热血医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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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致命旅行

周末真是好日子。当然,前提是不上班的话。

看着屋里大丰收一般的病人,我不禁想起前几天入科时的场面,老大叉着腰站在门口,以赛过机关枪的气势欢迎我们:“欢迎各位来到抢救间,我科无值班补贴,无年节福利,365天节假日不休,不得请假、不得旷工、不得迟到早退,否则扔回训练处接受总带教再教育——有人有意见吗?”

现如今老大的气场一如初见时威武,手里的一大摞材料在门框上拍得啪啪直响:“一大早都别耷拉着脑袋!干活去!干活去!”

老大当初的下马威毫不夸张,急诊这种地方不存在任何法定节假日,别说没有周末,就是大年三十,轮到值班的组也得一个不落地蹲在岗上。刚下夜班的这组人运气很硬,可以回去欢度周末,而现在刚上白班的我们这一组,不仅今天要打一天仗,明天晚上还要再战一整宿,未来几天没一天好歇。

刚下班的夜班带组老师从老大身边挤出门,回身拍拍老大的肩膀:“哎呀老周,这时候值班娃娃们肯定惦记着放假,没动力多正常呀。”

语气真诚,言之有理,如果不是笑得实在太欠揍,我大概就信了。

老大盯着对方见牙不见眼的脸,矜持地挥着材料把他打出了门。眼看老大周遭气压肉眼可见地降低,旁人不免要遭池鱼之殃,我赶紧拖着还在原地傻兮兮看热闹的程瑗逃离现场。

程瑗程师姐,资格老、能力强,搞科研堪称一方大佬,干起活来毫不含糊,奈何是个天然呆,反应总是慢半拍。

我刚收了个车祸病人,抢到电脑坐下来,急吼吼地先打了一堆输血的单子,对着话筒扯着嗓子喊了半天,家属却不知去向。我急得原地跳脚,程瑗捧着键盘噼里啪啦地打字,足足敲完半页纸,才跟刚睡醒一样转头:“哦,你是喊车祸那个吗?我之前瞧见他家属都往收费处那边去了哎。”

我哭笑不得地谢了她,卷起一摞签字单赶快去追家属。谁知刚跑出10米,还没到收费处就被人拉住了衣角。我低头,只见一个刚有我一半高的小孩儿拦在我身前,肉滚滚的小手使劲拽着我的白大褂,还不忘冲身后高喊:“在这儿!在这儿!”

不等我缓过神来,前面的走廊拐角噌地转出来一个男人,准确来说是两个人——背上还有一个。

男人中等身材,弯腰背着人正好和我差不多高度,背上的女人靠在他肩头,半长的头发遮着脸,看不见长相,只从四肢上看得出身形微胖。见我错愕的样子,男人神色间露出窘迫,面上却是难以掩饰的焦灼,他把女人往上颠了颠,腾不出手擦头上的汗,急忙开口问我:“您好您好,请问在哪儿挂号?”

我一时间也看不出这女人是什么毛病,便不多说什么,赶紧指着走廊那一头道:“那儿,拐弯儿就是。”

小孩头顶两个揪揪一晃,撒开我的衣服一马当先地冲出去。背着媳妇儿的大哥一边跑,一边还不忘扭头露出半张脸:“谢谢,谢谢啊!”

我挥挥手,正看见车祸伤的家属从前面过去,立时将这家人暂时抛到脑后,先追上去搞定取血单。

签字的事搞定,我总算松了口气,正边走边猜刚才那个女人是什么问题、是走专科急诊还是直接进抢救间的时候,工作群“叮”的一响。

“老大:@1组王婧赶紧回来收病人!”

我匆忙塞回手机,快步穿过走廊,透过大门的玻璃,正好看见刚才那一家人。妻子已经被临时安置在床上,丈夫正忙不迭地在兜里掏着什么,小女孩并不闹,乖乖拽着爸爸的衣襟,一双黑黝黝的眼睛骨碌碌地转着,正趴着台边往里面的床上瞅。

我一进门,那男人也一愣,随即礼貌地笑了笑。我点头致意,看样子老大已经问过了病史。我从老大手里接过刚打好的床头单,正要挂上去,眼睛瞟见上面的信息,忽然心头一慌:

宋芳,女,34岁,拟诊:肺栓塞。

嘱咐家属去买住院用品之后,我仔细去看了一遍患者的情况,又跟着老大听了一遍诊断思路。患者因突发胸痛、呼吸困难入院,没有叫救护车,丈夫直接打了车,一路把她背到我们医院。患者平素体弱,时常乏力,但并没有相关的就诊资料可以参考。

