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2章 如你所愿
他想不明白。
他无法理解。
世界上有这么多除了人以外的生物,为什么在那个拐角的不是什么猫狗?
D市说小也不算小,为什么在一个无人愿意踏足的后巷也能遇见她?
八十亿人口,随便一个站在那里都行,可为什么是她?
为什么偏偏是他从未想过的可能、此刻最不希望见到的人?
命运真他妈从来都不肯放过他。
施舍般地给了他一块不大的方糖,他含在嘴里都怕化得太快,只敢用指甲一点一点扣下来尝。
他不贪心的啊,有这一块糖,他可以慢慢地品尝一辈子,在极尽的苦中有那一丝丝微乎其微的甜也足够了,绝不再向它贪婪地多要一颗。
明明都这么小心翼翼又克制了,为什么还是不肯放过他?
为什么要将给了他的东西再毫不留情地收回去?
非要在他终于尝过糖的滋味并彻底爱上无法离开的时候再强硬地把那颗他都没敢吃多少的糖夺走,就为了欣赏他永远失去了糖,无助可怜悲伤的狼狈模样以获得乐趣吗?
紧握的拳头因为无尽的愤怒和不甘在不甚清明的黑暗当中颤抖着。
那只握着刀砍人、按着人的头往墙上撞都稳如泰山的手,此刻却因为眼前人的出现而颤栗。
走得近了,陈希才发现顺着他的手臂往下流淌,滑过手背和突起的指骨,滴落在地的并不只是他身后那群人的血。
其中他自己的大概比他们的都要来得多。
他的小臂上被划开了一大裂口,皮肉外翻,深可见骨,手臂被染红得几乎快看不见那道破口。
鲜红的血正从那殷红的肉里汩汩流出,因为紧攥拳头的动作挤出了更多血,仿若坏了的水龙头不断往外淌着水,穷尽一切办法也止不住。
看着那狰狞着往外翻的伤口,她犹如看见怪物咧开了可怕血腥的大嘴嘲弄地朝她笑。
笑她的无能。
她克制不住地轻颤起来,走向他的步伐不稳定得摇摇晃晃。
这么多血,这么深的伤口。
她的同桌该有多疼多难受啊。
伤口不在她身上,光是看着她都已经受不了了,更遑论正亲身经历着皮肉之痛的他?
陈希不知道的是,比起手臂上的伤带来的痛,他似是要被活生生捏爆心脏的痛还要汹涌千万倍,甚至足以将手臂那点微不足道的痛彻底掩盖过去。
“苏同学……”陈希唤他时,才发觉自己的声音以及两片干涩得已经起皮的唇究竟抖得有多离谱。
面无表情的脸下实际上在酝酿着一场可怕得能摧毁一切的风暴,他冷冷地垂眸看着头也不抬不再和他对视的陈希,似自嘲又似是嘲讽她般“呵”了声,喉间的的沙子仿佛愈来愈多,磨得他说的每一个字都被血液浸染:“怎么,害怕了?”
“嗯?”所有心思皆扑在他受伤手臂上的陈希一时没反应过来他在说什么,发出了疑惑的单音节,轻飘飘的一个字被吹入他耳里时却刺耳得很。她抬起抖得不像话的手——似乎她更像是那个受伤得快要失血过多的人——想扶起苏妄的手臂看一眼那刀伤有多严重,回过神来的大脑指挥着她回答方才的问题,“没有,我看看……”
“是不是觉得我很可怕?”不待她将一句完整的话说出口,苏妄亟不可待地打断她,神经质般地质问她。
没有,没有,没有。
说着没有害怕他的人连抬头看向他都不敢。
那双只装着他的眼被隐藏起来。
因为发现一直以来装着的是一只可怖的怪物吗?
还是担心凝视怪物的她终将变成怪物?
