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版自序
我曾经写下这样一个中国,一个古雅静好的中国。我的南方想象,我对最好的中文的期许,都在这本书里。在我写作这本书之前许多年,书名只是沉睡在意念里,偶尔它们会跳将出来,如同美妙的音符。没有人知道我在暗中积蓄力量,要把这本书写出来。
写作的过程,如同一个孩子在沙地上画画,先是无所用心,而后,树、鸟、云与花朵、楼阁与人影,都一一呈现了。也像是往道旁随手丢下一粒果核,它就长成了一棵树,当你回头,突然就枝叶相连,有了绿意,有了鸟鸣。
二十多年缓慢、迁延的写作生涯里,每一部作品的起始,都只是一个小小的念头,或者是一次谈话,一幅画面。然后它们以一种恣肆的力量生长,直至生长出视野之外。我想这正是文学的神奇。写作是神秘的,这种神秘感召着我一次次投身其中。
读者诸君要打开的,乃是一本“无用之书”,十三章四十万言,写了大时代里旁枝逸出的一群人,他们花花朵朵、坛坛罐罐的事。这也是一本沉重之中见轻逸的书。沉重的是时代,轻逸的是美学。它就像一串记事珠,记录了一个风华而又奢靡的年代里,花是精华,人又如何成为精华,南方的珍异世界里,人与人如何遇合,人与物如何相安于世,成就一段最绚烂的文明。
本书故事时间,约在明嘉靖至明朝覆亡的百余年间,主要聚焦于16世纪晚叶至17世纪初的半个世纪,即史称的晚明。那是一个与西方碰撞前的中国,宁静得如同一个梦,一首田园诗。那个时期的中国,沟口雄三[1]叫“前近代社会的中国”,柯律格[2]叫“早期现代中国”,都是突出它们的相对闭锁和独立性。
是以,它又是一场大梦,繁华落尽,美人尘土,管你是庙堂之高、江湖之远,到头来不过是细数同声一个无,白茫茫一片大地真干净。我是把这本书当作古典中国的一个梦来写的,想要写出它的繁华,和最终到来的衰败与苍凉。让万历女子薛素素和一方“脂砚”出现在书中首章,以江宁织造曹寅(曹雪芹的祖父)对周亮工的一段童年回忆殿后作结,有心的读者自会看到,《红楼梦》如一条隐约的长线贯起全书。说到底,这也是作者多年读《红楼梦》的一点心迹流露。
写作这本书之前,我曾醉心于王阳明,写过一本王阳明自叙传口吻的长篇小说,让这个16世纪的哲学家以第一人称的语气,说他的军功、疾病、家人、朋友和讲学生涯。后来我还写过一本串讲整个明朝的讲史类读物。大概是看多了一代代文人精英在权力角力场中被碾碎的遭际,八年前,我起意要写一种艺术滋养的人生,写艺文对人性的救赎,它就是这本《极致审美》。用世与叛世,事功与逍遥,本就是中国传统的两翼。
《南华录》[3]出版七年来,读者最感兴趣、谈论得最多的话题是“风雅”。著名报人孙小宁在一次对话中说,《南华录》的好,就在于不单说某一个,而是以不同线索带起一串的风雅。小宁说的“一串的风雅”,就是一种气韵了。书中人物,不管什么行当,造园的、说书的、作画的、唱戏的,有了这气韵,就像李渔说的,如火之有焰、灯之有光,整个人都灵动了,连带着一整个时代,也变得摇曳多姿起来。
人与物的相宜,正是晚明风雅的基石。画家文徵明的曾孙文震亨,万历末年写过一本叫《长物志》的书,书中所写,全是当时世家所用器物的制式及摆放方法。他最常用的语调,就是什么是宜的,什么是忌的。明人以古为美,一个人得到了一件梦寐以求的器物,还要懂得怎么去使用它,方为真风雅。在那个时代,如何使用物、消费物都是有定规的,这些定规,则是“区隔”精英和普罗大众的一个依据。
一个世代的士人,就在这些“长物”之上,建构起了一整个精神世界。他们饮茶、焚香、造园、宴饮、玩古、制墨、鉴藏、听曲,把精神寄寓于器物。他们沉浸在绮丽的梦境中,把天地当作一场大梦,把自己都做成梦的主角。而最后,1644年给了他们拦腰一刀。这一年,是书中许多人物命运的终结,对一部分人来说则是转折。一种惊人的美消失了。“半为践踏,半为灰烬”,大雅终是风流云散。
以后几百年间,许多时间节点上,这个国家与精致文化传统的鸿沟越来越大。风雅关涉时代文化的丰厚与稀薄,说到底就是一种文化的沉积。陈之藩先生有句话说得好:“要有许多许多的历史,才可以培养一点点传统,许多许多的传统,才可以培养一点点文化。”
“种种罪案,从种种果报中见之”,这话是写《陶庵梦忆》的张宗子说的。他叹的是繁华靡丽过眼皆空的自家身世,也未始不可以看作对总成一梦的时代宿命之自嘲。或许,读者诸君遍赏风雅后,更过眼不忘的,是罗汝芳、汤显祖、真可和尚这类人,总觉得他们是乱世之中,懂得风雅之外别有境界的人。而这另一种境界,还是对世界和人心的观照,对人生意义的一份探寻。
——是以,如果真生活在那个年代,我不做张宗子,不做董若雨,也不会像九烟那样给自己造一个想象中的花园,我更有可能像我的同乡黄宗羲那样,先奔走呼号,然后撤到书房里以文章、学术为职志。物比人长久,但文章事业比起物,更虚无,也更永恒。
我的最初期望中,这本书是博物志和艺文志的合体,它应该有着百科全书式的包罗万象,像我喜欢的福楼拜的《布瓦尔与佩居榭》和埃柯的《玫瑰之名》一样。大约五百本阅读和参考过的书籍,帮助我扫除了知识上的障碍。更大的障碍来自写作本身,我一直没有找到一个好的结构。而一个四十万字体量的非虚构作品,没有一个好的结构是很难立起来的。
一直到写鉴赏家项元汴,一个时光收藏者的故事时,我才找到这个早就暗伏着的结构。以项元汴一人为关节,我串起了一部晚明江南鉴藏小史。王世贞、安国、文徵明、李日华、董其昌、沈德符、冯梦祯,一个个人物竞相登场,艺术家、隐士、才女、骗子、享乐主义者与市侩投机者自动走到前台。我一下子明白了,我只需要写好人物关系就可以了。
有时候,历史就是一部非虚构小说,历史逻辑安排了这部史诗性小说的起承转合。人物关系,就是这部小说的天然结构。人物和关系,是打开《极致审美》这个秘室的两把钥匙。我很高兴在这本书里实践了这个朴素的方法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