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万全之爱与乐夫天命
冰心的“爱的哲学”有形而上思考与现实人生关怀两个层面。
时光永恒、人生有限,人常常难免为生命的短暂感到无奈和惶恐。在对生命作形而上思考的时候,青年冰心以“万全之爱”来抵御终极的虚无。在散文《“无限之生”的界线》中,冰心借人物之口表明死亡不过是生命“越过了‘无限之生的界线’”罢了。想象中,死去的宛因对活着的冰心说:“我同你依旧是一样的活着,不过你是在界线的这一边,我是在界线的那一边,精神上依旧是结合的。不但我和你是结合的,我们和宇宙间的万物,也是结合的。”青年冰心在有差别的生命中看到了生死之间、万物之间的内在统一性,由此超越死亡给生命带来的恐惧,甚至赋予死亡以一层宁静的诗意美,并且在思辨中给孤独的个体生命带来宇宙大家庭的融融暖意。在《往事(一)·二十》中,青年冰心想象中的死亡是“葬在海波深处”,“在神灵上下,鱼龙竞逐,珊瑚玉树交枝回绕的渊底,垂目长眠”,“从此穆然,超然”。在这空灵无迹的浪漫想象中,死亡意境有着生的灵动,却没有尘世的芜杂,而实现了生命在凡间难以企及的超然、静穆。
晚年冰心,不再构建死是生之延续的浪漫图景,而是坦然接受生命必然会终结的真相,在生死问题上展现出旷达、幽默的智慧。八十八岁时,冰心在病痛的困扰中,想起老子《道德经》中的句子:“吾有大患,为吾有身;及吾无身,吾有何患”(《病榻呓语》),展示出对躯壳不执念的通脱态度。她受孔子“骂”原壤“老而不死是为贼”的启发,请人刻了一枚“是为贼”的闲章,嘲弄自己的长寿(《一颗没人肯刻的图章》)。到九十一岁高龄,她依然既保持着生活的热忱,又了无牵挂地坦然直面随时可能到来的死亡。她说:“我自己从来没觉得‘老’,一天又一天忙忙碌碌地过去,但我毕竟是九十多岁的人了,说不定哪一天就忽然死去。至圣先师孔子说过:‘自古皆有死’,我现在是毫无牵挂地学陶渊明那样‘聊乘化以归尽,乐夫天命复奚疑’。”(《我从来没觉得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