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在圣克罗彻,没带旅游指南
在佛罗伦萨醒来是一件愉快的事。于一间明亮宽敞的房间里睁开眼睛,红色瓷砖铺的地面虽然不怎么打扫,看上去却很干净;彩绘天花板上,粉红色的狮鹫兽与蓝色的小爱神们在黄色小提琴及巴松管的丛林中嬉戏。同样愉快的是—将窗户一把推开,手指捏在陌生的窗销上,再把身子探到阳光中,美丽的山峦啊、树木啊、大理石砌成的教堂啊,全都扑面而来,窗下不远处,阿诺河流水淙淙,拍击着沿河的堤岸。
河那边,男人们拎着铁锹和筛子在沙滩上干活,河上有一条小船,船上也一样有着勤奋劳碌的人影,却不知在忙些什么。一辆电车在窗下疾驰而过。车厢内除了一名游客便空空如也,倒是电车平台上挤满了意大利人,他们都宁肯站在那里。有些孩子企图吊在车尾巴上,售票员不含恶意地朝他们的脸上啐唾沫,以便让他们松手。这时候出现了一群士兵—男儿们相貌俊美,个子矮小—各自背着用邋遢毛皮覆盖着的背包,身上穿着显然为体型较大的士兵剪裁的大衣。一旁走着他们的军官,个个看着愚蠢又凶神恶煞;走在他们前头的是几个小男孩,都随着乐队的节拍在翻筋斗。电车陷于这行列中,只能费力地挣扎前进,犹如一条毛毛虫落入蚁群。这厢一个翻筋斗的小男孩摔倒,那厢好几头白色的小公牛从拱廊冲出。说真的,要不是一个卖纽扣钩子的老头好意劝告,这条道路也许就会一直这么水泄不通。
许多宝贵的光阴就在这些细微琐碎的小事上悄悄溜走,这位到意大利来研究乔托壁画的质感或是罗马教廷腐败统治的游客,很可能回去后只记得蔚蓝的天空,以及居住在这片蓝天下的男男女女。因此,巴特莱特小姐敲门进来实在无可厚非,她还批评露西没有锁上房门,又说她没完全穿戴好便探身到窗外,再敦促她加紧行动,否则一天中最好的时光就要消逝了。待露西准备就绪,她的表姐已经吃完了早餐,正面对着徒剩面包屑的盘子,听那位聪明的女士高谈阔论。
一番交谈随之进行,对话的形式并不让人感到陌生。巴特莱特小姐却觉得有点累了,因此提议她们最好在公寓里待一上午,稍做安顿,除非露西真的想要出去。露西当然是宁愿外出的,这可是她在佛罗伦萨的第一天。当然,她完全可以自己一个人出门。不过巴特莱特小姐可不允许。不论露西到任何地方,她都愿意相随。噢,那一定不行,露西会和她的表姐一起待在公寓里。噢,不!那是绝对不行的。噢,可以的!
