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创造了帝国？

人们都崇拜英雄。我们都知道，发明了龟甲船的人是李舜臣将军，为罗马帝国奠基的人是恺撒大帝。英雄本身都自带光环，所以也特别容易被大家铭记。但就像李舜臣将军自己造不出龟甲船一样，恺撒大帝自始至终都重视民意，以确保帝国根基稳固。特别出众的、有创造能力的个人，虽然可以在历史的海面上泛起涟漪，但民众更像海洋深处的宏大洋流，总是不动声色地在海面下流淌。

从帝国建立的过程来看也是如此。除了极少数的例外情况，大部分帝国并不是由一两个杰出的英雄建立的，而是由某个特定群体的多数人建立的。他们所构成的民族共同体，对其他国家或者民族施加影响并进行统治，使帝国逐步建立起来。建立帝国的民族都带有自己明显的民族性，而这种民族性，最后又成为这个民族所建立的帝国的国家性。建立起帝国的民族对其他民族施加影响、进行统治的同时，又必须在整个帝国共同体范围内与其他民族团结一致，建立共同目标，产生共同的“群体感”（群体凝聚力）。建立罗马帝国的罗马人，建立阿拉伯帝国的阿拉伯人，建立蒙古帝国的蒙古人等，都属于这样的帝国民族。

一个民族共同体如果想统治其他民族，就要具有强大的力量，同时具有清晰的民族认同感。也就是说，这个民族内部的所有人，都必须具有“我们是罗马人”这种强烈的感受与认同感，这个共同体才能发挥出强大的力量。

因此，一个民族最重要的就是把民族内部的所有人团结为一体，并形成只有本民族才具有的独特而丰富的民族文化。这样，民族内部的所有人共享本民族特有的语言与文学、建筑与艺术、哲学与社会准则，以及共同的历史经验、共同的仪式与庆祝活动、共同的知识体系与宗教信仰等。比如，让我们回想一下，在民族文化形成过程中，文字、被殖民压迫的历史和工业化的历史、各种礼仪、节日风俗等，都曾发挥了怎样的作用？

无论一个民族的固有文化多么独特，只要我们身处其中，时间久了，都很难发现这种文化的独特性。比如，韩国人虽然一直生活在韩国这个国家，但如果被问到韩国文化的特点，他们却很难回答上来。反而是像全罗道与庆尚道、邻近的中学与自己所在的学校、朋友家与自己家这些稍微小一些的共同体，他们比较容易说出它们之间的差异。这个例子放在其他国家也能成立。当我们有机会出国旅行的时候，我们会发现，“原来日本人吃米饭的时候是端着碗吃的”“荷兰人个子真高啊”等。到这时候，我们才会发现自身与他们的不同，认识到我们民族的特点。没有比较就看不到差异。

像这种具有自己独特文化的民族共同体，在与周围其他共同体接触合作的过程中发生文化冲突时，才会意识到自己民族文化的独特性。因此，如果某个民族共同体正好生活在农耕定居文明与非农耕定居文明的交界处——“文明边界”的位置上，就更有机会对不同文明世界加以比较，进而发现其中的差异，认识到本民族的文化特点。

比如，波斯帝国以巴比伦为中心，诞生于美索不达米亚文明与游牧文明两种文明的交界处。生活在美索不达米亚平原的许多民族接触不到自己以外的民族，因此，他们很难发现自己民族的特点并使之发扬光大。而生活在文明交界处的波斯人能够认识到，本民族与那些生活在美索不达米亚平原上的民族不一样，也与周围那些游牧民族不一样。这使得波斯人对本民族的文化认同感更强烈，因此也具有更强大的凝聚力。

这种被强化的民族认同感，如果要想表现为对外的团结一致，就需要在其共同体内部消除矛盾与分歧。假如罗马帝国在建立之初分裂为富人与穷人两大阵营，互相有矛盾甚至反目成仇的话，就无法团结一心，发挥帝国民族的强大力量。因此，在帝国内部，必须通过缩小贫富差距、扩大民众权利、平均分配所获利益以使所有成员都能够相信，这个共同体所获得的任何成果，最终能够惠及每一位成员。

