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油紫”皇帝
所谓“油紫”,指的是仁宗晚年时,京师老百姓染布品位忽然变了,先染作青色,然后用紫草慢慢加染,所以称为“油紫”。“油紫”与“犹子”谐音,也就是说老百姓的染布工艺其实隐含了一个谶语,就是皇位将传给一个“犹如自己儿子”的人,即英宗。
在生育这个问题上,仁宗是个命苦的人。他一生受过很多感情的伤,很多漂亮姑娘被那些不解风情的谏官们赶出了宫。但和丧子之痛比起来,这些都算不得什么,在他心里,有三道永远不能愈合的伤痕,那就是他三个早夭的儿子。
仁宗在后宫工作的时间很长,经常加班加点,其间总共生下三个儿子,可惜的是,都没有长大成人。
从三十四岁(这年最小的皇子去世)到五十二岁(这年立英宗为太子),仁宗都在满怀希望和无比失望间跌宕起伏,后宫每有怀孕者,他都欢欣鼓舞,期待着儿子的出生,可现实是残酷的,每次都不能求子成功。
终于在他四十七岁这年,经历了皇帝“不豫”的提心吊胆之后,臣子们耐不住了,开始直接上书要求仁宗放弃希望,迎接一个宗室小孩进宫,作为准皇储。
当年在“澶渊之盟”时,仁宗还没有出生,真宗在前线咬牙切齿地说:“十天我回不来,你们就册立太子!”那时所谓的“太子”,就是宗室小孩濮安懿王赵允让,后来仁宗出生后,这个孩子就被送了回去。
嘉祐二年(1057)五月三日,趁着仁宗气色不错,心情也不错,能够正常交流,范镇抓住机会,发动了第一轮攻击。他在奏折里说:“国家设置我们这些谏官的目的是什么呢?就是为国分忧,我要是拿不出几个有用的主意,实在有点尸位素餐。现在皇室后裔不少,希望您能选一个优秀的宗室子弟迎进宫来,给天下人一个交代。等哪一天要是您真生下来一个儿子,再把他送回去就是了。当初您的父亲真宗就是这么干的,周王(1)薨,真宗为天下考虑,迎接宗室之子,而太祖舍弃自己儿子立太宗,也是天下之大公……”
总之,范镇要表达的意思就是:皇上啊,您要是真为天下人好,就找个宗室小孩进宫来,先养着再说。
范镇精心准备的弹药投掷出去后,却是泥牛入海,皇帝装作没看到,中书省也没有官方的态度,大家保持集体沉默。倒是宰相文彦博十分不悦,他派人去质问范镇:“这么大的事,你怎么不提前和领导商量一下,就私自行动了?”
范镇理由也很充分,他振振有词地说:“实话告诉你们,我这次就没打算活着,如果提前跟你们说了,万一你们不同意,岂不是半途而废?”
与此同时,另一个更加倔强的人在并州通判的位子上给范镇写了一封信,这个人就是司马光,他在信中说:“你干得很好,这件事不干则已,要干就一定干成,希望您能坚持到底,以死抗争!”
