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他踩着稳定的节奏,完成一个巨大的圆弧,让瘫在轮椅上的妻子飞完这一程。他是一个贞女的丈夫,他是一个圣女的男人,他在妻子的那一跳里成了被赋格的曲子。
越过妻子僵直的背影,他眺望午夜城市灰色的天际线,在城市的中心,车流和人流都消失了,让人想起冬天。冬天已经来临,降落在他和她的生命里,这是命运,无法更改。
女人用她的天真和从小养成的洁癖换来了荣誉和荣誉的空虚,她的身体没被发情的销售员玷污,可他们也没为她的瘫痪去把牢底坐穿,度过短短的象征性的刑期,他们将继续在城市里喝酒唱歌,推销任何一种可以为他们的放荡埋单的货物。她,只有她,将以一个固定的僵直姿态度过她的余生,在轮椅上,眼前还是个凄美的故事,时间却会把这一切变成灰尘和灰尘下令人讨厌的呻吟。
他在她离开医院回到家里第二个月的头一个星期天下午拉上玫瑰色窗帘,对她说:“美人,我要上来了!”
她眼睛睁圆,眼泪像不听话的鱼,从池塘里跳出去。他解开她宽松的病服,整个人体似乎都小了一圈,他的手抚过这圣洁的肉体,抑制不住怜悯的颤抖,他怕她感觉到他这可耻的怜悯,可她什么也感觉不到,即便他发狂地进入她,进入不可侵犯的圣洁,她也感觉不到,他可耻地想象那两个想要趴到她腿间让她无助呻吟的猥琐男人,这想象让他可耻地更加雄壮,可她还是感觉不到他的可耻。她令他的可耻变成了不可承当的悲哀。
他放下她麻木的大腿,从她身上下来,她空洞的瞳孔瞪着他的眼睛:“让我死吧!我已经死了一大半,让我彻底死吧!”
他不能让她死,他要让她感觉到活着。他把电视机的音量关到底,揣摩演员表情的技巧,他再次上到她身上的时候,想用表情让她感觉到自己正在做爱,让她的心活过来。不过,一个尤物如今成了勉强的活物,他没有办法永远一个人跳舞,他正式沦为一个演员。
巨大的圆弧完成了,大转弯让夫妇俩在深夜的广场上欢笑起来,男人松懈地踩着车,懒散地推动妻子的轮椅,女人试图改变僵直的身姿,她缓缓转过眼珠,看见男人俯下寻找她嘴唇的脸,他们恩爱地互相吻了一下,女人充满感激,男人闻到她嘴里那肠胃不消化的酸气。
他们的自行车和轮椅停在一家俱乐部门口,这里是深夜里的港湾,漂泊的灵魂在这里进进出出,红男绿女瞥一眼这对奇怪的夫妻,又旋转着沉入霓虹灯的影儿里。妻子对丈夫说:“你可以来这种地方找个活的女人,不要太频繁,也不必告诉我。”
男人温柔地看着轮椅上的妻子:“有你,我什么都不缺。”
男人服务的公司也获得了巨大的销售业绩,女上司被请到欧洲总部领取了大老板的褒扬和一笔给予管理层的奖金,她回到这个城市,高高举起手臂,手里举着一张支票:“让我们拼命工作使劲享受!”
大家不知道她葫芦里卖了什么药,越神秘就越有趣,越不说越雀跃。管理层不大,十来个人,涵盖了公司各个部门。公司卖的是昂贵的货品,如果要庆祝,只能去更昂贵和神秘的所在。
周五的傍晚,女上司安琪拉带着大家出发了,她真是个玩气氛的高手,从精致的手袋里取出一堆黑绸布,亲手把每个下属的眼睛蒙上:“我卖了你们你们也只好帮我数钱!”
大家笑起来,这个嫁给老外的本地女人辣手起来比泼妇还泼,猜不透时像外国人一样难猜。从她身上,飘来一股顶级香水的前调。
安琪拉漫不经心地在他脑袋后面用黑绸带扎住他,淡淡地在他耳边咕哝了一句:“太太好点了没?能动了吗?”