为了使帝国这个共同体更强大并具有凝聚力，共同体的所有成员必须有一个共同的远大目标，也就是说，整个帝国必须有一个共同的目标；而这个目标一开始肯定不会是去压迫、统治其他民族这一类的。因此，不会有哪个共同体的成员狂喊“我们去统治邻国吧”，也当然不会有人盲目地跟随回应“好嘞，我们一起去”。没有哪一个国家会把压迫别国作为自己的国家目标，努力让自己的国民生活得更好才是目标。但这个“生活得更好”并不仅仅意味着诸如多多赚钱这种物质上的满足，还意味着每一位国民都能够获得民族自豪感和自我肯定，比如去接触更好的文学作品，以及被更多的美术作品或者设计优秀的建筑包围等。更好的生活，往往意味着民族梦想的实现以及体现更高价值，还意味着学习更多的知识、更科学地解释这个世界以及了解世间万物所蕴含的道理，并能创造出更高层次的知识体系。国家为了实现这种追求更好生活的目标，有可能会对其他国家进行统治和剥削，这会导致战争，帝国最终也会随之建立起来。

从让国民生活得更好这一层来看，国民的梦想与帝国的梦想紧密相关，彼此一致。比如，生活得更好与共同体的形成、生活得更好与城市的形成、生活得更好与国家的形成等等，都是相辅相成的。在很久以前，有一个渔夫在海边搭了个小窝棚生活，生活很是清苦，家人之间也没什么话好说，家里连个像样的工具都没有，餐桌上的食物也简陋不堪。有一天，渔夫认识了在山上生活的人。渔夫给了这人一些鱼，这人就给了渔夫一些好木材和山上的果子。渔夫用好木材做了好用的钓竿，钓上更多的鱼，然后又用鱼从这个在山上生活的人那里换回了兽肉和毛皮。吃上了果子、兽肉，穿上了毛皮的渔夫一家人，去拜访了在山上生活的人，从他们那里听了许多关于山神和鬼怪的有趣故事，渔夫一家也给他们讲了龙王与乌龟、兔子的故事。回家的时候，他们还带上了两条可以看家护院并帮助自己打猎的狗。两家人在一起相处得非常融洽，就搬到了一起，逐渐形成了村落。海边的生活文化与山间的生活文化就发生了融合，使得原有的文明边界得到了扩大和交融。他们的村落后来又逐渐吸引了周边深山里的人与广阔平原上的人，逐渐形成了城市。在这个城市里，开始有更多的货物进行交易，更多的故事口口相传，天体的运行与水车灌溉的原理在人们之间成为话题。他们的城市逐渐扩大，开始与别的城市连成一片，这使得更多的人可以共享更多的货物与资源，彼此交流更丰富的知识与文化，最后逐渐形成了国家。组成国家的民族，开始把目光投向别的国家与民族。当初的海边一家人和山地一家人，最终成为同一个民族，并形成了独特的文化。他们占据权力的中心，获得了巨大的商业利益，开始梦想着把其他民族的知识与文化吸纳到自己的民族中来，帝国梦想开始成形。

如上所述，帝国的欲望，或者说帝国梦想的出现，使得多个民族在彼此融合的过程中所创造的经济价值、资源、知识以及文化等，全部向建立帝国的民族聚集靠拢。

在中国的汉朝以及后来的阿拉伯帝国建立以后，陆上丝绸之路以及海上丝绸之路把亚非欧三大洲逐步连接起来，构建了大规模的贸易网络，亚非欧三个大洲之间的贸易活动更加活跃。在这些贸易网络上，昂贵的商品转手交易，知识与文化都得到了充分交流。当时，如果掌握了这些贸易网络，几乎可以说是掌握了统治世界的资本。当时确实是这样的一个时代，这种说法一点都不夸张。为了获得这个庞大的贸易网络的支配权，当时的许多民族都在不停地努力，期待实现自己的帝国梦想。