这时候,那位聪明的女士插话了。
“若是葛兰迪太太注7让你为难,那我向你保证,你大可不必理会这位好人。作为英国人呀,汉尼彻奇小姐绝对会非常安全。这意大利人都懂。我的一位好朋友巴伦切丽伯爵夫人,她有两个女儿,每当她不能派遣女佣送她们上学时,她就让她们戴上水手帽自己去上学。所有人都把她们当成英国人,你看吧,尤其是她们若把头发紧紧地扎在脑后。”
巴伦切丽伯爵夫人两个女儿的安全说服不了巴特莱特小姐。她决意要亲自带露西出去,反正她的头痛也没多严重。那位聪明的女士便说,她正打算到圣克罗彻教堂消磨一个漫长的上午,倘若露西愿意一起去,她将会很高兴。
“我会带你走一条可爱极了的肮脏后巷,汉尼彻奇小姐,如果你给我带来好运,我们必将有一番冒险。”
露西说这安排再好不过了,又立即翻开贝德克的旅游指南,查看圣克罗彻教堂在什么地方。
“啧啧啧!露西小姐!我希望很快就能将你从贝德克手上解放出来。这位作者触碰到的无非皮毛而已。真正的意大利呀—他甚至不曾梦到过。要发现真正的意大利,唯有通过耐心的观察。”
这听起来十分有趣,露西赶紧吃完早餐,兴致勃勃地与她的新朋友一起出发。终于,意大利来了。那位满口考克尼方言的夫人与她的那些作品,如噩梦般消退。
拉维希小姐—也就是那位聪明的女士—往右一拐,向着阿诺河阳光充沛的河滨公路走去。这和煦的天气真叫人舒坦呀!可是小街上刮来的风却锋利如刀,不是吗?那恩宠桥—特别有意思,但丁可是提起过的;圣米尼亚托教堂—不仅有意思,还十分漂亮;那亲吻过杀人犯的耶稣受难像注8—汉尼彻奇小姐会记住这个传说的。河上的男人们正在钓鱼(事实并非如此。然而,大多数消息不都这样?),拉维希小姐闪进那一道有过白色小公牛窜出的拱廊,又戛然停下,叫喊起来:“这气味!真正的佛罗伦萨的气味!让我告诉你吧,每一座城市都有它自己的气味。”
“这气味很好闻吗?”露西说,她继承了母亲的洁癖,厌恶秽污。
“人们到意大利来并非为了追求舒适,”对方这么反驳,“而是要寻找生活的气息。Buon giorno! Buon giorno! (早上好!早上好!)”她向左右两边连连鞠躬。“看看那可爱的运酒车!看那开车的怎样盯着我们,亲爱的,那就是纯朴的灵魂呀!”
拉维希小姐就这样穿过佛罗伦萨的好些城市街道。她矮小,毛躁不安,虽不如小猫优雅,却如同小猫般淘气。对露西来说,与这样一位十分聪明又快活无比的人在一起,实在是一种享受。再说她还披着一件蓝色军人披风,就像意大利军官穿的那样,更添喜庆的气氛。
“Buon giorno! (早上好!)听一个老女人的话吧,露西小姐:对地位不如你的人客气一些,你永远不会后悔。这就是真正的民主。尽管我也是个真正的激进主义者。看,现在你被吓着了。”
“我没有被吓着,真的!”露西叫嚷起来,“我们也都是激进分子,彻头彻尾的激进分子。我的父亲一向都把票投给格莱斯顿先生注9,直至他对爱尔兰实施了那么糟糕的政策。”
“我明白了,我明白了。所以现在你已经倒向敌人那一边了。”
“噢,请别这么说—我的父亲若还在世,我肯定他现在会再投票给激进党的,爱尔兰已不成问题了。事实上,我们家前门的玻璃,上回选举时被砸碎了。弗瑞迪深信那是保守党人所为,母亲却说他瞎扯,她觉得是流浪汉干的。”
“真可恨!那是在工业区吧,我猜?”
“不—是在萨里郡山区。离多尔金大约五英里注10,望得见威尔德地区。”
拉维希小姐似乎很感兴趣,脚下放慢了步伐。
“那一带可是十分怡人呀,那地方我熟悉得很。住在那里的都是些无与伦比的好人。你认不认识哈里·奥特威爵士—一个前所未有的、真正的激进派?”
“我们非常熟稔。”
“那么慈善家巴特沃思老太太呢?”
“怎么?她租了我们家的一块地呢!太有趣了!”
拉维希小姐望着头上那缎带般狭长的天空,低声说:“噢,你们在萨里郡有产业?”
