佳人笑,琴鹤清风久寂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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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潭州来人

敲门声。

“应该是迟二,”我用眼神示意白篱,又冲门外喊道:“进来吧。”

“四哥,我想问你一个问题。”迟别音开门进来,“你是怎么知道降仙易容的。”

听到这里,白篱笑了,他对迟别音说:“那就要从十五年前说起了。”

“你笑什么,谁没有年少轻狂的时候。”我说,“五十步笑百步。”

“十五年前,我和琴赏兄打了个赌,谁输了,就再也不能用真面目示人。”白篱说,“惊鹤贤弟,你猜猜,谁输了?”

“什么?”迟别音用一种别样的目光打量我,看的我浑身不自在。

“是他赢了。”我说。

“琴赏兄,是你输了,愿赌服输。”白篱笑道。

“所以,”迟别音指着我的脸说,“四哥你原来不长这个样子。”

“那是自然,”白篱说,“当年琴赏兄的美貌可是与本座不相上下呢。”

我暗笑他说漏了嘴,他是双栖渡白家的门主,被我叫到这里来干杂活。

“救命啊!救命啊!”秦雪枝推门进来,转过身重重的关了门,还插上门闩。

“秦小娘子,你这是怎么了?”白篱问她。

“完了,我家里的人从湘阴找过来了。”秦雪枝欲哭无泪。

“宜城宁家的六哥有什么不好?肯娶你,谢谢人家吧。”我猜到是她家里的人抓她回去成亲。

“他、他、他是个结巴。”秦雪枝说。

“原来如此啊,怪不得肯娶你。”我开玩笑说。

“秦小娘子,结巴也是要娶老婆的呀,总不能因为人家有一些与生俱来的缺陷,就歧视人家吧。”白篱说,“我想人家也不想结巴,奈何命里……”

“什么啊,”秦雪枝哭闹起来,“我听人说,和结巴在一起时间长了,好人也会变结巴的。”

“要撒泼,别在我屋里。”我说。

“秦小娘子,你反过来想一想,或许那宁六哥和你在一起的时间长了,他还能变得不结巴。”迟别音安慰她说。

“真的吗?”秦雪枝将信将疑。

“那可说不准,”白篱用轻便扇掩面一笑,“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学坏容易,学好难啊。这惊鹤贤弟和琴赏兄不就是例子吗?”

“白篱,说两句人话能要你的命?”我夺过白篱手中的扇子,合起来朝他打过去。

“哎,君子动口不动手,你怎么打人。”白篱说,“要不是因为我打不过你,我早还手了。”

“活该。”我骂道。

“你们玩的挺开心啊?”秦雪枝大喊,“有没有注意到我啊!”

“给你指一条明路:回潭州湘阴,该成亲就成亲,你也老大不小了。”我说。

“我是和我爹吵了一架才离家出走的,现在回去,丢人。”她索性在桌边一坐,抓桌上的果子吃。

“父女哪有隔夜仇?”迟别音劝她说,“这些日子,你爹一定很担心你,回家报个平安也好。”

“秦家不是从湘阴派了人过来吗?现在有了台阶,还不赶快下。别等到有一天你爹一生气,干脆不认你了。”我说,“回家再装个可怜,等什么事都没有了再偷跑出来,你不是一直都这么干吗?”

“嘁,”秦雪枝说,“现在人就在茶坊前厅,不过我才不会去上赶着找他们,我要他们来求我回家。”

我起身打算去听书,秦雪枝拦住我说:“怎么,姓林的你想去通风报信?”

“不是,”我说,“我可没那么多事。”

到了前厅,果然有一群穿着湘阴秦家衣裳的人在喝茶。

“千二,”我喊道,“今天该讲罗明玉了吧?”