那么，这种庞大的贸易网络，具体都包含什么呢？掌握了这个网络的支配权，对于建立起帝国的民族，又有着怎样的意义呢？

当时的人们喜欢亮闪闪的宝石与黄金、柔软的丝绸、散发着诱人味道的香料。而这些也是大部分现代人喜欢的东西，虽然随着时代或者地域以及个人品味的变化稍有不同，但千百年来大体上没有变化。在那时候，地中海地区拥有大量亮晶晶的矿石，例如伊比利亚半岛有着非常多的贵金属矿。柔滑的丝绸来自中国。让食物更美味的香料产地则在东南亚及印度。地中海地区与中国以及印度彼此之间都向往对方的物产，因此它们之间开始出现贸易往来。虽然远隔重洋，但这几个地区之间还是建立起了庞大的贸易网络。有的商人从中国买入丝绸去地中海地区销售，有的则把地中海地区的黄金运输到印度去销售。因为距离非常遥远，而且喜欢这些货物的人也很多，商人们在这种贸易往来中获得了巨额收益。

在那个时候，商人们在运输货物的工具上选择非常有限，只有马、骆驼、牦牛等家畜以及海上的商船。那些牵着马与骆驼的游牧商人，在穿越欧亚草原或者横穿茫茫沙漠的时候，需要给马与骆驼准备草料与水，自己也需要有个地方能够吃饭和休息。因此在草原和沙漠中自然而然产生了绿洲城市。乘船出海的海上商人们，为了躲避暴风雨，或者为了避免因为长期缺乏维生素得维生素C缺乏症，也需要一个可以让船停靠的地方，以便及时补充食物与水，这就使得这些航线上出现了一些港口。但是，如果经商的路途过于遥远，商人们很有可能在路上病倒甚至死亡，即使赚了钱回到家乡，家人们也可能因为太长时间的贫困而死亡，各种情况都有可能出现。因此，从中国或者印度出发的商人们往往在中途的绿洲城市或者某一个港口，就把自己买来的货物转手卖给当地商人。那么，卖价定多少合适呢？当然要比进价定得高了。在经过几次这样倒卖之后，货物的价格越来越高。而位于这个贸易网络两端的人们，总是以非常高的价格才能买到自己需要的货物。

在整个流通环节中，每一个参与的商人都希冀获取最大的利润。无论是两端的生产者，还是中间的运输者或者商人等，在这条利润链条上，每个人都希望自己所能掌控的利益链条更长，利润更多，同时还希望尽量减少中间环节以控制价格。例如，生产者A与购买者D之间，按照顺序中间有B与C两个中间商。A把100元成本的东西按150元卖给B，B又以200元的价格卖给C，C又以300元的价格卖给D。如果A能够不经过B这一环节直接卖给C，他就能从C那里赚取100元，比原来多赚50元。这件事如果被C知道了，那么双方很有可能最后就能够以180元的价格成交，因为C必然也希望获得比以前更大的利润空间。同理，在各个帝国路途遥远的贸易网络中，帝国统治者必然也希望自己拥有更大面积的土地，以便获得更长的利益链条，因此，他们会不遗余力地进行扩张。

如果一个帝国对生活在贸易网络上的许多民族实施控制，那么它不仅能够把自己的商品以更高的价格卖出去，而且能够把这些民族的商品以更低的价格买进来。尤其当帝国内的某一个民族能够生产出贸易网络两端的一手货品，帝国又有能力对贸易之路上的运输者及中间商进行控制，或者干脆把他们变为帝国子民的时候，那就更有利于帝国赚取利润了。此外，以中国的汉朝、唐朝为代表的那些帝国，还曾以朝贡贸易的方式，与自己的属国以及商人交换商品，获得自己所需要的各种商品。

收税是通过控制贸易网络来积累财富的最便捷的方法。税金是某一集团利用自己在某个领域所拥有的管辖权，对领域内发生的所有交易收取的一部分利润。一个帝国内，交易数量越多，所收取的税金也越多；帝国日后的扩张也就有了牢固的经济基础。在经济发展过程中，许多帝国都会把货币加以统一，这样既可以对所有国民收取同等价值的货币来充当税金，也可以使帝国的货币普及到更多地方，使帝国商业更加兴旺发达。