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0章 我亲了你
陈希其实就像是一瓶酸性不那么强的化学剂,倒在他身上无知无觉,除了一开始轻微的刺痛感看上去便像是普通的清水一般,在他放下戒心觉得无需冲洗掉后,再一点一点将他侵蚀,直至此刻,皮肉被腐蚀得溃烂,露出其内包裹着的森森白骨,才反应过来,可到了这时再想去挽救那些溃烂的皮肤早已为时已晚。
而那些洇湿衣襟的眼泪,便是腐蚀性更强的硫酸,将他灼烫得痛苦至极。
他是清醒的。
他知道自己在做些什么,又为什么这么做,并不似之前的每一次,刚有些什么初露端倪正显苗头,就被他以各种说不过去却又强硬掰扯得合理的理由和借口给扼杀在摇篮里。
心底的想法和情绪都是鲜明清晰的,没有被他刻意地去模糊以欺瞒过自己。
他从未有过那么一刻,如此认真地去直面自己,直面那些暗藏内心深处、被他遮天蔽日、埋葬在土壤最深处打算等着它自己腐烂,却早已无法自抑地生根发芽长得蓬勃茂盛的情愫和感情。
那些他曾经自欺欺人不愿去面对的,总是逃避的,被他赤着双手一点一点从泥里刨出来,直到它们重见天日,被他指甲上淋漓的鲜血沾染,彻底活了过来,迅速顺着心脏泵出的血液侵占他全身每一处。
身子稍微往后退一步,俯下身去,再准确地将两片冰凉的嘴唇贴上她大概是被泪水浸染得湿润的唇,这之间的每一个动作,每一个细枝末节,都被他深刻地烙印在了脑海里。
是完整的,是有意识的,不是一个恍惚便发觉自己已经吻了上去,所有的画面是连贯的,并没有出现哪怕一帧的断层。
四片唇相触的那一刻,脑海里闪现的第一想法是好软。
大概比棉花糖、果冻——这两样他都他没尝过——世界上任何柔软的东西都要来得软。
平日这么聒噪吵闹的一张嘴,有时又特别嘴硬不肯承认非要和他犟的嘴,实际上居然与事实截然相反,软得不可思议,仿若一含在嘴里就要化开。
那条在他们的世界里都浸满了血色的巷子此刻在朦胧月光的笼罩之下,悲痛的哭声断绝,只余下一片似是根本无人踏足过的静谧,就连蝉都不愿光顾这一条巷子。
有什么贴上她的唇的那一刻,她是怔愣的,没反应过来的,毕竟大脑本就被酒精熏得不甚清醒,再加之那一场放肆的大哭,整颗脑袋昏沉得不像话,能立在脖子上已属实不易,更遑论去思考了。
她一度没能想出那贴在她唇上,形状温度皆和她的唇极其相似的究竟是什么。
只瞪大了那双哭得已经稍微红肿的眼,看着近在眼前两把犹如扇子一般的睫毛也在轻颤着,余下的声音便不自觉地被塞了回去。
苏妄并未深入,不过是浅尝辄止,但这一尝却尝出了泪水的味道。
他们之间的第一个吻是咸湿的、她的眼泪的味道。
算不上一个完美的第一个吻,不似小说里描写的那般带着甜味,两人更是连心意都未曾互通。
只是他趁人之危偷来的一个吻。
他也是慌张的,但这一份慌张被他隐藏得极好,只在颤抖的睫毛上显露端倪。
单纯的唇贴着唇数秒,待自己早已山崩海啸的心情平复稍许,苏妄才往后撤了一点,离开了那两片有些食髓知味、舍不得松开的柔软,和她隔着不太远的距离,只安静地注视着她,不再开口,给了她些许接受和反应的时间,待她自己缓过神来。
他明白这么做的后果,清楚这突如其实际上是蛰伏已久的吻会给他们之间的关系和感情带来什么样天翻地覆的改变。