他缓缓摇动他的头颅,没有说话。安琪拉在他肩膀上拍了两拍,像是安慰。
车行驶了很长时间,车窗外飘来树林的松脂香气,车肯定开出了都市,来到了郊区。他们感觉到车在爬坡,这个都市在大江的冲积平原上,为什么要爬坡呢?接着,他们嗅到了星空的气味,星空像一只被忘却在野地里的花盆,散发出孤独却平安的气息。
扯下蒙眼的黑绸布,他们置身在一片雪松林中间,这里有家亮着幽光的乡村俱乐部,安琪拉把衬衣袖子挽到肘部,她的刘海覆在她雪白的圆脸上,她的高跟鞋托起了她原本就已经很翘的臀部,她说:“一年到头,大家辛苦了,我是你们的直线上司,现在,这是用巴黎批给我的额度买下两天的乐园,这里一切都属于你们两天,我的经理们,尽情玩乐吧!”一位穿黑西服戴红花领结的侍者微笑着走过来,在安琪拉的尾音里“啪”一声放飞香槟的木塞,浓稠的白色从瓶里喷出来,从经理们额头上飞过,一队苗条的女侍者穿着黑色的衣裙送上水晶杯,经理们欢笑着向安琪拉举起酒杯,他们把背后称呼她的绰号喊叫了出来:“沙——”
安琪拉安详地点点头,侧过身去把玲珑的曲线露给男女下属,她扭头回来说:“把我称为沙皇证明你们不懂我的温柔。”
天哪,这是一个何等奢靡的俱乐部!大堂的吧台公然用整块的黄金来镶边,巨大的云石吊灯是欧洲古董,一棵合抱的柳杉矗立在玻璃天顶下,为了让它得到雨露,沙特阿拉伯制造的雨水泵安装在俱乐部背后的树林里,这泵不但会把雨水灌到室内囚树的根系,而且还会自动调节水位,把多余的积水倒排出去,免得沤烂树根。光这泵,就要花上几百万。
大家先领了房卡进客房,客房金碧辉煌,马桶上描着埃及法老私藏壁画的不同局部,漱口水全部取自阿尔卑斯山脉的天然矿泉。他疲惫地放下行李,探头出去呼吸一口清新空气,空气里除了松林的脂香,还隐隐飘来上等烤肉的气味。
吃什么呢?安琪拉换了赴宴的黑色晚礼服,裸露的肩上覆盖着法国丝巾,其他几个女经理比较土气,只能把自己打扮成介于妓女和交际花之间的暧昧货色,男经理彼此吐着舌头,同僚们半露出的乳房仿佛是放得过于显眼的老鼠药,让老鼠们瞧不起。
一桌亮闪闪的瓷器,欧式布桌放在中式圆台面上,刀叉是纯银的。安琪拉说:“先上开胃菜。”五十开外留着八字胡的港籍荐酒师送来酒单,安琪拉叹口气:“这酒单看得人眼花缭乱,就要拉菲吧,哪年的好?”香港人摸摸抖动个不停的小胡髭,挨个儿打量男客,然后他一鞠躬,对安琪拉说:“就照马大母(法语‘夫人’)你意思,来最好的!”
开胃菜好似一碟子胶冻,颤动着,黄黄的在碟子里丰满。没人解释这是什么,安琪拉说:“尝尝!”大家像不允许男人来湿吻的中学女生,伸出舌尖戒备地舐舐:一股腥臊的鲜美。咬了,吞了,安琪拉若无其事说:胎盘冻。
汤来了,滚烫,用酒精小炉在白瓷碗下熬着小火,大家低头看,汤汁浓得像黏痰,噗噗冒起白色发干如菊花瓣的气泡,安琪拉的银色小勺伸进去搅拌:“不是都说自己被公司榨干了吗?喝吧!还给你们!”
品在舌尖上,这汤汁干干的,如出汗的木乃伊,有股陈尿的气味,恨不得要呕出来,一口吞下去,看着残余的汤汁被酒精炉烤干,安琪拉惋惜地摇摇头:“没有识货人,这人参汤是客户送大老板的老货熬的,加了鳄鱼脑花煮了一夜一白天!”
还有什么瘆人的东西没上?他品尝面前的一切,想象自己把开胃菜和汤都打包一份回去,喂给僵直在床榻上的妻子喝。现在她渐渐成了一尊会吃会喝的人像,不再和他聊天,她发白的瞳仁凝视他,如石像凝视蓝天。他想把安琪拉的话重复给妻子听,即便她的眼睛投射出一丝疑问,他也会快乐。
主菜倒没弄什么玄虚,喜欢牛排的有空运的安格斯牛排,喜欢海鲜的有澳洲龙虾和生蚝。他注意到安琪拉的T骨牛排才三分熟,她的薄嘴唇启开,露出一排贝齿,咬在粉红含汁的肉上,牛肉的血水染红她的牙,看不见的舌头往后使劲一裹,落进燥热的深处……他要了十二只活生蚝和一切两半的一只大美国柠檬,柠檬汁挤上贝壳的时候,贝肉如同被电击的嘴唇紧紧缩成一条线,然后才慢慢慢慢瘫软下来。他张开大口,把柔软湿润的一切舔进嘴里,咽下喉咙。鲜美呈放射状嵌进摇摆如珊瑚的味蕾……
终于送来了甜品和餐后的加拿大冰酒,男人们直接就拒绝了这甜蜜的东西,走到庭院里去吸烟。他和IT部门的总监一起点燃褐色烟卷,往墨绿的树枝上吐白色雾团。IT总监点着头看他一眼:“我听安琪拉说要送你一份大礼,表彰你这艰难一年!”