趁家属去买东西的空当,我打好了所有签字单,刚刚完工就看见一大一小两个人影正一起大包小裹地往谈话窗口跑过来。

初夏节气里,大人和孩子都是一头汗。那大哥把手里的几个袋子和孩子拎着的小塑料袋一块交给我:“辛苦您了,麻烦您帮忙带进去……”

我一手接过沉甸甸的袋子,一手把签字单递过去:“客气了,您先签着,不明白的地方等会儿我给您解释。”

大哥忙不迭地点头,不知道从哪儿掏出一袋巧克力豆,闺女一个、自己一个地塞进嘴里,开始仔细研究起签字单上的内容。

我拎着东西进了抢救间。

抢救间分为A、B、F三个区。A区收治的大都是情况紧急、随时可能需要抢救的病人。B区则主要收治病情较为稳定或者A区里已经好转的病人。至于F区——这里只有唯一的一张床,且大部分时间是没有人的,因此也没有固定的医生负责这里。可一旦有人,就意味着今天科里说不定要出一份死亡证明。

今天这个病人收在了A区。我奔着A区过去,路过F区的门口,想到肺栓塞三个字,我轻轻哆嗦了一下。

肺栓塞,是常见的三大致死性心血管疾病之一,多表现为突发的胸痛、呼吸困难、晕厥等症状,各项检查缺乏特异性表现,致死速度快,致死率高。临床上肺栓塞进行危险度分级时,常见的参考指标之一就是右心功能,而这个病人——别的不说,单看那张心影明显扩大的胸片,就可以猜到右心功能肯定不怎么样了。

门外那对含着巧克力豆的父女,此刻应该还没有意识到,这个诊断是随时可能把妈妈送进这个叫作F区的地方的。

我没心情关注袋子里装了些什么,只一股脑儿把东西交给教员,就快步返回谈话区。年轻的爸爸已经麻利地把所有要签字的空格都签好了,见了我便马上递过来:“签好了大夫,您看看漏没漏什么,有的我看不太懂就先签上了,反正能用的都给她用上,都用最好的。”

听到这儿,我心里先松了口气,随即心里又是一紧。

尽管家人愿意给她最好的治疗,但是肺栓塞本身绝不是个好相与的病,遇到情况不好的,就算冒险开刀切肺都不一定能活得下来,何况她并不是肺血栓栓塞的高发年龄,是不是有什么严重的原发病也说不准。

我收好签字单,将其夹进病例,一边等里面开押金单,一边进行病史采集:“病人是什么情况下出现症状的?”

“在火车站,我攒了假带媳妇儿和闺女旅游去了,今天正好回来,想去看老人,结果我媳妇儿刚下火车就说难受,路都走不了了,我背着她出火车站就奔医院来了。”他有点不好意思地挠挠头,“一着急,行李都忘那儿了……”

我马上想起他背着妻子在走廊里狂奔的场面,旁边等人的家属听了也笑:“亏你没把孩子落那儿!”

小家伙个子矮,站直了也只能在谈话窗口露个脑瓜顶出来,只见小脑袋上两个羊角辫一扬:“我跑得快,不用爸爸带我!”

男人手在女儿头上撸了一把,继续道:“我媳妇儿本来就不壮实,平时总没劲儿,早就把工作辞了,在家养身体,这几年好不容易养得白白胖胖了,我怕她在家憋久了不舒坦,就想领她出去玩一圈儿,谁承想又给折腾病了……”

他的眼里满是懊丧和自责。我忽然想起什么,问他:“去哪儿玩?远吗?”

“云南,挺远的吧,买的高铁也10来个小时才到。”

果然。

久坐本来就容易出现深静脉血栓,如果患者本身再有些基础因素,在高铁上坐久了,下肢深静脉有血栓形成,下车的时候起身活动导致血栓脱落,就可以解释突发症状的原因了。

病史越是支持肺栓塞诊断,我的心就越是下沉,正问着既往史,程瑗走进来递给我一张押金单:“2床的,交钱吧。”

我接过单子,直接递给眼前的2床家属。大哥一瞧上面端端正正的“押金2万”的字样就是一愣,脸有些红了,问:“一次全交吗?”

