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请别叫我英雄

作者按

每一座城市的角落,都有着默默守护黎明的普通人。他们用行动印证侠义——该出手时就出手!

早晨八点,地铁13号线上,苑铎掰断了一个男人的手指。

那天蛮冷,好在车内开了空调。苑铎一身疲惫地瘫倒在座位上,有些贪婪地将头顶贴近上方,享受这免费的热气。最近这段日子里他找了太多兼职,几乎能不分场合倒头就睡,而现在他因惦记着此行的目的地,强打着精神以免误站。

他要去的地方是北辰路上的一家叫马可波罗的酒店,酒店在招插花兼职,一天干上几小时,工资不低。

早高峰还未到,车厢内乘客分布均匀,对面过道上只站了一个身材中等的男人。他穿着鸦黑的棉袄,米色的毛衣领口有短粗的脖颈留下的汗渍。

两排座位上稀稀拉拉地坐着人,大多数人戴着耳机低着头。地铁穿行在晨光点亮的轨道上,能听见的原本只有风声和列车与铁轨摩擦的声音。

可醒着的苑铎却听到了第三种声音。

那声音由男人的粗喘与女人的嗫嚅组成。苑铎瞪大了眼睛,循着声音望过去,在那个穿棉袄的男人的两腿之间,看到了一抹亮眼的红。

声音还在持续,苑铎伸长脖子望着,正好对上那个女孩惊慌失措的脸。她双手抱胸,两腿夹得紧紧的,却阻挡不了身后那个隔着裤子摩擦下体的恶鬼。

那一刻,苑铎下意识地攥紧拳头,愤怒的情绪自上而下将他贯穿。他从座位上站起,径直走到了男人面前,手臂搭了上去。

他掰开了那个男人搭在女孩臀部的手,咔嚓一声,苑铎知道自己坏事了。

“知道错了吗?”

“知道了……”

“下次遇到这种情况,先报警。”

派出所里,警察调了地铁监控,证实了苑铎的伤人动机。那个男人被送往医院,说是拇指骨折。苑铎被留下来录口供签字,最后拿出为数不多的积蓄赔了对方两千块钱。

从派出所出来已是凌晨,酒店也去不成了,距离大学宿舍又太远,苑铎漫无目的地沿着四环走着,走到水立方对面的马路,又望见灰蒙蒙的鸟巢。苑铎想到了肯德基和麦当劳,手伸进口袋却发现自己只剩前天插花所挣的三百块现金了。