向来惧怕且不愿接受改变的他,对于这件事,对于自己这已经超出他自身理解甚至逾矩的行为,对于两人之间或许会就此彻底改写的关系却异常的平静,未做多少挣扎和心理建设便心如止水地接受了。
因为早该是这样的。
他们似乎注定会走到这一步,所以他早已有了准备。
当真真正正走到了这里时,他已然能平和地接受了。
无论结局。
那双总是翻涌着复杂情绪的眼难得地澄澈,仿若一管混了各种不同化学剂的试管,在效应之后便逐渐沉淀,余留下来悬浮其上的便是一片纯净。
他就用这么一双眸子,平和耐心地看向眼前人。
总是微弯闪着光盛满笑意的杏眼此刻红肿着,眼球被一层薄薄的水雾覆盖,此时又染上类似迷蒙的雾气,泛红的眼尾仿若在水中盛开的红色鱼尾,清纯无辜中裹挟着不自知的妩媚勾人,任何人对上她此刻这模样,都会无一例外,被立刻勾走了三魂七魄。
哭声止了,却还有泪水从眼眶滑落,流过脸颊。
陈希看向苏妄的眼,又仿佛透过那双眼看向不知何处。
报废罢工的大脑在竭力运转,她仿佛都能听见生锈的齿轮转动时发出的听起来似是随时都要散架、令人牙酸的咯吱声。
过了许久,她的唇才缓缓翕动。
而似乎是这一动,所有感官立时回笼,原本麻木得失去了知觉般的唇霎时间便回忆起了不久前的触感和温度。
笼罩着思绪的重重迷雾消散,日光终于得以破开云雾射入。
那双眼里的情绪倏然间从茫然转换成了不可置信,薄唇轻启,却止不住颤抖,连句完整的话都难以说出口:“你……你……”
“嗯。”等了这么久的苏妄耐心却反常地好,还应了句陈希,似是在给予她肯定,鼓励她继续说下去。
“你……你刚刚……”随着唇瓣颤抖的是声音,心脏在胸腔里乱跳,她似是在呼吸又似是屏住了,只觉自己陷入了一个虚幻的梦境里,“你刚刚……亲……亲……”
“亲”这个字的音调她甚至连完整发出的勇气都没有。
因为太过不可思议了,太过不可能了。
而当如此匪夷所思的事情出现时,人的第一反应总是去质疑自己,质疑自己所看到的听到的感受到的一切的一切,于是变得愈发惶恐,连提及与之有关的词都如履薄冰,深怕只要将它完整地说出来,那么一切便会如同镜花水月被打破搅散在眼前。
苏妄听着她不断提起那一个字,却总是没有胆量去把它完整地说出来,刚发出第一个音节便强迫自己吞咽回去,无可奈何之下,只得主动替她把那句问话补充完整,并且把疑问句转化为了肯定的陈述句。
狭长的眸子仍然像是一潭无风拂过的湖面,他望向她眼底,缓慢地开口,低沉的嗓音衬着银白月色莫名显得温柔,不轻不重的一句话在寂静无声的巷子里震耳欲聋:“嗯,我亲了你。”
我亲了你……
亲了你……
亲了……
亲……
宛如有无数扩音器正对着她两只耳朵,同时播放着那一句话,在她的脑海了形成了巨大的回响。
和她的愕然相比之下,苏妄实在过于淡定,仿佛一位情场老手,才能在做这些暧昧之事时如此信手拈来,说那些让人面红耳赤的直白话语也如同在说今天午饭吃了什么一样自然。
若不是她知晓苏妄的性格,大抵也会被他的外表蒙骗。
只有苏妄知道,他的心脏在那一瞬间几乎停止跳动。
说不紧张也是假的。
兴许是苏妄的表现实在过于镇静从容,以至于原本又乱成了一锅粥的陈希在他平和目光的长久注视之下也随之冷静下来。
她缓慢地眨了一下泪眼朦胧的眼,又有一颗泪水坠落,稍微清醒过来的大脑在众多疑问之下,挑挑拣拣,最后只是开口,愣愣地问了一句——
“为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