看到他的犹豫,我心里咯噔一下,瞬间脑补出若干种“无良老公道貌岸然、说一套做一套、明里喊口号实际上一毛不拔”的家庭伦理剧狗血情节,看向他的目光瞬间变得冷飕飕。

“对,抢救间花销比较大,押金2万,多退少补,支持微信、支付宝、信用卡、储蓄卡、现金等一切支付手段。”

他瞅了女儿两眼,又瞅了我两眼,又瞅了旁边刚才插话的男家属两眼。

最终,大哥咽了口唾沫,艰难地对我开口:“大夫,您借一步说话……”我很痛快地点头,一转身的工夫,已经很专业地在肚子里做好了劝解拒绝缴费家属的Plan A、B、C。

没人的角落里,满头是汗的大哥拽着女儿,声音压得孩子估计都听不清:“我身上就200多块钱,我得进去找我媳妇儿说一声……”

弯拐得太急,我一时没憋住,噗地笑出声来。大哥这下连耳朵根都红了。我赶忙憋住笑,点了点头,端庄而不失礼貌地微笑:“好的好的,没问题,我这就去跟我们老大说。”

得了老大的圣旨,在我和程瑗的陪同下,大哥进了抢救间。

教员正在整理刚刚送进来的物品,湿巾、卫生纸、便盆等,一样样清点后放进床底下的储物架上。2床病人靠在床上,脸上扣着呼吸面罩,眉头微微蹙起,比起之前,脸上痛苦之色稍减,看到丈夫过来,连忙伸出手朝我们这边摆了摆。

我打量着她,年轻的妈妈身材微微丰腴,不过好在还算匀称,虽然气色并不好,但皮肤白皙、五官柔和,隔着面罩也觉得温和可亲。

趁着两人交流的工夫,我和程瑗也帮教员整理着袋子,越收拾教员的脸色越奇怪,直到最后拎出个花花绿绿的塑料袋,程瑗终于疑惑出声:“咋这么多呢,里头都是啥?”说着打开了袋口。

我伸过脖子一看,里面却是各种各样的零食,蛋黄酥、威化饼、百奇棒,甚至还有一排酸奶和一大排养乐多。

我看了看还扣着呼吸面罩的患者,再看看这一大兜跟小朋友开运动会一样的物资,顿时哭笑不得:“大哥,不用买这么多零食的,患者也不方便吃,抢救间里有定时送餐的。”

大哥正俯身和媳妇儿交流,闻言愣了愣,抬起头,有些不好意思地回答:“我也不知道,都是她爱吃的,我们怕她无聊……”

我还没接话,教员难以置信的声音就从床底下传过来:“你买的这是个啥?你媳妇儿能用这个?”

几人闻言望去,教员从袋子里掏出一只尿壶,隔壁床正在干活的护工大妈瞥见了,没忍住先笑出了声。

鉴于生理构造差异,女性病人卧床时大小便都只能用便盆解决,这个形状的尿壶,动动脑子也知道不能用啊……

大哥这回连脖子都红了,头皮差点挠秃:“我……我我我不知道啊,我在纸上记了买便器,到那儿看见有的就都买回来了……”

众人善意地笑着,教员把东西递给他:“等会儿去退了吧,有话赶快说,中午探视时间还能进来呢。”

大哥连连点头,俯过身去和妻子不知道说了些什么。妻子轻轻嗔了他一声,要来放在床头柜子里的手提包,在里面翻了翻,递了张卡给他,顺手拿了张纸巾,一脸嫌弃地把丈夫额头上的汗仔细擦干净,又轻轻揪着他的耳朵,两个人头碰头嘀咕了几句,妻子才目送丈夫和孩子一步一回头地出了门。

程瑗看着夫妻俩的样儿,难得有兴致打趣人一回:“你还挺疼你媳妇儿的,工资卡都交了。”大哥回头又瞅了一眼里面,虽然神色依然有些不好意思,但是眼里有隐隐的骄傲和得意:“那肯定的,费老大劲儿娶回来的,我不疼谁疼啊?”

一系列的手续很快办妥,送完病人检查回来,新的报告也很快就在系统里刷新。我把几个页面看了看,写了一份病情介绍,然后打印出来,在手里攥了半天,想了想,还是嘱咐大哥在原地等着,自己拿着材料进了里面。

程瑗伸头扫了几眼我手里的病历,拿过病情介绍看了看,半晌还到我手中:“我建议你请老大来谈。”

我自然明白她的意思。

这个病人的实际情况,绝不像她看起来那样稳定。她现在已经不只是肺栓塞的问题,别的不说,单就X线来看,心胸比已经明显超过1/2,这意味着患者很有可能合并肺动脉高压或者右心功能不全,情况恶化很可能是分分钟的事情。