“艰难?”他咕哝了一声,随即明白了,她们说的其实不是他,而是他那出了名的妻子。她已经瘫痪整整一年了,躺在床上,缺人陪伴,度过一个又一个永昼。
安琪拉召唤自己的团队,他们端起哥伦比亚酸咖啡,在松树下听老板说出她一年中最温情的话。安琪拉数说了每个人的难处,有些难处本人都第一次听见,听了却绽放开浑身毛孔体会到极深,老板原来可以比自己更了解自己!
他漫不经心地听,他觉得很疲劳,长路漫漫刚刚上路,他明白自己还没开始为自己的人生哀哭,不过就快缓过神来了,就要悲从中来了。瘫在床上的人不再有复原的可能,她为什么不假思索从窗口一跃而下?难道她没有别的智慧应对那两只畜生?在那种地方她为什么早一点不脱身出来?他知道自己肚子里的这些疑问非常可鄙非常烂污,不过这些污秽的思想已经徘徊在他心里,因为摆在面前的结果让所有人看明白它是最坏的一种结果,至少是最坏结果之一。她纵身一跃,保全了清洁,丧失了人生。他想说两个人的人生,不过他觉得自己这么说真是太肮脏了!
安琪拉在说什么他没留意,然而他意识到老板的眼光在他脸上逗留了一下,显出某种温暖甚至于暧昧的情绪,他摇摇头,赶开妻子僵硬的身影,她的母亲在陪伴她,一直到他回家。他坚持自己亲手照料她的一切,端屎端尿,为她翻身,喂水喂饭,他像一个被从包围圈里救出来的骄傲的将军,决定让重伤的救兵从此充当自己的近卫军,哪怕他们都缺胳膊少腿,哪怕他们永远躺在担架上流苦涩的口水。她是他的恩人!
安琪拉把队伍带进后院的SPA,她说:“好好享受一下吧,如果你们睡着了,不用回房间,整夜的费用都由公司出,只要愿意,可以药薰油压到早上。”
女经理向右,男经理向左,鱼贯进了播放森林鸟鸣声的包间,这里的SPA面向松林,一半露天,门外是温泉池,冒着带硫磺味儿的热气。一位恭顺的年轻女人穿着真丝唐装,领他看过SPA的设施,低头说:“先生请泡温泉吧,水温有四十五度,请不要一下子泡得太烫,您需要我的时候请按墙上的铃。”
他把手伸进露天的温泉,突然想问清来这里的路线,以后带妻子来好好泡一泡,也许她会血脉流通发生奇迹呢?他激动地按铃,向女侍要俱乐部的地址和电话,然后他慢慢静下来,蹚到温水池子里,想让自己松懈下来。手机响了,是岳母拿着话筒,让妻子和他道晚安。他激动地告诉妻子关于温泉的发现,他对着话筒讲春天的故事:“我此刻就站在水里,这是自然的硫磺泉,你来试试,一定对你有好处!”妻子在电话里柔声笑了起来,好比一串细小的玻璃珠子散开了依次落在地板上,她虚弱地说:“好的,我会做个好梦的,谢谢老公记挂我!”挂电话的时候,她却有点怒冲冲地说:“在外头别魂不守舍,我可是认真的,看看周围有没有适合你的女人!要一个!我不会生气的!”
她挂了电话,把他目瞪口呆地撂在冒热雾的水池里,他膝盖上一痒,低头看去,竟然这么热的热水里有一群小鱼,围着他多毛的小腿,光顾他布满老皮的皮肤……
他没在热水池里睡着,这水蓄积了一种能量,在二十分钟里面,你可以抵挡它,超过二十分钟,你只能跳起来,否则就温水煮了青蛙。他跳出水池,躺在按摩床上,没有按铃叫女侍,他的心越跳越快,他担忧地蜷缩起来,他暗暗想,如果那女侍进来,在他赤裸的皮肤上按摩,他会不会失去理智,变成一只狼?
他嗅到房间里有一股淡淡的幽香,这是很贵重的法国香水不断在房间里喷洒的效果,这家俱乐部不遗余力营造着奢华的气氛,让它有别于一般的销金窟。门上响起轻轻叩门的指音,进来的不是那位女侍,而是一位俊美的金发西方人,他托举着滚烫的毛巾筒,雪白的优质长巾蒸腾着热气:“先生,我为您按摩!”他彬彬有礼地点了一下头,按亮了电壁炉。
放弃戒备的他伏倒在按摩床上,面孔深深埋进中间的凹洞,外国按摩师涂了香油的手在他宽宽的肩上揉搓,力量刺进他经络,让他不由自主地深呼吸,他的呼吸停匀下来,人滑入了黑甜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