“林爷,您还不知道呢?”千二说,“那老头让官府的人抓了,说他散布谣言,妖言惑众。”

“是和,毒杀案有关?”我问。

“可不是么,现在有谣言,说是那些人都是夺命女鬼罗明玉杀的。”千二说。

我暗想:玉华这步棋下得好,杀人灭口,再嫁祸到死人身上。可是费这么大手笔,只为了守住一个易容方子,实在是说不过去。

“博士,雪英茶。”秦家来人里一个年纪稍大的丈人说。

“咱这店小,给您上些旁的团茶将就可还行?”千二忙过去应着。

这时,茶坊里进来一个住店的,冲千二喊:“两间房,晚饭送房间。”

“您稍等啊,马上就来。”千二应着,“丁五,你干嘛呢?快去安排。”

“伙计,你们这茶坊还能住店?”那丈人问千二。

“能,前面喝茶,后边住宿。”千二说,“几位爷,不怕您笑话,我们后边还有后厨,鸡鸭鱼肉,全着呢。”

“那你们这里,有没有一个姓秦的小娘子住宿啊?”丈人又问。

“哎呦,那就得问我们东家了,流水账上都记着,账本在我们东家怀里揣着呢。”千二陪笑说。

“行,知道了,你忙去吧。”丈人低头喝茶。

“这位官人,看着眼熟啊。”秦家来人里一个厮儿对我说,“小底此前是不是见过官人?”

八成见过,虽然我不记得了,但是保不准人家记得。

“你瞧着我是谁?”我假装和他开玩笑。

“小底瞧着您像是在潭州见过的一位程官人。”那厮儿说着,佯装凑近我来瞧。

“那你可是要瞧仔细了,我姓林。”我故意这样说。

“呦,小底打眼,”厮儿说,“林官人恕罪。”

“无妨,你说的怕不是我腹兄,他姓程。”我试探他说,“我与他长得有八分像。”

“原来如此,如此,”厮儿笑了,“正是,正是。”

我却笑不出来了:他必定是程家人派来打探的。

“四哥,”迟别音从楼上下来,“我想起来我还有事和你说。”

我看到那厮儿的眼中闪过异色。

“惊鹤,楼上说话。”我对迟别音说。

我随着迟别音去了他的卧房。

“四哥,方才你和白大哥不是玩笑话吧?”他指的是我易容的事。

“是真的,我也曾习得易容术。”我说,“因而那日在寄浮生一眼就看出来台上的花月是易容之人。”

“四哥,”迟别音说,“那你的真实相貌是什么样的?可否让我一看。”

“我所用易容之法和仇姑娘不同,她用的是可以随时卸下的面具,缺陷是容易脱落。”我实话实说,“我则是蘸了药液,将假皮一片片贴在脸上。假皮和我原本的皮肤紧粘在一起,二者相融,恢复原来的容貌已经不可能。”

“难道四哥你来日都只能以此面目示人?”他有些惋惜。

“年少时打的赌,如今看来,当真是可笑啊。”我感概说,“若是让我重选一次,我才不会和白篱打这样的赌。”

“四哥,年少时做的许多事,来日都会后悔吗?”他问我。

“大多都会后悔,”我回答他,“几乎没有让人满意的。当然,我说的是我自己。”

他说:“我辞官了。”

“无论是官场、战场、生意场,还是江湖市井,所有人都在挣扎,谁活得都没有看上去那么容易。”我对他说,“你现在还能选,而我,已经不能选了。”

他从床头枕头底下拔出一把剑来,说:“我不知道接下来该怎么办。”

“人活一世,你想要什么?”我问他。

“四哥,你想要什么?”他反问我。

“我想守护住一些东西,比如好的回忆、比如亲人挚友。”我说,“你呢?”

“我想证明,我不比我大哥差。”他把长剑轻轻的放在被褥上。

“向谁证明?”我说,“在你外舅、外姑眼里,你本就比你大哥强,因为人心有偏向。如果一个人的心里没有你,你做的再好,他也看不到。”

我指的是他爹。

“我不管,至少,我要证明给我自己。”他说。

“你觉得你哪里比不上你大哥?”我问他。

“我,书没有他读的好,写文章不如他,作诗也不如他。下棋、作画、抄经,都不如他。”他说着,坐下了。

“仅此而已?”我难以理解。

“还有,他年纪轻轻就进了御史台。”迟别音叹了口气,“我却只能看在我爹娘的面子上任一些闲职。”