科室里的医生包括一二三线,三线一般是大主任,等闲情况下不需要出面,大都只在交班时来指导工作;二线就是像老大这样的带组老师,责任最大,任务最重,从早到晚统管全科的病人;一线队伍则最为庞大,由各种来轮转的进修生、研究生、规培生、实习生组成,负责直接与患者和家属对接的工作,包括一些常规的临床操作和普通谈话。

这些天我也给濒死患者家属谈过话,但对于年轻的危重病人,家属的情绪很可能失控,需要医生具备老到的谈话技巧,并且在谈话过程中也不允许有一点点的不严谨。这样的情况,已经不适合一线独自处理。

我找到老大,老大也正在研究宋芳的片子,听到我的请求马上点头,麻利地拿过我手里的一堆东西,转到谈话间里去了。

男人还站在刚才的位置,孩子已经换了一位老太太替他领着,三个人正一齐伸头往里看,焦急地等待医生来做病情交代。一看见先我一步进门的老大,男人似乎也感觉到情况不妙,眼里的焦灼更甚一层。

老大看着老人和孩子,抿着嘴没说话,只扫了我一眼。我会意,掏出一张单子,然后递过去:“这个要交到门诊二楼办手续,这边留个签字的人就行。”

男人点头,把东西接过来递给老人:“妈,你帮我去一趟吧。”

老人正要走,我见那孩子的手还紧紧拽着爸爸的手,便咳了一声,轻轻看了一眼孩子。那男人反应也快,马上加上半句话:“顺便帮我看着宝贝儿,我留在这儿签字就行。”

眼见着老人领着孩子走远,老大马上抓紧机会开门见山:“病人情况很危重,随时有上抢救的可能,肺栓塞存在致死可能性,并且病人还合并了其他一些严重的问题,家属要做好心理准备。”

男人瞪大了眼,扒在窗沿上的手指随即开始打战,上下的牙齿不协调地磕在一起,像冻着了一样打了个寒噤,难以置信地开口:“怎么会这样?肺栓塞这么严重吗?!”“肺栓塞本身已经很危险了,病人现在的问题还不止这一个,”老大把手里的报告举起来,一处一处地给他指着,“能上的内科治疗已经在用了,最好是内科治疗有效,如果不行,之后还要介入。”他翻了一遍已经签过的单子,发现没有介入同意,马上转头吩咐我,“兔崽子,快去把介入同意打出来!”

我连声应着,赶快去翻文件夹。男人依旧处在震惊状态,眼里的焦灼和恐慌纠缠在一起。我看了一眼就赶快低下头,快速把签字单搞定,递给老大。

老大在主诊医师一栏龙飞凤舞地签了名,然后把单子递给家属看,正想仔细解释介入治疗的内容,男人就马上从老大手里抽过了笔。

“用,能用的都用,多少钱都没关系,给她用最好的,真有什么后遗症也没关系,能保命怎么都行……”那签字比起前几张单子,笔画有些肉眼可见的颤抖,勉强认得出是同一个人,但他的声音已经不再发颤,只红着眼睛看着我们,吐字清晰而坚定,“怎么样都好,我一定要她活着!”

“我们会尽力的,你们要时刻留一个家属在这里,我们持续监测,有问题随时喊你们。”确认了家属治疗态度积极,老大满意地点头,嘱咐了两句,便又风一样地出门去忙了。

中午很快就到了。

按规定,探视时间每床只发一张探视卡,但在2床大哥的苦苦哀求和小娃娃噘着小嘴的强烈攻势下,我又爱心泛滥了,只好硬着头皮找教员商量,最后额外塞了一张卡到小姑娘手里。

小家伙嘴甜得很,一口一个“谢谢姐姐”,小胖手将两块威化饼干塞给我,不要都不行。

2床的位置很巧,正好对着家属探视进出的铁门。探视时间就快开始,家属已经把门口围得水泄不通。我正对比着新一组的数据,眼光扫过病人,只见她的眼神一直盯着前方,脸上扣着面罩,眼角却带着笑意。

我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就见开了半扇的铁门外,她的丈夫挤在人堆里努力踮着脚,女儿骑在爸爸的脖子上,一大一小两个人影叠在一起,正使劲儿地朝里面挥手。

她维持着半坐的姿势,抬手朝外面摆了摆。半晌,父女两个一同进来,丈夫先把女儿拢到碰不到仪器的地方,随即拢了拢妻子躺得微乱的头发,手指又在面罩上轻轻敲了敲:“这罪遭的,等回家时脸上不得勒出个圈儿?”