当然了,司马光不是躲在背后“扇阴风,点鬼火”的小人,而是在侧翼配合范镇的冲锋,也站出来上书皇帝。
还是没反应。
仁宗是个好人,是著名的守成之君。他也很明白事理,知道这些大臣都是为了赵家江山着想,所以他不生气。虽然他始终无法面对生不出儿子这个事实,但心里总是揣着一把火热的希望。
他想装作没这回事,拖一拖再看。
拖了没多久,有两个不速之客——流星——划过天际,给大家带来了恐慌,然后天降暴雨,京师顿时成了一片汪洋。对迷信的古人来说,这是上天有所不满的表现,帝国的皇帝必须拿出点措施来。
于是仁宗下“罪己诏”,要大家开诚布公提意见,以便改进工作,平息上天的怒火。
这就相当于给了范镇一个机会,他很执着,借题发挥,威胁仁宗:“您看现在大水把太社、太稷坛都给淹了,为什么呢?因为您不重视‘宗庙’,现在帝国后继无人,老天爷都看不下去了,您在位三十五年,皇储的位子就空了三十五年……”
到此时,“建储”这件事已经公开化了,成了朝政的热门话题,在范镇的战斗精神鼓舞下,陆陆续续有翰林学士欧阳修、知制诰吴奎、殿中侍御史吕景初等人前赴后继,为帝国的接班人一事奋斗着。
特别要指出的是范镇。他始终冲锋在第一线,想尽一切办法,用尽一切手段,逼迫仁宗就范。嘉祐元年(1056)七月,天上又出现了一个不速之客——彗星。在古代,它被称为扫把星,寓意着不祥的事情将要发生。
这个白色的大扫把给古人带来了很多恐慌。范镇告诉仁宗,这个东西主“急兵”,希望朝廷做好防卫。随后,他又不失时机地提出那个老话题,当然还是没有得到结果。无可奈何的范镇只好给宰相上书:“按照谏官的职业操守,三次谏言不听,就该卷铺盖滚蛋了,现在我已经上书六次,请你们赶快去和皇帝商量吧,不然就把我给撤了。”
结果,仁宗真的把范镇撤了,任命他为户部员外郎兼侍御史知杂事。可见仁宗实在是有点吃不消范镇,要剥夺他的谏言权。
但范镇也不是好欺负的,他坚决不去新单位上班,就是要在这件事上死缠烂打。
范镇不是说说而已,他也不是看皇帝脸色不对就赶紧撤的那种人。到七月份,范镇已经接连上了十九道奏章,仁宗无可奈何,只好把这一摞奏章交给中书省,拿执政大臣当挡箭牌。
执政大臣对仁宗的意图心知肚明,唯有厚着脸皮和范镇打太极:“皇上因为生病,所以大家才提起册立太子的事,现在病好了,就先不要着急,要皇帝现在就做决断,实在是有点难度。”
范镇勃然大怒,卷铺盖回家去了,在家里“待罪”百日,须发皆白。这个倔强的人有着超出常人的执着和勇气。在他眼里,皇帝、太子和大臣们,已经不具有个人属性了,完全是国家机器不可或缺的部分。
如果说皇帝是操作系统,那么太子就是备份,万一系统不稳定,崩溃了,那老百姓怎么办?
可仁宗也有他的苦衷,他首先是个感情丰富的人,然后是个仁慈的父亲,最后才是帝国机器的部件。他的理性和感性产生了矛盾,这才不得不求助于大臣,希望能在范镇这里通融通融。
十一月份,战斗的高潮部分终于开始了。
满头白发的范镇进宫面见仁宗,他泪流满面说:“圣上,你连着七次下旨要我到新单位上班,我虽然没什么水平,但也明白,您肯定知道我说的是对的,之所以一直没有决断,可能是有人说您现在身体已经恢复,所以没必要着急立太子,这种人不得不防。现在我写的十九道奏章都在这里,希望把执政大臣们叫来,如果他们觉得我不对,就和我当庭辩论,否则就给我定罪,或者解除我的职务,我的要求仅此而已!”
看着满头华发的臣子,仁宗一时间百感交集,也泣不成声,他带着哀求的语气说:“我知道你是忠臣,你的话也都是对的,但是请再给我两三年时间好不好,到时候我一定给你一个交代!”
话说到这份上,就因为没有儿子,君臣二人相对而泣,场面委实有点惨然。
三年,这是仁宗对范镇、对天下的庄严承诺,这是一个形象工程,是一个政绩工程,更是一个关系国家大计的民生工程,必须加班加点,如期完工啊!送走范镇,仁宗靠在椅子上长出了一口气,总算暂时平静了,他心中还有一丝希望……
时光荏苒,转眼就是两年多。
时钟走到了嘉祐三年(1058)六月,威震京师的包拯被任命为右谏议大夫、权御史中丞。他上任头一件事,就是找仁宗研究一下建储的问题,耳根子已经清静了二十多个月的仁宗有点反感,而包拯则是有名的暴躁,于是君臣二人有了一段颇有意思的对话。
包拯说:“东宫太子之位现在还空着,这个问题讨论很久了,我不知道您为什么老是拖着不解决?”