“没多少。”露西这么说,生怕会被当成势利之徒,“就只有三十英亩—不过是一片园林,都在山坡下,还有一些田地。”
拉维希小姐并未对此感到厌恶,她说这规模呀,与她的一位姑妈在萨福克郡的地产不相上下。意大利暂且退去。她们试着回想某位什么路易莎夫人的姓氏,她前一年在夏街附近租了一栋房子,却又嫌恶它,实在太奇怪了。拉维希小姐正回想那姓氏时,突然中断谈话,惊叫起来:
“上帝保佑!救救我们吧!我们迷路了。”
她们一路到圣克罗彻,的确像是花了很长的时间。那教堂的钟楼,她们可以从公寓的楼梯平台窗口清楚看见的呢。可是拉维希小姐一再说她对佛罗伦萨怎样了如指掌,露西才会毫无疑虑地跟着她走的。
“迷路了!迷路了!我亲爱的露西小姐,当我们在猛烈抨击政治的时候,我们竟误入歧途。那些恐怖的保守派会怎样嘲笑我们呀!我们该怎么办呢?两个孤身女子在一座不为人知的城镇。现在你看,这就是我说的冒险了。”
露西实在想看看圣克罗彻教堂,便提出一个可行之法,说她们该向人问路。
“噢,可是只有胆小鬼才会说那样的话!还有你呀,别别别,别再看你的旅游指南了。把它给我,我不许你带着它。我们就信马由缰地走好了。”
于是她们信步而行,穿过一条又一条灰褐色的街道,它们既不宽敞也没有如画的风景,这样的街道在这城市东部多的是。露西很快对路易莎夫人的不满失去兴趣,反而是她自己感到不满了。好在有那么令人陶醉的一瞬,意大利忽然出现在眼前。露西站在圣母领报广场上,看着活生生的赤陶塑像,那些圣洁的婴孩,无论有过多少廉价复制品都不会使之衰朽失色。他们就站在那儿,从人们施舍的衣服里伸出熠熠生辉的四肢,雪白强劲的手臂高高举向天穹。露西心想,她从未见过比这更美的景象了。可是拉维希小姐扫兴地发出一声尖叫,拽着她向前,说她们这下至少走偏了一英里的路。
到点了,她们吃的欧式早餐快要开始或者应该说“停止”产生效用了。两位女士在一家小店买了一些热栗子糊,只因为它看着十分地道。这东西的味道尝起来有一点像它的包装纸,还有一点像发油,又有一点像某种完全未知之物。可它终究给了她们力气,让她们得以漫步到另一个广场。偌大的广场尘土飞扬,在另一边矗立着一座黑白色调门面的建筑物,难看得无可比拟。拉维希小姐戏剧化地朝它说话。这就是圣克罗彻教堂了。冒险完毕。
“等一等,让那两个人先走过去,不然我就不得不与他们交谈了。我实在厌恶俗套和应酬。真讨厌!他们居然也要进教堂。唉,海外的英国人哪!”
“昨天吃晚餐的时候,我们就坐在这两人对面。他们把自己的房间让给我们了。他们实在是非常好的人啊!”
“你看看他们的身材!”拉维希小姐忍俊不禁,“他们像两头牛似的走过我的意大利。我知道我这样很恶劣,但我真想在多佛尔设立一个考场,有哪个游客考试不及格的,都得给我折返。”
注7 英国剧作家托马斯·莫顿(Thomas Morton,1764—1838)的剧本《加快犁地的速度》(1798)中的一位拘泥世俗常规、爱以风化监督者自居的人物。
注8 据传说,圣·乔瓦尼·瓜尔贝托曾放弃为兄复仇的机会,一个大十字架为了表示嘉许,向他倾斜来吻他。
注9 威廉·尤尔特·格莱斯顿(William Ewart Gladstone,1809—1898),英国自由党政治家,维多利亚女王时期曾四次出任首相。曾提议让爱尔兰实行自治,但在下议院被否决,自由党由此产生了分裂。
注10 英里是英制长度单位,1英里约相当于1.61千米。
“你会拿什么问题考我们呢?”