“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别说官职了,连个功名都没有。”我回想起当年,“整日和一群侠士厮混,饮酒、切磋、弹琴、出游。”

“那你爹娘……”他问。

“早就过世了。”我说,“我八岁的时候,我爹被人杀了。我十三岁的时候,我娘被人欺辱,上吊自尽了。我给我娘报仇,杀了那个卑鄙无耻之人,因而被逐出族去。”

“四哥,那你这些年……”他想说什么,被我打断了:“都过去了,那些恩恩怨怨早就了结了。”

“在我二十岁那年,一位故人给我起了字:琴赏。她说:‘晚归多是看花回。’”我说,“那一年,她也死了。是旧疾复发,走得很安详。她是一个极温柔、和善的女子,她就是罗明玉。”

“可……”他说,“可是,传闻不是说她是……”

“说书人讲的罗家灭门是真的,”我说,“人有千面,取决于你怎么看。”

“四哥,你说的对,”他说,“在我眼里,降仙也是一个温柔善良的女子。”

“方才,有人来催我的命。”我说,“本来我还想去拜会一个人,这下怕是不能了。”

“是什么人?”他急忙问,“有人要杀你?”

“是我的亲人,”我说,“我的中表兄弟。”

“为什么?”他不能理解兄弟之间的相残。

“因为我知道了不该知道的东西,他们要杀我灭口。可我林归晚是那么容易被杀的人吗?”我说,“不过,拜访戚将军的事就要交给你了。”

“戚将军身为朝廷命官,如果知道玉华杀人,我想他不会姑息的。”他说。

“未必,”我说,“你只需要告诉他:玉华在为了‘佳人笑’这个方子滥杀无辜。还有,问他十七年前到底发生了什么,为什么死了那么多人。”

“好,我记下了。”他应答说。

“此去是你一个人,要小心。”我叮嘱他,“尽量不要让人看出来你的目的,就当是你慕名前去拜访。”

“四哥,那你呢?”他问。

“我恐怕也要回一趟潭州。”我说,“这一去,可能回不来了。”

“四哥,如果你真的回不来,我该怎么办?”他拦住我,不让我回房。

“你自己决定,必要的时候找白篱帮忙。”我说完便头也不回的走了。

我向来不善于与人分别。

我回卧房后,一个人躺在床上假寐。我知道,今晚一定会出事。

不出所料,子时一过,窗外有脚步声隐约传来。听上去,是两三个人。

门、窗开了。几个身影浮光掠影一般,纵跃如飞。

我握紧双拳,给了那当头的黑衣人一下,疾如闪电。见他连连后退,我狠狠地踢向他前胸,将他踢得倒飞出去,顺便夺了他手中的长剑。

手里有了兵器,我长舒了一口气。

迎面又扑来一个,我挥剑向他刺去,一道寒气顺着剑脊传来,直冲我的肺腑。剑尖对上他手中的掩月刀,他一刀拦住,转而朝我劈过来。

我自知抵挡不住,几步冲出窗口,窜上房顶。

夜里,六月的风吹不干我身上的汗水,我头也不敢回地在房顶上奔跑。心想:掩月刀,还是我腹兄的人。

前方早已有人等候。

“林归晚,跟我们走一趟吧。”我仔细瞧了瞧,他是我腹兄的属下郜振。

“有话不会好好说,非要夜半袭击。”我对他们的做法十分不满。

“得罪了。”郜振说。

我随他们出发去了潭州。

路上他们一言不发,我也不问。最终还是郜振沉不住气,说:“官人要亲自见你。”

“我腹兄还是我外舅。”我故意问。

他们无人回答。

我不想也知道,是我那个判潭州事的腹兄。

等到了潭州长沙郡程府,先是有女使引我去沐浴,又是给我送来了了干净的汗衫、衬裤、云袜和石青色团福纹雪缎长袍,看起来像是我腹兄的衣裳。

“林四,坐下吃饭。”我腹兄程大说。

我看着那一桌子菜:酥炸腰果、糖炒花生,蜜饯小枣、蜜饯荔枝,豆沙糕、鸳鸯卷,甜酱姜芽、酱甘螺,五香鳜鱼、酸辣黄瓜,山鸡丝燕窝,烧鹧鸪、鸡丝豆苗、珍珠鱼丸,滑溜鸭脯、扒鱼肚卷、酿冬菇盒,还有应时水果一盘。