他路过了一家银行,银行外侧的ATM机发着微弱的光,像不属于冬夜的萤火,散发着诡异的生命力。苑铎打开门,在白色瓷砖上坐定,他发着呆,直到屁股被硌得生疼才缓缓躺下。

那天晚上他被冻醒了几次,醒了就出门跺跺脚跑两步,最后在天蒙蒙亮的时候才离开。

那是二〇一二年北京的一个冬夜,苑铎正在读大三。论坛和贴吧里关于世界末日的流言漫天飞舞,而苑铎只记得那年的北京极冷,冷得掉冰碴子。

大学时期,苑铎给自己取了个网名,叫怪兽。他喜欢看迪士尼动画,尤其喜欢看影片《美女与野兽》,那首主题曲常年躺在他红心歌单的前三位。

怪兽外表粗犷,内心却柔软,渴望被认同,又拒绝被接受。怪兽是个极端矛盾的个体,他把所有美好赠予所需之人,再露出凶狠的獠牙示人。

苑铎希望自己做一个怪兽先生,哪怕遍体鳞伤,他也会异常满足。

那次地铁事件后,苑铎在网上看到很多类似的信息,才知那个女孩所经历的事情根本不算罕见,在地铁上几乎天天都在上演。

他有一次坐地铁,在头顶的把手上看到市妇联张贴的公益广告。

广告上面写着:“不做沉默的羔羊,不做冷漠的看客。防止性骚扰,共同发声。”广告就贴在与每个人近在咫尺的位置,但事情发生那天,只有怪兽站起了身。

二〇一四年,苑铎辞职搬家。收拾好被褥行囊后,苑铎在没来得及关掉的电脑上收到了一封招聘网站群发的邮件,邮件里写着某公司招聘经理助理,包吃包住,月薪三千五。

苑铎盯着那封邮件沉思了片刻,然后在房东的催促下记下了号码。离开出租屋后,苑铎拨通了对方的电话。

那时候的苑铎年轻,缺钱,精力充沛,无处可去。于是他和对方在约定的地点见了面。那是一座大都市里常见的写字楼,通体灰白,大厅里的前台小姐妆容精致,阳光透过玻璃顶窗直射下来,一时间苑铎甚至后悔自己打扮得太过随意。

大约半小时后,苑铎在大厅见到了电话里的那位“经理”。经理一张瘦长脸,身上穿着紧身的韩版小西装,染着黄毛,说话语速很快,看上去比苑铎大不了多少。

苑铎穿着大学里买的黑色短袖T恤,平头黑脸,架着一副很学生气的粗框眼镜。他默不作声地跟着经理上电梯,一时有了些求职者都会有的紧张。他自我安慰似的环顾四周,却在电梯开门的瞬间呆住了。

他首先看到的不是白炽灯下一排排敞亮拥挤的办公桌,而是一条铺满地板的红毯,红得夺目,却一瞬间让他认清了现实。

这里不会是什么好地方,苑铎想。

沿着红毯走进长廊,两侧见不到窗户,视线里一片昏暗。墙上是不知名的反光墙贴,一眼望过去满是两人扭曲的脸,苑铎甚至分不清这里该叫KTV还是夜总会。他有些迷茫又有些激动,任由过道里不知名的香水气息掩盖住内心最后一丝恐惧和犹豫。

包厢里,苑铎在短暂的心理斗争后,与经理签订了合同,正式成为这里的一名员工。

一开始,苑铎的工作很简单,就是招人。他负责在网上发布招聘帖子,在贴吧留言,在聊天群里发小广告,被禁言被踢,但苑铎乐此不疲,因为招一个人入场奖励五百,经理拿三百,他有二百。

他有时候也会留意到隔壁包厢传出来的声音,男男女女,高歌喊麦,一直喧闹到后半夜才逐渐消停。苑铎原本对里面的人人事事不那么感兴趣,直到那一天,他在凌晨两点的走廊里遇见了小北。

小北穿着到大腿根的包臀裙,不算太细的腿被黑丝袜包裹着。她用手拨开贴在脸上的长发,苑铎看见了她那张眼窝深陷的脸。

苑铎记得她,大概一个月前,苑铎在楼下接到了刚从农村来到北京的小北。那时候她扎着马尾,一张素白的脸,抿着嘴不苟言笑,一脸的防备。

小北是经理招来的,苑铎只负责安排她入职,两人虽认识但不熟。

而此刻虽对上了眼,苑铎也只能朝对方挤出一个干笑。他正要转身,却看见小北犹如一只断了线的风筝,轻飘飘地朝地板砸去。

苑铎离她太远,没能像电视剧里的男主一般及时接住小北。小北的脑袋撞在一旁的消防栓上,女孩的血融进地毯。两种红色在苑铎的眼里交织,他一时间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在这里。

苑铎送小北去了医院,急诊室的大夫在女孩的头上缠了一圈纱布。然后苑铎背着悠悠醒来的小北在马路上走着,两人一路无言,远远看上去像是夜里的幽灵,在城市里孤独地游荡。

小北和其他十几个姑娘住在一间出租房。一开门,客厅里摆满了床垫枕头,但空无一人。苑铎将小北放下,看着她换鞋收拾,然后钻进被窝。

苑铎问小北为什么摔倒,小北哑着声说自己被灌多了,头晕。

离开前,苑铎对小北说:“那不是个好地方。”

小北半张脸蒙在被子里,声音低低道:“我知道,但我交了五百块钱。我没钱了。”