拉维希小姐愉快地将一只手搭在露西臂上,仿佛在表示,她无论如何都会得满分的。就这么志得意满地,她们来到大教堂的石阶上,正准备进去时,拉维希小姐兀地停下脚步,尖叫一声,挥起双臂叫喊起来:
“我的地头蛇朋友就在那边!我得去和他说几句话!”
眨眼间,她已经跑到广场远处去了,她的那件军人披风在风中猎猎翻飞。她片刻也没放慢脚步,直至追上一个长了白色络腮胡子的老人,调皮地在他的臂上掐了一下。
露西等了将近十分钟。她开始感到不耐烦。周围的乞丐令她苦恼,灰尘吹进她的眼里。她还想起来,一个年轻女子不该在公众场所溜达。她循着石阶往下走,慢慢往广场走去,打算找到拉维希小姐,与这位作风新颖得有点过了头的女士重新会合。不过,此时拉维希小姐与她的那位地头蛇也在移动,两人手舞足蹈地拐进一条岔路,没了踪影。露西眼中涌出了愤慨的眼泪,一部分是因为拉维希小姐抛弃了她,还有一部分是因为她拿走了她的旅游指南。这下她该如何寻路回去?她又该凭借什么参观这座圣克罗彻教堂?她的第一个上午被毁掉了,而她很可能永远不会再到佛罗伦萨来。不过就在几分钟前,她还趾高气扬,言谈像个有文化修养的女人,还多少有点相信自己很不同凡响。而今她既懊恨又委屈地走进教堂,甚至记不起来建造这座教堂的是方济各会修士呢,还是多米尼加会修士。当然,这必定是一座令人惊叹的建筑物。可它活脱脱像一座谷仓!又这么冷!里头固然有乔托的壁画,有了这些质感坚实厚重的壁画,她自当能体会什么才是真正的优美。然而谁来告诉她,哪些才是乔托的作品呢?她矜持地来回走动,不愿对作者及年代不详的碑石表示热衷。那里甚至无人告诉她,铺设在教堂中殿及两边耳堂的所有墓石中,哪一块才是真正精妙、最受罗斯金先生注11赞美推崇的。
可后来意大利那能蛊惑人的魅力令她着迷,她没有去请教别人,却开始感到自在快乐。她煞费心思弄明白了那些意大利文告示—禁止人们带狗进入教堂的告示—请求人们为了大众的健康以及对他们所在的这座圣殿表示尊敬而不要随地吐痰的告示。她观察周围的游客,圣十字教堂实在很冷,他们的鼻子都红彤彤的,就像他们携带的旅游指南一样。她目睹三位天主教徒—两个男童和一个女童—遭受的可怕命运。他们先用圣水浇湿彼此,然后挂着一身不断坠落的水珠,俨然已成圣洁之人,朝马基雅维利纪念碑走去。距离有些远,他们十分缓慢地一步一步趋近,以手指触碰那纪念碑,再用他们的手帕轻拭,然后用头颅碰了碰,之后便退下。这意味着什么呢?他们如此一再重复。露西这才明白他们错把马基雅维利当作某位圣徒,指望着触碰他以获取美德。惩罚很快随之而来。个子最小的那个男童在罗斯金先生十分赞赏的一块墓石上绊了一跤,两脚缠上一尊主教卧像的脸庞。露西这样一位基督教徒,马上冲向前去。她来得迟了。男童狠狠摔倒在那位主教跷起的脚趾上。
注11 约翰·罗斯金(John Ruskin,1819—1900),英国艺术评论家。他访问佛罗伦萨时的第一天早晨就去观光圣克罗彻教堂,在《在佛罗伦萨度过的一些早晨》一书中赞美这些墓石。
“可恶的主教!”那是老艾默森先生的声音,他也冲到了那里。“生前冷酷,死后无情。到外面的阳光下去吧,小弟弟,对着太阳亲吻你的手,那才是你应该待的地方。这要不得的主教啊!”