仁宗说:“噢,那么你想立谁?”
这一句话虽然简单,却是生死考验的关键,如果包拯此时大放厥词,说某某皇子如何果敢干练,可以立为太子,那就坏了。
包拯抛出了思考已久的答案,他说:“我为天下百姓和宗庙万世考虑(表明自己的立场),您现在问我这话的意思,就是在怀疑我(扣帽子)!我快七十岁了,也没个儿子(摆事实)(2),所以也并不是为后代投机取巧(得出结论)!”
包拯此举,一下子就凸显出了自己一心为公的形象,消除了仁宗的戒心。
听说包拯也没儿子,仁宗觉得有点安慰,同是天涯沦落人,他表情变得缓和,轻声安慰包拯说:“你不要着急,这个问题我会慢慢解决的。”
到现在为止,仁宗因为儿子的事,已经遭到了大大小小十几轮攻击,这些攻击者来自各个部门,职位高低不等。这些人中间,以范镇出手最重、最频繁、最正规。但是在最后一刻,仁宗使用了“悲情大法”,大打感情牌,终于战胜了这个执着的人。
可是问题终究没有解决,虽然现在暂时安宁下来,大家却都还是蓄势待发状态。很多人在家里已经把奏折写好了,就等着某一天上朝冷不丁递上去。
等到九月份,张贵妃的亲戚张尧佐去世了。严格来讲,这不是一个坏人,但他承受了过多的“荣誉”——在某段时间,大家都以痛骂张尧佐为荣。
张尧佐一生谨慎小心,同时业务能力也还算比较强,但因为在后宫有个替他说话的女人,所以为士大夫所不齿。
某一天坐在大殿之上,仁宗回忆起张尧佐,眼前不禁浮现出之前大家围攻他这位亲戚的热闹场景,感慨道:“以前那些谏官们总是言过其实、危言耸听,讲话太过分了嘛!说什么我要是任用了张尧佐,就好像唐明皇任用杨国忠一样,落个流离逃窜的悲惨下场!”
在仁宗看来,自己离这一步还远着呢,他自言自语:“我就不信这个邪,就算用了张尧佐,又能怎么样?”
仁宗其实没有别的意思,就是发发牢骚而已。
但是这话被唐介听到了,他十分不开心,决定上去揪一揪皇帝的小辫子。
“介”这个字是个象形字,本意是一个人披着铠甲。既然披着铠甲,当然就很勇猛,于是又有了另一个意思,就是孤傲不驯。唐介当然对得起这个名字,我们来看看他的光辉事迹。
当年,仁宗受到张贵妃枕边风的蛊惑,准备第二天给张尧佐安排四个头衔——除宣徽、节度、景灵、群牧四使。在包拯带领下,大家冲上去一阵“拳打脚踢”,甚至要求留下百官,当庭进行辩论会。
为了心爱的女人,仁宗面对这些“凶恶”的群臣,不得不放低姿态,特意使用了轻松的语气说:“节度使,这就是个粗官,粗人干的,给谁不给谁的,问题不大!”
“节度使不是粗官!”唐介厉声道,“为什么说节度使不是粗官呢?我有理由,而且是天大的理由,因为本朝的太祖、太宗都曾当过节度使!”
仁宗只好屈服了,改张尧佐为宣徽使,知河阳。
唐介还是不满足,大声疾呼:“圣上这是为了授宣徽使,但是打着‘知河阳’的旗号来的。”
仁宗实在争不过他,又使了一个阴招:“这些命令是中书省下的,和我没关系!”
唐介更来劲了,说:“中书省是吧?我早就看中书省不顺眼了。”他继续弹劾宰相文彦博,“他也是靠后宫关系爬上去的,给张贵妃送灯笼锦而当上宰相,您以为谁不知道吗?”