干果、蜜饯、果子、酱菜、膳汤、正菜,样样俱全。

宫里官家的御膳,恐怕也就是如此了。

“怎么,还在那站着,也不说句话。”程大对我说。

“不敢吃。”我说的是实话,还有就是:吃不起。

“你这孩子,”程大说,“为兄什么时候亏待过你。”

想起前些日子的刀光剑影,他还真是没少招待我。

我也不拘束,坐下就吃,先喝汤,之后不断的夹菜。

程大看着我吃,直到我快吃完了,他才说:“事已至此,为兄还是要劝导你几句。”

我知道,正题要来了。

“二哥、三哥、四哥他们三个如今都在京城,你我二人现在潭州。”程大说,“如今万事具备,只欠东风。东风一刮,城门开,这江山就要改姓了。”

我啃着一块水木瓜,不说话。

“如今外面传言,程家在追杀你。其实这样做是为了你着想。”程大说,“万一,举事不成,也不会牵连到你。”

“多谢腹兄。”我说。

“好了,今日一见,往后就不知何时能见了。”程大说,“天大地大,能去的地方太多了。”

“明白,”我说,“这事儿我就当不知道。”

“你呀,”程大说,“就会耍嘴。”

我又被郜振悄悄送出了程府。

“天大地大,”我自言自语,“去哪里呢?”

我独自骑马往北去,等到了云母山,天已经黑了。

说起来是我头脑不清醒,从程府出来,应该先找个地方住一夜。现在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实在是难为人。

夏日虫鸣阵阵,夜里倒是消停了些。山林渐归寂静,我趴在马背上休息。果然,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若是在程府住上几日,哪里还受得了这样风餐露宿?

程家都过这样的神仙日子了,还心有不足要造反,也不知是怎么想的。

正当我神游时分,一只冷箭“嗖”的从我头顶上掠过。

这是程三的手法。

“程三你个混账东西,有本事滚出来。”我拔出春睡剑,今日我可是有备无患。

“林四哥,咱们有话好好说。”程三就在离我数十丈远的地方。

“我没话和你说。”我说。

“林四哥,我就问你一句话:佳人笑在哪里?”程三这话让我背后一凉,佳人笑?他怎么会知道佳人笑。

“谁?”我装作没听清。

“佳人笑,那个能制胜的方子,现在在哪里?是不是放在大哥那呢?”程三喊道。

能制胜的方子?我不禁打了个哆嗦。区区一个易容方子,竟能克敌制胜?

“啊,那方子我倒是听说过。”我这话可不算骗他,“在哪?不知道。”

“行了,别装了。”程三说,“我都听我爹说了,你就实话告诉我吧,方子是不是放在大哥那?”

“就为了问一个方子,你从上京跑到潭州来堵我,你闲不闲。”我套他的话,“我还以为只有我是闲人呢。”

“是成是败、功劳大小,都在这个方子上。多少双眼睛盯着呢,怎么能缺了我程三。”他说着,策马往我这边来。

这方子竟然如此重要。

“那我给你透句实话吧,”我哄骗他,“但凡重要东西,都在你爹手里攥着,不会给你们兄弟中任何一个人。”

推断是合理的,但我知道,这方子现在还在玉华手里。

不过,外舅是怎么知道“佳人笑”这方子的?

“说的有理,”程三说着,转头走了。“好像是么回事。”

我见程三走了,本以为已经无事,谁想得到程三这个卑鄙小人,竟然又放冷箭。我连忙挥剑抵挡,这时,几队甲兵从四方冲了出来。

是程二,他也来了。

我胸中升起一团怒火,正想和他们好好算账。突然,小腹绞痛,我心中一惊:不好。

真没想到,我今日竟会命丧于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