听到这一番话,对着这些把他扶起来、替他拭去尘土、轻抚瘀伤、还叫他不要迷信的可怕的人,那孩童发狂似的尖叫起来。
“看看他!”艾默森先生对露西说,“真是一团糟:一个小孩受了伤,受着冻,还受惊呢!可是除了这些,你还能对一座教堂有什么期望?”
那孩童的两腿像是变成了融化中的蜡。每次艾默森先生和露西扶他站起来,他都大叫一声瘫倒下去。幸好有一位本来应当在祷告中的意大利女士上前来救援。凭着为人母亲者独有的某种神秘能力,她使小男孩的脊骨挺直起来,又往他的两膝输送力气。他站了起来。走开时嘴巴里依然叽里呱啦,语无伦次,激动不已。
“你是个能干的妇人,”艾默森先生说,“你所做的贡献比世上所有的圣徒遗物还要多。我和你信仰不同,但我真的信任那些让其他人快乐的人。这宇宙间的安排没有—”
他顿住了,想要找一个适当的词。
“Niente.(不客气。)”那女士用意大利文说罢,回去继续她的祷告。
“我不确定她是否听得懂英语。”露西提醒到。
怀着一种经过惩戒和磨砺后的心情,她不再蔑视艾默森父子了。她决意要对他们以礼相待,要态度美好而不求精致复杂;而且,倘若有可能的话,要给那两个舒适的房间一些好评价,以抵消巴特莱特小姐那一套迂腐的礼节。
“那个妇人什么都听得懂。”艾默森先生这么回应,“可是你怎么会在这里?你是来参观教堂的吗?你已经都参观过了吗?”
“没有。”露西想起她遭受的委屈,喊了起来,“我是与拉维希小姐一起来的,她说好要给我解说的。然而就在大门前—实在太糟了!—她就这么跑掉,我等了好一会儿,只能自己进来了。”
“你为什么不该自己进来?”艾默森先生说。
“对啊,为什么你不该自己进来呢?”这回是儿子说的,那是他第一次对这位年轻的女士说话。
“可是拉维希小姐还把旅游指南拿走了。”
“旅游指南?”艾默森先生说,“我很高兴那就是你在意的。这很值得在意嘛,丢失了一册旅游指南。确实很值得在意。”
露西觉得困惑不解。她再一次意识到这里头有着什么新想法,却不能确定它会将她引向何处。
“你若是没有旅游指南,”那位儿子说,“最好还是和我们一起走吧。”难道新想法就是要把她引到这里吗?她端起淑女的架子要掩护自己。
“非常感谢你们,但我可不这么想。我希望你不会以为我过来是为了要跟你们凑在一起。我确实是来帮助那小孩的,也感谢你们昨晚非常好心地把房间让给我们。我希望这没有带给你们太多的不便。”
“亲爱的,”老人柔声说,“我想你这是在重复你从年长者那里听来的话。你装作很敏感易怒,但你并不真是那样的人。别再这么烦人了,倒不如跟我说说你想看这教堂的哪个部分。带你过去看才是一种真正的乐趣。”
这下简直是无礼至极,她本该大发雷霆才是。但是有时候要发脾气,就和别的时候要沉住气不发作一样的困难。露西恼火不起来。艾默森先生是个老人,理所当然的,一个女孩该迁就他。可是另一方面,他的儿子是个年轻男子,而她觉得身为女孩理应对他生气,或者不管怎样,应该在他面前表现出被冒犯的样子。因此,在回答之前,她的眼睛是盯着他看的。
“我没有敏感易怒,我希望我没有。我要看的是乔托的壁画,如果可以,请你们好心地告诉我它们是哪些。”
那儿子点点头。他领路到佩鲁齐小圣堂,脸上有种既忧郁又满意的表情。他的神态有点像个教师。她觉得自己像个小学生,刚正确地回答了一个问题。
小圣堂里已经挤进了一群神情热切的人,他们当中传来一个讲师的声音,正指导他们要如何根据精神上的标准,而不是以技艺方面的价值来敬仰乔托。
“记住,”那人正在说,“记住关于这座圣克罗彻教堂的真实事迹,那时候还没有文艺复兴来玷污人们热情的信仰,人们凭着对中世纪艺术风格的热忱将它建造起来。仔细观察乔托在这些壁画里—如今,不幸地,因修复而被毁了—没有被解剖学与透视学的圈套所困扰。有什么能比这更庄严、更悲怆、更美丽、更真实吗?知识和技巧啊,比起一个真正能体验感情的人所带给我们的感受,实在微不足道啊!”