唐介越说越气愤,虽然是一个人在战斗,但他的底气足、胆子大,甚至捎上了他的同事谏官吴奎。唐介说:“吴奎是个投机派,本来约好一起打张尧佐,结果他看皇帝不高兴了,就赶紧停下来,观望不前,这种人简直有辱斯文。”
唐介的话把仁宗的怒火点燃了。为了证明自己不是软柿子,仁宗指着他威胁道:“信不信我贬了你!”要知道,当时京官非常有分量,特别是这种在皇帝身边工作的职位,说对一句话就有可能一飞冲天,成为社稷重臣。所以如果有可能,大家一般都是死活赖在京城不走的。
唐介胆子倒是大得很,嘿嘿冷笑道:“随便你,我忠心和愤怒交织在一起,这才如此生猛,不要说贬谪,你就算现在把我煮了,我也不怕!”
殿中侍御史唐介先生就此声名远扬。从此江湖上没有“唐介”这个人了,而代之为“唐子方”。
虽然唐介本来就字“子方”,但这里头是有差别的。古时候两个人之间如果不是地位特别悬殊,你直呼别人的名字,那是不尊重人的表现,跟骂人差不多。同事之间一般都是称其字,表示尊敬。这件事后,大小官员都不敢叫他“唐介”了,而尊称一声“子方兄”。
这个事件最后的处理结果是文彦博被拉下了马,而唐介则成为春州别驾。此地虽然不在海边,但是基本上属于极端凶险之地。好在仁宗不是个昏君,冷静下来后,将唐介改任英州,同时专门派人在路上保护。
和范仲淹一样,因为干正事遭到贬谪,总是会受到人们的格外尊敬。唐介因此就有了名声,也收到了很多礼物,其中就有一首诗,作者叫李师中,字诚之。其诗曰:
孤忠自许众不与,独立敢言人所难。
去国一身轻似叶,高名千古重于山。
并游英俊颜何厚,未死奸谀骨已寒。
天为吾君扶社稷,肯教夫子不生还。
大意是说:唐介是好样的,非常忠心,敢言人所不敢言,了不起!虽然现在唐介犹如一片落叶飘向了英州,但是大名却好比泰山巍峨,我们需仰视才能见。至于那些和唐介对立的家伙,虽然还没有死,但是已经吓得骨头都凉了。
在诗的最后,李师中宽慰唐介:“放心去吧,为了我们大宋,老天爷会保佑你这个忠臣平安归来的!”
既然提到了李师中,请允许我浪费些许笔墨,因为他虽然没什么名气,却也是个很有个性的狠角色。
先说李师中和唐介的关系。
唐介后来又被召回京城当官,随着官场历练,唐介也没有以前那么冲动了。当了御史中丞后,更是收敛很多,李师中就很不满了:“我当初看你是啄木鸟,这才写诗夸奖,现在怎么变成和平鸽了?”
于是李师中去找唐介,像小孩子玩游戏一样说:“把我当年赠你的诗还给我!”
唐介:“拿回去吧,又不是写得多好,我还不稀罕呢。你看你这个‘一身’和‘千古’,对仗不好!”
再看看李师中和韩琦的关系。
李师中的父亲叫李纬,当过泾原都监,在和西夏李元昊打仗的时候,因为支援部队久久不来,不敢轻易出战,被定了一个“畏战不前”的罪,降职处理。李师中当时还小,认为父亲是被冤枉的,心中不服气,就去找上级评理。
当时韩琦在朝中,以为李师中不停给他父亲表功,就是想博一个官职,于是语重心长教育李师中:“你还年轻,如果回去努力读书,考个功名出来,还用得着说这么多吗?” 李师中脸色剧变,大怒道:“先人功罪不辨,他为国家犬马劳累,百年之后,我怎么好意思和他地下相会?”
说到这里,李师中甩出了一句重话:“至于要当官,那就太简单了,稍微认识几个字,考个第二名易如反掌!”这是赤裸裸的讽刺,因为韩琦就是王尧臣那一榜的第二名。韩琦一辈子心胸宽广,但就是这句话让他难以释怀。
最后,是李师中和王安石的关系。
李师中当州官的时候,得到消息说包拯被任命为参政了。大家就在一起议论,说包拯这个人不好对付,属于软硬不吃的那一种,可以预见,朝廷今后大事小事就会多起来了。听了这话,李师中并不同意,他发表了一番高论:“包拯哪有那个能耐!我看那个鄞县的王安石,此人眼睛白多黑少,和汉代的王敦差不多,到时候祸乱天下的就是他了。”
那么王安石是如何评价李师中的呢?