苑铎记得自己每个月最高兴的日子,就是经理发给他提成的日子,而此刻他望着床上昏睡过去的小北,脸涨得通红。

没过几天,苑铎又在走廊里看见了小北,她还是穿着那件包臀裙,黑丝袜,小皮鞋在红毯上踩得嗒嗒作响。苑铎远远看着,直到她被经理领进包厢,小北都没瞟他一眼。

苑铎最后一次见到小北,是在夏天。他一个人买了二十份盒饭,送到包厢的时候,小北坐在一众姑娘之间,背上挎着路易威登的小包,她嘴唇红得吓人。见苑铎拎着饭进来,姑娘们嘘声一片,有人半撒娇地对苑铎说要点菜,不吃盒饭。

苑铎干笑着,这二十份盒饭每份三十元,而他自己刚刚在楼下只吃了一笼六块钱的包子。

“我们每天辛辛苦苦,你只给我们吃盒饭?”姑娘的嬉闹声中,苑铎听到了小北的声音。

苑铎本该生气,本该给她一巴掌让她分清好歹,但苑铎没有,他甚至不敢抬头看小北。他低着头,直到小北将那份盒饭从窗户扔了下去。

“你出来一下。”苑铎再也忍不住,他半拖着小北从包厢走了出来。

他拉着小北到卫生间门口,伸手摸出一张银行卡,不由分说地塞进小北手里。

那是他在夜总会工作半年的全部积蓄,他告诉小北自己可以再挣钱,但小北一定要离开。

小北笑了,她接过银行卡又将它塞进苑铎胸前的口袋。她笑得像一只猫,妩媚又动人,她说自己不缺钱,在这里干活又怎么会缺钱。

苑铎想要摆出一脸不可置信的样子看着她,但他装不出来,或许他早已在心里接受了小北的结局,他只是努力让自己抱有幻想罢了。

祈求他人向善但自己无动于衷,伪善罢了。

那天夜里,苑铎挨了这辈子最狠的打。经理从姑娘那里听到了传言,得知苑铎竟煽动员工逃跑,气得顿时没了往日的假笑。一群人粗话连篇,将一米八的苑铎按在包厢里拳打脚踢。

包厢很小,墙很厚,外面听不到声音,但苑铎一声不吭,任由身体承受着疼痛。他睁着眼,却活像个死了的人。

第二天经理没收了他一个月的工钱,苑铎脑袋肿得像个皮球,身上青紫一片。他躺在包厢的沙发上,开始构思自己的逃跑计划。

入职那天,苑铎和所有人一样上缴了身份证。他默默地观察了好几天,终于逮到一个偶然的机会,听到经理和其他人的对话,原来身份证就藏在经理每天坐的那张长沙发底下。

那天中午,趁所有人都在休息,苑铎偷偷掀开沙发坐垫,翻出来一个不大的铁盒,里面是几百张身份证。苑铎翻到自己的,他将那张薄薄的卡片攥进手心,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二〇一七年,此时苑铎已经毕业近四年了。他找了份与专业相关的工作,钱虽然不多,还算是学徒,但起码他每晚可以安心睡觉,不必担心半夜被突然叫醒。

或许苑铎与小偷犯冲,他遇到小偷的频率高于常人,遇到了就得抓。地铁上抓,街上抓,在所有他能偶遇到小偷的场合,他都会第一时间站出来。他甚至通过网络自学了不少格斗技巧,配以自己颇为健壮的体格,苑铎几乎从未失手。

有一回,他正在广场献血,护士刚把针头推进去,外面就传来喊叫声:“救命!抓小偷!有小偷!”

当时苑铎想都没想,他一把扯下针头,三两步从献血车上跳了下去。那天秋高气爽,北京的风很清凉,带着微微的甘甜,苑铎飞奔得像一颗炮弹,整条街上的行人纷纷侧目,但无人看得清他脸上的笑。

苑铎喜欢在风里奔跑,心跳得很快,脑袋嗡嗡作响,那都是人活着的表现。

在长街的拐角处,苑铎一把抠住了小偷的肩膀。

苑铎像拎小鸡崽似的将小偷交给了赶来的民警,民警将苑铎上下打量一番,表情惊异地送他一个大拇指。

被偷的是一对母女,妈妈看上去三十出头的样子,女儿顶多五六岁。小姑娘梳着苹果头,脸蛋上还残留着两道清晰的泪痕。她怯生生地站在妈妈身后望着苑铎,听着妈妈向面前这位陌生而高大的男人不断地道谢。

过了好一会儿,苑铎听到小姑娘对妈妈说:“妈妈,这个叔叔怎么这么像狮子,也像黑熊?”