妻子佯怒,手指拧上他的胳膊,又爱怜地抚着女儿头上的两个犄角,细弱的声音从面罩里传出来,听上去闷闷的:“看着奶奶了没?跟奶奶说节日快乐了吗?”

小丫头进门不跑不跳,也不大声吵嚷,此刻还是抑制不住天性,在妈妈手底下窜了窜。

“见着啦!我给奶奶唱歌了,奶奶给我大月饼了!”说着拧着身子从小背包里掏出一个个头不小的月饼来,“我跟妈妈一人一个蛋黄!”

当爹的听闻此话,立刻伸手把月饼截下来,二话不说将月饼往口袋里一揣:“没我份儿?那行,老爸给你收着,等回家了给你妈切着吃。”

父女俩叽叽喳喳闹成一团,妻子看着一直低头在纸上认真写写画画的我,忙不迭地示意孩子安静,又朝我不好意思地笑笑。我看到她的笑容,隔着口罩对她弯了弯眼睛,赶忙又低下头去,继续在纸上画第5只小王八。

我不敢多与他们交流,生怕自己一个不小心,就会碰碎这个男人苦心在妻儿面前筑起的最后一道水晶墙。

半小时过得很快,眼看保安大叔要开始清场,男人的手虚虚握着妻子扎着留置针的手背,语气平缓地道:“妈买了土鸡,等你出院,让妈把咱带回来的蘑菇干一起炖了,肯定大补。”

女人点头,再次伸手拽了拽丈夫的耳垂,神态娇弱、语气温柔地嘱咐道:“把我闺女看好了,少一两肉我弄死你。”

大哥笑嘻嘻地应了,拖着一步三回头的女儿,脚步平稳地往出口走去。

第二天下午5点,我拎着家当来上夜班,刚抢到电脑,就看见表格里2床位置上熟悉的名字。

负责过的老病人再交班时如果还在科里,大多还是由上次的医生负责,因此我可能要接手熟人了。

我找出过去24小时的病情介绍,很遗憾地发现数值一次比一次差。读完交班医生写的最后一篇病情介绍,我猜着今晚可能有硬仗要打,于是赶快去请示老大。

进门的时候,老大也正一脑门子官司,听到我的请示之后,对着2床的页面盯了半天,眼见着眉毛都揪在一起。

“这个女的眼看着不好了,会诊科室等一下我全都再呼一次,你跟着人家事无巨细地全记一遍,一个字都不许漏。”

老大扯过最新一张单子,签了个字后塞到我手里:“我等会儿再跟家属谈一回,人现在意识还算清醒。你手里剩下的病人都换给别人,今晚只看着她一个,给我盯好了,眼都不许眨,各项指标都勤看着点儿,尤其关注一般状态,一旦有变化赶紧叫我,听见没有?”

我赶紧小鸡啄米一般地点头,忙不迭地去准备签字单了。

谈话窗外,2床的三个家属整整齐齐地坐成一排,不论人大人小,都目光灼灼地盯着里面。

男人穿着昨天那件条纹T恤,坐姿依然端正,神色却明显比昨天憔悴了一些。一见我和老大露面,没等我们出声,他便站起身,把手里的包递给老人,示意老人坐在原地,孩子便也听话地坐了回去。我悄悄舒了口气,刚才还在纠结这次该用什么理由替他把老人和孩子支走,现下倒是不用操心了。

老大简短陈述了一遍情况的进展——从最新的结果来看,到目前为止抗凝溶栓的效果并不怎么好,但患者意识还很清醒,对话流利,也能正常进食,其间,会诊科室又来调整过几次方案,总体来说比昨天更不乐观一些,希望家属做好心理准备,我们会全力救治云云。

男人疲惫的眼里依然写着焦虑,却并没有表现得像昨天那样激动,只是揪着老大的袖子,说着不惜代价全力救治、辛苦医生这类和昨天差不多的话。老大点着头又交代了一些注意事项,便又呼啦啦领着一帮人去忙了。

时间已经不早了,且不说大人的憔悴样子,明显回过家换过衣服的小朋友此刻也已经开始迷糊地点着头。男人转身扶住孩子,弯下腰对女儿道:“先和奶奶回家吧。”

小姑娘晃晃脑袋,扬起头上的小揪揪,使劲揉着眼睛:“我不回家,我等妈妈。”

“爸爸在这儿陪妈妈,可是没人陪奶奶。奶奶太累了,你陪奶奶回家睡一觉,明天再一起过来好不好?”