他俩是同年进士,某次大家坐在一起喝酒。正意气风发时,大家都说李师中少年豪杰,前途不可限量云云,只有王安石不屑,大声说:“唐太宗十八岁起兵,这才算得上豪杰,他什么东西,也敢叫豪杰!”
现在,我们把视线拉回到仁宗发牢骚的现场。宋仁宗为张尧佐“鸣不平”的自言自语被唐介听到了,唐介心想:这不是否定我们当初的战斗成果吗?搞翻案有意思吗?
唐介说:“是啊,要是当时任命了张尧佐,未必会像唐明皇那么惨,可是,万一您到了那一天,还做得不如唐明皇呢!为什么?因为唐明皇还有个儿子唐肃宗可以光复江山,还能当太上皇,您靠谁呢?”
唐介说话也太损了,偏偏提起仁宗最扎心的事情。仁宗那著名的耳朵立即红了,脸色也变了。可他忍了,终究没有发飙,而是叹息道:“关于立嗣的事,我和韩琦已经商量很久了。”
看到这里,大家可能注意到了,韩琦呢?作为庆历年间的元老,在这个热闹的关头,他是不是害怕皇帝发飙,躲起来偷安了?这样想就是冤枉他了。韩琦在嘉祐三年(1058)被任命为宰相,也向仁宗建言立嗣的事情,希望在后宫建立学馆,选择宗室贤者进入其中学习,挑选“可嘱大事者”作为后备皇帝人选。
仁宗这次没有耍滑头,并不是因为他完成了思想改造,而是因为他现在是一个有底气的男人了。后宫有两位美人都有孕在身,按照概率论,生一个男孩出来,应该不是什么难事吧?
所以仁宗满怀信心地告诉韩琦,再等等吧,说不定我的亲生儿子就要来了。
没多久,两位美人都生产了,但很遗憾,都是女孩,这是仁宗的九公主和十公主。如果说这是一次意外的话,那么在接下来的两年内,已经知天命的仁宗又拥有了三个女儿。也就是说,仁宗连着生了五个女儿。
或许正如后来臣子们所说的,天意如此。
仁宗屈服了,他看着后宫花枝招展的妃嫔们,就像看着一片贫瘠的沙漠,这片沙漠耗尽了他人生的主要时光和精力,却最终没能结出传宗接代的果子来。如今治理荒漠失败,这就令人不得不到上天那边去找答案了。
嘉祐六年(1061)闰八月,这是个令人悲伤的日子,仁宗皇帝失去了他刚出生两个月的皇十三女。刹那间,他意识到自己老了,成了一个疲惫而悲伤的老人,可是作为世上最有权势、最富贵也是最孤独的人,谁能体会这种心境呢?
可还是有人上门找碴儿。小公主刚去世次日,司马光就递上了早就写好的奏折。这是个没有什么创意的人,找不到新的立论点,反正就那一句话——赶紧确定接班人。
在这个沉闷萧瑟的秋天下午,仁宗拿着奏折,呆呆地坐着,一言不发。
自从上次病愈之后,他已经习惯了不讲话,对这个寂寞的老人而言,安静或许就是一种幸福。每天看着那些臣子们忙忙碌碌,他觉得那似乎是另一个世界,他唯一关心的问题就是自己的身体和儿子。可上天如此明确的昭示,令他失望透顶。
司马光就站在一边,看着面色木然的皇帝,惴惴不安地等待着自己的命运。
沉寂,死一样的沉寂……
许久之后,仁宗抬头看看大家,终于说话了:“难道真的要选宗室子弟做皇子?”他的语气很奇怪,有倔强,有不满,更有疑问。严格来说,仁宗是一位生性善良、性格软弱的皇帝,他罕有一意孤行的时候,唯一一次就是为了皇子的事,可还是以失败告终。
司马光还没来得及回答,仁宗又自顾自地说下去:“你这是忠臣之言啊,一般人是不敢提及的!”看到了吧,仁宗还没有糊涂,他还保持着一个政治家最基本的风度,就在他最失意、最难过的时候,理性依然占据了上风。
司马光激动得心脏怦怦直跳,赶紧表态:“我这次上书,是抱着必死的决心来的,没想到圣上您会采纳我的意见!”