“才不是!”艾默森先生大声嚷起来,在教堂里,这声音委实有点过大了。“不要记着那样的东西!说什么用信仰建起来的呢!那只是说明工匠们没有得到适当的酬劳。至于那些壁画,我没看见一丝半毫的真实。就看那个穿蓝色衣服的胖子吧!他的体重肯定与我不相上下,可他却像气球那样射向天空。”
他指的是《圣约翰升天》那幅壁画。小圣堂里,不令人意外地,那位讲师的声音变得支支吾吾。听众们不自在地挪动位置,露西也一样。她确信自己实在不该与这两个人在一起,可是他们像是对她施了咒一样使她入魔。他们是那样的认真,却又是那样的古怪,以致她不知所措,不知该如何反应才是。
“所以啊,升天这事真的发生了吗?有还是没有?”
乔治回答:“如果真有其事,那它发生的经过应该就像这样吧。我宁愿自己进入天国,而不是被一群长翅膀的小天使硬推进去。还有我若到了那里,我也会喜欢我的朋友都探出身子来,像他们在这画里做的一样。”
“你永远不会上去的,”他的父亲说,“你和我,亲爱的孩子,将会安息在这片孕育我们的土地下,我们的名字也必将消失,一如我们的作为必将永存。”
“有些人只能看见空空如也的坟墓,而看不见任何一位圣徒升天。假如真有其事,那么它发生的经过必定就像这样。”
“抱歉,”一个冷冰冰的声音说,“这个小堂有点太小了,容不下两批人。我们就不再妨碍你们了。”
那位讲师是一名牧师,他的听众必然也是他辖区内的教友,因为他们手里不仅拿着旅游指南,还捧着祈祷书。他们静默地列队走出小圣堂。当中有贝托里尼膳宿公寓的两位矮小的老太太—特蕾莎·艾伦以及凯瑟琳·艾伦小姐。
“不用走!”艾默森先生大喊,“这里的空间多着呢,容得下我们全部人。不用走!”
那队伍一声不响地消失了。
很快那位讲师的声音在隔壁的小圣堂响起,在述说圣方济各的生平。
“乔治,我确信那位牧师就是布里克斯顿区的副牧师。”
乔治走到隔壁的小圣堂,回来说:“好像真是他,我不记得了。”
“那我最好还是过去和他谈谈,让他记起我是谁。这就是那位伊格先生,对吧。他为什么离开呢?我们说话的声音太大了吗?真令人着恼呀。我该过去对他说我们很抱歉。这样做会好点吗?他也许就会回来的。”
“他不会回来了。”乔治说。
但艾默森先生懊悔不已,很不高兴,终究还是赶过去向卡勃·伊格副牧师道歉。露西表面上正对一扇弦月窗全神贯注,耳朵却听着隔壁的讲解再次被打断,老先生焦虑而富有侵略性的声音,以及对方那粗率而愤怒的回答。至于他儿子,他总是把每一桩让人困窘的小事故都当成悲剧,也在凝神倾听。
“几乎对每一个人,我父亲都会有这种效应,”他告诉她,“他总是试着对别人好。”
“我希望大家都能这么尝试啊!”她说,笑得有点紧张。
“因为我们认为这样能改进我们品格。不过他对别人好是因为他爱他们。只不过他们发现后会觉得被冒犯,或者感到害怕。”
“他们太傻了!”露西这样说,尽管她其实也心有戚戚,“我认为善意之举如果做得圆滑一些—”
“圆滑?!”