苑铎和面前的年轻妈妈都愣住了,他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下颌新生的胡楂,然后听到那位妈妈说:“这位叔叔不是熊,他是英雄。”

那是苑铎第一次被人冠上“英雄”的称号,他高兴之余又有些不自在。英雄太高调,而他本身又是个低调的人,如果可以的话,他还是想做那位怪兽先生。

怪兽先生和每个普通人一样住在钢铁森林里,他平时安静随和,甚至容易害羞。他会在众人看不见的角落守护黎明,可众人说黎明无须守护,因为太阳总会升起。

两人离开后,苑铎才注意到胳膊上微微肿胀的针孔,全身放松之后,他甚至有些脱力。

晚上他又梦到了小北,他梦见小北扎着马尾,在红地毯上局促不安地打转。然后他看见了自己,那个苑铎穿着不合身的小西装,还是那副粗框眼镜,眼睛笑得眯起。他看见自己双手向前摆了一个殷勤的动作,小北在那个动作里留下一刻的迟疑,随即展开了紧绷的脸。

他在梦里一遍遍地重温那个场景,早上醒来的时候,他甚至想到了自毁。

晚上下班,苑铎如往常一样倒第二班地铁,地铁上乘客依旧稀稀拉拉,一眼望去大家都低着头,露出一张张顶光也照不清晰的脸。

苑铎也干脆低着头,直到地铁在某站停下,耳边脚步声杂乱,上来了几对男女。苑铎起初没有在意,直到他又听见了那种声音,那种夹杂着恶意与恐惧、不合时宜的声音。

苑铎抬头望去,又对上一张女孩无助的脸。

但他沉默了,他看见坐在女孩旁边的男生挪了位置,他看见女孩对面座位上的阿姨捂住了怀里小孩的眼睛,他看见女孩不远处的两名学生在窃窃私语……他们所有人都看见了,但所有人都无动于衷。

怪兽先生又站了起来,他高声道:“你在干什么?!”

那恶鬼睁着猩红的双眼朝他瞪了过来,一副凶神恶煞的模样。

“你在干什么?”怪兽先生又问。

那恶鬼猛地甩开女孩,径直朝他走来。

“我问你在干什么?”怪兽先生再问。

直到那恶鬼贴近,一股刺鼻的酒精味直冲苑铎的脑门。他皱着眉,这才发现对方其实是三个人。

列车在看不到尽头的隧道里狂奔,车上的人群给交战双方让出一片赛场。怪兽与恶鬼们打作一团,眼睛里溢满了红色,怪兽接受了新生。

后悔吗?直到现在依旧有人问苑铎这个问题。这个问题让苑铎一瞬间清醒,他会直视着对方的眼睛,面无表情道:“不后悔,一点儿都不。”

怪兽先生也曾掉进歹徒的陷阱,但他爬了出来,此后他格外珍惜光明,即便无人理解。

二〇二〇年年初,新冠疫情暴发。苑铎报名作为援鄂志愿者。列车一路南下,最后在江城停下。

在武汉的日子很忙,苑铎和团队成员负责疫情期间患者心理状况数据的收集。这是一项很难出现在公众面前的任务,因为涉及病患隐私,苑铎他们的工作从开始到结束一直都不对外公开。

四十七天后,苑铎离开武汉。离开前他坐在大巴里,看到路两旁拉起了大红色的横幅,横幅上写着:“向战斗在抗击疫情一线的医务工作者致敬!向英雄致敬!”

车上,苑铎收回视线,低声喃喃道:“我才不是什么英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