还有金庸小说《侠客行》中,“丁不三”限定自己一天杀人不超过三个,“丁不四”限定自己一天杀人不超过四个。丁珰正是利用这一限定,拿无辜者当替罪羊,让丁氏兄弟杀够三四个人之后,没法对石破天下手。

(三)讲述者设定的规则。

比如在机智人物故事中,往往坏人都是愚蠢轻信、信守承诺的,而好人都是说话不算数、不讲诚信的,如果没有这样的设定,弱势的穷人就没法轻易惩罚强势的财主、国王或黑势力。在美国电影《三个老枪手》中,影片开始就突出了银行的冷酷无情,于是,三个老头经过周密策划对银行实施了小额度打劫,但在关键时刻,出现一个吓坏了的亚裔小女孩,黑人老头威利俯身安抚女孩时出现意外,他被小孩揭了一下面具,在监控中留下侧影。影片结尾,在嫌犯指认过程中,小女孩坚决地否认了威利就是那个戴面具的嫌犯,三个老人因此无罪释放。这个情节扣人心弦,但也表现了编剧的一个基本设定:危难之中的相互关心和帮助,可以温暖人心,融化隔阂,甚至超越种族和法律。这些设定都是有目的的,它与故事结局相伴而生。在故事中,我们可以让角色犹豫、纠结、彷徨,但情节的走向和最终结局是不可更改的。试想,如果电影结局让一个黑人老头因为关爱一位亚裔女孩而败露身份受到惩罚,那么,整个故事就全垮了:跨种族之爱的价值观垮了,人文情怀没有了,观众心里不爽,电影票房也垮了。所以,亚裔小女孩、黑人老头的角色设置,以及跨越种族和年龄的“爱”,一定能够战胜作为黑势力的银行资本,这正是用来驱动这一个故事的游戏规则。

在实际的故事生产中,为了情节需要,可以不断追加设置。以前面讲到的“吴佳骗走县官夫人”故事为例,我第一次听长辈讲述的时候曾经提出一个问题:“县官老婆难道自己不会说她是谁老婆吗?”后来再次听这位长辈讲述的时候,发现他在故事中追加了几个细节:1. 吴佳上船之前,刚好当了一件皮袄。2. 吴佳发现了县官老婆的腋下痣,于是把当单和钱悄悄塞到了她的包袱里。3. 打官司的时候,女人说自己是县官的老婆,吴佳啪啪给她两巴掌,说:“你这个嫌贫爱富的贱女人,看到县官有钱就想跟他走?”吴佳辩称妇人挥霍无度,为了供她花销,自己把皮袄都当掉了,当单还在她包袱里,多少钱多少钱,知府打开包袱一看,果然有当单和钱,于是吴佳又赢了。在这个追加的情节中,讲述人显然使用了一个追设的游戏规则:嫌贫爱富的女人说话靠不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