所以开始躲闪,开始逃避。
焦急着检查他伤口的陈希压根没注意到他仿佛忘了按时吃药的精神病人发病前的征兆,明显开始蕴藏歇斯底里的语气以及愈加不对劲即将火山爆发般喷薄而出的情绪。
她自己都自顾不暇,短短几分钟内经历太多跌宕起伏,让她的情绪如同被打翻的调色盘,各色颜料毫无章法地混杂在一起,形成一种怪异诡谲、令人极度不适的颜色。
唯一鲜艳的、突出的、刺痛她双眼的大抵是那蜿蜒流动着的鲜血般的红色,疯狂地刺激她的视觉神经,大脑犹如被人拿着锥子拼了命地戳,要把它戳成一滩红黄色的脑浆。
这才是蛇朝她吐着的信子。
“不是,”听上去像是在打发他,敷衍他,不过是因为实在心急了而无法顾及太多。遇上与他有关的事,她总是无法做到冷静理智,“你先让……”
“是不是很想逃啊?”轻得几不可闻。
“我说了没有!”心急如焚得下意识抬高了音量。
指尖就快触碰到被染红的手背。
她白净的皮肤会变得和他一样脏污,会沾染他滚烫的鲜血。
可就差那么一毫米,只差那么点可以忽略不计的距离,她就能碰到他,替他擦净手,再执起那只握过她的手腕也握过刀的手,告诉他没事,去了医院就好了。
比起安慰苏妄,更像是安慰自己。
如果再快一点就好了,手不那么抖就好了。
那样他们之间的差之毫厘便会不复存在,将来的谬以千里也可以规避。
后来的陈希无数次懊悔地想,每回想一次,从创口溢出来的血腥味便会盈满鼻腔和一整个呼吸道,引起一阵令人恶心的反胃。
她想吐,却什么也吐不出来,只是捂着嘴干呕。
想把整个胃袋从口腔里扯出来。
就是那一毫米的距离,苏妄仿佛受了什么刺激,应激反应般陡然动作极大地收回手臂,和她拉开了距离,竟低声地笑了起来,随后笑声越来越大,越来越夸张。
连她都开始害怕他了。
她不能害怕他。
她凭什么害怕他?!
不顾他阻拦硬要闯进他世界的是她,现在要逃开的还是她。
凭什么可以这么来去自如?
把他这里当什么了?
又把他当什么了?
一时兴起的靠近,用以打发无聊的时间,窥见了真面目就毫不犹豫转头离开吗?
伸出的手僵在半空,陈希抬头茫然地看向发了疯般地笑着的苏妄。
嘴角咧开一个讥讽的弧度,眼里满是病态和扭曲的癫狂,真真正正像一个精神病人:“是不是看我太可怜了才说没有啊?不……不是,应该觉得我脏透了才是吧?一个见不得光的私生子,一个身上一半留着畜生血液的私生子!”
“苏妄……”不,不是的。
“哈哈哈哈——”他笑得直不起腰,肩膀一颤一颤,只有他知道胸腔每一次的震颤浑身上下每一块骨骼都跟着痛一遍,用癫狂的笑声掩饰忍不住的痛呼。他展示勋章般往身后的“尸堆”示意,说话因为止不住的笑有些断断续续,“看见了?这些全是我一刀一刀割出来的。”
“苏妄……”别笑了,别说了,我们去医院吧,我好疼。
又将血肉模糊的手臂横在她眼前,他的眼底闪烁着疯狂的光芒:“这上面沾的可不只有我的血,还有他们每一个人的!”
“苏妄!”别这样,求求了,别这样!
“看见了吧,我就是这么一个彻头彻尾的疯子,随时都会发病!有一天那把刀也会砍向你……”
“你他妈能不能听我说话!”陈希的情绪在他刻意夸张的笑声以及一次次被打断的话中彻底崩溃。
自始至终都他妈在自说自话,自欺欺人地关上耳朵不听她的回答,不给她任何说话的机会,装成一个疯子要让她感到害怕。
他曲解什么都可以,唯独对他的感情不能。
他看不见吗?他感受不到吗?她都已经剖开胸膛把鲜活的心脏捧到他眼前了啊。
他凭什么觉得自己是看见他这模样就会逃跑的人啊?
他凭什么质疑她的真诚啊?
她以为经历了这么多,他对她至少有那么点信任的啊。
还要她怎么做啊?
告诉我吧,苏妄,告诉我。
苏妄置若罔闻。
他不想听她说,一点也不想。
他不敢,害怕他听见的是他不愿听的。
那样他真的不知道自己会做出什么——或许会忍不住杀了她。
他敛起笑意,俯下身,却还控制着不让满是血污的手臂弄脏她,冰凉的唇几乎贴上她的耳廓。明明就快入夏,他呼出的气息却寒若冰霜,蛇的信子终于舔上她的耳朵:“所以趁现在,赶紧逃吧,否则有一天会被我这样的疯子杀死的。”
陈希喘着气往后退了一大步——这大概是她第一次主动和苏妄拉开距离。她用力咬着下唇,已经咬出了血,口腔里溢满令人作呕的铁锈味,眼眶通红地瞪着苏妄,咬牙切齿道:“好,如你所愿。”
话音未落已然转身朝着巷口走去。
苏妄仍维持着倾身的姿势,眼底的疯狂在她瘦小的背影消失于拐角后悉数褪去。
逃吧,趁他还没后悔,快逃吧。
逃了就不要再回来了。
否则他不择手段,也要将她永远囚禁在他身边。
不会再给她逃离的机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