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香街
说起嘉靖、万历年间的大收藏家项元汴,一般都认为这是个极端无趣的人,他把一生中所有的时间都耗在了收藏古书古画上,几乎再没有别的事能逗引起他的兴趣,但几百年来还是有一些关于他与和尚、妓女、商贾交往的故事流传了下来,先说他与妓女的一个故事。
项元汴年轻时常去南京游玩,喜欢上了秦淮河的一个漂亮歌伎,不久,项元汴要离开南京了,这歌伎握着他的手,嘤嘤地哭,一副非常舍不得的模样。项元汴回到嘉兴家中的一个月中,也时常想起这个女子,于是花大价钱买了一块沉香木,请工匠打造成一张玲珑工巧的千工床,又买了许多漂亮的绫罗绸缎,装了几个大箱子,用一只“巨舰”装上,去南京会那女子。
话说那日,项元汴找到秦淮河畔钞库街时,那歌伎正好有生意,忙着招呼别的客人,再说她一时也没认出这个脸上长满麻点的五短身材的男人[5],就把他晾在一边不理不睬。项元汴走也不是,留也不是,只得再次通报自己姓甚名谁,还说自己带来了一大船的礼物要送给她。那歌伎听他这么说,这才重新梳妆,客客气气接待了他。项元汴于是让随身小厮把那张千工床和好几箱衣物全都从船上搬来,又让人打扫了前堂,把这张漂亮的大床安放在正中。青楼里的其他女子听说此事,全都跑来向那歌伎致贺。项元汴又甩出大把银子,在妓院里摆下十数桌,一时间莺莺燕燕挤在一处,香粉阵阵,丝竹乱耳,间杂着小姐们一声声的惊叫和赞叹。
酒宴开到一半,项元汴变了脸色,把酒杯重重一蹾,指着那歌伎骂:“我本来还以为世上情种大多在青楼,所以不惜花费千金以买一笑,没想到一月之别,你竟连我是谁都想不起来了,人都说青楼女子絮薄花浮,我先前还不信,现在真是不信也不行了!”说罢,命随身小厮把衣柜里的漂亮衣服全都倒出来,一件一件撕裂,又抡起一把大槌,把那张做工精致的沉香木床砸了个稀巴烂。做完这些他还不解气,又在院中生了一把火,命人把那打烂了的床架在上面烧。火焰的舌头瞬间就把那沉香木床吞噬了,只见烈焰腾空,香烟滚滚,不只院中,就连满街满巷都是异香,这香味经四五日不散,以后那家青楼所在的钞库街,就被好事之徒叫作了沉香街。[6]
这故事发生在嘉靖年间,看这行事做派之荒唐,当是项元汴青春年少时的事。1700年,江苏吴江一个叫钮琇的作家把它搜罗进了一本叫《觚賸》的笔记里。钮琇是个受神怪志异小说很大影响的作家,他在河南、陕西、广东等地做县令时,搜集了一大堆关于官场、青楼、市井、文字狱乃至扶乩勘地的好玩故事,按地域分为吴、燕、豫、秦、粤等多卷,“沉香街”这则故事就是在《吴觚》里。
“觚”这个东西,据说是一种铜制的酒器(也有一种说法是古代用来书写的木简),圆颈细长腹大,类似于今天的细颈花瓶,因其既不圆,又不方,故名为觚。因为孔子在《论语》中说过一句“觚不觚,觚哉!觚哉!”,觚也暗指政事,后人又沿用为史事的一个代称。钮琇把自己的这部书稿称作《觚賸》,也就是在告诉他的读者们,他记下的是稗官野史,是大历史之外的小历史。所以他的笔端没有同时代那些官员文集的拘谨,写侠客,写名士,写天堂与地狱,也写虎,写猫,写鹤,写鬼,从这本书的出版时间来看,他都可以称得上伟大的短篇小说作家蒲松龄的先驱了。
项元汴用“巨舰”装着沉香木床去看歌伎,受不了冷遇又怒烧沉香床,这做派用现在时兴的一个说法就是“土豪”。几百年后,还有人在为他裂衣槌床的痛快举动叫好,大叫“快哉项生”。这则故事里至少透露出了两个信息:第一,项元汴实在是太有钱了;第二,这是一个情种,起码他自认为是多情的。说到专情,后世的著录家很难不把他在金陵的这件事与正统年间他一个先祖的遭遇放在一起看。项元汴的这位先祖名叫项忠,是他的曾伯祖父,1449年秋天著名的土木堡之战中,在大太监王振的怂恿下御驾亲征的英宗朱祁镇做了瓦剌人的俘虏,随军高级将领五十余人阵殁,余皆被俘,他的这位先祖以刑部员外郎的身份从驾,也被瓦剌人逮去了极北之地。
有好多年,项忠就在草原上忍辱负重,帮瓦剌人放马,一边伺机等待脱逃的机会。有一个瓦剌部落的姑娘爱上了他,在这个姑娘的帮助下,项忠终于在一次放牧时出逃了。他的情人和他合骑一匹马,一路向南逃归,连着跑了四天四夜,马儿都跑得乏了力,带着的干粮也快吃完了,那姑娘为了让自己心爱的男人活着回到南方的故国,趁项忠不备,拿一把随身带着的短刀切断了自己颈上的动脉,等到项忠发现,已经不能救了。靠着姑娘留下的一份口粮,项忠终于只身逃到了明朝地界大同宣府。
许多年后,项忠一提起这个姑娘就流泪不止,在他八十二岁那年去世前,他最后做了一件事,把这个未曾与他婚配的异族女子入祀家庙。[7]这个凄美的爱情故事曾被历史学家谈迁写入《枣林杂俎》里。项元汴非常崇拜他的这个祖先,虽然自己一生都没有功名,但说话、行事几乎一直都在模仿他的这位祖先,包括对待女人的态度,只可惜他没有祖先好运气,他在金陵遇见的那女子,到底跟草原上来的女子不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