他不屑地昂起头来。显然,这道题她给了个错误的答案。她凝视着这个独特而孤单的人在小圣堂内来来回回地踱步。就一个年轻人而言,他的一张脸看起来粗犷而—当暗影落于其上—严峻。在阴影笼罩之下,这脸却又忽然变得温柔。后来,在罗马西斯汀小堂的天花板上,她仿佛又看见了他,带着一担子橡果。纵然身体健康而肌肉发达,他却仍然给她一种灰色的感觉,仿佛一场悲剧,也许只能在黑夜里得到解答。这感觉很快消失,她难得为任何微妙的事物这般费神。它由静默及一种不明所以的情绪所生,直至艾默森先生回来,它就消失了,她又可以重新回到那个喋喋不休的世界,那正是她唯一熟悉的。
“你被斥责了吧?”他的儿子平静地问。
“可是我们让不知多少人扫了兴。他们不会回来了。”
“……充满与生俱来的同情心……善于在别人身上发现优点……人人俱为兄弟的愿景……”关于圣方济各的讲解,断断续续地隔着墙传来。
“别让我们坏了你的兴致,”他继续对露西说,“你已经参观过那些圣徒了吗?”
“参观过了,”露西说,“他们都很精美。你知道罗斯金在他的著作中赞扬过的是哪一块墓碑吗?”
他不知道,却建议他们不妨猜猜。乔治拒绝走动,这让露西暗自松了一口气,于是她与老先生不无乐趣地逛起了圣克罗彻教堂。尽管它看起来像一座谷仓,却有着富饶的收藏,保存了许多美丽的珍品。一路上还有他们必须避开的乞丐,也有必须绕着柱子躲过的导游,以及一名带着狗的老妇,而且随时有个神父谨慎地穿过成群结队的游客去主持弥撒。艾默森先生对这一切并不太感兴趣,他注意着那位牧师,觉得自己妨碍了他的成功讲解,又不安地望着他的儿子。
“为什么他老盯着那幅壁画?”他不安地说,“我看不出来它有什么特别。”
“我喜欢乔托,”她回答说,“人们对他的壁画所给予的评价实在非常精彩。虽然我更喜欢德拉·罗比亚的赤陶婴儿那一类东西。”
“你该当如此。一个婴儿比得过一打圣徒。我的宝贝儿子就抵得上整个天堂,然而就我所看到的,他却活在地狱里。”
露西又一次觉得这样说话很不得体。
“在地狱里啊,”他重复,“他不快乐。”
“噢,老天!”露西说。
“他这样强壮,又充满活力,为什么他会不快乐?谁还能给他什么呢?再想想他是怎样长大的—完全不受以上帝的名义令人相互仇恨的迷信以及愚昧所荼毒。受到这样的教育,我还以为他长大一定会成为一个快乐的人。”
她不是个神学家,但她觉得这是个十分愚蠢的老人,而且还特别的不敬神。她还觉得她的母亲也许不会喜欢她与这种人谈话,夏洛特尤其会坚决反对。
“我们能对他做什么呢?”他问,“他到意大利来度假,却表现得—像那样,像那个本该好好玩耍,却在墓碑上把自己摔痛了的小孩。呃?你刚刚说什么了?”