“自古以来就有这样的事,没关系,你把奏疏交到中书省去吧!”仁宗算是明确表达了自己的态度。不料司马光并没有被胜利冲昏头脑,他知道,这种事情,必须要皇帝亲自表态才算数,于是他说:“这样不行,还是陛下您亲自对中书省说吧。” 这一次,皇帝虽然闷闷不乐地同意了,但最后还是不了了之:司马光自己不去送,仁宗也没有送。
这一天,司马光到中书省办事,正好遇到了韩琦,韩琦知道他今天奏事了,就问是什么事,司马光神秘一笑道:“关于宗庙社稷之事!”韩琦当然明白,也就不再追问,两人相视一笑,心有灵犀。
韩琦是个谨慎的人,应该是在司马光探明了仁宗态度之后,某一天上朝,兜里揣着一本书进去面见仁宗,这是一本历史书——《汉书》。
封建社会的法律制度并不健全,遇到难题,大家第一个动作就是翻开史书,看看古人是怎么做的,只要你找到一个古人的先例,那毋庸置疑,就应该这么干。万一不幸没找到类似案例,没关系,找类似的具有指导意义的词句。
韩琦带的这本书,就相当于一本教材,他指着里面的《孔光传》给仁宗看:您看汉成帝是个水平一般的皇帝,哪里能和您比,但他还是选择了自己的侄子来继承皇位,所以,希望您……
对这次会面,史书上是这么说的,“议乃定”。
九月份,倔强的司马光再次上书,这次他终于找到了一个令人眼前一亮的观点。他在奏疏中说:“自从唐文宗之后,太子的确立都是臣子们决定的,这就导致出现了一批所谓‘定策国老’和‘门生天子’之类的投机人物,对国家可没什么好处。”言下之意:皇上您不要稀里糊涂被一些别有用心的人给利用了,他们把拥立太子作为一种投资,甚至会推荐一个傀儡上台。
这一招的效果还是比较明显的,仁宗当时就变了脸色,往前又走了一步——当即差人把司马光的奏疏送到中书省。其实在这次决定性的谈话之前,韩琦曾经找过手下的陈洙:“听说你和司马光关系不错,他老是给皇帝奏事立太子,我本来想帮他一把,但是文件老不送到中书省来,我无从说起这件事,你给他说说,必要的时候直接把文件送过来。”
司马光这次真的去了。他十分严肃地握着韩琦的手说:“我的任务完成了,接下来,就看你们的了。如果你们没有在短时间内把这件事搞定,说不定某一天深夜,皇帝从大内递出一张小纸条,告诉你立某人为嗣,那时候天下谁人敢违抗?”
司马光是一个严肃的史学工作者,基本上不开玩笑,也很少危言耸听,但他说的都是事实。仁宗现在身体极度衰弱,而身体衰弱的人,一般来说意志也很难坚定到哪儿去,万一听了枕边风或者奸人谗言,随便立一个纨绔的宗室弟子,臣下还能怎么反驳呢?
所以,韩琦表现了前所未有的积极,带领手下的官员异口同声表态:“敢不尽力!”
十月,垂拱殿,大臣云集。
仁宗环视左右,慢慢问道:“在宗室子弟里,选谁比较合适呢?”
按说,仁宗现在早都没心情去设什么圈套了,就是单纯想听听大家的意见,但韩琦还是按照官场守则,谨慎给出了标准答案:“还请圣上您自己决断!”