小姑娘揪着书包带子噘了噘嘴,同意得勉勉强强:“好吧,那妈妈什么时候回家?”

男人稍微停顿了一下,从背影上看得出是深深吸了口气,随即声音平缓轻和地开口:“乖,等一等,妈妈好了就回来。”

我捧着打印好的资料,进屋看患者的情况。

只一天一夜的工夫,她的检查检验报告以及各种签字单、病情介绍就摞了厚厚一沓,我把东西一股脑夹进病历夹里,靠在床旁的柱子上,一边翻着报告,一边关注着显示屏上变动的数字。

2床的病人依然靠在床头上——这个姿势对她来说呼吸最舒适,这会儿看见我,便隔着面罩露出一个模糊的笑容,低声道:“又是你啊。”

我也笑着回答:“是啊,真巧,今天我值夜班。”我替她把露出来的腿盖好,“今天不忙,不舒服的话马上叫我就行。”

她点点头,随即问:“我老公呢?”

“在外头,自个儿在谈话区等着呢,有事找他吗?”

“不是,不是,”她连连摇头,“就是想让您帮忙带个话,叫他别等着了,回家睡一觉,把孩子看好了。”

我笑了,把本子放到一旁:“抢救间必须有家属24小时陪着呢,老人已经回家了,总不好再把老人叫回来留着吧。”

“不不,那还是叫他留着吧,”她讲话有些困难,我有心叫她休息,她却一定要说完,“那有陪护床吗?能不能让他歇歇……”

我刚想解释,看看她的样子,又默默把话咽了回去,点头微笑:“好,我等会儿找人帮忙。”

“辛苦您了,辛苦您了大夫……”

我这个阶段,还没过喜欢听人叫大夫的时期,心里小小高兴了一下,可攥了攥手里的病情介绍,又觉得自己距离当得起“大夫”这两个字还差得远。

横竖今晚只有一个病人,我干脆拖了板凳坐到患者旁边,没旁的事便哪儿也不去,和宋芳打了几句招呼后,就大眼瞪小眼地干坐着。

前半夜就这样平平静静地过去了。

我抱着砖一样的内科书坐在板凳上,一边翻,一边时不时盯一眼监护仪,抬眼扫到指在12点的挂钟,再次确认监护仪上的数字还算平稳之后,我转身走进茶水间。

每晚的后半夜三四点是最难熬的阶段——离早饭还远,最是又困又饿且没盼头的时候,值夜班的人大多会选择提前喝点咖啡调整状态,以防疲劳时搞出乱子来。

我伸头看了看状态恹恹的病人,默默干了三包黑咖啡,苦得脑瓜子嗡嗡响,总算是稍微清醒了些。

我继续坐回去盯着病人。抢救间没有窗户,白天和夜里一样明亮而吵闹。她大概是白天睡得多了,现下也并不休息,只是枯坐着发呆。我回到原处时她也没有太大的反应,眼神依旧呆呆地望着前面的床挡。

鉴于她的状态,前半夜我并不多与她说话,只是时不时询问她是否有不适,每次她都微笑着摇头,呼出的湿气喷在面罩上,凝出一层淡白的雾。

我在心里暗自祈祷着:这一夜,就这样安稳地过去吧。

困劲儿又慢慢爬上来,我不敢再坐得舒服,只好站起来继续靠着柱子翻书。谁知没过多久,我眼角余光瞥见她动弹,猛一抬头,就见上一秒还半坐在床上的人,这会儿已经靠在了身后的枕头上,眼还睁着,正看着我,神情却不对劲,眉毛紧紧地蹙在一起,呼吸频率也明显开始加快,很快就显出呼吸困难的样子。我立刻知道不好,瞬间跳起来,慌乱之间先大叫一声:“老大!不对劲!”

老大的身影几乎是瞬间就从前台后面蹿出来,随后从谈话区冲进来的是程瑗,便是这么一两步的工夫,患者已经有些意识不清。老大赶到床头,扫了一眼患者的状态,视线马上落到监护仪的显示屏上快速浏览一遍,然后道:“不好,赶紧把LUCAS弄过来!”

【LUCAS】一种自动心肺复苏仪器。

我一听见这个名字脑子里就是一蒙——突然要上心肺复苏,这意味着什么不言而喻。我二话不说就要往仪器室跑,结果被老大一把拽回来:“程瑗去!你有劲儿,快上!”