露西没有提出任何想法。他忽然接着说:
“别为这个犯傻了。我不是要让你爱上我这孩子,但我确实想你也许该试着了解他。你与他年纪相仿,而你如果能放松一些,敞开自己,我相信你是通达明理的。你也许可以帮助我。他认识的女人太少了,而你正好有时间。我想你会在这里逗留几个星期吧?但是你得放轻松一些。容我就昨晚的事做出判断,你这人似乎很容易被搞得思绪混乱。敞开些,将你不了解的那些想法从深处掏出来,摊开在阳光下,弄明白它们的含义。通过了解乔治,你可能学会了解自己。这对你们两个人都有好处。”
这番话实在过于出人意表,露西不知如何回答。
“我只知道他出了什么问题,却不知道为什么会造成这样的问题。”
“那他到底是什么问题呢?”露西战战兢兢地问,以为会听到什么悲惨的故事。
“老毛病,不适应。”
“对什么不适应?”
“对这宇宙间的事物不适应。这是真的。不适应。”
“噢,艾默森先生,你这是在说什么呢?”
他的声音与平常说话时无异,以致她没察觉到他正在引用诗句。他说:
从远方,从黄昏与清晨,
风从四面八方而来,
将我编织起来的生命素材,
吹向这里:我于焉而生。注12
“乔治和我都知道这个,可是这为什么令他苦恼呢?我们知道我们从风里来,也将回到风里去;知道生命最终在永恒的平静中,也许是一个结,一团纠缠,一点瑕疵。然而这为什么要使我们忧愁呢?我们倒不如相亲相爱,努力工作与尽情欢乐。我才不相信这什么世界性的烦忧。”
汉尼彻奇小姐表示同意。
“那就让我的儿子也像我们这样想吧。让他领悟到在那永远不灭的问号旁边,总有一个‘肯定’—一个短暂的‘肯定’,如果你愿意这样理解,那就是个‘肯定’吧。”
她忽然忍不住发笑,任何人听了自然都会发笑。一个青年男子郁郁寡欢,了无生趣,因为这宇宙间的事物难以适应,因为生命是一团纷乱或一阵风,抑或一个“肯定”,又或者某种什么东西!
注12 摘自《从远方,从黄昏与清晨》,作者是阿尔弗雷德·爱德华·豪斯曼(Alfred Edward Housman,1859—1936),英国诗人,以诗歌集《什罗普郡的少年》为世人熟知。
“我非常抱歉,”她大声说,“你会觉得我是个冷酷的人,但是—但是啊—”这时候她变得老成起来,像个庄重的妇人。“哎,你的儿子需要找些消遣。他没有特别的爱好吗?我这么说,因为我自己也有烦恼,不过只要碰上钢琴,我基本上就可以忘忧了;而集邮对我的弟弟有无尽的好处。也许意大利让他厌烦了,你们应该试试到阿尔卑斯山或湖泊地区。”
老人的脸黯淡下来,他用手轻轻地碰了碰她。这没有令她惊慌,她以为自己的劝告打动了对方,他为此表示谢意。他还真的是完全不再令她感到惊慌了,她把他看作一个善良却相当傻气的人。她的心情变好,意气风发,就像一个小时以前心里充满了美感一样,那时她还没失去旅游指南。那位可爱的乔治,这时候从墓碑间大步向他们走来,看着既可怜又可笑。他趋前来,一张脸笼罩在阴影中。他说:
“巴特莱特小姐。”
“啊,老天!”露西说,兀地消沉下来,再次从一个新的角度看到了整个人生。“在哪里?在哪里?”
“在中殿。”
“那样啊。那两位爱嚼舌根的艾伦小姐一定—”她遏制自己说下去。
“可怜的女孩!”艾默森先生突然冲口说出这么一句,“可怜的女孩!”
这她可不能置之不理,因为她自己心里也正有这样的感觉。
“可怜的女孩?我不明白你这话什么意思。我认为自己是个非常幸运的女孩,请你放心。我十分快乐,也正玩得开心。请省点时间别为我感到悲哀。即便不去编造烦恼,这世上已经够多烦恼了,不是吗?再会。非常感谢你们两位的好意。啊,是呢!真的是我的表姐来了。这是个愉快的上午!圣克罗彻真是一座美妙的教堂!”
她又和她的表姐在一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