“宫中曾经养过两个小孩,小的那个很淳朴,但是淳朴到了比较愚蠢的地步,大的那个还行!”看来仁宗自己早就有了打算。
韩琦其实早就知道这个人选了,但他必须装作一副完全不知情的样子,于是他问道:“不知道是哪一位?”
“宗实!”
这一刻,大宋朝的新一任皇帝,终于浮出水面。
议事完毕,韩琦临走时,还向皇帝打招呼说:“您今天晚上再仔细想想,明天我们来拿圣旨!”第二天,仁宗并没有下旨,不是他改变主意了,而是直接让中书省去办理,理由如下:“此事岂可使妇人知晓!”
如果圣旨从后宫出来,那些嫔妃没准又来做工作,你想立这个,她想立那个,因为这个吵架影响夫妻感情不说,万一耳根子一软,就麻烦了。历史上这种敏感事件,是绝对不允许后宫插手的。
那么,宗实是哪一个呢?为什么他就有这么好的运气呢?
此事说起来有些渊源,宗实是濮安懿王赵允让的儿子。这父子俩在小的时候,都过了一把“后备皇帝”的瘾。最初,真宗用绿车旄节把濮安懿王接进宫中,等仁宗出世后,又吹吹打打送了回去。
到了宗实这一代,在他四岁的时候,也被接进宫中,本来这种事轮不到他,因为濮安懿王比较能生养,一共有二十八个儿子,宗实排名十三,但杨皇后很喜欢他,就抱进宫中养着。等到仁宗第二个儿子出生,宗实八岁,也被送回了家。
现在,等到将近而立之年,宗实再一次得到了进宫的机会,这次是真的。
做皇帝这么大的事,没点征兆说不过去,所以濮安懿王早先做过的一个梦,就成为确凿的预兆。他梦见天上有两条龙和太阳一起落下来,就急忙用衣服兜了起来,隐约间还听到一条龙跟他说:“我不是你所拥有的。”
很明显,这两条龙就是父子俩,一条真龙,一条假龙。
现在也可以解释一下本章的标题了。所谓“油紫”,指的是仁宗晚年时,京师老百姓染布品位忽然变了,先染作青色,然后用紫草慢慢加染,所以称为“油紫”。“油紫”与“犹子”谐音,也就是说老百姓的染布工艺其实隐含了一个谶语,皇位将传给一个“犹如自己儿子”的人,即英宗。
仁宗的心结解决之后,大家都松了一口气,大局已定,没什么悬念了。可是请注意,这件事目前只是成功了一半,因为真正的当事人宗实还蒙在鼓里,不知道世上最大的乌纱帽已经落到了自己头上。
难不成他还不想当皇帝?
可世上居然真有这种人,连皇帝都不想当。宗实实在是个有个性的人,当他知道朝廷准备选他做皇太子后,第一个反应就是:不做!他的理由也很充分,因为不久之前,他的父亲,也就是濮安懿王刚刚去世。
按照古代的规矩,家中长辈去世,做官的都应该回家守孝三年,所以宗实十分悲伤地表示:“自己现在还不能欢天喜地去当皇子,亲生父亲刚刚去世,自己就迫不及待去当别人的儿子,实在有点说不过去。”
宗实这家人有一个良好的传统美德——极其孝顺。刚去世的濮安懿王对母亲百依百顺,这在京城都是很有名的。受到家学影响,宗实也是个大孝子。这个美德对大臣们而言,实在是个令人头疼的优点。
正是考虑到这一点,一开始下令,并没有直接确立宗实太子的身份,而是给了个“泰州防御使,知宗正寺”。
可是宗实连这个都不干,上表请辞。“剃头挑子一头热”的局面就这样形成了。
仁宗问韩琦怎么办,还说:“他要是实在不愿意,就算了!”意思是,反正想当皇帝的人多得很,这孩子不愿意做,自然有人愿意。韩琦瞪大眼睛说:“哪能说算就算。我们中书省搞不定,圣上您亲自给他下个手谕,看他还敢不敢违抗!”