心肺复苏是个体力活,即便是再经验丰富,90斤的软妹也不是好人选。于是刚露头的程瑗立刻领命去找仪器,老大奔回前台开始安排抢救事宜以及告知家属等一系列问题,我也赶快扑了上去。

床有些高,我伸不直胳膊,幸而床边还有空间,我赶忙放平床板蹿上去,跪到床面上,掀了被子就开始按。

虽说大学期间心肺复苏一直是各种操作考试和培训的常客,每个人都在模型上练习过无数次按压步骤,但在病床上第一次按下去的时候,我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活人和模型手感确实不一样。微微的体温像电流一般从手心一直传到身上,激得我后背发麻。

我用力吸着气,努力保持着标准的按压频率和深度,尽量冷静地查着数,还没数到第四组,程瑗就和一个教员带着仪器跑过来。那仪器很好接,跨过患者的胸廓,调试结束,开关一按,就马上接替了我的动作。

总算坚持到上机器,我从床上爬下来,在地上站定。后续的抢救有序进行,老大绕回来,上下打量我一眼,点点头:“头一次上,没怯场,不错。”

程瑗也赞许似的拍拍我的肩膀,小声道:“还不赖嘛!”

我没吱声,努力不让人看出自己腿软的德行,默默把抖成鸡爪的手藏进口袋里,深吸一口气,稳住飙升的心跳,眼光再次看向显示器。

经过一阵猛按,刚刚飞速掉下去的心率总算爬上来一点,可血压已经低到测不出,没等我仔细关注剩下的指标,老大就把我拎了过去:“大主任来了,他亲自谈,快去搞谈话的东西。”

事态果然严峻,老大的老大都被叫过来了。

抢救要做的记录不少,在老大的督办下,我总算搞定了一应事务,端好了东西跟在后头,走进谈话区。现在已是后半夜,等待的家属都各自找地方休息了,白天挨挨挤挤的窗口,此刻只剩下宋芳的丈夫。

虽然家属只有一个,谈话的阵仗却已经提升到最高级别,连老大都不随意开口。大主任拿过我手里那份老大帮了忙才加紧写出来的抢救记录,扫了一眼,用尽量通俗的说法对男人转述了一遍,末了简要总结:“眼看血氧已经不行了,肺是完了,能用的之前都用过了,除了ECMO没别的办法了。”

ECMO的中文名称是体外膜氧合,通俗地理解就是“体外人工肺”,属于一种能短期替代患者心肺功能的机器,在体外维持呼吸和循环,但凡考虑使用它的,都是心肺严重衰竭、万不得已的情形,国内能配备它的医院并不算多。不过据说曾经有心电图已经是一条直线的患者,在ECMO支持下居然还能保持意识清醒的例子——听起来非常神奇,但它其实只能替代心肺功能,而不能修复心肺功能,如果原发病治不好,停止ECMO的一刻,就是患者真正的死期。

趁着大主任在说事,我偷偷掏出手机,在搜索引擎上搜索相关内容,匆忙间只在一篇文献中扫到了这样一句描述:“本研究高危肺栓塞患者应用ECMO治疗的院内死亡率仍高达61.6%,复杂肺栓塞患者有效治疗措施有限。”

现在的情形也差不多就是这样——不用马上就会死,用了也不一定活。

大主任也秉着丑话说在前头的原则,一上来就摊了牌:“ECMO能短时间替代患者的心肺功能,现在这种情况要么放弃,要么上ECMO拖一拖试试,能不能活谁也说不准,而且价格高,耗材开了就得6万。”大主任把同意书放在窗台上,“用不用,家属做个决定吧。”

作为唯一在场的家属,宋芳的丈夫自从刚才听到“肺完了”之后,从脖子到身体都开始抑制不住地颤抖,待话说到后面却已经冷静下来,呼吸有些加快,手却一秒钟的迟疑都没有,直接捡起单子找地方签字,头低着,声音却十分清晰:“用,快用上!几万都行,瘫了残了我都接受,人能活就行。”

他胡乱签了字,再胡乱把单子往大主任手里一塞:“快给她用上,我这就去取钱,我闺女才8岁,求求你们!!”