事实证明,宗实确实是个硬骨头,皇帝手札也不好使。那一夜简直是传令内侍的噩梦,他们在王府和大内之间不知道跑了多少趟。去的时候带着手谕,回来带着宗实请辞的上表。
据统计,当晚宗实一共消费了一千多缗,宋代一缗就是七百七十文铜钱。当然他不是吃喝消费了,而是花在了文化事业上。他手下有个记室(3)叫周孟阳,为了彻底击退朝廷让自己当皇帝的企图,宗实请周孟阳写辞表,约定每写一份,就给周孟阳十金。目的只有一个:好好写,把我的决心和意志写进去,让他们死了这份心。
在金钱的刺激下,周孟阳干劲十足,挑灯夜战,前后共写了十八份,宗实还鼓励他:“要是这件事能搞定,还有更多的赏赐。”就这样折腾到天亮,双方选手也都探到了对方的底线,看来不是着急的事,于是不约而同鸣金收兵,改日再战。
这一拖,又是九个月,终于有人忍不住了,对仁宗说:“这件事拖不得。”仁宗就把韩琦等人叫进来商议。本来仁宗的意思,是给宗实另定一个官职。可韩琦比较着急,他早就和欧阳修商量好了,所以仁宗一开口,韩琦就抛出准备已久的话:“外面人人都知道这就是皇子了,干脆就给他正名,下诏立为皇子算了!”
就这样决定了。这种大事,二府大臣必须到齐,于是请来了枢密使张昇。张昇问仁宗:“陛下,您不再迟疑了吧?”考虑了这么久,仁宗也早就心意已决,他一摆手道:“为了百姓心有所属,只要是姓赵的就行!”
次日,翰林学士王珪令草诏:“人道亲亲……皇兄濮安懿王之子,犹朕之子也……其以为皇子。”请注意这一句“犹朕之子也”,这就是那个“犹子”的直接来源。
因为仁宗之前三个夭折的皇子名字里都有个“日”字旁,所以宗实也被改了名字,是为赵曙。
接下来的工作,就是把这个新任皇子接进宫来,为登基做准备,可大家还是低估了赵曙的顽固程度。他躺在床上,就是不配合朝廷的行动。被派去劝诫的虢国公赵宗谔实在没办法,恐吓他说:“你不要以为这样赖着就没事了,把我惹急了,信不信硬把你塞进轿子拉回去?我之所以不这样做,是不想陷你于不仁不义罢了。”
赵曙所有的回答,就是懒洋洋一句:“非敢邀福,以避祸也!”
最后,在政府强大的舆论攻势下,那个依靠写辞表狠狠赚了一笔的记室周孟阳也受不了了,转换立场,开始劝赵曙:“你把皇帝皇后看作亲生父母,老百姓都知道,现在让你当皇子你不干,难道日后作为亲王就藩,就一定能避祸吗?”
周孟阳的这句话点中了要害。立太子和造反差不多,一上贼船,就不要奢望全身而退了,要么早登大宝统领天下,要么稀里糊涂地死掉,总之是没有退路的——就算这次不让你当太子,另立一名宗室子弟,日后那人上台,你这个前“太子”还能有好下场吗?
赵曙听了周孟阳的分析,悚然站立,抚着床榻一阵后怕:“这一点我倒是没有考虑到!”
远的不说,就说那个前来劝诫自己的宗谔,一脸坏笑,绝不是什么好货色。此人对赵曙一直心存不满。之前,宗谔手下有个厨子,特别善于做羊脍。赵曙慕名而去,让厨子做了两份品尝,宗谔看到后,问厨子给谁做的,厨子回答:“十三让我做的!”赵曙在兄弟中排行十三。宗谔勃然大怒,顿时把锅砸了个稀巴烂,把肉抛在地上使劲踩,而且还不忘把厨子狠狠揍一顿。
就这样,为了一个单纯的愿望——继续平安活着,赵曙终于带着手下共计三十人,还有几件旧衣服、几橱书籍,不情不愿地走进了皇宫。
到这里,持续七年的“建储”之战,终于画上了句号。
(1) 仁宗的哥哥,幼年早夭。
(2) 包拯之前是有一个儿子的,名叫包,可惜后来英年早逝了。
(3) 文秘官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