大主任终归是见惯了生死的,收过的临危病人恐怕比剩下的头发还多,没有表现出太多动容的架势,只是肯定地点点头,把单子递给老大。老大转手塞进我手里,低声嘱咐:“去吧,把人挪到F床。”

F区是个不大的小房间,现在挤着几台仪器,就更没了下脚的地方。大家挨挨挤挤地忙活完,屋里再次只剩下我和病人,只是这次,她再不能笑着与我搭话了。

ECMO已经运转了一段时间,她的肤色看起来很奇异,浮肿的脚底上青白的皮肤呈现出大理石一样的纹路,嘴里插着管子,把面部撑成一种不太舒适的形状。我在床头的挂本上写好F区的使用记录,又往前翻了翻。

距离上一条记录的时间,才过去不到一周。

这回,老大和老大的老大算是真的使出浑身解数了,能用的手段全都招呼上了,我反而不需要像前半夜那样目不转睛地盯着看——因为就算真的再出什么情况,我们也再没什么备用的保留节目了。

我看着她,心里没来由地发空,急切地想找点事情做,于是就想提前写写病情介绍,便大步回到谈话区。

临近凌晨4点,除了F床,没什么重症家属需要留守谈话,所以谈话间里空无一人。我进去坐下,隔着谈话窗,再次看见了宋芳的丈夫。他低头坐在那条排椅上,看不清表情,怀里拢着之前那只零食袋子,旅行包散乱地敞在地上。

我尽量坐矮些,企图降低存在感,甚至打字的声音都努力放轻。

良久,空荡寂寥的走廊里,压抑的哭声断断续续地从窗外传进来。我不敢抬头,无声地躲在显示器后面敲键盘,听着那啜泣声渐渐变成呜咽,最后,终于爆发出一阵撕心裂肺的哀号。

我写出来的故事,经常没有一个让人满意的结局。可就像读者都希望我能写个好结局一样,其实我也成天盼着,老天能让我来一次喜剧收场,做一场让家属喜极而泣的谈话。

可医院终归是医院,所以我又来找他谈话了。不同的是,这次是我独立谈话。

饶是程瑗生性迟钝,见我身边没有大佬们压阵,一时间也把病人的情况猜了个七七八八——情况明确的病人,谈话一般不需要大佬们出手。

“明确”一般分两种情况,明确不会死和明确会死。吊着ECMO的病人,明显不太可能属于前者。

但谈话区坐着的人显然不懂这些弯弯绕。他一见我出来,便满眼紧张和希冀地迎上来,我对上他那双短短几天就密布血丝的眼,脊背不觉颤了颤。

“怎么样了?”他的手扒在窗沿上,几乎半个身子探进窗口里。程瑗虽然呆萌,经验却老到,见着家属这个架势,很有先见之明地悄悄对一旁同组的聂师兄打了个手势。聂师兄会意,不动声色地挪到我身后。

我暗咬着牙,吸足了气才把话说出来:“ECMO只能短期替代心肺功能,患者本身的心肺功能已经……已经不太行了,之后就是……时间问题。”

什么时候撤ECMO,什么时候就是她的死期。妻子生命最后的悬念,只是一个死亡的具体时间,由捏在我手里的这张纸什么时候签上字来决定。

我还没来得及表达出这最后一句的意思,本能就控制着我后退了半步——他的嘴唇开始发抖,眼睛泛红,额角的血管肉眼可见地暴出来,突然间狠狠地把那张纸甩出去,手磕在窗框上“咚”的一响,嘴里发出含混的吼声,架势骇人,飞出的纸边缘被窗沿刮破,受力之下拐了个弯,险些直接拍到我脸上。

聂师兄眼疾手快地把我往后一拽,一个箭步上前,先把那男人连身子带手推出窗口,然后哗啦一声把宽大的推拉窗拉下来,手法利落地扣死了锁。程瑗谨慎地拉着我,又往后退到更安全的距离。

我看着男人颇有些骇人的样子,却奇异地不感到可怕,只感到一种似痛似怜的心酸。

坚固的塑钢窗外,他撑住窗沿盯着屋里,额头顶在玻璃上,眼睛死死地瞪着那扇通往病区的门。半晌,他终于慢慢地靠着墙蹲下去,身影消失在窗沿下。我再看不到他的身影,只听见凄厉的号啕声从窗外刺进来。

我安静地坐下,重新打了一份通知单,轻轻叩了下窗户:“想好了,再来找我吧。”

我不记得他后来是怎样签的字,只记得那张纸被捏得皱巴巴的,夹在整洁的病历最后一页,嘲讽着一段虎头蛇尾的结局。

盖着单子的床从侧门推出来,等在外面的男人走上前来。他伸出手,却并不掀开单子,只把散在外面的一点头发往里面拢了拢,屈起指节在床头轻轻敲了几下。

他拒绝别人帮忙,一个人推着床慢而吃力地前进着,在拐角消失了。

F床再一次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